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电影梦·生命

十年一觉电影梦:李安传 作者:张靓蓓 著


电影梦·生命

1996年,在日本一家小酒馆,杨德昌导演曾在这里题下「生命·梦·电影」,李安导演在同一面墙上题下了「电影梦·生命」。

解放了

舞台,改变了我的一生。在此,我的灵魂第一次获得解放。混沌飞扬的心,也觅得了皈依。

一上舞台我就强烈地感觉到,这辈子就是舞台。清楚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它擦亮了我的双眼,呼唤、吸纳着我的精魄。我逐渐了解,所谓的升学主义、考大学,除了培训基础知识与纪律外,对我毫无意义。遵循常规,我的一生可能庸庸碌碌;但学戏剧,走的可能就是条很不平常的路。

但刚进艺专影剧科时,谁也没当回事。有些人就是去读了一个月,随即办理休学,准备重考。戏称影剧科是第一百零八志愿的我,也打算重考,所以在我脸上找不到新鲜人(freshman,大一新生)的喜悦。当时学姐施秀芬(广播主持人金笛)正编导一出独幕剧,还缺个男主角“诗人”,经同学推荐,选中我来演。她觉得我虽无诗人的飘逸,但面部表情尚可,照他们的讲法是,脸上挂着一副多愁善感的忧郁气质。这出戏是个转折点,记得第一次站上舞台,强烈的聚光灯洒下来,面对灯光之后黑暗中的观众,我第一次感觉到命运的力量,是戏剧选择了我,对它我无法抗拒。接着又演出美国剧作家田纳西·威廉姆斯(TennesseeWilliams)的名著《玻璃动物园》(The Glass Menageries)的男主角汤姆。从此在艺专,我一路担任男主角,演戏不下十五出,并于1974年拿下台湾大专话剧比赛的最佳男主角,同时自编自导独幕剧,改编、导演外国剧本,兴头很大。可能台湾第一次实验做圆形剧场即是《泰吉丝的故事》,该剧由友人余季编剧,我执导,我将观众席设在中间,四周划为表演区。一搞戏剧,我什么都想尝试。

那时候学艺术,没有很多大环境,不过艺专的环境很适合我,三专、五专、日夜间部齐聚一堂,总共才七百多人,自成一个小天地,有音乐、美术、舞蹈等七科,大家都是学艺术的,悠游其中,我觉得很自在。

找到自己

到了艺专后,我才真正面对另一种人生的开始。原来人生不是千篇一律地读书与升学,我从小到大所信守的方式并非唯一,其实每天可以不一样,我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很过瘾。

可是爸爸看了很伤心,因为环境实在很差,我又是他最宠爱的儿子。那时艺专的校舍很简陋,爸爸第一次送我到学校时,一看伙食及宿舍,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因为老鼠正沿着柱子跑上跑下,一间几坪大的小房间里摆了七个床位、两张桌子……听说他回家后大哭了一场。现在那些宿舍都改建成宏伟的校舍了。

第一个学期快念完时,爸妈一起北上看我。那晚,北一女郑玺瑸校长请我们吃饭,席间郑校长说:“小安休学吧,住到我家来,我请最好的老师给你补习,明年重考。”

饭后我们父子俩独处时,爸爸问我:“要不要重考?”

我说:“我觉得我是属于这方面的!”

爸爸决定支持我,他说:“不要再重考了,不过我有个条件,毕业后留学。”

当时大家心情都很矛盾,我不忍心看爸妈难过,他们也认为我很不甘心,觉得我应该考上更好的学校。

但是我在舞台上找到真正的自己,充满自信的喜悦,不再六神无主地过日子。

眼界大开

艺专时期,除了在舞台上找到自我归属感外,对电影也有了另一层的体会。

打从在娘胎起,我就和电影结缘。妈妈怀我时,最难抗拒的两个嗜好就是看电影及啃甘蔗。在我还不会走路时,她就推着婴儿车带我进电影院了。那个年代,电影是最佳娱乐。从童年到求学期间,我看了不少电影,每当心情低潮时,电影院就成了我的避风港。看电影时,每逢感人之处我便会掉泪,所以经常是两眼红肿地走出戏院,可能这也影响我日后拍电影的品味及要求,希望能拍出感动人心的电影。

记得有一次跟妈妈去看电影,我好奇地问道:“为什么我们老看外国片?”

