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说真话挨批斗

黄土高原自古就缺水。在一百至二百米厚的黄土层想打出井水，自开天辟地到而今，祖祖辈辈，多少年，多少代，从来就没人敢想过。

但是，到了1958年，在“大跃进”的气氛中，不知是谁头脑一热，冒出来一个大胆设想：把黄土高原改造成一望无际的水稻鱼米之乡。于是，日夜奋战，灯笼火把，遍地打井。庄稼人为这天真的蓝图付出了沸腾的血、浑身的汗和满腔的热忱。艰辛的劳作，常常变成了无益的徒劳。因为只有主观臆想，而缺少科学指南。

但是，当全地区各地都没打出水，垂头丧气的时刻，突然之间奇迹出现：书记李良向社会宣布队里的水井全都见水了。

第二天，县上和公社的官员组成参观团，还有记者，都来看这里的西洋景，听这里的神话：果然，阳光下，黑乎乎的井底下，竟然真的泛着星光一般微弱的亮。

“只有出水的井，才会有亮光。”

你们村里的娃娃，由大人扯着脚脖子，爬在井边，观看这人间奇迹，欣赏着井底的星光。干部和社员，众多的村民都在笑，欣喜若狂。你发现，你爸也在笑，只是那笑和大家不一样，仿佛有着揶揄的神色，有着怀疑的成分。

李良圆茄子一般的脸上，泛起一层兴奋的黑光，厚嘴唇咧开来露出假牙，对记者说：“我们也没啥经验。敢想，敢说，敢干，一句话，井里就有了水……”

队长王光石咳嗽得弯下腰，几次喘不过气来，脸色透红，在旁边帮腔道：“人民公社了，如今不像旧社会，说啥就有啥。咱这是托毛主席和共产党的福。”

很快，报纸上登了头版头条，李良和王光石的照片也上去了。这新闻传遍了世界。李良、王光石，便成了神话中的人物了。

有一天夜里，煤油灯昏黄的微光下，你爸久久地沉闷地抽着烟。许久，终于忍不住对你妈说：“你知道那井里的水是咋来的？”

母亲茫然，摇了摇头。

父亲狠劲磕着烟灰，没好气地说：“李支书和王队长，这两个烂了良心的，连毛主席和共产党都敢哄，还算是贫下中农！他们那天夜里召了十几个壮劳力，从咱门前沟里挑了几十担泉水，每眼井里摆了一桶。听说这主意是支书爹给想出来的。他们还封人的口，说谁敢透出这个底，就是搞破坏，是敌人！”

妈妈总是拿她衡量人与事的善良眼光对待一切，声音低低地说：“他们不一定是要哄谁，兴许是井打不出水，受苦不说，还常摔伤人，塌死人，才这么编着说……”

妈妈从灶前来到炕头，摸着你的头，叮咛道：“大人的话，小娃出去别乱说，惹大祸哩！”

古人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你爸是个精明人，但却是个心里有话憋不住的直肠子。嘴上没个站岗的。这给他的后半生，带来了多少祸害灾难！

第二天，他就忍不住，把这事披露给一个公社干部。万没想到，这个干部竟是李良老婆的娘家亲戚。这话很快传到李良耳里。父亲与李良从此结下了深仇。李良不是一个孤立的恶霸，而是代表着一种强大的社会势力，他是于家拉村宗派力量的一根顶梁柱。你父亲的悲剧命运从这里种下了！

不久，鞍山的水库宣告破土动工。这是全县的一项水利重点工程，动员民工三万多。描绘的蓝图是：灌溉良田三万亩，发电三十万度，养鱼三百万条，植树三千万株，要把旱塬变成江南水乡。鞍山位于县城的东南方，子午岭主峰的西面，与陕西省黄陵县接壤。这里层林叠翠，溪水绕流，没有田园，没有人家。突然之间，三万多庄稼汉子云集这里。接着，伐木，挖山，截流，开始把图纸上画的水库变为客观事实。大兵团，军事化，是我们党指挥作战的成功经验。眼下，又套用来指挥和平时期的生产和建设。

李良是营长，统率永和公社来的三千民工。王光石当排长，带领于家拉队的30多人。命运之神，谁也无法抗拒。你爸被王光石命令跟吴立德同一根杠子抬石头。干活、说话，两人渐渐投机了。父亲随口说：“在这深山老林里修水库，还不是劳民伤财，白费力气。”

吴立德也说：“听老年人说，县长是陕北人，在这里修水库，是想破黄帝陵的龙脉，坏咱县的风水。”

吴立德更是个直肠子人。他与你爸说的几句闲话，晚饭时又钻到王光石的耳门上了。当天夜里，李良突然宣布父亲破坏修水库，散布反动言论，当即被押送劳改队里。人们在气愤中给吴立德取了一个不雅的讽刺性的外号：吴舌头。

