正文

第1章 母亲们,1926—1933年

玛丽莲·梦露 作者:[美] 洛伊斯.班纳 著


第1章
母亲们,1926—1933年

1926年6月1日,在洛杉矶一家县综合医院的慈善病房里,一名女孩呱呱坠地,取名为诺玛·简·莫泰森,这是玛丽莲·梦露的第一个名字。她的母亲格兰戴丝·梦露·贝克是一个好莱坞电影制作工作室的剪辑师,生活十分拮据。而她的父亲从未与她相认,于是当她三个月大时,格兰戴丝不得不把她寄养到别人家里。1933年,她的母亲才重新把她带回好莱坞一起生活,那一年她已经是一个七岁的小姑娘了。然而不幸的是,没过多久格兰戴丝就被诊断为偏执精神分裂症,不得不住进加州精神病院。年幼的玛丽莲被母亲托付给她最好的朋友格雷丝·艾奇逊,格雷丝成了合法的监护人。在接下来的八年中,也就是直到1942年16岁的玛丽莲结婚,格雷丝一直把她安置在别处,包括11个寄养家庭和1所孤儿院。格兰戴丝的精神分裂,以及格雷丝不断为玛丽莲更换寄养家庭,影响了玛丽莲的整个童年生活。

对于玛丽莲来说,有五位女性对她的人生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她们是格兰戴丝、格雷丝、格兰戴丝的母亲德拉·梦露,以及收养玛丽莲的两个“母亲”艾达·博伦德和安娜·艾奇逊·劳尔,其中劳尔是格雷丝的阿姨。这五位女性都是工人阶级或中低产阶级,生活贫困并且也没有受过多少教育。在大批人口迁往城市的浪潮中,她们都在1900年至1920年间从南部和中西部随家人搬到了洛杉矶。这股浪潮使小城市成了重要的大都市,很多城市都从市中心扩展开来。

1902年,玛丽莲的外祖母德拉·梦露与丈夫奥蒂斯·梦露带着当时只有两岁的女儿格兰戴丝,从密苏里州搬到了洛杉矶市中心附近。20世纪初期,十几岁的格雷丝从蒙大拿州来寻找与电影相关的工作,定居在好莱坞。1920年,艾奥瓦州的农场女孩艾达与她的丈夫韦恩定居在霍桑市中心西南部的南湾地区。1880年,安娜出生于华盛顿州,比其他四位女性年长一些,她途经萨克拉门托来到洛杉矶,最终定居在洛杉矶西边的萨特尔地区。

像迁往城市的浪潮中大多数的参与者一样,这五位女性都希望在南加州的海滩、山脉、异域植被和地中海气候中享受更好地生活。好莱坞电影业在那里蓬勃发展,一切都是娱乐至上的产物,就像当时一个重大的福音派运动,它是全国最大的福音派运动之一,通过教会和教条承诺个人重生,只需摒弃罪恶,然后与耶稣基督团结在一起。宗教和大银幕这令人心神不安的一对,将深刻地影响玛丽莲。

玛丽莲童年的故事,与她大部分的人生一样,有着很多与事实相悖的文字描述,而表象的背后往往隐藏着很多故事。大多数家庭都有秘密,比如酗酒、婚姻不幸以及精神问题,玛丽莲的家庭不仅涉及这些,而且还要更多。德拉和格兰戴丝心情时好时坏,两人都有过多次的离婚经历,并且都在离婚协议书中指责丈夫酗酒和家暴。艾达是玛丽莲在1926年至1933年这段时间里第一个收养她的人,不幸的是,她用儿童的性体验对玛丽莲进行管教,而且格雷丝无法阻止玛丽莲在这几个寄养家庭中遭受性虐待。德拉、格雷丝、格兰戴丝、安娜和艾达对宗教各持己见,艾达是福音派的基督教徒,德拉是反对福音派的艾米·梅珀麦克菲尔德的追随者。1938年至1942年期间,玛丽莲被寄养在安娜家,她是一名基督教科学治疗师。在玛丽莲的童年时期,格兰戴丝和格雷丝则过着性自由的生活,没有忠实地参加过任何教会。她被困于这五个人之间,有段时间甚至成为她们斗争中的一颗棋子。

玛丽莲的血统因为她父亲身份的不确定也变得模糊不清,她的父亲最有可能是格兰戴丝供职的一家好莱坞剪辑公司的主管斯坦利·吉福德(简称斯坦)。当时格兰戴丝的丈夫爱德华·莫泰森是一个煤气公司的读表员,他与格兰戴丝分居但没有离婚,这段失败的婚姻没能阻止斯坦成为格兰戴丝的男朋友和性伴侣。斯坦在罗德岛的普罗维登斯市出生,并且在那里长大,是一个富有的造船家族的后代,他的祖先可以追溯到普罗维登斯市的第一批居民,甚至是搭乘“五月花”号(1)来的朝圣先辈(2)。如果斯坦是玛丽莲的父亲,那么她的祖先是受美国人尊敬的。

格兰戴丝也声称自己有杰出的血统,因为她的父亲奥蒂斯说,他们家可以追根溯源到弗吉尼亚州的詹姆斯·门罗,他是美国的第五任总统。但奥蒂斯的话不可信,他1866年出生在印第安纳州,成年后的大部分时间里,他的身份始终是流浪于中西部和南部地区的画家,主要靠替人油漆房屋赚钱,偶尔出售自己的风景画和肖像画。他身着光鲜亮丽的衣服,以绅士的样貌出现在众人面前,并幻想着有朝一日能搬到巴黎的左岸生活。他的死亡证明书上写道,他的母亲和父亲不详。他是个怪人,但并不是玛丽莲人生中遇到的最后一个怪人。

在1898年去密苏里州的路上,奥蒂斯遇见了德拉,那个时候,22岁的德拉仍然与母亲和兄弟姐妹们生活在一起。她的童年生活过得很艰难,父亲蒂尔福德·霍根是一名农场工人,主要工作是收割农作物以及做一些其他的琐碎事情,工作时间很长但工资少得可怜。蒂尔福德在1870年与密苏里农场女孩珍妮·南斯结婚了,他们住在租来的小屋和农场棚屋里,8年中生了3个孩子。

蒂尔福德的性格独立而又多变,对学习有一腔热爱。他自己学习阅读和写作,以便阅读西方文学的经典著作。在普通老百姓都在背诵莎士比亚、文化层次差异并不明显的时代,这种学习状态是很常见的。虽然他身体状况不是很好,但他依旧热爱生活,并且在当地广受欢迎。即便如此,珍妮对他们的婚姻依然很不满意。1890年,经过20年艰难的婚姻长跑,珍妮和蒂尔福德终究还是离婚了,即使这违反了在保守的浸信会所主导的地区对离婚的规定。他们住在各自的亲戚家里,孩子们也跟珍妮在一起。珍妮在与蒂尔福德离婚时所表现出的独立性格,将在梦露家族中延续下去。

1898年,奥蒂斯·梦露出现在德拉居住的城镇,他潇洒不羁的气质,时尚的穿衣风格,以及对德拉许下搬到巴黎的承诺,都极大地吸引了德拉,即使他比她大10岁。他为德拉提供了一个搬离密苏里州的方法,对于当时只有22岁,并不甘于常年做女仆的德拉来说,这是一种致命的诱惑。被奥蒂斯迷惑的德拉无视父母的反对,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他。然而德拉却忽视了一个事实,奥蒂斯其实和她父亲一样,只是个流浪工人而已。

可想而知,这是一段令人失望的婚姻。他们并没有搬到巴黎,而是搬到了位于得克萨斯州边界的波费里奥迪亚斯,现在称之为彼德拉斯内格拉斯,那里属于墨西哥。奥蒂斯找了一份为墨西哥国家铁道部油漆火车的工作,那是一个很脏的镇子,卫生条件特别差,这让德拉很反感。家人希望她能成为一个墨西哥贫困妇女的助产士,但她自己并不愿意。1902年在女儿格兰戴丝出生后,她和奥蒂斯搬到了洛杉矶,在那里,奥蒂斯找到了一份为太平洋电力铁路公司油漆电车的工作。这家公司经营着遍布洛杉矶地区的“红线”有轨电车,连接着各个逐渐蔓延拓展的地区。奥蒂斯和德拉的儿子马里恩出生于1905年,不久之后,奥蒂斯就升职了,他们在市中心附近买了一所小房子,也有可能是奥蒂斯自己建造的。他们似乎正在一步一步实现美国梦(3)