妈妈说:“外国片好看啊,等你长大,看看能不能拍更好的华语片。”

不过小时候看电影仅只是娱乐,也没多想,更没想到电影还能启发其他的想象,直到进艺专之后,我对电影的想法才有所改观。

艺专时,看了本翻译的《超级巨星》,才知道电影导演是超级巨星,对作者论慢慢有了点认识。迈克·尼科尔斯(Mike Nichols)执导的《毕业生》(The Graduate)是我的启蒙电影,一年级时看了这部描写人生没有游戏规则的片子,第一次让我有了触电之感,影片里达斯汀·霍夫曼(Dustin Hoffman)不按牌理出牌的调调,以及电影中冲撞社会制约的主题,与我当时的心境有所共鸣。

《毕业生》是部六十年代末的电影,因主题有违伦常,直到七十年代初才在台湾上映,本来达斯汀·霍夫曼周旋于母女之间的情节也改了,母女成了姊妹。我连看三遍,感觉到电影不光是讲故事,还表达些别的意涵,脑筋开始有点想头了。

到美国后我又重看了几遍,对《毕业生》还是喜欢,不过是另一种对社会讽刺剧的喜欢了,因为我对这个社会有了更多的了解,但我永远记得它当初带给我那种触电的感觉。

一年级下学期时,台北的大专院校间开始流行看艺术片,大家都到台北汉口街的台映试片间去看,每周一部。我看的第一部艺术片就是伯格曼(Ingmar Bergman)的《处女之泉》(The Virgin Spring),带给我极大的震撼,看完后我兀坐在试片间内,久久不得动弹,也不愿出去,连看两场。第二部是德·西卡(Vittorio de Sica)的《偷自行车的人》(The Bicycle Thief),第三部是安东尼奥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的《蚀》(Eclipse)。艺术电影这头三炮就轰得我几乎久久不省人事。当时台湾所有的艺术电影不如现今,十分有限,也没有影带、影碟,所以观赏艺术电影的经验非常珍贵。其他各学校有时也会举办电影欣赏会,我就一部一部地看。自伯格曼等人的电影里得到的启发与感动和《毕业生》又很不一样,伯格曼让我感觉到导演的存在,意识到艺术电影的力量。

超八毫米摄影机

三个时期的李安(由上至下):戴上墨镜扮痞子状的NYU时期;服兵役时期,在嘉义刘家昌拍片地点留影;伊利诺伊大学毕业那年暑假,回台请示父亲去NYU念电影或继续留在伊大攻读戏剧。

那时在艺专,学校拍不起电影,只在毕业前让所有技术组的同学扣一下十六毫米摄影机,我不是技术组的,一直没碰过电影摄影机。二年级时,我看到有人在拍超八毫米影片,一个香港同学说可以帮我从香港带机器进来,我就跟父亲要了钱去买。这是除了书以外,父亲送给我唯一跟电影有关的礼物。我把它当宝贝,用这台摄影机拍了一部十八分钟的黑白短片《星期六下午的懒散》,灵感来自余光中的短篇小说《焚鹤人》,叙述一位画家写生时看到白鹭鸶在天空自在地飞翔,就想做一只如鹭鸶的风筝,结果风筝飞了几次,都飞不起来。在这部剧情默片里,我想表达艺术家面临理想与现实落差的挫折与挣扎,我当时也有这种心情,对电影既充满向往又不明所以。

为了拍摄该片,我和朋友赶工了几天,用竹枝和宣纸完成了戏中所需的鹤形风筝,没想到试飞时,不小心摔断了鹤脖子;隔年四月,我又重做道具,才完成片子。后来这部短片还帮我申请进入了纽约大学(NYU)电影系。

拍片时我从摄影机的观景窗望出去,我就知道我应该有天分,因为那个世界跟我平常经验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我可以只选择有意思的东西,在那个世界里,我可以尽情挥洒,并让梦想显影、留下。不过那时候舞台做得多,我对两个都有兴趣。

在艺专,影响我最大的就是教授“电影导演”的王大川老师,我三年级时他去世了。我追随他,因为他学问好,阅历丰富,我很崇拜他。

王老师是位蒙古王子,以前很有钱有势,据他说,“光是统辖的国土,就比台湾大二十倍”。二十八岁当上将军,至俄国、美国求学,都有秘书、随从随行,又念军校、理工大学,经历过辉煌的岁月。他喜欢票戏,在国内捧戏子,跟名角一起票戏;在国外捧电影明星,送林肯轿车。初到台湾时,还送了三百辆吉普车及军备给政府。不过他在教我的时候,可能受过很多委屈,十分抑郁。我追随王老师时,他身体已大不如前,住得很破旧潦倒。我有时陪他去国民党军队文艺活动中心看京戏,有时去给他买面包,他喜欢明星面包店的面包,质感像美国的口味。向他请教任何问题,不论东方、西方,一定有答案。

