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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读《在酒楼上》

大家小书:鲁迅作品细读 作者:钱理群 著


三、读《在酒楼上》

在鲁迅的小说中,按“从容”的审美标准,哪些小说是符合的呢?当然首先是《孔乙己》。这是鲁迅自己点到的。学术界很多朋友,包括我自己在内,觉得还有一篇小说也能够体现一种从容的美,这就是《彷徨》里的《在酒楼上》。

鲁迅气氛

《在酒楼上》除了让人感觉到从容的美之外,周作人对它做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评价。1956年,香港报人曹聚仁到北京访问周作人。他们在交谈时彼此问最喜欢的鲁迅小说是哪一篇,曹聚仁说他最喜欢《在酒楼上》。周作人欣然同意。他说他也认为鲁迅小说写得最好的是《在酒楼上》。然后曹聚仁问周作人为什么认为《在酒楼上》写得最好,周作人说:“《在酒楼上》是一篇最富鲁迅气氛的小说。”a这里实际上提供了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就是“小说的气氛”。周作人对“气氛”还有一种类似的说法,叫“气味”,就是“味道”。周作人说,写文章要追求“物外之言,言中之物”。“物”指思想,“言”指文词。评价一个作品,要看思想,要看文词。但周作人认为除了思想、文词之外,还有“气味”,b小说的气味,文章的气味。“气味”说起来好像很神秘,其实很简单。比如说,一个人身上,有大蒜气,有羊膻气,还有人有油滑气,是有味道的,文章也同样有味道,有“气”,或者叫“气氛”。我觉得非常有意思的是,“气味”在周作人这里也是一个审美标准。我理解“气味”,就是我们通常讲的“调子”。我觉得“气氛”啊,“调子”啊,“气味”啊,“味道”啊,都差不多一个意思,就是指作者的叙述语调、小说营造的整体气氛,这都是作家内在气质的体现。是作者的内在气质外化为小说的一种调子或一种氛围。

魏晋情结

周作人说《在酒楼上》是最富鲁迅气氛的小说,那么“鲁迅气氛”是什么呢?我们要理解《在酒楼上》怎样体现鲁迅的气氛或鲁迅的味道、鲁迅的调子的话,需要把这个问题再往前推,推到鲁迅在写《呐喊》《彷徨》这些小说之前的精神状态,他的一种准备。我们知道鲁迅是1918年写《狂人日记》的;在此之前,他1908年在日本写了半篇文章——《破恶声论》,这之后到1918年写《狂人日记》,有十年的沉默。这十年沉默孕育了他后来的小说和一系列杂文。我们如果要把“五四”时期鲁迅的《呐喊》《彷徨》弄清楚,必须追溯到沉默的十年他在干什么,那十年里他的心境、他的情绪、他的情感,等等。所以接下来需要讨论一个沉默十年的鲁迅。怎样去接近沉默的十年他的内心世界?

鲁迅在《〈呐喊〉自序》里,有一段话讲到他在十年的情况。他先说当年在日本开始准备从事文学运动时,登高一呼,却没有人响应,觉得非常寂寞,他说:“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这十年的鲁迅,他的内心首先是被寂寞的大毒蛇所缠绕。然后他说:“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驱除的,因为这于我太痛苦。我于是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使我沉入于国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我的麻醉法却也似乎已经奏了功,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我注意到这里有两个中心词,最能体现鲁迅这时候的心境:一个是前面说到的“寂寞”,另一个是“麻醉”。

“麻醉”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要麻醉?还有,他说“我沉入于国民中”,“回到古代去”,又是什么意思?他这十年主要工作是抄古书,在绍兴会馆的大槐树底下,整天抄古书。为什么抄古书呢?他说:“此非求学,以代醇酒妇人者也。”c以抄书来代替喝酒和妇人。这是什么意思呢?中国古代文人在感到非常痛苦的时候,常常饮酒,或者到妓院寻求解脱。鲁迅以抄书来代替“醇酒妇人”,这是为什么?什么样的背景使鲁迅这么做呢?周作人在《鲁迅的故家》里回忆说,那正是鲁迅在北京教育部工作的时候,也正是袁世凯要称帝的时候。袁世凯为了称帝,他派的特务密布北京城,监视官员,就像当年的东厂特务一样。当时在北京做官的人都非常紧张。他们以各种方法来韬晦,以求得安全。鲁迅没钱,他既不能喝酒,又不能去玩女人,那么,他只能抄书。抄书是避文祸。这很自然地使我们联想起中国历史上的魏晋时代。鲁迅当时的心理、情感、处境非常接近魏晋文人。

