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偷摘苜蓿

一连旱了三年，黄土焦裂，大地冒烟，庄稼颗粒无收。到了1961年春上，老天总算挤出了几滴老泪，润了润干涸龟裂的地皮。新生的榆树皮，刚冒出的野菜芽，立即被饥饿的人群连剥带挖弄光了。你爸和你妈，用麦草和玉米秆心儿发酵制出了一种“点心”，勉强哄肚子活命。

生产队里的牲口接二连三地饿死了，槽上只剩下可怜巴巴的十几头皮包骨头的瘦牛。为了不使牲口死绝，维持已经开始的春耕春播，得千方百计喂活那仅有的十几头牛。但是，干草很少，更不用说喂精饲料，唯一的希望，只有坳里那十多亩苜蓿了。队里派山羊胡子老头和黄胡子老头，日夜看守着。

一场夜雨，苜蓿长了半尺高，水灵灵的又绿又鲜，格外招惹人。每日上工下地，农活越来越忙，人们光靠吃些柴草“点心”，都支持不住，浮肿的人越来越多。不过，农民们仍然咬紧牙关撑着。有时候实在饿得受不住了，也会去偷一点儿苜蓿。遇上做这种不光彩的事情，大人们怕伤脸皮，就哄孩子们去干。当然，那是要冒风险的，若是被发现了，只顾逃跑的小孩子常常被追得慌慌张张，一失脚便掉下悬崖摔死。

这天，鸡刚叫过头遍，爸爸连推带打把你喊起来。妈妈从衣柜里翻出爸爸的半截裤给你穿上，打起精神对你说：“去摘苜蓿怕人捉，还是赤着脚好，跑起来利索，又没声响。”

爸爸提上那个榆条篮子，拽着你往崖头走，一句话都不说。妈妈追出院门，一连声地叮嘱着：“小心！要小心呀，我的乖昌昌！……”

去到崖头，小伙伴们都已在大杨树下等你了。他们见爸爸领你去了，一下围过来，有的跟你打招呼，有的劝你勒紧裤带，也有的怪你来得太迟，耽误了大家好一阵时间。

爸爸把篮子挂在你的胳肘弯上，摸摸你的头发，轻声说：“孩子们！去吧！”

你们刚要走，你爸又叫住大家，一个个看过，又一个个摸过孩子们的脑瓜，然后深情地说：“好孩子们，你们去摘苜蓿，也不要太贪心！够吃一顿就行了。那块苜蓿地连着我们十几头牛的命啊！要是没有了牛，我们还怎么种庄稼呀！”

你和伙伴们，支棱耳朵聆听着，心里热乎乎的。是啊，要不是迫不得已，庄稼人怎么会集体去偷队上保耕牛性命的草来吃呀！

弯弯的月牙儿升起在东方天际，淡淡的月光像水一样泻向大地。田野里，玉米苗儿长得齐胸高，夜风一吹，哗哗哗沙沙沙地一片喧响。你和小伙伴都光着脚丫子，猫着腰在绿色的苗行间穿行。不一会儿，隐约看见了苜蓿地边上那个马鞍形窝棚的顶盖。你在心里猜想：看苜蓿的山羊胡子和黄胡子两个老头这阵儿可能正坐在棚架口上，点着艾蒿火绳吧嗒吧嗒抽旱烟提精神，或者是守了大半夜正和衣歪倒在棚架上困觉呢。

“喂，轻点！到啦！”不知是谁从前边低声喊着，警告后头的伙伴！大家不约而同地“嘘——”了一声，放慢脚步，把腰弓得更低了。苜蓿地在坳中心，四面都是玉米地，好像一圈绿色的围墙。

大家来到苜蓿地边上，轻轻趴下来，在玉米苗掩护下，悄悄观望，然后又耳朵贴住地皮倾听一阵，证实确实没有什么响动，再派出两个人，从左右两面沿玉米地迂回到窝棚附近，进一步侦察那两个看苜蓿的老头儿。情况合适，就发出信号，伙伴们就一齐下手，采满篮子，再回个信号，大家就同时撤退。这一套“战术”，你们用过不止一回，从未出过什么问题。

