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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高校长的惨死

从牛圈娃到名作家:张俊彪传 作者:郭久麟 著


三十三、高校长的惨死

光阴似箭,不知不觉地就到了1966年8月,你们学校里,马五魁、刘三秋和李全得三人联名贴出了第一张大字报,醒目的大标题是《看正宁二中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矛头直指校长高奠巍,柳育贤被封为高校长的“军师”,李树杰老师被指派为“过了河的马前卒”,还有好几名代课老师都被点了名。你有幸上了这张大字报,被点为“黑宝塔”、“黑尖子”、“得意门生”、“修正主义的苗”等,罪名很新也很繁杂。马五魁受过处分,当然成了受资反路线迫害的典型。

这张大字报仿佛一颗原子弹炸响在学校里,学校一下子轰动了,沸腾了,而且很快就乱了。余震与冲击波完全摧毁了学校这架机器,一时间七零八落,课也无法正常上了。马五魁、刘三秋和李全得这三个人,学习最差的乞丐,品德最劣的耗子,一夜间成了精,变成了呼风唤雨主宰学校命运的“英雄”。一些胆小的教师见了他们点头哈腰,如同老鼠见了猫。

你被大字报点名批判后,心里很慌乱,很沉重。没想到回家跟爸爸述说了学校发生混乱的经过后,他抽着旱烟,半晌才长叹一声,说:“看来,天下要大乱了。朝里说不定出了奸臣,如今还看不清奸臣是谁。这一回,从上往下乱,又不知要罢哪一个的官了。听你说,学校里起头造反的,全是坏学生。你莫怕,斗老师,斗好学生,前朝古代没有过,只有朝纲乱了才出怪事,好人忠臣会蒙冤受屈,但坏人终归不会有好结果。像秦桧这号大奸贼,编在戏里朝朝代代往下唱,千秋万代遭唾骂。挨批没事儿,大不了这书念不成,国家真乱了,个人是淡事,你千万莫跟着那些坏种打伙儿,干缺德丧良心的事。老师是教身父母啊,莫落忤逆不孝的名。”

你听了父亲的话,成了逍遥派。当然,暗中还是同情那些挨斗的老师,特别是高校长。但你却爱莫能助,一筹莫展。你对马五魁、刘三秋、李全德这几个红眼狼的仇恨,与日俱增。你想揍他们,苦于没力气;想整治他们,苦于没办法。奈何不了,只能敢怒而不敢言。

你在心里诅咒这几个坏家伙的同时,又为高校长、柳主任和李老师等人的前途与命运担忧。你常常怪罪自己学习太好,老师才器重你,特别是那次与马五魁打架,使他受到处分,这些家伙才把嫉妒与仇恨的邪火一齐烧到了无辜的校长和老师身上。

内疚与负罪,使你心里不安,常常深夜失眠,难以入睡。

高奠巍、柳育贤、李树杰,还有十几位因家庭出身不好而被打成牛鬼蛇神的老师,全被剃成阴阳头,看押在一间大房子里,终日游街批斗。

随着运动的深入,他们的前景越来越暗淡,情况越来越不妙:高奠巍被单独关押在一间封死了门窗的黑屋子里,由马五魁带着几个打手,提着红缨枪,挥着鬼头刀,日夜严加看管;柳育贤不久也被隔离在一间黑屋子里,由刘三秋带着打手监视。

有一天,造反派从学校两口水井上,卸下井盖,横七歪八地写上“打倒”、“油炸”、“火烧”的罪名,然后用粗铁丝拧成环状的链条,吊起来挂在高奠巍和柳育贤的脖子上,由两名歹徒倒拧着他俩的双臂,弯腰成九十度,在罗川镇游街三趟。所过之处,口号呼得地动山摇,狂热的烈火赛过了炎热的烈日。

与此同时,罗川镇小学的火也点燃了。高兆馨老师夫妻也被押着游街批斗了。

这是一个令人不安和折磨人的秋冬。多少人遭受厄运,多少学校、机关、工厂遭到破坏!这些人忍受了多大的痛苦和艰难。你亲眼看到了农村发生的这一切。你不懂得这是谁的过错,只是心里感到很痛苦,这不仅是由于对高奠巍、柳育贤、李树杰、高兆馨的同情,还有对你个人的命运与遭遇的担心。

你想起父亲的那番话,心里似乎平静了一些。个人受到的短暂委屈即使再大,难道能同眼前正在发生的种种无比惨痛的局势相提并论吗?