我们再进一步追问:鲁迅抄什么古书呢?据研究发现,这段时间他抄的古书主要有两个特点:一、书的作者是魏晋时代的人物;二、他们都是绍兴人,都是鲁迅故乡的浙东人。当时的外在环境类似于魏晋时代,他要避文祸,就借抄书和魏晋时代的浙东人接触,有一种心灵的沟通。由此我们知道鲁迅所说“回到古代”是什么意思,回到哪里去?回到魏晋时代去。“沉入于国民中”,沉入到哪里去?沉入到浙东地区——他的家乡的老百姓当中去。在这十年里,为避文祸,鲁迅和古代的魏晋人,以及他家乡浙东的老百姓有一种心灵的交流。学术界因此有人认为鲁迅有一种魏晋情结和浙东情结。也就是说,鲁迅是带着魏晋情结和浙东情结开始他的创作的。或者说,他是带着魏晋情结和浙东情结加入到“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去。

因此,我们可以说,《呐喊》《彷徨》的写作是鲁迅这十年郁结于心的民间记忆和魏晋情结的一次喷发。当“五四”时期他终于拿起笔来写作的时候,首先奔涌于笔端的人物,是《狂人日记》里“狼子村的佃户”、《药》里的“华大妈”、《故乡》里的“闰土”、《阿Q正传》里的“阿Q”,都是浙东的老百姓。故乡的民间记忆和内心的魏晋情结在他的笔端流淌。我们今天要着重讨论的《在酒楼上》和《孤独者》这两篇小说,最集中地体现了鲁迅在沉默十年里的魏晋情结。下面,我们就这两篇小说来做比较具体的文本分析。

《在酒楼上》:漂泊或坚守

现在我们一起来读《在酒楼上》这篇小说。小说开头是这样写的:“我从北地向东南旅行,绕道访了我的家乡,就到S城。……深冬雪后,风景凄清,懒散和怀旧的心绪联结起来,我竟暂寓在S城的洛思旅馆里了。”当他向旅馆的窗外看去,“上面是铅色的天,白皑皑的绝无精彩,而且微雪又飞舞起来了……我于是立即锁了房门,出街向那酒楼去”。“我”走到酒楼,楼上“空空如也”,一个熟人也没有。只好在靠窗的桌子旁坐下来,“眺望楼下的废园”。“‘客人,酒。……’堂倌懒懒地说着,放下杯、筷、酒壶和碗碟,酒到了。”然后“我”一个人孤独地斟酒,孤独地喝酒。“我”“觉得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无论那边的干雪怎样纷飞,这里的柔雪又怎样的依恋,于我都没有什么关 系了。”

在《在酒楼上》开头这一段,我们看到了什么?我们看到了微雪,看到废园、酒和文人。这微雪、废园、酒和文人,使我们回到魏晋时代。这是典型的魏晋时代的风景,你还感受到一种懒散、凄清的气氛,以及随之蔓延而来的趋之不去的漂泊感,这恐怕正是魏晋时代的气氛,却也是现实鲁迅所感到的。这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漂泊感:“北方不是我的旧乡,南来也只能算是客人”,找不到自己的归宿。

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在微雪、废园和酒中,小说的主人公出现了。开始我们只听见声音:“那脚步声比堂倌的要缓得多”,缓缓地、沉沉地走过来。“我”抬头一看,觉得非常吃惊,原来是一个当年的老同学,但“很不像当年那样敏捷精悍的吕纬甫”。小说主人公吕纬甫出现了。“但当他缓缓的四顾的时候,却对废园忽地闪出我在学校时代常常看见的射人的光来。”吕纬甫给我们的第一印象,是很沉静、很颓唐的,但突然又显示出一种闪亮的、射人的眼光,这种风采使我们想起魏晋风度。魏晋文人就是这样:既是颓唐、懒散的,同时又突然散发出一种射人的光彩。看见吕纬甫,我们很自然地会想起魏晋时代的嵇康和阮籍。首先注意到的,他的颓唐,很像魏晋时代的刘伶;但这样在颓唐中的突然闪光,更像嵇康和阮籍。