多方尝试

在艺专的艺术氛围下,除了戏剧、电影外,只要是好玩的,我都碰一下。我学过芭蕾,不过时间很短。因为那时编了出独幕芭蕾舞剧《阿奇》,换了五个男主角都不成,后来我就自己上场,先去学了一个多月,又演又跳。

当时还写过一篇一万多字的短篇小说《走了样的焚鹤人》,述说我拍摄《星期六下午的懒散》的经验,发表在《艺专青年》上,那是我第一次的写作经验。

同时,我还跟申学庸老师学声乐。记得高中时参加合唱团,每天下午人家扫地我们练唱的一个小时,是我的快乐时光。到了艺专,继续练声乐,先跟音乐系学生陈建华练发声,申老师听了我的声音,说我可以练得很好,就破格收我为徒。有时我也和好友余季画画素描。

我好像做艺术类都有点天分,不过除了拍电影外,没有一样持续下来。电影很适合我,因为它涉及了音乐、舞蹈、写作、戏剧、视效等因素,我可以在电影里把这些东西整合起来,变为另一种独立的表达方式。

近乡情怯的矛盾心理

我学戏剧、美术,爸爸虽然答应支持,但内心一直很矛盾。

记得二年级升三年级暑假时我们环岛巡回公演,到工厂、军中演出舞台剧,音乐、舞蹈科也随行表演歌舞、民族乐等,我们演员也会支援歌舞表演充个场面,大伙又歌又舞又搬道具,像跑江湖似的很好玩。一到嘉义,我就开始紧张,因为快回台南了,我也心里老犯嘀咕地气自己,在外面本来高高兴兴的,为什么一接近家就备感压力。踏进家门,爸爸一看我因公演累成的黑瘦模样,就在饭桌上开训:“什么鬼样子!”我当时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走回房里,把自己锁在门内。这是我第一次胆敢有此犯上举动,已经是很革命了。当时父子俩都很不开心。因为在父亲的印象里,我的公演和小时候我们看的军中康乐队没两样,他很伤心,一心指望能光宗耀祖的我没考上大学,居然沦落为给人逗乐子的康乐队队员,所以他一直催促我留学,希望能拿到学位,成为戏剧系教授。

直到现在,我格局比较大了,这层心理障碍依旧存在。我一回台湾就紧张,搞戏剧,我是跑得越远,能力越强,人也越开心。一临家门,紧张压力就迎面而来。对我来说,越接近生活,我的压力越大,越难以从事艺术处理,能力越低。如小时候离开妈妈到花师附小,我就不哭了。离家到艺专,我的能力就有所发挥。在英国、美国拍西片较易发挥,一拍华语片就心情沉重。在我电影里,这种心情表达得最明显的大概就是《喜宴》,以为在海外很自由,但亲情又把你抓回来。

想来有趣,返家、离家,压抑、发展之间的拉扯,都和父亲有关。留学是他和我之间的约定,离家千万里即是他的促成。

因为要留学,我就做了些准备。本来想去法国,因为那时法国电影新浪潮很吸引人。刚开始我去学了两个月的法文,但法文里的阴性阳性、时式,搞得人头昏脑涨,加上也要通过语文考试,于是改变初衷,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补英文,总算托福勉强过关,我开始申请学校。由于邻居小孩在伊利诺伊大学念书,回来时说起该校戏剧系有栋很大的剧场,里面在干什么倒是不知道,我就申请伊大。

Upside-Down——文化冲击

因为当时艺专不是大学,学位只是学分证明(creditdiploma),所以我到伊利诺伊大学戏剧系导演组就读时,还是转学生,得从大学部一年级读起,不但有些共同科目要念,所有专业科目也都要学。1980年顺利拿到艺术学士学位。