可是一切都分崩离析了。奥蒂斯开始丧失记忆,患上了偏头痛和躁狂症,最终瘫痪在床。德拉认为他疯了,把他送到圣贝纳迪诺的巴顿州心理医院,那里收纳了数千名患者。这家医院是19世纪末期建立的7家州立医院之一,它们接纳疯狂的慢性酒精中毒患者、老年痴呆患者,还有梅毒晚期患者。医院里拥挤不堪,受过专业训练的医生和医护人员明显不足,因此在这里只能得到最基本的治疗。

奥蒂斯被诊断为梅毒性麻疹,一种可能是由蚊子传播的细菌引起的疾病,而不是通过性交感染的。他可能是在墨西哥彼德拉斯内格拉斯感染的细菌,因为那里卫生条件特别差。1909年,奥蒂斯最终还是没有战胜病魔,离开了这个世界。为了隐瞒这两个可耻的病症——梅毒和精神病,德拉对外宣布他是因为常年吸入油漆的味道而去世的。

为了抚养两个孩子,德拉把她的房子清理干净,租给一些男性寄宿者,同时她想要再寻找一位丈夫。1913年,她与莱尔·格雷夫斯结婚了,他是奥蒂斯在有轨电车公司的同事。一年后,她以“习惯性放纵”(即酗酒)和没有提供经济支持为由,与他离婚了。这项指控有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为了离婚而编造的。通奸、家暴、酗酒是那个时代仅有的几个可以申请合法离婚的理由,想要离婚的人经常杜撰出配偶有不良行为的故事,而大部分上诉一方都是妻子,因为人们通常认为男性比女性更有可能成为施暴者和酗酒者。德拉直接赢得了诉讼,因为格雷夫斯逃跑了。据格兰戴丝说,他有时候会把猫往墙上扔,直到它死亡。而后德拉与一个名叫奇特伍德的男性结婚了,她和孩子们跟随他一起搬到了俄勒冈州的农场。格兰戴丝喜欢奇特伍德的那个农场,因为她仍然保存着孩童时期在俄勒冈州采摘蓝莓的快乐回忆。但德拉很快与她的第三任丈夫离婚了,指控理由是酗酒,同样地,这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是杜撰的,只是为离婚提供法律依据而已。

还未满40岁的德拉敢于冒险,她回到洛杉矶后,定居在威尼斯,一个在市中心西边12英里处的太平洋城镇。这是开发商阿博特·金尼梦寐以求的梦幻之地,威尼斯结合了纽约康尼岛与意大利威尼斯的风格,新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物毗邻运河,游船的船夫划着狭长的小船在河道上穿梭。那里有表演杂耍和哑剧的圣马可广场、海滩边的步行街以及耸立在海洋中的码头,码头上有一个大型的舞厅,有步枪射击、套环游戏,有漂亮女生扣篮表演,有“一分钱商场”等获得特许经营权的商店……直到20世纪20年代末,威尼斯一直是西海岸最大的娱乐区。

但这里并不完全是一个低级的“夜总会”。查理·卓别林和玛丽·毕克馥在运河上安置了第二个家,电影场景也在那里拍摄。精英们在码头的舞厅举行舞会,电影明星也与街头的普通行人走在一起。复活节时那里会发放彩色的鸡蛋,母亲节时则给母亲们送花。每年还有泳装选美比赛、拳击比赛、自行车赛和狂欢节等。

德拉在威尼斯找了一份管理一个小公寓的工作。她让儿子马里恩与圣地亚哥的亲戚住在一起,因为她觉得作为单身母亲,抚养儿子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在那个时代,类似的情况并不少见。当时的育儿专家并不认为与父母在一起是儿童健康成长所必需的,孩子只需生活在一个完整的家庭即可。德拉像她的女儿格兰戴丝和她的外孙女玛丽莲一样,情绪容易波动,马里恩也一样。无论格兰戴丝和马里恩遗传了怎样的精神问题,他们动荡的童年都没能帮助他们找到应对情绪起伏的办法。

1917年的元旦夜,德拉在码头的舞厅里遇见了她的第四任丈夫查尔斯·格兰杰。玛丽莲曾说德拉是家中真正的美人,她也确实有吸引男性的魅力。格兰杰是壳牌石油公司的一名钻井员,他很健谈,穿着也很体面,刚从印度和缅甸结束钻井工作回来。像奥蒂斯·梦露一样,他也十分热爱冒险。一些玛丽莲的传记作家认为,德拉和查尔斯从未结婚,但她在1925年申请护照时,给出的结婚日期是1920年11月20日。

格兰戴丝对父亲的死亡有一种莫名的愤怒,加上跟随两个继父不断搬家,她的情绪开始变得不稳定。1917年,15岁的她出落成“羽翼丰满”的青春期少女。和她的母亲一样,格兰戴丝五英尺高,看上去小巧玲珑,有着绿色的眼睛和棕红色的头发,漂亮而又性感。她身上有一种吸引男性的特殊的女人味,并将这种气质遗传给了玛丽莲。德拉在密苏里州长大,这个州的女性从小就接受南方的传统思想,自然而然地练就了外在优雅内心坚强的品质,在这方面,格兰戴丝追随了母亲的脚步。1946年,玛丽莲第一个模特经纪公司的总裁埃米琳·斯奈夫利,将格兰戴丝描述为她遇到过的最优雅的女人。

威尼斯码头很有诱惑力,又距离格兰戴丝的公寓不远,所以她经常去那里。在20世纪初期,城市里的青少年尤其是工薪阶层的女孩,通过去舞厅和娱乐场所认识男人来反对维多利亚时代的道德观念(4)。20世纪20年代,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崇尚独立和自由的飞来波女郎(5)已经存在了,她们的人生观以及一些女明星的生活作风都影响了格兰戴丝的人生。她热衷于电影,喜欢看电影粉丝杂志。像那个时代的许多女孩一样,她热衷于模仿明星的行为。

格兰戴丝怀孕了,孩子的父亲是26岁的约翰·牛顿·贝克,人们叫他贾斯珀,是德拉管理的公寓的所有者。1917年5月17日,他们结婚了,为什么15岁的女孩会嫁给26岁的男人?这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情,即使贾斯珀是一名骑兵队的军官和一名马术表演者,有着独特而有型的绅士气质。但在那个时代未婚先孕是可耻的,那时的主流社会十分蔑视未婚先孕的女性,她们得不到任何尊重。

德拉在格兰戴丝的结婚宣誓书中发誓格兰戴丝18岁了,其实她撒了谎,格兰戴丝只有15岁。她必须撒这个谎,因为法律要求女孩年满16岁方可有自愿的性行为,16岁之前的性交被视作强奸,涉案男性会被审判并送进监狱。格兰戴丝和贾斯珀的儿子杰基是在婚礼后七个月出生的,他们的女儿伯妮斯则出生于1920年。

1922年,作为母亲的格兰戴丝经历了最糟糕的一段人生。她将一个打碎的酒瓶扔进了垃圾桶,杰基去翻垃圾时,不小心被一块玻璃碎片弄伤了一只眼睛。几个月后,贾斯珀和格兰戴丝开车前往肯塔基州,他的家乡平利克在那里。在路上他们争吵起来,没有注意到后排的车门打开了,杰基从车里摔出去,弄伤了腿。贾斯珀和格兰戴丝的婚姻很不美满,他们在酒精、暴力和对孩子不当的养育中挣扎。

在平利克时,格兰戴丝与贾斯珀的兄弟一起徒步旅行,她不知道自己已经违反了当地严格的道德准则。当她徒步旅行回来时,贾斯珀用拴马的缰绳公开鞭打她,宣告他在婚姻中的主权。没有人阻止他,平利克的居民们默许了他的行为。格兰戴丝受够了这样的生活,他们一回到威尼斯,她就提出了离婚。她指责贾斯珀不仅殴打她还酗酒,而他反驳说,她是一个不合格的母亲,将孩子留给邻居,自己去码头玩乐,但他没有提到她是为了照看他的店铺才经常去码头的。法官接受了格兰戴丝的诉讼请求,把孩子的监护权判给了她,给予贾斯珀探视权。同时,该法令也禁止贾斯珀在没有得到格兰戴丝同意的情况下出售他在码头上的店铺。