吕纬甫给“我”讲了两个故事。我们来看第一个故事。“我”问吕纬甫到这里来做什么,吕纬甫说:“为了无聊的事。”什么事呢?他说:“我曾经有一个小兄弟,是三岁上死掉的,就葬在这乡下。我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楚了。……今年春天,一个堂兄来了一封信,说他的坟边已经渐渐地浸了水,不久坟怕要陷入河里去了,须得赶紧去设法。母亲一知道就很着急,几乎几夜睡不着。”所以奉母亲之命来这里迁葬。接下来我们看看吕纬甫怎样叙述迁葬的故事:“我当时忽而很高兴,愿意掘一回坟,愿意一见我那曾经和我很亲睦的小兄弟的骨殖:这些事我生平都没有经历过。到得坟地,果然,河水只是咬进来,离坟已不到二尺远。可怜的坟,两年没有培土了,也平下去了。我站在雪中,决然地指着它对土工说,‘掘开来!’我实在是个庸人,我这时觉得我的声音有点稀奇,这命令也是一个在我一生中最为伟大的命令。但土工们毫不骇怪,就动手掘下去了。待到掘着圹穴,我便过去看,果然,棺木已经快要烂尽了,只剩下一堆木丝和小木片。我的心颤动着,自去拨开这些,很小心地,要看一看我的小兄弟。然而出乎意外!被褥,衣服,骨骼,什么也没有。我想,这些都消尽了,向来听说最难烂的头发,也许还有罢。我便伏下去,在该是枕头所在的泥土里仔仔细细地看,也没有。踪影全无!”“其实,这本已可以不必再迁,只要平了土,卖掉棺材,就此完事了的。……但我不这样,我仍然铺好被褥,用棉花裹了些他先前身体所在的地方的泥土,包起来,装在新棺材里,运到我父亲埋着的坟地上,在他坟旁埋掉了。……这样总算完结了一件事,足够去骗骗我的母亲,使她安心些。”

我们仔细地来分析这一段吕纬甫的叙述。不知道读者朋友有什么感觉,我说说我的直观感觉:这样的叙述还是很感人的。吕纬甫对他小兄弟的感情是很深的:墓里什么都没有了,还想仔细找头发。由此可以看到他对小兄弟和他的母亲,有一种浓浓的亲情。这浓浓的亲情让人感动。但另一方面,这样的叙述又让人觉得很惊诧,比如,为什么他说“‘掘开来’这句话是他一生中最伟大的命令”呢?还有,一再强调坟掘开以后什么也没有:“消尽”,“踪影全无”,这又为什么呢?这就使人感觉到,在这样一个充满人情味的故事背后,好像又隐藏着什么。也就是说,这小兄弟的“坟”是一种隐喻。隐喻什么呢?隐喻着一种已经逝去的生命。对于吕纬甫来说,他这次不仅仅给小兄弟掘坟,而且是对已经消失的生命的一种追踪。所以在他感觉中,这是他一生中最伟大的命令。而追踪的结果是“无”。这个“无”就是典型的鲁迅的命题。但是,尽管明知“踪影全无”,还是要开掘;明知是“骗”,“我”还是要去迁葬。

其实这里让我感动的不仅仅是一种人情味,对亲兄弟、对母亲的亲情,更重要的是对已经逝去的生命的追踪和眷恋。鲁迅在《写在〈坟〉后面》说了类似的话:“这不过是我的生活中的一点陈迹”,“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就这样地用去了。……总之:逝去,逝去,一切一切,和光阴一同早逝去,在逝去,要逝去了。”这一段话和上述描写是互相联系的,都是表现了对正在消失的、将要消失的、已经消失的生命的一种眷恋。鲁迅在《写在〈坟〉后面》最后引用了晋代大诗人陆机悼念曹操的诗句:“嗟大恋之所存,故虽哲而不忘。”这里正表现了和魏晋文人的精神相通。魏晋那些人表面的放达,掩盖不住他们对生命的深情的眷恋。

因此,吕纬甫实际上是鲁迅生命的一个部分。过去我们分析《在酒楼上》,吕纬甫是被当作一个被批判、被否定的对象。实际上这是不对的,他其实是鲁迅生命的一个部分。在吕纬甫身上,集中了鲁迅对生命的眷恋之情。而这种浓浓的人情味,对生命的眷恋之情,在鲁迅的著作中一般不大看得到,鲁迅不大轻易表露他复杂的情感。但正因为这样,吕纬甫的形象就具有非常特殊的重要的意义。

同时我们要注意到,“我”也是鲁迅的一个部分。小说中的叙述者“我”和主人公吕纬甫,是鲁迅生命的两个侧面,都是鲁迅生命的外化。所以,“我”和吕纬甫的对话实际上是鲁迅生命的自我对话。这两个声音都是鲁迅自己的。