李良和王光石心中有鬼，怕父亲寻机复仇，暗中密谋，要整倒你爸。他们谎称父亲力大无穷，心怀不满，要炸库放水搞破坏！便派两个民兵，执刀使矛，日夜监视看管父亲。父亲白天背石头，被规定一趟不能少于200斤。吃饭喝稀汤，每天八两高粱面。夜里在工地上燃起火堆，由李良主持召开批斗会。

三个月过后，你爸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又生了重病。村上修水库的苦工，一月换一茬。换了三茬，你爸却一次也不让换。祖母和母亲见你爸三个月了还不见回来，且又没消息，心里起了疑团，三番五次跑到村里去打听，人们都说他还在水库上。

母亲跑到外村去，请人代笔为父亲写了一封信。母亲和祖母都是小脚，走路太慢。你决心步行十五里，赶到永和镇去发信。

母亲把信和二角钱装到你的肚兜里，用大针线封了肚兜口。然后，给你外衣口袋里塞了两个糜子面干粮送你上路。

来到东西一条宽敞的大路上，面朝东，母亲指着迎面升起的红日，千叮咛万嘱咐你：你迎着太阳一直走，别拐到小路上去，边走边问人，嘴要甜。到了镇上，找到邮电局，再拆了肚兜上缝的线，取出钱和信，亲眼看着发出去……

你来到镇上，找到邮电局，拿出信和钱，交给一个穿绿色衣服的青年人。他在信上贴了一张邮票，退给你一角二分钱，带着你出了门，帮你把信放进门旁墙壁上一个绿色铁箱里。他告诉你信发走了，并指给你回家的路。

你回到家里时，太阳刚到中天。两条腿麻木了，硬得像木棍，坐在大门口回不了家。你祖母见了你，大吃一惊：“来回三十里，这么早就回来，信发了？”

你口干舌硬，无力地说：“信上贴了个花花的小东西，放在绿铁匣子里，早走了。”说着掏出一角二分钱，交给母亲。

祖母一见，慌得直叫：“你这个小祖宗，叫你发双挂号，怎么还有钱退回来？”

祖母从母亲手中夺过钱转身就走：“我得追信去，不发双挂号，准是收不到。我打过三回信了，总没个音讯。”

天黑后，祖母才回来。她告诉母亲和你：“信追上了，发了！双挂号。父亲病在水库工地上了，很重。是从外村人口中打听到的。”

妈妈一听，找出香和纸，拉着你，摸黑来到药王庙，求药王赐药救父亲。山风呼呼，药王庙黑森森肃煞煞。你妈拉着你，虔诚地跪在药王菩萨的石像前，哀哀地祈求着。

可你不知道：就在这同一个时间里，距文章公村二百里之外的鞍山水库工地上，爸爸正在挨批斗。300多民工，围着火堆。你爸瘫靠在一块大石旁，昏迷不醒。李良满脸杀气，站在火堆旁，吼道：“张自强！你老实说，你为啥想炸水库？”

你爸浑身汗湿了衣服，满脸烧得通红，口水流出来，胸襟湿了半边。他嘴唇似乎在动，听不清是说昏话，还是讲梦语。

王光石杀气腾腾地喝道：“炸水库不成，还装病吓人！咳咳咳咳……”

李良用命令的口气说：“找人把工地上的医生叫来，看他装的什么病！”

不大一会儿，医生来了。他当众为父亲看过病，面带愁容说：“他病得久了，不行了，恐怕今夜……”

李良一听，心里恐慌，嘴上却诈唬道：“好人整死坏人，活该！”

李良和王光石一嘀咕，派吴立德把父亲捆绑在驴背上，连夜驮着往家里送。他们估计，送到家的将是一具僵尸。但在工地上，他还没死呀！死是他自绝于人民！

你父亲骑不住驴，被捆在驴背上，像驮着一口袋粮食。西行一天一夜，快到家时，父亲还活着。

吴舌头心不安，悄悄地对你爸说：“自强哥，上次咱们抬石头时说的话，怪我粗心讲了去……这回我送粮到工地，正好用驴驮你回来，功过相抵，你莫记恨我。”

家里刚点着灯，吴舌头把父亲背到窑里，像一口袋粮食似的摆到炕上，慌忙赶着毛驴回他家去了。

你爸昏迷不醒。头肿得像一团发面，胳膊和腿肿得像罐子，全身严重水肿。他在炕上，一躺就是几个月。这几个月，时时刻刻，都揪着一家人的心。在你爸醒过来后，曾回想起最后一夜挨批斗的情景，淡淡地说：“那夜斗我，我迷里迷糊，恍里恍惚，好像有个白胡子老汉来到面前，送给我一个桃，比碗还大，让我赶快吃。那个桃真甜，我一咬，甜水就往外淌。后来，身上烫得像火烧。那时，我心里断定，这把骨头得扔到鞍山了。怎么从鞍山到的家，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祖母听了，对你妈和你说：“只要天不灭人，人把人灭不了。是药王爷救了咱的人。明日，全家都去药王庙还愿。”

俊彪，现在你当然知道：是你爸爸顽强的生命力战胜了死亡，而不是什么药王庙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