但是格兰戴丝的麻烦并没有结束。贾斯珀在一次探视孩子时“绑架”了他们,带他们去肯塔基州和自己一起生活。他认为格兰戴丝不是一个好妈妈,他现在把曾经在威尼斯的“快乐”视为是不道德的,他希望自己的孩子在保守的观念中成长。他和肯塔基州的一名比他大17岁的女子结婚了,他说他受够了年幼的前妻。

为了让伯妮斯和杰基回来,格兰戴丝搬到了肯塔基州,定居在孩子们身边,找了一份管家和照顾小孩的工作。与现在不同的是,当时的法庭并没有去追寻被离婚的配偶“绑架”的孩子。几个月后,格兰戴丝选择了放弃,并返回了洛杉矶。她花光了所有的钱,并且只有20岁的她也很惧怕贾斯珀。那时她可能已经与斯坦利·吉福德有染,也许是他想要格兰戴丝回洛杉矶。虽然玛丽莲经常在采访中批评格兰戴丝,但在这件事上,她认为自己的母亲像芭芭拉·斯坦威克在电影《史黛拉恨史》中那样,是为了让自己的孩子有更好的生活而放弃了他们。万幸的是,他们的继母对他们很好,只是贾斯珀一直无法正常工作,他的确酗酒,也并不是一个好父亲。

同时,人到中年的德拉为了在另一段艰难的婚姻里寻找寄托,成了传教士艾米·梅珀麦克菲尔德的追随者,她将好莱坞与信仰治疗法结合在她的四方福音教会中。艾米的天使寺位于市中心有轨电车站旁的回声公园,吸引了众多的信徒。作为一名基督教徒和千禧年主义者(6),艾米认为耶稣基督即将第二次降临,她用戏剧来传教,身着戏服的演员们演绎了道德教育的主题,比如埃及奢靡的生活和爵士时代(7)的诱惑。离了婚的艾米并不推崇婚姻和妇女的传统角色,她为未婚妈妈们成立了一个家,为迷途的女孩们建立了一个“大姐姐联盟”,她大部分的追随者都是女性。

格兰戴丝从肯塔基州回到洛杉矶,在统一电影业公司找了一份剪切并粘贴电影底片的工作。她在高级剪辑师(往往都是男性)的指导下,从样片上剪去不需要的片段,并根据要求的顺序将卷轴再次粘贴在一起,工作单调乏味,且工资低廉。当出片量要求很大时,剪辑师一天需要工作十个小时,并且要在星期六再工作半天。剪辑室是黑暗且没有窗户的,以防止光线进入而损坏底片。剪辑师都要戴着白色手套工作,以防手上的汗水损伤胶片。剪辑室的黑暗环境和胶水的气味都有可能导致抑郁症,而几乎所有的剪辑师都是女性。

在利润的驱动下,电影工作室变得像工厂,电影是他们的产品,而员工则主要包括演员和幕后制作人员。大多数工作室是由在波兰和俄罗斯贫困家庭出生的东欧犹太人经营的,他们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移民到了纽约。虽然他们教育程度不高也没有资金,但却非常聪明,并且踌躇满志。他们意识到了在移民居住区开业的五分钱电影院以及在这些影院的大屏幕上放映的耀眼夺目的影像潜力,于是他们筹集资金购买了这些五分钱电影院和电影底片。当胶片被剪辑成影片后,这些企业家们开始了营销和发行。最后,他们发展成连锁电影院,并在好莱坞搭建了摄影棚,至此电影业诞生了。充满智慧又斗志昂扬的那些人,像米高梅的路易·B.梅耶,二十世纪福克斯的约瑟夫·申克和哥伦比亚的哈利·孔恩那样促进了电影行业的发展,他们用铁血精神管理着公司,把自己变成了电影史学家口中的“大亨”。

格兰戴丝似乎对她的工作很满意,她在接下来的十年中一直是一名电影剪辑师,在玛丽莲出生前转到了哥伦比亚的剪辑工作室,后来又去了雷电华。她是一名优秀的工作者,但由于没有野心而得不到提拔。在被她的丈夫夺走孩子之后,那段支离破碎的经历使她喜欢上了循规蹈矩和重复所带来的安全感,她容忍了黑暗的剪辑工作室和难闻的胶水味道。

在编剧鲁珀特·休斯1922年的小说《灵魂出售》中,他高度称赞好莱坞的女性电影剪辑师是当时进入工作领域的“新女性”的楷模,她们用“飞来波女郎”的行为来反对维多利亚时代的道德观念。女性剪辑师们一边剪辑一边看着电影中的故事,目睹了“中国的鸦片战争”“龙·切尼扮演的怪物弗兰肯斯坦”“过着奢侈生活的迷人女性”等。到了20世纪20年代中期,她们剪切并粘贴了许多关于“飞来波女郎”的电影。

休斯的书中写道,女性电影剪辑师像男人一样生活,对于传统不屑一顾。她们参与了“新异教主义(8)”,经常出现在好莱坞和威尼斯这样的前卫社区中。她们喝酒、跳舞、化妆,穿着新的、大胆的、到膝盖以上的短裙。毕竟,这是“咆哮的二十年代(9)”。但她们也有分寸,休斯表示,女性电影剪辑师看重她们的“健康”和“个人声誉”(我认为“健康”一词指的是避免性病,“个人声誉”意味着避免怀孕和被冠上“荡妇”的名声,含义是她们采取了避孕措施)。

格兰戴丝在遇见格雷丝之后,尤其热衷于“新异教派”,格雷丝是少数几名在统一电影业公司担任高层职位的女性之一。格雷丝比格兰戴丝大五岁,曾离婚两次,是那些喜爱在下班后去好莱坞和威尼斯夜店或舞厅的好莱坞工作者中的先锋。在格兰戴丝的眼中,格雷丝是耀眼而充满活力的。她不到五英尺高,像鸟儿般小巧玲珑,声音清脆,用双氧水处理过的金发是当时比较大胆的发色,公司的一名同事称她为“闪闪发光的女士”。“她快乐的能量像气泡般围绕着你,她的笑声也有传染性,即使你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但你依然在笑。”格兰戴丝和格雷丝都热爱电影,也都喜欢看电影粉丝杂志。格兰戴丝在该公司工作了两个月后,她们搬进了同一个公寓。

格雷丝在20世纪初从蒙大拿州来到好莱坞,加入了从全美国各地来到“电影之都”并希望成为明星的年轻女性军团,追寻着美国梦的神话——任何人都可以成功,只要有天赋和上进心。像大多数人一样,格雷丝并没有成为电影明星,但她却在电影行业中找到了工作,也因此不必再等待角色或参与当时在好莱坞盛行的性交易。格雷丝在好莱坞工作的这些年已经学会了模仿明星的穿衣风格和妆容,并且她也喜欢为她的朋友们打扮。格雷丝喜欢控制他人,于是她把格兰戴丝招至麾下,而格兰戴丝接受格雷丝的这种控制欲,只是有时候会对她的过分霸道感到愤怒。

格兰戴丝初次来到统一电影业公司时,正处于因未能夺回孩子而郁闷的阶段。她的同事记得她有些笨拙,留着零乱的棕褐色头发,后来格雷丝劝她将头发染成红色,穿上最时髦的服装。男同事指责她和格雷丝抽烟、酗酒、淫乱不堪,而女同事则认为她们勤奋负责。但她们的工作是动荡的——当电影制作进度缓慢时,她们会被裁员;三月份工作室会关闭,为了避免加州税收;女性剪辑师经常从一个电影工作室换到另一个工作室。