在伊大第一年,我经历了两个天地翻转的文化冲击:一是来自戏剧,一是我开始看左派书籍。

第一个文化冲击跟“性”有关。因为当时伊大戏剧系老师所选读的近代经典剧本,包括从易卜生(Henrik Ibsen)、荀伯格(Harold c.Schonberg)等人的作品以降,正巧都与性有所关联,而且都很强烈。年轻的我便有个印象,“性”是西方戏剧的一个重要根源,精神渊源于“失乐园”。以前在台湾老师都不明讲,到了美国第一年,全反过来,老师谈的很多都是性和戏剧的关系。我因而对戏剧原理、东西方的文化差异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在伊大,我感觉才接触到真正的西方戏剧,整个扭转了我对戏剧的观点。

在我的认知里,以基督教为主的西方传统中,“失乐园”跟“性”有很大的关系。人类受到撒旦(蛇)的引诱,偷吃禁果,被逐出伊甸园,开始意识到羞耻,有了性交、怀孕,所有的痛苦与生命的延续由此开始。人类对性欲望的觉醒是受到魔鬼的引诱,致使人类犯下原罪而受到上帝的惩罚。西方的挣扎即是人类摆荡于上帝与撒旦之间的拉锯,西方戏剧精神也以此为出发点。走出伊甸园后,人类开始认识自己,因而求知与创作,知识与创作即是人类对上帝的一种挑战,也是人性的一种骄傲。在人性与神性的对立中,人要活得有尊严,就会有所怀疑,我思故我在。因此,一切知识的衍生也与痛苦有关,尤其是宗教、哲学的产生,都跟人的磨难密不可分。因为人在快乐顺利时多半不去思考,痛苦时,才比较会反思问题出在哪里。

在伊大求学时,暑假期间曾至英国做交换学生,初识莎士比亚剧场。

在西方,蛇在梦中引诱女人(夏娃)而使人类犯下原罪,受到“性”的处罚;在东方就好比七情六欲。西方戏剧喜用冲突来做手段,求取净化与升华,这似乎跟我们的教养很不同。

记得在艺专时,中西通达、学问最好的邓绥宁老师教授“中国戏剧史”时,曾讲过一段话,我当时以为是个笑话,在伊大接触西方戏剧后,才领略个中道理。邓老师说:“和尚和尼姑的戏没什么好看,但花和尚碰到浪尼姑,就有戏看。”

我们的话剧(舞台剧)、电视、电影皆学自西方,但一般不去摸它的骨。以前王生善老师教我们“戏剧概论”时,也曾提及电视剧里演“爸爸打儿子”的情节,一个耳光下去,儿子马上说:“爸,我错了!”王老师说:“戏,就不能认错,就是要跟爸爸吵,再冲出去,这才叫戏,一认错就没戏了。”虽没有明讲,其实就是冲突,就是讲个人意图的最大伸张。“不顺”才造成戏剧性,戏剧的产生不是靠平衡、和谐,是相反的。我觉得很有意思,就在那默默地吸收。

另一个文化冲击就是我离开那时的台湾,才有机会开始看“禁书”——共产党的文艺及宣传作品,尤其是老舍的著作及斯诺(Edgar R.Snow)的《西行漫记》(Red Star Over China)。从台湾到伊大,我第一次经历下雪,也第一次从图书馆借了这些书回来,真是“雪夜闭门读禁书”。头一回,我对自我的身份认同产生了不一样的观察角度。这个冲击对我来说,有如天地倒置。

这两件事持续影响我很长一段时间。

念电影选对了路

在伊大,学科、术科并重。学科方面有戏剧史及剧本研读,术科方面除了学习表演、导演、剧场运作外,每学期还要打卡做满一百二至三百六十小时的剧场工作。除了做剧场工外,我还参加过三次正式舞台演出及导过一次小剧场。伊大两年,艺专三年,五年的戏剧养成教育,成为我日后电影创作的底子。

当时一眼看过去,我以为最优秀的人才都在表演组,我就有个概念,如果把戏剧剥到最后,用削减法衡量每个元素,哪些可以不要,那么最后最必要的一个元素就是:一个演员站在舞台上面对观众。

过去在艺专,从一年级开始我就演男主角,自小练习的演讲经验,让我可以口齿清楚,在台上我是有两把刷子的。然而到了伊大,语言不行就不能演,只能演默剧、小配角,埋头在一边学习导演功课,比较没意思。