这天，轮着你和瘦猴负责侦察。你由北向南，他由南向北，不一会就在窝棚的后面相遇了。

“是山羊胡子。”他咬着你的耳朵说，“老头睡着了！”你回应说：“是呀，我也听到鼾声啦！”

“发信号吧！”瘦猴比你敏捷，机灵大胆。他眨着星星一般明亮的眼睛，得意地笑了。

“那就发信号吧！”

“还是三声狼叫吗？”

“狼叫怕人。再说，要是真把狼唤来了咋办？”你提议道，“三声猴子叫吧！”

他捅了你一拳头：“猴子叫？你想侮辱我，不干！”

瘦猴朝你诡谲地笑笑，眨了眨小眼睛，手掬住嘴，朝对面玉米地方向，学了三声夜猫子叫。

很快，苜蓿地里传来一片嚓嚓嚓的揪苜蓿的声音。

突然，你发现在窝棚旁边的苜蓿地上，竖着一根木杖，被淡淡的月光照射得直泛微光，就捣了瘦猴一把，指给他看。

“那一定矛子！”瘦猴说。

“很像黄胡子家的那一杆。”你说。

“不，肯定是山羊胡子参加赤卫队时扛过的那杆红缨枪！”

瘦猴对你命令道：“你站在这儿瞅着。我去把那杆矛子给缴过来！”瘦猴只几跳，就闪到那根朝天直竖的木杖跟前了。他用双手抱住木杖就拔。不想用劲过猛，那根木把——不是插入地面的矛子，而是立在地上的锄头——一下闪倒，瘦猴也仰倒在苜蓿丛里，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

山羊胡子老头猛地惊醒。他忽地翻身坐起，压得棚架上的铺板咯吱咯吱直响。

“谁！”山羊胡子大声喊道。

“糟啦！”你的心忽悠一下提到嗓子眼儿上，浑身冒了一层虚汗。正在揪苜蓿的小伙伴们，都被惊得趴在苜蓿丛中，头也不敢露一下。

瘦猴倒十分沉着。他躺在苜蓿丛里，抱着锄把，一动也不动。片刻儿，他学着野兔子打架叫了一阵儿，山羊胡子就被骗过去了。

沉默一阵过后，窝棚里又响起了一声比一声粗的打鼾声。

这时，瘦猴爬起来，双手平端着锄头来到玉米地里。他把锄把顺玉米苗行儿一放，然后走到你跟前，吐吐舌头，松了一口气，说：“好险哪！”

“你真机灵！快给伙伴们发信号吧，天快亮啦！”

随着瘦猴的两声猫儿叫，那边苜蓿地里又响起了一片咔嚓咔嚓的响声。瘦猴拉着你跑回采苜蓿的伙伴们中间，大家已经帮你俩把苜蓿篮子采满了。“走吧！”有个最小的伙伴提议道。

“再揪几把，把篮子压一压！”瘦猴反对就走。

“爸爸说，不要贪心。”你也同意回家。

“山羊胡子睡死了，没事儿！”瘦猴坚持道。

“要是队上的干部们明早发现丢了那么多苜蓿，山羊胡子就要受到处罚哩！”你还是主张走。

“谁管得了他！”瘦猴不理睬你和其他伙伴，说着就动手揪苜蓿，“多揪一把，就多吃一口！”

大家不能扔下他，只好压了压篮里的苜蓿，又一齐动手揪起来。

你们七八个人，十几只手，紧张地揪着最后几把苜蓿。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突然，从窝棚那边传来“咚”的一声，接着是一声大吼：“我打死你们一伙偷苜蓿的兔崽子！”

坏了！山羊胡子追过来了！你们提起苜蓿芋篮子，像一群小泥鳅一样，钻进玉米地里没命地跑。苜蓿撒了一地，谁也顾不得那些了。要是被逮住，不光大人要挨批受罚，就连小孩也要被锁到窑子里关禁闭哩！

