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痛锯黄牛角

从牛圈娃到名作家:张俊彪传 作者:郭久麟 著


五、痛锯黄牛角

1956年的寒冬。冰雪未消,寒气未退。节令虽然早已到了春天,但春意却来得特别迟。

这天早晨,你醒了,躺在被窝里伸懒腰。

母亲在做饭,满屋烟熏火燎。尿憋得慌,你想起了老黄牛。每天清早,你这泡尿,都要留给老黄牛当茶喝。因为前些日子,村里的山羊胡子爷爷不小心从崖上掉下去,昏迷不醒。父亲把你从梦中吼醒,让你往一个碗里撒尿。然后他把尿端去,灌醒了山羊胡子爷爷。不久,山羊胡子见了你,抱起你亲了许久,还用老树皮一般粗糙的手摸你的小牛牛,表示感激。于是,你想:小男孩的尿比药还灵验;我的热量既然能救人的命,如果给老黄牛喝了,造成它定会力大无穷。于是,你溜下炕,趿着鞋,跑到牛窑里。牛儿正在埋头吃草,见到你,抬起头哞哞地叫着,热烈而欢快。

你双手抱住拴牛桩,双脚并用,爬上去,双脚站在槽沿上,开始撒尿。老黄牛张大嘴巴,伸长舌头,接着冒热气的尿,香甜地喝。撒完尿,你又骑在老黄牛的脖子上,双手抓住它那两只漂亮的犄角,玩得挺开心。

“昌昌,别玩了,回来洗脸,要吃饭啦。”母亲喊你了。

你赶紧回到厨窑里,铜盆里已盛好了洗脸水。饭菜盘子也早收拾好摆在炕上了。盘子里,有几个黑面蒸馍,还有高粱面发糕,以及一大碗粘糜子炒面。这时,厨窑外传来熟悉的咳嗽声和脚步声,只是少了往日那熟悉的拍打尘土声。你和母亲都明白,父亲还不准备吃饭,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只见他先进磨窑,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锯子,走向牛圈。

你见爸爸黑着脸,嘴唇紧闭,样子挺怕人,怯生生地溜在一边儿,不敢靠近他。妈妈的脸色一下白了,着急地对你说:“昌昌,你爸神色很不好,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快去看看他在干什么……”

你怯生生地出了厨窑,只见爸爸提着一把锯子,已经进了牛窑门。紧接着,牛窑里响起一阵咔咔嚓嚓锯东西的声音。你蹑手蹑脚走到牛窑门口,扒住门框,偏着身子探头往里一看,惊呆了。原来你爸爸正在锯掉老黄牛的那根右角!只见他阴沉着怕人的黑脸,额头上布满一层冷汗,左手抓着老黄牛月牙儿一般美丽的右角,右手操着锯,使劲地锯着。老黄牛木然站在槽前,头朝前伸着,眼睛睁得皮球一般,黄豆大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串一样,滚落在石槽里。望着老黄牛那副痛苦的样子,你觉得爸爸的锯仿佛在你的心上锯着。

“真狠心!”你在心里默念着,第一次伤心地恨你爸爸。

你正想找妈妈来替老黄牛求情,不料一转身,迎面一巴掌重重地扇在你的脑门上,紧接着是你妈妈凄伤的骂声:“你是木头人还是咋啦?看着牛叫锯哩!”

只见你妈妈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一下抱住你爸拿锯的手臂,哭着吼道:“你疯了!你你你……”

不等妈妈哭出声来,哐的一声,一根尺把长的漂亮的牛角掉在地上了。你妈推开你爸手中的锯,双手捧起那根带血的牛角,痴望了半晌,然后紧紧贴住胸口,鲜血顿时染红了衣襟。她扑通一声跪在老黄牛头下的槽前,呜呜咽咽大哭起来。

你爸扔掉锯子,站在槽前,双手抱住老黄牛冒血的角根,木呆呆地不说话。他铁青着脸,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血管一根根暴起老高。嘴唇被牙咬破了,血沿着胡茬往下淌……