那时我开始兴起念头,当导演就要当电影导演。1980年拿到戏剧学士后,我同时申请了伊大的戏剧研究所和纽约大学电影研究所。

我将转念纽约大学电影研究所的想法,征询父亲的意见。父亲本来希望我继续念戏剧,拿博士,将来好教书,最后还是同意我念电影,学费及拍片花销家里会帮我。

我一读电影就知道走对了路。因为我当演员是一种表演,当导演也是表演,借电影来表演。电影主要靠声光效果,没什么语言障碍,这是最适合我的表现方式。

拍电影我很容易就上手,那时我英文都讲不太通,句子也说不全,但拍片时同学都会听我的,做舞台也如此,在台湾、美国都一样,不晓得为什么。平常大家平等,可是一导戏,大家就会听我的。导戏时,我会去想些很疯狂的事,而且真的有可能就给做出来了。我想,那么容易上手,一定有些什么东西在里面,也许这就是天分。

真搞创作的,其实没什么高深学问。拍片实务是街头智慧,靠的是临场的机变反应。可是想法的成形,却是个复杂的有机过程。

我在纽约大学拍片后才发现,平常在班上滔滔不绝、分析电影头头是道的人,一拍片,你不敢相信那是同一个人,那么简单的事情,他都反应不过来。我这才知道,读理论和拍片根本是两码事,是两种不同的才分。当然,有些人像戈达尔(Jean-Luc Godard)、特吕弗(Francois Truffaut)两样都具备,但这种人真的不多。

身段高的人常常拉不下脸来放胆一试,较难突破现状。我觉得人的自尊和他的知识背景有关,而创作多是本能,是打破现成观念的。

观念能分析很多东西,可是创作不是观念分析,创作是运用想象力直观地去表达一种经验,创作者本身只是作品诞生的一个工具。

在台湾升学体制下形成的士大夫观念,以考试成绩为唯一标准来评判一个人的高下,在这种科层里,从小学起一路到拍《推手》之前,我所处的地位始终徘徊在吊车尾阶段,反而是一种解放。到了艺专,我第一次可以抛开以往的价值观,像个新生儿般地重新开始。走上这条路,是一种原始的冲动,非做不可。

在伊大演出默剧。

念电影,选对了路,我第一次觉得没上课很可惜!

学生时期,大伙儿分工合作去拍电影,这次我负责音效。

在我生活的环境里,我的自尊一直很低,从台南一中起我就觉得不如人,到了艺专,社会上又觉得不是间好大学。毕了业,服兵役剃光头,又被女朋友甩掉,女友进入社会往前走了,我还是阿兵哥。到了伊大,都是美国人,话也听不太懂,朋友也没法交,个子比老外瘦小,台湾留学生又多是念理、工、医、农的高材研究生,我是唯一念戏剧的大学生。虽然努力地吸收,但仍自觉处于很低的位置,要进入世界闯出什么,好像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一到电影系,就不一样了。

我最愉快、最充实的日子,就是1980年到1983年在NYU的求学时光。一拍片就很快乐,会想很多点子实验。学校经常放犹太假,有时我搞不清楚,到了教室一个人都没有,我第一次觉得放假心里不高兴就是在NYU。以前上学放假是最高兴的,现在不想放假是因为心里想学,想多知道些。放假不上课,我觉得损失了一天,心里头真的很在意。

NYU电影制作系研究所的训练算是很扎实,三年里把电影的前置、后制都摸过了,通常毕业作得花上额外的一年时间完成。每个学生要编导五部作品,包括默片、音乐片、配声片、同步录音片及毕业作。这里以栽培导演为主,上课时,有时老师在课堂上讲解名片的结构与拍法,但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拍片及讨论彼此的作品。

拍自己片子时可练习创作过程、领导统御及被批评时要何以自处。帮别人拍片时,则有机会触及各部门的基本技术。虽然都是入门,但我学到了初步的整体制片及导演的概念。

纽约大学期间,我拍了五部电影,二年级拍的《荫凉湖畔》曾获金穗奖最佳剧情短片及NYU的奖学金。我受到肯定,再接再厉,用尽手边一切资源,筹拍了《分界线》(Fine Line)。叙述纽约运河街南北分别住了不同种族的人,一边是华人,一边是意大利人,因某事引起两种人在纽约四处流窜,以故事搭配我在纽约各处拍摄的街景。为了这部毕业作,我自己打工、父母资助、女友惠嘉赞助,共花了一百多万台币。

