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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李鸿章旧影

李鸿章旧影 作者:张社生 著


序 李鸿章旧影

孙郁

自从洋人敲开古中华的大门,在国人记忆里,耻辱之迹遍地,可记的片断多痛楚的形影。像李鸿章这样的人物,让人一言难尽,如今思之,不禁为之隐痛不已。我们过去只是从国人的视角看李氏的一生风云,史家的情感多少渗透在价值笔法里,其间也不免民族主义的成分渐多。但洋人怎样看这个历史人物,他们笔下的李氏的形象如何,却知之甚少。在真正通晓历史的人看来,李鸿章给世人呈现的往往是半个脸面。

终于在张社生的《李鸿章旧影》里,读到了那么多鲜为人知的图片和史料,才知道先前我们对洋人世界的模糊程度。书中的图片和绘画都有实录性,是西洋人为我们留下的中国印象记,这个大清王朝的风云人物的内心苦乐,文化冲突里的恩怨,总算有了另一种镜头。中土社会“被近代”的足迹,在根基上动摇着我们的旧有文明。作为这个文明的官僚使者,李鸿章唱的不过是日薄西山的凄凉之曲。

洋人文化的大规模入侵,对清朝的遗老遗少而言,没有精神的准备。专制社会下的愚民对此也只是阿Q般地呆看着。张社生借着大量的史料图片还原着当年的形影,像一部电影,婉转起伏之间,散落着人间的旧事。但我们的作者不像以往的谈史的文人那么严肃的道学气,他的轻松的笔触下自嘲的调子,把我们内心的沉重转换成智慧的内省。只有自信的读书人才会有类似的笔法,也只是自今天这个语境里,我们看人看事,比前辈多了一种洒脱,虽然其间也不免淡淡的忧戚。毕竟,我们的前人在剧变之际,还没有一个多维的语境。也恰恰是那时种下的苦果,在后人的咀嚼里,才有了摆脱旧梦的挣扎,这挣扎直到现在,还在延续着。

李鸿章一生难以用一个尺子衡量,从不同角度看他,结论自然不同。他走了那么多国家,视野要比国内的官僚开阔得多,也因此搞起洋务运动,派遣留学人员出国,改造旧的外交路线,都是中国现代意识的萌动。只可惜他不能像日本的启蒙前辈那样从制度结构的层面深入思之,加之在官僚社会久浸,思想自然是笼子里的东西。先前学界争论,近代中国的开化是“被近代”还是“自改革”呢?如果是“自改革”,那么李鸿章是个代表无疑。不过就我看来,“近代化”是被迫的结果。你看,李中堂与洋人谈判,一步步退让,一步步妥协,又一点点讨价还价,还不是被迫的时候居多?因为是“被近代”,就一面是保守地面对世界,一面为了江山社稷而做小规模的修补,根底还是孔孟的旧梦,大清政权问题远比民生与文化复兴更重要。官僚下的走卒,能做的事情,毕竟是有限的。

在剧变的时代,国人能应对棘手的国际纠纷者不多。李鸿章是个渐渐掌握通变本领的人,他知道,皇宫的那套思路不行,民间的义和团也是胡闹,至于孔老夫子的遗训也是失灵的。他身上的江湖气与痞子气,加上官僚相,在此杂然相交,于是形成了特有的智慧。在良知与世故之间,他选择了另外一种道路,二者虽不能得兼,可是却应对了一个大的变局。荣辱一身,善恶相兼,这在此后的官僚世界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传统。面对现代西方强势文化,想要使中华古国有点面子地斡旋,李鸿章对人的警示作用在正反两方面都是不能忽视的。

讲近代中国的变迁,日本、俄国是很好的参照。可是我们对此的深入打量,还不太够。同样是“被近代”,日、俄的路就与我们不同,大概是深层的文化起了作用也未可知。李鸿章是一个失败的群落里在安顿自我及重建他人关系时代的象征性的人物。他走过世界许多地方,内心的体味一定复杂,这是无疑的了。他知道大清帝国衰微的结局,但一面又在修补着那个世界,竭力挣扎在东西方文化之间。他在受辱和自尊间的平衡点里,重复了古中国庙台文化与市井文化的精巧的东西,但那些并没有现代意味的闪光。所以梁启超对他的微词也是自然的了。不过他的价值也许在另一个层面更有吸引力。那就是在读书人看来,改良与革命是必然发生的事,因为重复李鸿章模式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这一本书的图录对读者是个刺激。那个大变动的图景不幸多是洋人记录着。那些铜版画的韵味,都暗示着人的命运。可惜我们看不到中国的画家对那个时代的描绘,那时候中国的文人还睡着,对不幸的国运似乎没有应对的力量。借着外人的图片,我们不仅感到精神的隐痛,还有审美的自责。直到现在,我们的画家对域外的事件还很少反映,还囚禁在自己的天地。可是那时候日本的浮世绘对李鸿章世界的描摹,已透出研究异类存在的好奇心。当今天我们看到前辈被漫画地呈现出来的时候,才知道我们许久以来是没有“他人的自我”的概念的。这不仅是李鸿章那代人的悲剧,也是今天许多人的悲剧。李鸿章还不能说是过时的人物,现在人们常常谈及他,依旧为不衰的话题,是因为我们还在历史之中,“被近代”还没有化为句号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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