这还是你第一次见爸爸掉泪,也是第一次见他的脸色那么怕人;同样,你是第一次见妈妈当着你吼骂爸爸,也是第一次看见她双膝跪地哭得那么伤心;而且,这也是你出生以来,第一次挨妈妈的打。妈妈从来都是护着你的,一根指头也舍不得戳你一下!她多次说:她和爸爸只有你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你是她的心肝和宝贝!看着妈妈捧着的滴血的牛角,你真后悔,刚才为什么不扑上前去,抱住爸爸那条拉锯的手臂!

不知妈妈是什么时候离开牛窑的,也不知爸爸什么时候摔碎了锯子。一会儿,只见你爸从窑壁上摘下料斗,把半斗的精饲料通通倒进牛槽里喂牛。但老黄牛不知是角伤疼痛,还是因为伤心,一口也不肯吃。你爸急了,索性用手抓起草料,一把一把地喂进老黄牛嘴里。老黄牛勉强吃着,咽得很艰难,好像是在吃一副很苦的药。你爸突然回头,声音很低沉叫你:“昌昌!去拿几个馍来,白馍!”

你想:爸爸一定是饿了。他平时每顿至少要吃五个馍。你跑进厨窑,从盘子里取出五个馍,挨个儿夹了菜,抱到爸爸面前:“爸爸,给你馍。”

“你喂给老黄牛吃吧!”爸爸神情异常严肃。

“你不打我屁股吧?”你低下头嘀咕着。以前你偷馍喂牛,还挨过他揍呢。

“那是过去,这回爸爸不打你。”爸爸说着就把你抱上槽沿。老黄牛边流泪,边咽下你喂它的五个馍。它剩下的那根独角,在你脖子和胸脯上轻轻地抵着擦着。它烦躁不安,好像预感到一件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似的。

你爸把套绳轭木等全都找来,驮在老黄牛的背上,又掮上犁和耧,拉着老黄牛就往外走。路讨厨窑门时,妈妈扑出来,把衣襟里兜着的黑蒸馍一个又一个地喂进老黄牛的嘴里。

你以前因偷偷地喂馍给老黄牛吃,没有少挨父亲的揍。奇怪的是,今天你爸看着母亲当着他的面给老黄牛吃留给父亲和你吃的黑面蒸馍,却不责怪。

“老黄牛要去哪儿?”你追出院门问爸爸。

爸爸阴郁着脸,只顾朝前走路,没有理睬你。

“哞——哞——”你见你爸不答应你,就叫住了老黄牛。

老黄牛听见了你的叫声,撅着屁股半步不肯挪动,扭回头望着你,“哞——哞——”地回叫了两声。你跑上前,双手抓住老黄牛仅有的那根角,一使劲,就爬上老黄牛的脖子,稳稳地骑上了。老黄牛驮着你和套绳轭木,跟着爸爸上了塬,来到村口的打碾场上。

只见大人小孩,男女老幼,人们都围着自家的牛或驴,或者高骡大马,或者牛车马车,耧犁耙耱或者各种各样的农具,交头接耳,嘁嘁喳喳,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场边的大柳树下,摆了一张木条桌,旁边坐着农民夜校的教书先生。他架着老花眼镜,一边拨拉算盘珠儿,一边用毛笔往账簿上写着什么。几个上了年岁的人,披着土布老棉袄,扎着羊毛织的腰带,在一摊一摊地接收各家的牲畜和农具。他们不时地互相把手伸进袖筒里捏着码子,起先摇头,然后点头,最后向大柳树那边高声喊个名字,报个数儿。轮到看过你家的老黄牛和农具后,他们都很客气地跟爸爸说着话,最后才说出一个你听不懂的数儿。等到你爸勉强笑着点过头,老黄牛便被一个老头儿拉到聚了一群牛马的场坝里去了。

老黄牛一再回眸看着你爸和你,眼睛里闪着泪光,头顶裹着伤的布条散开了,在早春的寒风里颤颤地飘荡着。爸爸眼里流出了泪水,他赶快扭过头去,不愿让别人看见他在流泪。

你拽住爸爸的后襟,偷偷地问他:“爸爸,为啥那老头把咱家老黄牛牵走了?”