记得拍摄《分界线》的头四天,我兴奋得睡不着觉。到了最后阶段,还差八千多美金,我就从惠嘉的账户里直接提了来用。那时她在伊利诺伊大学当助教,因为要交税,所以存折放在我这里。奇怪的是,我一点愧疚感都没有,事后我跟她说起这件事,她也仅只哦地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从“缺席”到荣誉博士

1984年的毕业典礼,我没出席,和NYU的同学罗曼菲、刘静敏、平珩一起到刘静敏所住的大楼屋顶水塔旁,照了些硕士照,硕士袍还是平珩租来的,大家轮流穿,照大头照寄回家交差。

十七年后,2001年5月10日,母校NYU在第一百六十九届毕业典礼上,颁给我荣誉博士学位,弥补了当年缺席的滋味。我想父亲心里也会很高兴,因为他向来希望我多念书。

典礼是在纽约华盛顿广场举行,在场观礼的有穿着紫色长袍的五千名应届毕业生及一万多位家长,NYU董事格利彻(Mr.Gleacher)引导我们五位荣誉博士上台,艺术学院电影、电视系主任科尔曼(Julie Corman)在致辞介绍前,也用中文向我道了“恭喜”,随后由校长奥利弗(L. Jay Oliver)颁发证书,格利彻为我佩戴象征荣誉学位的披带,教务长斯特德曼(Harvey Stedman)为我戴帽子。我挥手致意,谢谢大家的抬爱。

返回母校,看到学弟妹,心里很高兴。代表致辞时,我开玩笑地说,在学校学了很多,但我大部分都忘了,只有一样难忘,就是不断学习、勇于尝试及面对失败。

NYU的环境是孕育我成为电影人的开始,在这之前,我没有碰过电影,都是弄戏剧,拍片也只是玩票。没想到碰对了路,就一直走下来,也没想过要转行。

对我来说,学校毕业后才碰到真枪实弹,还没有被打死的话就学些经验,继续往前走。

NYU的教育方式很务实,我学了不少实务,都是吃饭的家伙。我觉得新的台湾电影常常瞧不起技术,但在NYU时没有这种心态,就是一种求生训练,大家机会均等,一起出去拍片,各部门的技术都摸得到,但不专精。同时还要学着当领袖,让人听令办事,那时是领导三五个人,现在领导三五百人,但原则类似。

毕业典礼,我跷了,而且还有三位美娇娃陪伴:右起罗曼菲、刘静敏及平珩。这里是刘静敏住所的顶楼。

看,李大侠终于修成正果,拿到NYU的毕业证书了。

我一拍片就会忘我,像变了个人似的。其实导演(director),就是给方向(direction)的人。从学生时代起,我拍片就有个目的:想练习一样新技巧。学生阶段,我没有特别的想法想表达,职业拍片后就有话要说,而不再只是练习新招了。直到现在,我还保持这个习惯,每拍新片总希望能触摸一些新技术。基本上我拍片的胃口很大,有很多好奇心,学到某个技术,就会有快感;而且我希望做出不同的效果,令人印象深刻,我就有很大的满足感。

窝居的六年

1985年2月,我把所有东西打包成八个纸箱,准备回台发展。就在行李被运往港口的前一晚,我的毕业作《分界线》在纽约大学影展中得了最佳影片与最佳导演两个奖,当晚美国三大经纪公司之一的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es Agency)的经纪人当场要与我签约,说我在美国极有发展,要我留下来试试。

当时太太惠嘉还在伊利诺伊念博士,带着一岁不到的阿猫(李涵),学位还差半年就拿到。

我想:孩子还小,太太学位还没拿到,也好,在美国再待一阵子陪陪他们,也试试运气。经纪人当时极力捧我:“你将来在美国没问题的,若有人认为你是中国人有问题,那是他们的问题。”捧到我没有抵抗力,觉得好像是真的,当然后来成真,但当时谁晓得。

1986年1月惠嘉毕业,我们一家三口自此定居纽约。

抱着年幼的大儿子阿猫,初为人父的我,还在埋头写剧本、找出路。

1986年1月,惠嘉毕业后找到工作,从伊利诺伊搬来纽约郊区同住,刚开始的半年,她真的很难过,都不想活了。不过后来她好像也想开了,家里只要过得去就好。

同一年我与乔尔·罗斯(Joel Rose)合写了个剧本《不是迷信》(Is not Superstition),也开始到好莱坞去试试,两个礼拜跑了三十多家公司。他们都是看了我的《分界线》,然后一直吹捧,令我觉得充满了希望。有人建议剧本的某部分得加以修改,两个月后再去,又要再改,就这样来来回回,都没有付费。