值得注意的是,吕纬甫是在“我”的注视之下叙述故事的。这就使我们想到鲁迅在谈到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时说过:作家既是伟大的犯人,同时也是伟大的审问者。d小说里这两个人物是鲁迅两个自我的外化,也正好扮演了“伟大的审问者”和“伟大的犯人”两个角色。吕纬甫一方面作为“伟大的犯人”,他在“我”的审视之下;但同时他有意无意地也揭开了他内心的美好的东西。而作为“审问者”的“我”,一方面在逼审“犯人”,另一方面,在“犯人”的陈述面前他也感到自身的一些问题,从而引起自身的反省和自我审问。两种声音在互相撞击。每个人都是审问者,每个人都是犯人。这个撞击过程,其实是鲁迅和与他类似的知识分子的灵魂的拷问。

我们进一步追问:这种自我审问和自我陈述,表明鲁迅这样的知识分子存在着哪些矛盾?这就需要对吕纬甫和“我”做进一步的分析。“我”在小说里是体现了鲁迅哪方面的特点。

“我”是一个漂泊者,他为什么从北方跑到南方?他还在追寻,还怀着年轻时候的梦想在追寻,四处奔波。所以“我”是一个漂泊者的形象。一方面,漂泊者的执着追寻表现出一种价值,但同时他有一种困惑:永远找不到自己的归宿。而吕纬甫呢?在现实的逼迫下他已经不再做梦了,已经回到现实的日常生活中,他成了大地的坚守者。他所关注的不再是理想的梦,他所能做的是一些有关家族伦理的琐碎的小事,如为小兄弟迁坟,是日常生活中必须做、非常琐碎,也没有多大意义的事情。还有像邻居死了,他去送礼。在现实生活中,必须有些妥协。所以,当年反抗孔孟之道的吕纬甫仍旧在教“子曰诗云”,教《女儿经》。他有他内心的苦闷。他回到那样的生活中,他获得了浓浓的人情味,但是他不能摆脱当年的梦想的蛊惑。他感到一种深深的内疚:当年的梦破灭了,“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吕纬甫和“我”互相审视的时候,都有一种非常复杂的情感。从“我”的角度来看吕纬甫,“我”作为一个漂泊者,“我”感觉到生活没有归依,没有落脚点,因此“我”对吕纬甫叙述中表达出的普通老百姓的人情味感到很羡慕,但同时“我”也看到了他生活的平庸,因此引起“我”的警觉。而吕纬甫面对着“我”,他虽然看到了漂泊者存在的问题,但是“我”还在追寻,还在追逐当年的梦想,所以吕纬甫在“我”面前感到惭愧,感到一种压力。

这就是漂泊者和坚守者的两种生命存在的形态。两种形态各有自己的价值,同时也有自己的困惑。鲁迅在这两种选择中犹豫。这两个人物都有鲁迅的影子。说得更准确点,这两个人物既有鲁迅,鲁迅同时又跳出来了,鲁迅既在其中,又在其外。鲁迅对两者都有所依恋,有所肯定,但同时都有所质疑。

这样的复杂叙事的小说并没有一个明确的价值判断。过去对这篇小说解释得过于简单:“我”是代表正确的“五四”精神的,吕纬甫是背叛“五四”精神的。鲁迅的态度是很复杂的。他到底是肯定“我”呢,还是肯定吕纬甫?他没有明确表态。这里表现出人类心理的根本性矛盾:漂泊还是坚守?

因此,面对这样没有明确价值判断的非常复杂的文本,我们读者就会做出不同的反应。这就决定于你自己是怎么样的一种状况。假如你是一个漂泊者,你就可能对吕纬甫更同情。坦白地说,我自己就属于漂泊者,还在做梦,还在追寻,我就非常羡慕吕纬甫那种普通老百姓日常生活中所表现出的人情味,这是我的生活中所缺少的。但是如果你是一个坚守者,吕纬甫对你是一个记忆,当你感到生活的无聊和乏味的时候,你就会对吕纬甫引起一种警觉,对“我”反而有一种羡慕之情。读鲁迅这样的小说,每个读者都可以把自己的生命体验加入其中,从而使得小说文本更加丰富。每个读者都不是被动的,而是以自己的生命体验加入到对小说的再创造中去。所以,我们体会到鲁迅的小说作为“开放的文本”的特点:他自己的价值判断是非常复杂的,充满矛盾的,但提出的问题是带有根本性的。在我看来,漂泊和坚守,恐怕是所有人都会面临的一个很艰难的选择。鲁迅这种复杂的表达,使读者有创造的可能性。我想,这就是鲁迅小说的魅力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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