格兰戴丝对20世纪20年代的“新异教主义”抱有矛盾情绪,就像她和贾斯珀结婚时在威尼斯码头寻欢作乐的矛盾心态一样。她刚在好莱坞安定下来,就找了个丈夫——爱德华·莫泰森,一名南加利福尼亚燃气公司的读表人员,他经常与电影从业者在威尼斯一起玩。除此之外,格兰戴丝还和统一电影业公司的主管斯坦利·吉福德有染,这两人都在临终时声称自己是玛丽莲的生父。

1924年10月,格兰戴丝与莫泰森结婚了。德拉担心格兰戴丝的情绪不稳定,所以支持她与心理健康的莫泰森结婚,而格雷丝则反对她的婚姻,因为她觉得莫泰森很无聊。事实证明格雷丝是对的,结婚几个月后,格兰戴丝就离家出走了。愤怒的莫泰森在1925年5月提出离婚申诉,指控她“故意无缘无故地离开了他”。直到1928年申诉才有了判决,由于格兰戴丝已无视离婚诉讼,莫泰森便静观事态发展,希望她回到自己身边。

玛丽莲出生于1926年6月1日,表明格兰戴丝是在1925年8月底或9月初怀上她的,那是在莫泰森提出离婚后的三四个月。莫泰森在临终时称自己是玛丽莲的生父,斯坦利·吉福德也一样,而格兰戴丝则认为斯坦是玛丽莲的父亲。真相取决于格兰戴丝在离开莫泰森后的滥交程度,关于这个问题,各种报道可以说是五花八门。但玛丽莲相信斯坦是她的父亲,也因此表明她的出生是“非法”的,在当时被视为是一种极端的耻辱。玛丽莲称自己是“爱的结晶”和一个“错误”,暗示着如果格兰戴丝和她的伴侣采取了避孕措施,那么这个措施毫无疑问地失败了。

情绪化严重的格兰戴丝在生完玛丽莲后,在医院填写出生证明时出错了。她将爱德华·莫泰森(Mortensen)列为玛丽莲的父亲,但她把他的名字拼成了Mortenson,从那天开始,这个错误就为后世造成了困惑,因为一个住在威尼斯的爱德华·莫泰森(Mortenson)与爱德华·莫泰森本人(Mortensen)毫无关系。她将她在肯塔基州的孩子列为死亡,即便他们还活着,这可能表达了她没能夺回自己的孩子并放弃他们的内疚。她并不是从电影明星诺玛·塔尔马格和让·哈洛诺玛·简的名字中提取出诺玛·简这个名字的,虽然常常被误解成是这样。诺玛·简是格兰戴丝在肯塔基州担任保姆时照顾过的孩子的名字,她很喜欢那个孩子,但当她回到洛杉矶后就与那个孩子分开了。现在她有了自己的诺玛·简,也就是玛丽莲。

据斯坦利·吉福德的亲戚所说,他很爱格兰戴丝,但格兰戴丝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去梳理他的生活。1925年的冬天,斯坦带格兰戴丝去见自己的家人,当得知格兰戴丝已经怀孕时,斯坦的母亲和姐姐深感不安,因为她们有根深蒂固的宗教信仰。她们提醒斯坦他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失败的离婚,而格兰戴丝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孩子在另一个州被他人抚养着。斯坦在对家人的忠诚和对格兰戴丝的爱之间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怎么办。为了让所有人都开心,他拒绝与格兰戴丝结婚,但一直给她提供钱。在一次发怒时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对格兰戴丝说她是幸运的,因为她尚未与莫泰森离婚,因此可以在出生证上使用莫泰森的名字,这样孩子就“合法”了。

那句伤人的话使格兰戴丝非常生气,她不再接受斯坦的钱并离开了他。有时候她非常顽固,但这样的反抗只会伤害到她自己。她一个人抚养孩子,不许斯坦前来探望。由于德拉与在加里曼丹岛进行钻井工作的查尔斯·格兰杰在一起,所以格兰戴丝生玛丽莲的时候她没能陪在格兰戴丝的身边。格雷丝也不在,可能只有格兰戴丝的一个同事在场,因为统一电影业公司的剪辑人员为她筹集了一笔善款。斯坦似乎因此而变得万念俱灰,他放弃了稳定的工作,以借酒消愁的方式消沉了一段时间。后来他安定下来并结了婚,在棕榈泉附近的赫米特买下了一家奶牛场,一直管理到他去世。格兰戴丝再也没有见过他,当她联系他时,他拒绝与成年后的玛丽莲见面。斯坦临终时表示对于不肯见玛丽莲感到抱歉,他只是不希望自己的妻子知道他有一个私生女。

生孩子对格兰戴丝影响很大,她严重的产后抑郁症使她无暇顾及她的宝宝。当格雷丝责备她时,格兰戴丝非常生气,她拿起一把刀试图刺伤她。格雷丝夺走了她手中的刀,并安抚她,让她平静下来。但这件事使周围的人开始警惕起来,德拉建议格兰戴丝把玛丽莲送给艾达·博伦德抚养。德拉住在霍桑,乘坐“红线”有轨电车四十分钟就能到达好莱坞,住在她对面的艾达能够收养玛丽莲。德拉认为能干的艾达能照顾好玛丽莲,德拉可以帮助她一起照顾,格兰戴丝也可以在周末来探望。把孩子放在托管中心似乎不太现实,因为在1926年,托管中心数量很少而且都很偏远,它们与苏联有一定的联系,这被美国人所恐惧和鄙视。目前看来,寄养是最好的选择。

在接下来的七年里,玛丽莲一直住在艾达家,直到格兰戴丝将她接回好莱坞与自己一起生活。在这些年里,格兰戴丝每个月都给艾达不少于二十五美元的抚养费。同时格兰戴丝从没有放弃自己的美国梦,期待着从自己的薪水中攒下足够的钱买房子,带着她的孩子们一起建立一个家庭。

1926年,艾达一家开始抚养玛丽莲,那时的霍桑有开阔的田野、小农场、未铺砌的羊肠小路和有轨电车,孩子们可以尽情玩耍。我的童年时代也是在霍桑附近的英格尔伍德度过的,我记得那里宁静又自由。有些玛丽莲传记作家错误地将霍桑视为贫民窟,但事实并不是如此。我在那里生活过,走在霍桑的街道上,你会看到很多小别墅坐落在大片土地上。艾达一家种植蔬菜并养鸡供自家食用,有时候也在超市里购买食物。他们与我家以及许多生活在这个地区的人一样,在搬到洛杉矶前一直都是农民。他们算不上富有,但绝不贫穷。艾达的丈夫韦恩是一名邮递员,他在大萧条期间一直有一份稳定的公务员工作。

勇于进取、努力工作的艾达一家收养孩子一方面是为了赚钱,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喜欢小孩,而且艾达似乎无法生育。他们的房子并不豪华,但有六间卧室,如果一间卧室中住几个小孩,那六间卧室就能容纳许多孩子,这在那个时代是很常见的。玛丽莲和艾达一家一起住了六七年,她常与莱斯特·博伦德住在同一间卧室,莱斯特·博伦德也是一个被收养的孩子,和玛丽莲同一周出生,并且两人长得很像,家里称他们为“龙凤胎”。莱斯特的姓氏是博伦德,因为是博伦德一家收养了他。玛丽莲与博伦德常和附近的孩子们一起玩耍,他们爬树、建造堡垒、玩角色扮演游戏。

“我曾是个害羞的小女孩,”玛丽莲说,“虽然我那时很小,但脑海中已经有了一个想象中的世界。我每天午睡时,有时会假装自己是宝塔里美丽的公主,有时是养狗的小男孩,或是白发奶奶。晚上睡觉前,我会轻声讲出在收音机上听到的故事。”她收听的是《孤独游侠》和《绿色大黄蜂》,那些节目讲述了男性探险的故事,但她对“追逐和马匹”并不感兴趣,她喜欢的是戏剧化的故事情节,她喜欢去体验电台节目中每个角色的感受。

