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母亲卖头发买回红领巾

“大跃进”那几年，真是祸不单行。你所在的陇东，赤地千里，一片黄土黄尘，没有绿色，没有生机，没有希望，仿佛这大旱没有尽头。

饥饿，厌学，逃学,你的学校，只剩下不足十名学生。你也太深地懂得了饥饿的滋味，也实在不想上学。但你爸说：“饿不死就得上学。”

母亲可怜你，却不敢违抗父命。你爸被派到六盘山东面的三关口去修建什么炼铁厂。据说三关口是古战场，杨家将在此处打过很多仗。对这些故事你毫无兴趣。你一心要趁父亲不在家好逃学。可是，每次都是你妈流着泪，送你去村学。你妈对你说：“昌昌，听话，得争一口气，念书。不然，长大后没本事，还得挨饿。你爸说得对，只要还能走动路，妈就送你去念书。”

你最害怕母亲哭。她的泪，令你心酸、心乱、心如针刺箭穿。她为了你，真会碎了心。你跟着母亲朝前走，带着颤音说：“妈，只要你不哭，我就去上学，去念书。”

你妈拉住你的手，果然抹了泪，不再哭。于是，你再不敢轻易对母亲提逃学这件事。

一天早晨，上第二节课时，文老师把几条鲜红的红领巾，放在讲桌上。讲完课，宣布了戴红领巾的学生名字，然后说：“红领巾是给三好学生戴的。戴上红领巾，就是新中国的少先队员，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但是，每条红领巾要收二角四分钱的工本费，刚才我宣布加入少先队的同学，早上回家吃饭时，别忘了向家长要钱，今天上午就戴红领巾。”

学生回家时，文老师又特别叮嘱你：“你学习好，年龄最小，在这个村你是最有希望的一个学生。我知道你家贫，爸爸不在，妈妈不会有钱。不过，你把我说的话告诉妈妈，她一定会想办法借到你戴红领巾的钱。”

你蹦蹦跳跳跑回家，母亲正在灶前煮菜汤。灶火映红了她的脸，你突然觉得，母亲是人世间最美丽的。你站在风箱前，对母亲说：“妈，文老师让我入少先队，戴红领巾！”

你妈停住拉风箱，凝视着你的脸，高兴地说：“好。入少先队，戴红领巾，是很荣耀的事情啊。”

你犹犹豫豫地说：“红领巾，要收二角四分钱。”

你妈听了，停下做饭，翻箱倒柜，折腾了半晌，破破烂烂撇在炕头，实在找不出一样能换钱的东西。她急得泪流满面。你也抱着她的腿哭，无声地流泪。不久，只见她擦干了泪，强装出笑容，出了门。可回来时愁云扑面，一见你又泪如泉涌。她又跑出去求人借钱。你不知道母亲是怎么向人求情下话的。可你知道，你家穷得出了名，谁也不肯把钱借给她，都怕借出去的钱还不回来。

你和母亲，谁也没喝早上的那碗干菜汤。

淡淡的日影，沿着院边白杨树的梢头，慢慢移到了院里的花椒树上。你母亲撩起衣襟，轻轻地替你擦净脸，说：“快去上学吧。告诉老师，先把红领巾给你戴上，晌午吃饭时，我把钱找好。”

你去到学校，已经迟了许多。同学们站在院子里，文老师把红领巾给加入少先队的几个学生亲手一一系到胸前，算是举行仪式。留下一条，捏在文老师的手中，在等待着。

当你出现在校门口时，同学们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你身上，令你心慌意乱，不知说什么才好。

文老师看见你的神色，已猜出几分。但他没问什么，用手示意让你站在队前。他开始为你系红领巾，动作很慢很慢。你既高兴，又激动，只觉得鼻子酸酸的，眼眶湿湿的，蚊子般地嗡嗡着说：“老师，我妈说，晌午，找好钱。”

文老师没说话。也许他没听见你在说什么。

阳光照在红领巾上，好像胸前燃烧着一团火，红得耀眼。晌午，你兴奋地跑着回家，想让母亲早点看到你戴上红领巾，让母亲高兴。你回到厨窑里，头一眼就看见旧得褪尽了颜色的柜盖上，放着几张纸币，还有一支很漂亮的铅笔，压在钱上。母亲仍坐在灶前，见了你，忘记了拉风箱，忘记了烧火，凝神地望着你。

你跑到她面前，问：“妈妈，你从哪儿找到这么多钱，还买了铅笔？”

你母亲的脸上，像飘落了两朵彩霞，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你很少见到她有这么兴奋过。她站起来，亲切地抚摸你的头，抚摸你的脸，然后抚摸红领巾，专致而深情。她笑着说：“你戴上红领巾，妈心里比你还高兴。早上没吃，肚子早饿了，快吃饭吧！”

你母亲把锅上的气很快烧圆了。风箱唱得很欢快，灶火熊熊，映得母亲的脸火一般红。

你突然发现，母亲那一头乌黑美丽的长发不见了，头上包着一条黑色的包头。村里很封建，妇女剪发是大逆不道的事。母亲为了你，剪下头发从串乡游村的货郎客手中换来了一支铅笔，还有二角四分钱。

从此，每当你胸前火一般飘荡着红领巾的时刻，你就会想起母亲那一头美丽的头发和头上包的那条长长的黑头巾。那里面凝结着母亲对你的多么深重的情和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