爸爸叹息地说:“牲口合槽了,入高级社了。”

爸的话,你还不完全懂。但你明白了一点,就是老黄牛再也不能回家了。你担心老黄牛太老实会受欺侮;更重要的是,往后你再也不能跟它玩,偷馍给它吃了。你难过得流出了眼泪。

回到家里,你看见妈妈还呆坐着,满脸泪痕。

“妈妈,你哭了?”你用小手给妈妈擦着脸上的泪。

“牛,是庄稼人的宝贝。眼下老黄牛一走,咱家住在山上,离村子远,犁啦耙啦,驮啦磨啦,多不方便呀。”妈妈说着,就把你紧紧地搂在怀里。

你把脸紧贴住妈妈激烈起伏的胸口,天真地说:“我最爱老黄牛,妈妈也爱老黄牛,就是心狠的爸爸不爱老黄牛!”

妈妈摇摇头,说:“傻孩子,别冤屈你爸。土改时,这条牛是你爸牵回来的,那时他是分地委员,啥事都跑在头里。你爸使牛犁地、驮粪,照料牲口,比对人还细心呢。合作化了,你爸说,这是条光明道,他一点也不落后。他一向爱牛,到塬上的大场里干活,路远,宁可让我送饭去,也要让牛在那儿多歇会儿。谁想到事情来得那么急,头一步脚跟还没站稳,又跨出第二步了。刚办起初级社,又要奔高级。你爸送牛是强忍着悲伤……”

你仰起脸反问道:“那爸爸为啥还要锯掉老黄牛的那根右角呢?”

妈妈沉默一阵,语意深切地说:“昌儿啊,你还太小,懂得的实在太少了!土地和耕牛,都是庄稼人的命根子,谁不懂得去爱呢?只是爱与爱的方式不同啊!”

从那以后,你懂得了:爸爸,妈妈,还有你,大家都以各自特有的性格和方式深深地爱着老黄牛。你更看出,牛牵走以后,大家的心里都不好受,总觉得家里空荡荡的,突然缺少了一种什么东西似的,很不踏实。而你更时刻都惦记着老黄牛。

有一天夜里,你做了一个梦:你跟老黄牛在一块儿玩,高兴极了,笑声把爸爸妈妈都惊醒了。这天还没大亮,爸爸就出门干活去了。妈妈站在柜前梳头。你第一次不用大人叫,一骨碌爬起来,自个儿穿好衣服,溜下炕,一边穿鞋一边跑到炕前,偷偷摸摸地从锅里拿出两个头天剩的冷蒸馍,塞进肚兜里,撒腿就往外跑。奇怪的是,妈妈既没喊你,也没拦你,就这么放你跑掉了。

你迎着黎明时分的冷风,上了塬,径直朝着村口打碾场边儿那座饲养房跑去。你一心想赶在老黄牛下地干活前亲眼看看它在社里的槽上吃得饱不饱,新伙伴跟它打架不,瘦老头饲养员待它好不好。然后,把带来的两个冷馍全给它吃。