玛丽莲喜欢玩过家家的游戏,因为在游戏中她可以制定自己的规则,可以随心所欲地扮演母亲、父亲或孩子的角色。她在幻想的世界中有控制权,而她在现实生活中不得不服从于他人。有时候,她假装自己是《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主角,在兔子洞里摔倒后,进入了一个虚幻的世界。她常站在镜子前,对镜子里的影像是否是真的感到疑惑。“镜中的人会不会是假扮成我的人?我会用跳舞和做鬼脸来检验镜子里的那个小女孩是否会做同样的事情。”她说:“她是孩子们中的领袖,因为她总是提议做有趣的游戏。”她说:“如果其他孩子没有那么丰富的想象力,你可以说‘嘿,如果你假扮成这个人,我扮演那个人,那不是很有趣吗’。”

玛丽莲觉得自己是艾达家庭的一员,但她知道艾达和韦恩并不是她的亲生父母。她被禁止叫艾达“妈妈”,家人告诉她“红发女士”格兰戴丝才是她的母亲,虽然格兰戴丝不是天天都能来看望她。玛丽莲可以叫韦恩“爸爸”,因为艾达一家觉得她没有一个真正的父亲,而且她和韦恩的关系很亲近。韦恩性情温和、富有爱心,虽然不善于表达,但他是爱玛丽莲的,因为她聪明又充满好奇心,经常问这问那,总是想知道一切。

不过,年幼的玛丽莲还是想拥有自己的父亲,她认为母亲家里客厅墙上的一张照片中的男士是她的父亲。多年以来,她对这个“父亲”展开了许多幻想,想象着这名男性无限宠爱她,让她有十足的安全感。他一直戴着一顶有型的帽子,尽管玛丽莲非常希望他能摘下来。当玛丽莲1933年在医院做完扁桃体摘除手术时,她一直梦见那位幻想中的父亲,梦里父亲对她说:“诺玛·简,几天之后你就会好起来,你并没有像其他女孩那样一直哭泣,对于这点我非常自豪。”那张照片中的人看起来像克拉克·盖博,而玛丽莲幻想着盖博就是她的父亲。

1931年是玛丽莲被寄养在艾达家的第五年,这个家庭又收养了一个叫南希的孩子(她和莱斯特一样,姓氏也是博伦德)。南希·博伦德说艾达和韦恩是模范父母,因为他们从来不打小孩。她对博伦德一家很忠诚,所以可能对父母不体罚小孩这件事夸大其词了。在那个时代,孩子们经常被打屁股,大部分家长都是用手体罚小孩。信奉福音派的家庭认为遵守纪律尤其重要,他们希望孩子“谨遵神的旨意”,体罚不仅疼痛还带有一定的羞辱性,以此来遏制小孩不听话的行为。玛丽莲后来在采访中称,她曾被艾达一家殴打(虽然她没有提及他们的名字),她这话可能也是夸大其词。不过,艾达曾告诉玛丽莲的传记作家弗雷德·吉尔斯,玛丽莲小时候是个顽皮的小孩,必须受到处罚。

艾达一家是霍桑社区教会的福音派基督教徒,他们是浸信会的教友。他们把收养的孩子们送去周日礼拜和主日学校,并参加周中的祷告会。在特别的节日,他们会去洛杉矶市中心的“开门教堂”。这个教堂位于一幢高层大厦里,是西方福音传道的中心所在。有些玛丽莲的传记作家错误地认为艾达一家是五旬宗(10),然而恰恰相反,他们是芝加哥福音派传道人德怀特·穆迪的追随者。

“人就是赚得全世界,赔上自己的生命,有什么益处呢?”这句《马可福音》里的经文是成年后的玛丽莲和拜欧拉的传教士们最喜欢的。鲁本·托雷将人的灵魂和外在的世界比作善与恶,是上帝与魔鬼之间的战争,并将魔鬼描绘成一个看不见的恶魔,诱惑人类违反上帝定下的规则。穆迪相信神是无情的,但人们可以通过信仰耶稣基督来获得救助。耶稣基督为了消除人类的罪恶而被钉在十字架上,他是个“好牧师”,也代表了神温柔的一面——亲身向人类示范该如何生活。

艾达一家常引用《圣经》中的片段,教孩子们学习《圣经》经文,并举行家庭祷告,每晚阅读《圣经》并进行自我反思。他们跪在床上祷告,多个世纪以来信奉基督教的孩子每天晚上都会背诵这些祷告文,然后希望上帝能保佑每个家庭成员。

现在我躺下入睡了

我祈求主保留我的灵魂

如果在醒来之前我去世了

我祈求主带走我的灵魂

这句祷告文的语调舒缓,但它提及的死亡令人不安。玛丽莲并没有忘记这句祷告文,成年后的她想起“原罪”时,就会噩梦连连无法入睡,进而失眠。因为这句祷告文将睡眠与死亡联系在一起,是在祈求上帝的恩典,保障祷告者的安全。但这句祷告文也暗示了上帝有可能会拒绝祷告者的祈求——上天堂,而不是下地狱。

玛丽莲的传记作家忽略了福音派宗教对她的影响,她的第三任丈夫阿瑟·米勒认为,福音派宗教造就了成年后的玛丽莲。阿瑟·米勒在自传《时光枢纽》中反复提到了一个关于罪恶与救赎的故事,那就是玛丽莲经常说给他听的。六岁的时候,玛丽莲加入了一个儿童合唱团,并于复活节的日出礼拜时在好莱坞露天剧场参加表演。孩子们站成十字架的形状,身上穿着黑色的长袍,当太阳升起时,他们脱下长袍,露出里面穿的白色衣服。在破晓时分将黑色的长袍换成白色的衣服,象征着黑暗变成光明,在十字架上死去的耶稣基督便复活了,他从坟墓中起身,代表圣洁战胜了邪恶。但是玛丽莲却忘了脱去她的黑色长袍,她站在那里,一股浓浓的羞耻感围绕着她,因为在一群穿着白色衣服的孩子中,她的黑色长袍是如此显眼。艾达因此惩罚了玛丽莲,让她开始觉得上帝抛弃了自己。

当玛丽莲告诉阿瑟这个故事的时候,她自己笑着同情那个犯错被抓的小女孩。然而,阿瑟觉得玛丽莲是用笑声掩盖内疚和愤怒——因为没有完成合唱团布置的任务而内疚,因为觉得受到了不公平的谴责而愤怒。阿瑟说,不管玛丽莲做了什么错事,她都不得不面对自己犯了罪的感觉,也不得不保佑自己免受“宗教谴责”。“然而,类似的污点却像诅咒一样反复出现。”他在书中写道。阿瑟曾写了一部关于他俩婚姻的戏剧叫《堕落之后》,其中他认为玛丽莲的罪恶感来自于拒绝承认她是自愿答应了男人的性要求,她作为“共犯”,与那些和她发生不光彩的性行为的男人们一样有罪。阿瑟试图用清教徒(11)的道德观去解读,他认为犯了原罪的男女必须先承认罪行才能谈尊重,才能重获原有的纯洁,那种每一个人在出生时就被赋予的纯洁。玛丽莲的多情背后,是她童年时所受的创伤,这些重创甚至伤害了她的灵魂。

那是怎么样的创伤?是否与养母艾达·博伦德有关?玛丽莲在她童年的故事中提到,艾达一家是狂热的基督徒,当他们得知她在好莱坞露天剧场的复活节庆祝活动中忘了脱下黑色长袍后,毫不留情地严惩了她。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一个“屏障记忆”——这是心理学家弗洛伊德(12)创造的一个术语,至今仍被人们沿用,意思是大脑用虚构的记忆来替代真正的记忆以遮盖创伤。对于福音派基督徒而言,性行为是个难以启齿的问题,特别是像艾达这种在美国中西部的圣经带(13)长大的人。19世纪的传道者谴责自慰是“秘密的罪行”,他们认为自慰可能会导致精神错乱,那些自慰的人会因此而下地狱,这种信仰在20世纪中期仍然存在。

在出版的《片段》一书中包含了玛丽莲写的散文和自传,其中提到她在好莱坞露天剧场发生的事。玛丽莲在1955年的一篇文章中指出,她童年时就体验了强烈的性快感。她还说,有一次她在寻求性快感时被发现了,因此被打了屁股,并被威胁会下地狱,在地狱中她会“和肮脏的坏人一起被焚烧”,这让她感觉自己也是个“肮脏的坏人”。她所谓的性快感可能是自慰或儿童之间的性游戏。玛丽莲在她的自传《我的故事》中提到了与一个男孩之间的性游戏,这个男孩可能是莱斯特·博伦德。这样的游戏是正常且无知的,但作为福音派教徒的艾达·博伦德,很有可能会因此而惩罚她。玛丽莲在另一个片段中写道,阿姨艾达因她触摸了身体的“敏感部位”而打她,使她终生既害怕又迷恋自己的生殖器,这种迷恋直接表现为她长大后公开自己的裸体照片。