以后,学校成立了“文革”领导小组,马五魁当上了组长,刘三秋和李全得自然做了副组长,还有两名表现积极的教师成为组员。这个小组的权力是至高无上的,只要马五魁一句话,谁都可以被揪出来游斗,充当反革命黑帮。

马五魁的作文总是得分最低,教语文的老师多次在课堂上说,给他及格的分数是咬了几次牙之后才送他的。他想揪出语文老师游斗,以报课堂受辱之仇,苦于找不到茬儿,捏不出黑材料。他叫来刘三秋和李全得,在教室里开会,点了语文老师的名,让大家揭发问题。

满教室里大眼瞪小眼,半晌没人说话。马五魁弹弹烟灰,眼一瞪,嘴一咧,吼道:“怎么啦?没吃饭还是哑巴啦?这是两个司令部的殊死决斗,想包庇这个四川鬼儿子大黑帮吗?这可是立场问题,态度问题啊!”

刘三秋用手指敲着太阳穴,突然大叫一声,拍案跳了起来,阴阳怪气地说:“嘿!这个大黑帮的罪证如山,我来揭发!”

他贼眉鬼脸,怪声野气地说:“有一次,是早上第一节课,他讲古文,教室里不知谁放了个响屁,吱儿一长声,惹得大家忍不住都笑。他当即编了一串顺口溜。”

经他这么一说,你也想起来了。可是,这与反革命黑帮分子有什么瓜葛呢?他操着语文老师的四川腔调,学说一遍:“屁,五谷之气,不放,它在肚里滚来滚去,放了,又惹得人家生气,不过,以后放屁要在无人之地。”

话音刚落,突然一个大龄女生霍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神情异常激昂,高声喊道:“同学们,我来揭发!”

她突然跳出来,令人大吃一惊。初夏的一个深夜,她和马五魁潜入教室鬼混,被巡夜值班的高年级学生惊扰后,两个人从桌子上慌忙爬起,狼狈跳窗逃走时,踢碎了一盏煤油灯。

只听她义愤填膺地说:“那天早课,他讲封、资、修的东西,又臭又长,我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忍不住放了个屁,他就借机发挥,大耍流氓……”

李全得一个蹦子窜到讲台上,啪啪拍着讲桌,火药味儿特浓地批判道:“同学们,大家猛醒吧!看一看,这个借用无产阶级讲台,大肆贩卖封、资、修黑货的反革命黑帮分子,毒害革命小将,向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放毒,用心何其毒也!革命小将用臭屁警告他、抗议他,他竟敢公然耍流氓,真是个老流氓加反革命的双料货!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要油炸他!火烧他!誓死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教育路线!”

当天上午,马五魁亲自指挥,刘三秋和李全得两员虎将冲锋陷阵,揪出了语文老师,先在大操场开了批斗会,接着挂牌游街。晚上,在马五魁等造反派关押的黑帮里,又增添了一个新的黑帮分子。

数学老师李树杰将积攒下来的20多片安眠药,一次吞下去,昏睡不醒,涕液横流。马五魁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指挥刘三秋和李全得灌凉水洗胃救人。下午,李老师终于醒过来了。接着,马五魁就组织了声势浩大火力猛烈的批斗会,批判他“畏罪自杀”的新罪行,批判他“自绝于人民,顽固不化,死得轻于鸿毛”。

又一天晚饭后,造反派通知黑帮分子,第二天上午开会,听中央的什么通知精神。高奠巍听完训令后,报告要去上厕所。马五魁打开铁锁,踢开门,冲着黑屋子怒吼道:“他妈的!你这个顽固透顶的反革命黑帮分子,屎尿就是多,滚出来!”