在美国攻读电影的人都尝过写英文剧本的苦头,那几年,我主要做的就是发展剧本的工作:自己写的,找美国编剧润饰、合作的剧本就有好几个;别人的剧本,请我以导演身份改写的,也有几个;自己的构想,找美国作家写的,也有几个。

这些剧本的初稿,若有人喜欢,就叫你改写,三番五次地修稿,这样一两年耗下去,不是无疾而终,就是继续发展,预算从美金六十万到七百万不等,这是美国所谓的企划炼狱(development hell)。据说平均一个本子从初稿到开拍要缠斗五年,那还是指千万分之一顺利拍成的剧本。

那时期每隔一阵子,就有人说,看到我的学生片,很棒,我们来谈谈怎么合作吧!因为经纪人会把学生片拷贝一大堆,送到各公司去推销。

就这样,一个计划不成,另一个计划又来了,总有几个在进行,所以老不死心,人像是悬在半空中。

直到1990年暑假完全绝望,计划全部死光,锐气磨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要不要回台湾?老是举棋不定,台湾电影那时也不景气。

1980年初,台湾新电影崛起,但后来受到商业考验,开始消沉。这段期间我跟“中影”洽谈过,企划小野、吴念真虽然好意热心,但讲话都很低调:“没什么希望!”当时真是一筹莫展。有时惠嘉看到我精神上有点吃不下来,就会带我出去吃个饭,那时我们最奢侈的就是去吃肯德基,老大阿猫就说:“我们去吃老公公炸鸡。”

平常我在家负责煮饭、接送小孩,分担家事,惠嘉也不太干涉我,我们经济不够宽裕,所以我也不太愿意进城。

我天天待在家里很无聊,有时间就看报纸练练英文,也没什么进步。我这个人是有片拍就来劲,没片拍就没劲,所以惠嘉说过:“他不拍片像个死人,我不需要一个死人丈夫!”如果有案子做,我就会很高兴,到城里找人写剧本,自己做研究,很来劲。如果我看起来很忙,她就不来管我;如果看我从早到晚呆坐在那儿,她就会问:“你到底在干吗?无聊的话找个事做,不一定要是赚钱的事。”

就这样耗了六年,心碎无数,却一直怀着希望,久久过一阵子,你会看见某位同学时来运转,当然大多数都是虚度青春、自怨自艾地过日子。

这么多年看下来,我觉得电影这一行真是形势比人强。我那时发现,身边当上导演、又做出点成绩来的,都是持续写剧本的人,而不是打工的人。许多人一出校门就有工作,如剧务、剪接或制作,到后来就继续那份工作,很难再往导演方面发展。

我曾在纽约街头碰到一个NYU的学弟,比我晚几届,当年他也因学生片红极一时,人又高又帅、口才又好,片子艺术性强,比我的《分界线》受注目。但他至今仍无机会拍片,最多执导HBO(Home Box Office电视台)的片子,不过他还在埋头笔耕创造新的契机。

NYU毕业的校友,在我之前那几届最杰出的就是斯派克·李(Spike Lee),他也不是上班族,而是持续写作及申请基金会的补助。那时拍电影的老中很多也走这条路,但我对这个没兴趣,因为拿补助拍的都是社会片、实验片,和我的路数不合,加上我又没入美国籍,不是市民。申请基金补助好像还得靠行,混入圈内大家轮流当评审,相互给补助。我资格不够,又不会弄,所以没朝这方面发展。

当年我就很怕自己像台语歌《烧肉粽》歌词里所唱的:“自悲自叹歹命人,父母本来真疼惜,让我读过几年书,毕业之后头路无,暂时来卖烧肉粽……”自怨自艾,久而久之竟不知不觉地就叫卖了一辈子的“来呷烧肉粽”。所以我就赖在家中,不肯去做赚钱的工作。我若是有日本丈夫志节的话,早该切腹了。

毕业快六年,一事无成,刚开始还能谈理想,三四年后,人往四十岁走,依旧如此,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理想,于是开始有些自闭。