玛丽莲在1933年搬离艾达家时,她仍是一个快乐且有爱心的小孩,像与养父韦恩·博伦德相处时一样,喜欢问问题。不论艾达在对孩子的管教上有多少缺陷,她对于玛丽莲童年的影响终究是正面多过负面的。艾达意识到,鉴于玛丽莲的背景——她家庭成员中有精神不稳定者,且在20世纪30年代她以私生子的身份来到这个世界上,她的出生自带污点,成年后的她可能会遭遇重重困难,因此艾达试图通过提高她自力更生的能力来避免她以后身处困境。

不过艾达也有另外一面。尽管福音派基督徒经常持有种族主义的观点,且霍桑所在的南湾地区是三K党(14)的中心地带,但她和丈夫韦恩都支持种族平等。作为邮递员的韦恩在瓦特地区工作,20世纪20年代那里渐渐成了非洲裔美国人的聚集地,因此他主要是为黑人家庭送信。他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且性情温和,这使得他与送信路线上的住户关系很亲近。他们在圣诞节时送他卡片和礼物,韦恩也在他们需要帮助时义无反顾。艾达与韦恩相信,即便肤色不同,基督也会把爱给予所有人类。这对夫妻没有歧视态度,他们是民主党人,坚定地支持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和他的罗斯福新政(15),以至于罗斯福去世后,他们悲伤了很久。

格兰戴丝虽然把玛丽莲送给艾达抚养,但她并没有抛弃自己的女儿,认为她不顾女儿的传记作家是错误的。当玛丽莲1926年住到艾达家时,格兰戴丝也一起搬了过去,和她共住一室。可能在那段时间里玛丽莲需要母乳喂养,所以格兰戴丝和她住在一起。在玛丽莲出生六个月后,格兰戴丝的工作量增加了许多,于是她搬回了好莱坞,那时玛丽莲可能已经断奶了。不过她依然会去看望玛丽莲——她完成工作后,会在星期六的下午赶去霍桑,与女儿一起过夜,星期天早上与艾达一家一起去教堂。有时候她会带玛丽莲去郊游——去海滩、威尼斯、好莱坞。据南希·博伦德回忆,她记得格兰戴丝经常在艾达家过夜。1927年,格兰戴丝和格雷丝再次成为室友,格雷丝有时候会与格兰戴丝一起带着玛丽莲去旅行。格雷丝也会陪伴自己的两个侄女,她一直将她们视为女儿,直到她们在1934年搬离了她生活的地方。

有些和格兰戴丝关系比较近的人将她的性格描述为冷漠而自私,似乎她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然而,雷电华电影公司的同事雷金纳德·卡罗尔回忆说,格兰戴丝性格活泼,一双绿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另一位胶片剪辑师莱拉·菲尔兹则认为格兰戴丝是她见过的最美的女人。菲尔兹说,格兰戴丝总是很快乐,脸上常常挂着微笑,人也很友善。你情绪低落的时候,她总会讲个笑话给你听,让你振奋起来。卡罗尔和菲尔兹都记得,玛丽莲一学会走路,格兰戴丝就把她带到了公司。她把女儿打扮得像玛丽·毕克馥(16),黑色的玛丽珍鞋搭配蓬松的连衣裙,头发做得像毕克馥的香肠卷发,她经常说玛丽莲注定会成为一个明星。

不幸的是,围绕梦露家族的乌云再次出现了,这次它降临在了玛丽莲的外祖母德拉·梦露的头上。玛丽莲出生后不久,德拉的精神状况就出了问题。玛丽莲6月出生,当时她不在医院,她追着查尔斯·格兰杰去了加里曼丹岛。10月,她带着对丈夫的怨气和对整个世界的不满,一个人回到了霍桑。她不管不顾地把租她房子的那户人家赶走,然后自己住了进去。她经常喃喃自语,还对着送报纸的男孩咆哮,把那个男孩吓坏了。格兰戴丝非常担心她的精神状况,于是搬过去与她住在一起。

有一天格兰戴丝不在家,德拉便去了艾达家,曾经目睹艾达体罚玛丽莲的她怒气冲天。除此之外,她觉得她们之间还存在其他问题,比如格兰戴丝和艾达对于麦艾梅(17)和德怀特·穆迪(18)谁更杰出而意见不和。这件事看似微不足道,但对于两位虔诚的信徒来说,这至关重要。当玛丽莲被麦艾梅洗礼,而不是由艾达的牧师洗礼时,德拉觉得自己赢得了重要的一个回合。那天德拉猛敲艾达家的门,无人应答后,她打破门上的玻璃窗,自己开了门。她进屋后直奔玛丽莲的卧室,试图整理她的毯子,也可能是想闷死她。后来警察来了,他们把德拉送去了诺沃克州立精神病院。那时的玛丽莲才18个月大。

成年后的玛丽莲称自己记得德拉试图让她窒息。不过记得一岁半以前的经历似乎是不可能的——这可能是她的“屏障记忆”,来源于别人告诉她的故事。另一种可能是,这个创伤严重到足以将记忆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中。至今为止,没有关于德拉对这件事的自述记录。

德拉在诺沃克州立精神病院变得歇斯底里并且语无伦次,她被诊断为躁狂抑郁症,两周后不幸去世了,死亡证明上写的死因是心肌炎。有些传记作家称她有心脏病,但她的死因诊断是有争议的,认为她情绪不稳定与心脏病有关也没有太多的依据。没有哪一种心脏病会引发躁抑症,而心肌炎是心脏受到了病毒感染,而不是一种精神病。玛丽莲说她后来得知德拉是死于疟疾,这是个更合理的死因,因为她一年前去过加里曼丹岛,疟疾在加里曼丹岛很常见,尤其是一种名为恶性疟原虫的罕见病原体,德拉在加里曼丹岛时可能被携带这种病毒的热带虫咬伤。恶性疟原虫对奎宁有抗药性(19),在20世纪30年代经常会致人死亡。如今,计划到加里曼丹岛旅行的游客仍需要先接种疫苗。所有疟疾都会使患者发高烧并产生幻觉,高烧可能致使德拉在去世前的几个星期产生了幻觉。

玛丽莲有时声称,小时候去好莱坞看望她的母亲时,母亲会把她锁在衣柜里,不许她发出声响,因为噪音会让母亲焦虑。然而,她在1962年接受摄影师乔治·巴里斯的采访时,却说了一个与母亲虐待她完全相反的故事。她说她非常喜欢去探望母亲,因为母亲和她的朋友们都无忧无虑的。“当我与母亲还有她的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玛丽莲说,“感觉就像一个幸福的大家庭一样。”她说星期六他们会去散步、看电影,星期天早上他们会去教堂。“在教堂里感觉像是到了天堂,唱诗班和礼拜都让我很兴奋,我甚至有点神情恍惚。”之后他们回到格兰戴丝的公寓。“我总是与母亲还有她的朋友们一起吃鸡肉午餐,然后我们会去散步,去欣赏那些精美的商店橱窗,里面陈列着我们买不起的东西。”她最后说道:“我们都是梦想家。”

玛丽莲告诉巴里斯的这个故事,难道只是她的幻想吗?事实上,格兰戴丝有时很偏执,喜欢控制一切,但有时她也无忧无虑。只不过玛丽莲目睹了太多次格兰戴丝沉浸在消极的情绪中,因此她有时会过于片面地评判她的母亲。