山羊胡子赤手空拳地大吼大叫着紧追而来，瘦猴最伶俐，不时地朝后投着土块，老头儿不敢追得太急，始终和我们保持着十来步距离。“喂——！兔崽子们，别弄坏了玉米苗儿！”

他这一喊，倒把大家提醒了。是呀，庄稼苗儿是社员们亲手种的，就指望着它们打粮食哩，踩坏了那还了得！大家不得不分开，各自找玉米苗行的空儿钻。山羊胡子还在后面紧迫。你平时光屁股惯了，乍穿上爸爸的大半截裤，绊得你跑不快，慢慢就落在后头了。“昌昌，快跑！昌昌，快跑！”有人喊你。

“坏了！他们喊出我的名字了！”你一听伙伴喊你的名，心里怨开了，“真是一伙小笨虫！”

你往前跑着。总觉得有人从背后一下一下地在抓你的头发。你眼前晃晃悠悠地，浮现出妈妈焦急的面孔和爸爸铁青的脸，耳边也响起他们熟悉的呼唤。你这样跑着想着，冷不防被一道犁沟绊倒了。苜蓿篮子滑出胳膊，骨碌碌地滚出老远，苜蓿枝枝叶叶撒下一长串。你一下倒在深深的犁沟里哭起来了。同时等待着山羊胡子的大鞋底落在你的屁股上。可是，半晌没有一点动静。你慢慢把脸转向一边，哟！山羊胡子正站在你身旁，月光照在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尖下巴上那撮翘起的山羊胡子抖索着，肩膀在剧烈地抽搐，他低头凝望着你，昏黄的老眼里滚出几颗泪珠。你索性嚎啕大哭，想哭软他的心肠，好放你回家。

山羊胡子弯腰捡起篮子，从地上一根一根地把苜蓿往篮里拣。然后一把便将你抱起来，拍打你身上的泥土，用他那褴褛的袄袖，给你擦净满脸的泪痕和泥尘，轻轻抚摸着你的头顶，说：“去吧，孩子，下回别再来了！”

“你真的放我走吗？”你有点不敢相信。其实他只要还你篮子，爸爸妈妈不受罚，你不关禁闭，那就谢天谢地了！

山羊胡子见你木立不动，就把苜蓿篮子挂在你的右胳肘弯上，深情地说：“回家去吧，孩子！你爸爸和妈妈一定等急了！烧滚了大半夜的白开水锅里，还等着这篮子苜蓿哩。”

说着，他在你后脑勺上推了一把，让你快跑。

你拔腿就跑。刚跑出三步，你又戛然停住脚，感激地回过头来望望他。“山羊胡子老头是天下第一个大好人！”你心里想，“应该跟他说句感谢的话呀！”

夜风萧瑟，月光如水。山羊胡子老头依旧站在那里，仿佛是一截没有生命的枯树桩，纹丝儿不动，只有那双闪着泪光的慈祥善良的黄眼睛，像东方天空升上来的启明星一样明亮。啊！他还在深情地目送着你。

俊彪啊！你给我描述的这段摘苜蓿的经历，活灵活现，生动极了，多像鲁迅先生的《社戏》呀！但你的经历却是新中国的农民在“大跃进”年代苦难经历的真实写照！那时候，不仅中国几亿农民经历了那样的饥饿和辛酸，就是我们大城市的人，包括我在四川大学读书，也是在饥饿中坚持。正因为如此，我写到这里，想起那些日子的艰难，不能不流出辛酸的泪！

可贵的是，你既给我讲了你的那段经历，又为我述说了可爱的、聪颖活泼的猴子的形象，还为我描述了一个慈祥可亲、充满人性、充满人情的山羊胡子爷爷的形象！在那个特殊的艰难的时刻，他不仅没有抓住你，惩罚你——那会给你的心灵、给你的家庭，带来怎样的打击和伤害啊！而且还亲自帮你把掉在地上的苜蓿全部拣起来，让你提回家，解决全家的伙食。真是太善良、太可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