高奠巍意外地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雪白的衬衫,墨黑笔挺的布裤,黑丝袜子,黑布鞋。头发被剃光了一半,留下了一半。胡子很长,一月多没刮过了。脸上有很多青伤紫疤。但他用手指将头发、胡子梳理得很整齐,眼睛很亮,神态很安详,走路时仍然挺着腰,那种特有的风度未减丝毫。

你站在景爷庙旁,悄悄地、愀心地观看着。

马五魁站在操场边一棵树下,喝吼道:“快点出来!放老实点!”

高奠巍一边朝教师厕所走,一边说:“我要解大手,时间要长一点儿。”

他进了厕所,半晌不见动静。

约过了20多分钟,马五魁等不及了,提着鬼头刀,边骂边进了厕所。

突然,他怪叫着跑了出来:“快!高奠巍砸掉厕所后窗,畏罪潜逃了!赶快追!揪回来,罪加一等!”

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马五魁、刘三秋、李全得,分别带三路人马,全城搜捕。后半夜,挨家挨户搜查遍了,仍不见高奠巍踪影。

这是一个恐怖的夜,令人不安的夜。猫头鹰从城西泰山庙方向发出揪心的号叫,惊扰得一城两山通夜难以平静。

太阳冒花花时,泰山庙上一个牧羊人,突然高声喊叫起来:“哎——吊死人了!吊死人了!”

你随着人流,跑到泰山庙的山顶上。

一棵皂角树上,悬吊着高奠巍。他是用一条衬裤撕成布条儿,编织成布绳,完结了他悲惨的生命。

皂角树下,杂草踩倒了一圈儿,留下了一个美丽的中华牌空烟盒,还有整整20个烟头,一盒只剩下半盒的飞天牌火柴。

高校长在临死前,经历了怎样尖锐复杂的思想斗争,有着多少愤怒、悲哀和绝望啊!这一切,都随着他生命的结束而飘逝了!

高家台村北的黄土坡上,新起了一座黄土坟。高奠巍校长头枕黄土山,脚蹬二郎河,就长眠在那里。

由马五魁、刘三秋、李全得为骨干的学校“文革”领导小组,一面向县上写了报告,将高奠巍定为畏罪自杀,自绝于革命,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的反革命黑帮分子,遗臭万年的地主资产阶级孝子贤孙;另一面又组织火力,召开批判大会,用大字报粉刷校内外,造成革命声势,打击死者亲属与黑帮分子兔死狐悲的反革命报复阴风。

到了麦子开镰时,学校完全停课,没有考试,便由马五魁宣布放假,愿留校者继续造反夺权,将革命进行到底,愿回家者就趁早滚回家去做逍遥派。

暑假是虎口夺粮的抢收大忙季节,你当然得回家去充当劳动力,减轻爸爸、妈妈和妹妹的负荷。

临离校的前一天,出于个人的良心,出于一种义气,你偷偷去了一趟罗川镇小学,想看一眼高兆馨老师。谁料人已走,房已空,她和高丽一起,跟随杨老师,全家被下放到杨老师的家乡永和镇东五里一个村庄,劳动改造,终生为农。

你离开了小学,心里像一个碎了的五味瓶,酸甜苦辣,挺折磨人。校园里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古柏下,有落下的种子生出的半尺高的零星幼柏苗。你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挖了一株幼柏,藏在衣襟下,溜出城,来到高奠巍的墓地里。你用手挖开松软的黄土,精心栽下幼柏。

这株幼柏,是你献给高校长的一份礼物。

你站在坟头。仅仅几十天就发生了如此多的事件,地覆天翻,令人震撼,令人疑虑,令人愤慨,也令人不知所措。

你心事浩茫,带着一种沉重的精神压力与苦痛,离开黄土新坟,离开被夜风不时吹得摇晃着幼弱枝叶的柏树苗,沿着二郎河边的路往学校走。

第二天,你回到家里,开始收割成熟了的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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