1930年,格兰戴丝在女儿出生4年后,情绪逐渐变得稳定了。1928年德拉去世,格兰戴丝及时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德拉去世一年后,她的弟弟马里恩失踪了,她也没有因此而崩溃。当时马里恩告诉妻子他要去商店买些纸,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格兰戴丝继续过着她的生活,她的着装甚至越发时髦了。她留起了波波头,开始吸烟,开始重新约会男士。有一次她带了一个男友到艾达家,然后他们两个带着玛丽莲去了沙滩,同行的还有格雷丝和她的男友,以及格雷丝最喜欢的侄女杰拉尔丁。1929年,格兰戴丝供职的统一电影业公司发生火灾,她并没有惊慌失措,反而非常勇敢地带领着剪辑工作室的女同事们一起逃离了大楼,救了很多人的命。这场火灾摧毁了整幢大楼,《洛杉矶时报》称之为“浩劫”。

艾达一家想要继续收养玛丽莲,但是格兰戴丝希望女儿未来与她一起生活,所以她拒绝了。但艾达坚决反对玛丽莲与母亲一起生活,她担心未婚的格兰戴丝不会是个好妈妈,因为她情绪不稳定,工作繁忙,还要寻觅男士结婚。1933年的春天,玛丽莲患上了百日咳,格兰戴丝暂停了好几个星期的工作,住进了艾达家,以便照顾玛丽莲。她与孩子相处时展现出的母爱,是艾达不常看到的,或许她最终会成为一位合格的母亲。同样在那个春季,地震几乎把长滩附近的城市都夷为平地,同时也摧毁了玛丽莲的学校。之后,一辆飞驰而过的汽车又撞死了玛丽莲的爱犬蒂皮,那是艾达一家允许她养的一条流浪狗。

这些接连发生的不幸,让富有决断力的格雷丝感觉到是时候重新规划玛丽莲的未来了。格雷丝是一位具有现代意识的女性,她既不喜欢艾达的育儿方式,也不喜欢福音派的宗教信仰,格雷丝说服了格兰戴丝,告诉她玛丽莲必须从艾达家搬出来。鉴于玛丽莲的学校没有了,她的爱犬也死了,当时可能并不是让她离开习以为常的环境的最好时机,但艾达放手了,因为成人间的争吵对玛丽莲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格雷丝和格兰戴丝开车到艾达家接走了玛丽莲,并带她到好莱坞生活。当她们的车靠近艾达家的房子时,玛丽莲和另外一个孩子躲到了一间卧室里。她视艾达一家为亲人,她并不想离开他们。

格兰戴丝在1933年6月将玛丽莲带到了好莱坞,把女儿交给了一个英国演员的家庭,他们是格雷丝和她自己共同的朋友。这个家庭的主人乔治·阿特金森是著名英国演员乔治·阿利斯的替身,他的妻子莫德·阿特金森扮演过一些小角色,他们的女儿内莉是英国女演员玛德琳·卡罗尔的替身。在接下来的两年里,玛丽莲与阿特金森一家住在一起,因而学会了英式英语的发音。这家人似乎永远都是无忧无虑的,他们给玛丽莲买了条草裙,还教她怎么玩呼啦圈、如何打牌。在有宗教信仰的艾达家中生活过的玛丽莲为这个英国家庭默默祷告着,她担心他们会因没有宗教信仰而下地狱。但是,她从这家人身上学到了世俗的价值观,这正是格兰戴丝和格雷丝想要看到的。

格兰戴丝一如既往地带着玛丽莲外出游玩,她们在圣卡塔利娜岛上度过了周末,这个岛在太平洋上,从长滩乘坐45分钟的渡轮就能到达。圣卡塔利娜岛有一个大赌场,至今仍然存在,有时候也当作舞厅使用,此外岛上还有风景如画的小镇和广阔的自然保护区。海中有船在岛附近缓缓行驶,这些船的底部是用玻璃做的,因此能看见船下游动的鱼。这也是孩子们的天堂。莱斯特·博伦德记得在独立日时,格兰戴丝曾带着他和玛丽莲到圣卡塔利娜岛,他们乘坐的大型白色轮船上有个舞池,玛丽莲自己爬了上去,一直跳到头昏眼花才停下来。莱斯特说,船上的每个人都在看她。1944年,玛丽莲与她的丈夫吉姆·多尔蒂一起回到了圣卡塔利娜岛。吉姆是一名海军,需要在岛上驻守。

格兰戴丝和玛丽莲还去了盖伊的狮子农场,这是洛杉矶市中心以东的艾尔蒙地最受欢迎的旅游胜地,养殖、培育并且训练狮子,还有狮子表演秀供游客观赏,这些狮子也常在电影中出现。对于狮子表演秀,玛丽莲显露出一种自我迷茫的状态。她说狮子的处境比爱丽丝跌落到仙境中的兔子洞更糟糕,因为爱丽丝身处魔法世界,但狮子却是在现实世界中,它们是不得已才会为人们表演。她认为狮子被训练成了“反自然的样子,这和把它们放养在大自然中的状态截然不同”。她说:“这个想法让我害怕,因为如果我也像这些狮子一样,没有在做我应该做的事情,那我就真的不知道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到底应该做什么了。”

她最喜欢跟母亲和格雷丝一起看电影,尤其是去好莱坞大道上富丽堂皇的电影院,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她长大成人。在那个年代,当小孩的年龄达到电影院准许入场的标准后,身在职场的妈妈们就经常会把电影院作为托儿所。有时候玛丽莲一整天都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看白天的日场电影和晚上的夜场影片。好莱坞大道主要有两座剧院,席德·格劳曼的埃及剧院和中国剧院,它们相距很近,都位于好莱坞的市中心。两座剧院华丽又梦幻,就像是为人民建造的宫殿,梦想家都喜欢去那里。埃及剧院于1922年开放,内部的罗马柱上画着象形文字。它的前院很大,竖立着巨型的大象雕像和一个长着狗头的人的塑像——那是埃及神阿努比斯在保护他的寺庙。玛丽莲还记得前院的笼子里面关着许多猴子。

玛丽莲受到了一些影片中的女演员的影响——《埃及艳后》中的克劳黛·考尔白,《大饭店》中的葛丽泰·嘉宝和琼·克劳馥,《小妇人》中的凯瑟琳·赫本……她们都是朝气蓬勃的女性,是“语速很快的名媛”,她们的形态让未婚的职场女性趋之若鹜,因为在那个时代,职场女性是好莱坞电影的主要观众群体。于是许多人说话音调短促,语言精准而自信,这都是从电影里学来的。玛丽莲的第一任丈夫吉姆·多尔蒂认为,她从这些明星身上学到了淑女的气质,而不仅仅是遗传了格兰戴丝和德拉。如果你仔细观察一下玛丽莲的仪态,就会发现除了走路时扭臀,她还抬头挺胸,肩膀高耸,胸部前倾,她遵照了当时的准则——女性应该高贵端庄,不能无精打采。

玛丽莲非常喜欢她幻想中的父亲克拉克·盖博和白金发色的性感女神珍·哈露的电影。幼年的玛丽莲头发几乎都是白色的,她讨厌这种颜色,因为其他的孩子总是嘲笑她,叫她麻纤维头。但是,珍·哈露的头发就是这种颜色,玛丽莲感觉得到了一丝心理安慰。在格劳曼的埃及剧院和中国剧院,玛丽莲在每部电影放映前都观赏到了珍贵的现场序幕表演,它混合了杂耍和滑稽剧,以接下来要放映的电影为主题编排。美丽的歌舞女郎穿着制作精美的服装,在搭建的壮观场景中翩翩起舞。格雷丝和格兰戴丝还带着玛丽莲去看夜晚举行的电影首映式,探照灯照耀着天空,明星们乘坐加长型的豪华轿车到达现场,走上通往剧院的红毯,两侧有数以千计的影迷围观。闪光灯此起彼伏,人群中的欢呼声不绝于耳。

格雷丝梦想成为珍·哈露,她希望玛丽莲能帮她实现这个梦想。格雷丝说,她能把玛丽莲的脸和头发变得更像哈露。“格雷丝不停地摸我鼻尖凸起的部分,”玛丽莲回忆说,“‘你很完美,除了这个小小凸起的部位,亲爱的。’她对我说。”玛丽莲有个与哈露相似的后缩下巴,格雷丝认为这可以修复。“当你长大后有了更适合你的发色和更漂亮的鼻子,”格雷丝说道,“你没有理由不能像她一样,玛丽莲。”然而,格雷丝在赞美珍·哈露的同时,也无意中伤害了玛丽莲。哈露是闻名全国的性感偶像,色情诱人,不应该成为一个小女孩的模仿对象。格雷丝强调了玛丽莲的性别特征,使她更易受到男人的伤害,同时也招来很多不必要的男性关注。