忽然,迎面驰来一辆拉粪的牛车。拉车的一共有三头牛。两头小牛在拉梢。老黄牛威风凛凛地驾着辕,头朝前冲着,拼命在拉车。大车上装足了粪块,像载着一座大山。赶车的黄胡子老头,长鞭子朝空中一甩,“叭!”的一声脆响,载着冻粪块的大车飞快地驶过来,你一眼认出了驾辕的老黄牛,“哞——哞——”老远就跟老黄牛打着招呼,兴奋地迎着大车飞跑起来。老黄牛听清了你的声音,也看见了你的身影,“哞——哞——!”一面亲昵地应着,一面拼命拉着重车来迎你。只见它浑身汗淋淋的,冒着腾腾的热气,像刚刚从河水里走上岸一样,汗珠子洒满了一路。你又心疼又兴奋。眼看就要跑到跟前了,突然,牛车的一个轮子陷在地老鼠洞里,不动了。尽管老黄牛瞪大眼睛,梗着脖子,四只碗口大的蹄子,像镢头一样挖着路面,但牛车仍然拉不动。车把式黄胡子老头坐在车辕上,“叭!叭!叭!”一鞭紧接着一鞭狠劲地抽下去,鞭鞭落在老黄牛的头上和背上,暴起一道道一指高的肿痕。那一下比一下更狠更猛的鞭梢,仿佛毒蛇咬在了你的心上。你牙一咬,猛地冲上去,一下抱住黄胡子老头的一条腿,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他从车辕上拽下来,摔了个仰面朝天。

他一边往起爬,一边摸着皱皱巴巴的老脸,十分恼火地吼骂起来:“小崽娃子!你想要你老爷这条老命了吗?啊!”

“摔死了活该!谁叫你往死里打老黄牛哩!”

“老爷打社里的牛,关你个屁事!滚你妈的蛋!”

“社里的牛也要爱,不准你打牛!再打,我就找我爸告你的状!”

“放狗屁!我问你,不准打牛,咋赶车呀?”

“反正不准你打老黄牛!”

“老爷赶车过的桥,比你小鬼头走的路还长呢!车拉不动,不打辕牛打哪个?有本事,你赶!”黄胡子老头嘴里骂着粗话,“啪!”的一声,把鞭子往你面前的路上一扔,瞪斜了一对老眼,乜视着比车辕还矮的你,板着面孔,故意刁难起人来了。

“赶就赶!少了红萝卜还不炒菜啦!哼!”

初生牛犊不怕虎。你赌气地从地上拣起鞭子,使劲一扔,就甩到路边的地里去了。你瞪着眼睛,狠狠瞥了车把式一眼,挑战似的说:“黄胡子!你看着吧!咱赶车就不用鞭子!”

黄胡子老头双手往胸前一抱,“嘿嘿嘿”地嘻笑了两声,拉出一副等着看热闹的架势来。

你走到老黄牛身边,踮着脚,一只手在它身上轻轻地抚摸着那些暴起老高的鞭痕,一只手从肚兜里掏出一个馍,伸到它的嘴边。老黄牛回转头来,凝神着你,泪珠骨碌碌滚落下来了。你忍不住,泪水也夺眶而出了。

老黄牛哞哞地叫了两声,然后才默默地吃起馍来。这时,两个拉梢的小牛,一齐转回头来,望着你,也“哞哞哞”地叫个不停。你想了想,把剩下的一个馍掰成两半儿,拿过去,分给两个小牛吃了。你看着让牛把馍吃完了,跑到陷在地老鼠洞里的那个车轮旁,双手使劲抓住车轮上的木辐条,咬紧牙关,憋足劲儿,大吼一声:“啾——呔!”紧接着就狠劲儿朝前推车轮。三头牛一起使劲拉,同你的力合在了一起,牛车猛地一震,终于吱吱咯咯地叫着,晃晃悠悠地滚动起来了。

黄胡子老头在旁边看着这种情景,惊呆了……

后来,你爸对你说,老黄牛在社里干活很好强,几次都累得吐血。最后,老黄牛累死在社里新翻的一道深深的犁沟里。据说,牛皮剥下来做了拉车的皮绳,牛肉分给生产队的社员们吃了,牛骨头埋在田地里沤肥。

你家没有吃那份牛肉,谁也吃不下去。听你妈说,你爸把那份带血的牛肉,埋在崖头一棵白杨树下的黄土地里了。

你想,生于黄土,葬于黄土,人或牛,能如此善始善终,也是一种慰藉。以后,你爸就用他锯下的老黄牛的那根右角,亲手做了一个木匠打线用的墨斗,作为对老黄牛的一种永久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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