1933年的夏天,格兰戴丝买下了一幢别墅。在那个时代,她作为一名女性有这样的购买力着实令人吃惊,况且那时的银行很少批准个人贷款。格兰戴丝为了实现在自己家中抚养孩子的梦想,她从工资中攒下一笔钱,并从业主贷款公司获得了贷款,这是一家于1933年6月在罗斯福新政的支持下成立的公司。她从拍卖行买来了家具,包括弗雷德里克·马奇曾使用过的一架大钢琴。她对玛丽莲说,自己梦想着有一天能坐在客厅的壁炉前,听女儿弹钢琴。

格兰戴丝为了能支付贷款,同时也希望玛丽莲放学后能有人照顾,她说服了当时玛丽莲的寄养家庭——阿特金森一家搬进她的别墅同住。事实上,她基本把房子都租给了阿特金森一家,只为自己和玛丽莲留了两间卧室。

不久之后灾难来临了。1934年1月,也就是格兰戴丝在住进阿博尔街的房子里三个月后,她情绪失控了。一天早餐前,她下楼梯时尖叫着说有男人想杀死她。救护车呼啸而至,格兰戴丝被带到圣莫尼卡的休养地休息了几个月,然后被转移到了玛丽莲出生的洛杉矶县综合医院。1935年1月,在情绪崩溃了一年后,格雷丝根据格兰戴丝的医生的建议,让法庭宣判格兰戴丝为“癫狂且无能”,并将她送进了诺沃克州立精神病院(有时也称为大都会州立医院),那是她母亲德拉·梦露去世的地方。医生将格兰戴丝诊断为偏执型精神分裂症,于是格雷丝接管了她的所有事宜,卖掉了她的房子,以支付她的开销。同时格雷丝也接管了玛丽莲的生活。

德拉是躁狂抑郁症吗?格兰戴丝是精神分裂症吗?在20世纪30年代,人的行为与精神疾病种类之间的关系是非常模糊的,不过现在也一样。没有体征测试能确定精神疾病的种类和程度,就算到了现在也没有这样的测试。医生诊断时一直都是把患者表现出的症状,根据专家列出的类别进行划分。

有时德拉一听到声响,就认为有人在跟踪她,格兰戴丝也有类似的症状。很多人都会有幻听,关键是能否区分出声音究竟是幻听还是他人发出的声响。幻听是正常的,但把幻听当作是他人发出的声响就不正常了。事实上,据罗克黑文疗养院的负责人帕特丽夏·特拉维斯所说,格兰戴丝在1953年到1967年住院期间,她并不认为自己有任何不正常之处,她不觉得幻听是他人发出的声响。而且,有些偏执狂是健康的,警惕外部的威胁本就是人类进化所需要的。

德拉和格兰戴丝的生活都很悲惨,她们受到的重创损坏了大脑中的化学物质。如今,大多数人都会觉得理智与精神错乱有着鲜明的区别,认为精神疾病患者与普通人应是两个世界的人。有时德拉和格兰戴丝的行为徘徊于正常和反社会之间,因此她们轻而易举地就会被认为是破坏秩序的人而被隔离起来。

格兰戴丝有可能是在进入精神病院之后才开始变得精神分裂的,这是后来她自己说的。加州的精神病院人满为患,医生和护士人手不足,大部分工作人员也没有受过良好的训练。20世纪30年代医院不再使用绑带限制病人的行动,取而代之的是把患者控制在大型浴缸中,对着他们冲水,每天最多长达8小时。可想而知,歇斯底里的人都会在这样的治疗之后平静下来,格兰戴丝更因此而多次试图逃离医院。

1939年,医院开始使用电击治疗,它会导致患者强烈抽搐甚至骨折。这是新的治疗精神疾病的乌托邦(20)疗法,水浴也是。格兰戴丝对玛丽莲的模特经纪公司的总裁埃米琳·斯奈夫利说,她曾被电击治疗过。这并不意外,因为1939年加利福尼亚州精神病院将电击治疗用在了大多数患者身上。《蛇洞》这部1948年拍摄的影片就生动地刻画了加利福尼亚州的精神病院,电影中呈现的疗法包括用绑带限制病人的行动、水浴和电击治疗。

在精神病院里,病房首先是按性别来分的,其次是按患者的顺从度。如果患者遵循命令行事,没有肆意妄为,那么该患者可以搬到有更多特权的病房,例如可以自由行走,在医院里工作等。如果患者变得难以控制,该患者可能就会被送到另一个州立医院,而进入州立精神病院的人几乎没有自由。格兰戴丝在1935年的冬天试图逃离诺沃克州立精神病院,但没有成功。她被抓回医院后,被转移到了圣何塞附近的阿格纽斯州立医院,那里守卫更森严,更要命的是那里离格雷丝和玛丽莲更远。格兰戴丝和爱德华·莫泰森一起策划了这次逃亡,他曾打过电话给格兰戴丝。但警察将他(Mortensen)与爱德华·莫泰森(Mortenson)混淆了,爱德华·莫泰森(Mortenson)在1929年因摩托车事故而去世。因此,当格兰戴丝告诉医院里的工作人员她将和莫泰森(Mortensen)见面时,他们认为她是在幻想与那位已经去世的人见面。

格雷丝在写给一位朋友的信中表示,医生对格兰戴丝的大脑进行了X光检查,查出她大脑的三分之一已经解体。她不可能再恢复了,但如果她被安置在家中并且有人看管,她可能会因为没有压力而情绪稳定。医生说,大都会州立医院病患爆满,他们建议让格兰戴丝出院,让她和亲戚朋友住在一起。但格雷丝在她的信中说,她和周围的朋友都无法一直照顾格兰戴丝,因此格兰戴丝在接下来的8年里,仍然住在州立精神病院,而这些医院都在北加州,离玛丽莲很远。

格兰戴丝被家人和朋友“抛弃”后,她创造了自己幻想的世界。她之前能够长时间从事剪切粘贴电影胶片的工作表明她有强迫症的一面,现在她把强迫症运用到了宗教上。格雷丝的阿姨安娜·劳尔与一位基督教科学治疗师去阿格纽斯州立医院看望过她,安娜让格兰戴丝接受了一次基督教科学治疗,并鼓励她读玛丽·贝克·埃迪撰写的《科学与健康》,以获得上帝的垂爱。格兰戴丝照做了,并幻想自己是一个可以治愈疾病的基督教科学护士。她开始穿护士的白色制服,并在之后的人生中不再脱下来了。她幻想中的这个人物,是安娜与医院护士的结合体,安娜善良又有权威,而医生照顾病人的同时又管制他们。因此,格兰戴丝有了一种独立又能控制她周围环境的感觉。

她经常写信——给波士顿的基督教科学派第一教会,给政府,给任何愿意听她诉说的人。我有她在格伦代尔附近的罗克黑文疗养院时写的信,在那些信中,她非常温柔并且关心他人,同时也有偏执和幻想。她认为无线电波正在摧毁她的大脑,护士也在策划阴谋暗算她。

格兰戴丝在被送到阿格纽斯州立医院后,她就再也没有爱德华·莫泰森的消息了,格雷丝和玛丽莲也很少去看望她。自恋是自负和没有安全感的产物,格兰戴丝就是这样,她被别人伤害过深,以至于无法与外界建立联系,于是她整天活在自己的幻想中,偶尔还会大发雷霆。但疑问依旧存在,为什么格兰戴丝在1934年崩溃了?当她在阿博尔街买下房子并和玛丽莲住在一起后,是什么原因导致她崩溃了?此外,格雷丝照顾玛丽莲的方式也值得推敲,因为后来她把玛丽莲安置在了11个寄养家庭和1个孤儿院中。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像格兰戴丝那样反复抛弃玛丽莲?这些问题的答案都不简单,需要更充分地探讨格兰戴丝为何崩溃,以及她的崩溃对格雷丝和玛丽莲的生活所产生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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