这期间,我偶尔去帮人家拍片,看看器材,帮剪接师做点事,当剧务等等,但都不灵光。还有一次到纽约东村一栋大空屋去帮人守夜看器材,好恐怖,真怕会遇上宵小或抢匪闯入抢劫。为了身份,还曾干过两天的剧务打杂,做得很笨拙,大家一看我去挡围观的人就觉得好笑,有个非裔女人见我来挡就凶我:“敢挡?我找人揍你!”我连忙走开,闹了很多笑话。后来我只好去做些出苦力的事,拿沙袋、扛东西,其他机灵的事由别人去做。

我真的只会当导演,做其他事都不灵光。

谷底翻红

1990年暑假,老二石头(李淳)出生时是我最消沉的时候,丈母娘与岳父来美帮忙,一下飞机,惠嘉就叮嘱他们千万别提拍片的事,怕我会受不了。我每天做好菜饭给他们吃,他们就直说:“好吃,好吃。”我就是为了封他们的嘴。有一天,丈母娘忍不住很正经地提议:“李安,你这么会烧菜,我来投资给你开馆子好不好?”我说:“开餐馆跟家里烧饭不一样。”饭后,我躲到房里给台湾《中国时报》写影评与报道,当时在美洲《时报周刊》工作的好友冯光远邀我写稿并提供资料,等于是接济我。写了两个月,差点要疯掉,只得停笔。

当时我有个想法:“要不然就是老天爷在开我玩笑,我就是来传宗接代的,说不定我的儿子是个天才,或者机运未到,就连叫花子都还有三年好运!每个人都有他的时运,份大份小,要是时机来了,我抓不到的话,这辈子就很窝囊。”当时老觉得自己像是京剧中潦倒时困在小客栈里被迫卖马的秦琼,有志不得伸,“店东主带过了黄骠马,不由得秦叔宝两泪如麻,提起了此马来头大……”就这样一路熬着苦等时机,当机会快来时,我已经濒临谷底,快要不行了。

我真的只会当导演,做其他事都不灵光。

就在计划全部泡汤的几个月后,《推手》、《喜宴》的剧本在台湾得奖了,整个运势从谷底翻扬上来。

当时我真不敢相信,因为过去六年都是走霉运。1988年,有一次再三个月我就要开始前期作业的新片《霓虹》(Neon),我当导演,请了一个编剧改写剧本,男主角是文森特·多诺弗里奥(Vincent D'Onofrio)与迪伦·麦克德莫特(Dylan McDermott),还选了朱莉娅·罗伯茨(Julia Roberts)演女配角。当时请她来面谈,她才十九岁。我们在2001年奥斯卡典礼前的洛杉矶影评人奖颁奖典礼上碰面,我问她还记不记得那件事,她说:“当然记得啊!”在《霓虹》里,她要演个落跑小妓女。就快要拍了,结果发行公司跟制片公司谈不拢而作罢,那时候净碰到这种事。

所以“中影”的事情一来,又是华语片老头子的戏,我也不想拍。因为《推手》的剧本是为了拿奖金,原本不是为了拍片而写的,《喜宴》却是,但我对《喜宴》已经不抱希望。因为当时在海内外都筹不到资金,这个题材对那时的台湾来说比较敏感,对海外来说又太中国。就因为钱没有着落,《喜宴》被卡在那儿动弹不得。当时绝大部分的台湾电影只限于本地市场,海外市场及资金根本没个影儿,台湾电影在海外的上映渠道除了中国城的戏院,就是“新闻局”印制十六毫米拷贝“宣慰”海外华人。不像现在,华语片能卖世界版权,就算本地不拍,海外也能筹集到资金。

许多人好奇我怎么熬过那一段心情郁闷时期。当年我没办法跟命运抗衡,但我死皮赖脸地待在电影圈,继续从事这一行,当时机来了,就迎上前去,如此而已。

太太的支持

惠嘉对我最大的支持,就是她自己独立生活。她没有要求我一定要出去上班。当然她赚的还不够用,因为研究员只是微薄的基本薪水,有时双方家里也会变相接济一下。我一直不想让父母操心,我们家从来不谈钱的,但爸妈也会寄钱来给我们救急。

我拍片后,许多人都很好奇我太太是个什么样的贤内助。有一次,北一女北美校友会因为她是“李太太”颁发杰出校友奖给她。她对“妻以夫贵”的事情很不以为然,在致辞时就很不上道地一语道破:“我只是不管他,leave him alone。”其实这正是我最需要的,她给了我时间与空间,让我去发挥、去创作。要不是碰到我太太,我可能没有机会追求我的电影生涯。

我和林惠嘉是在伊利诺伊大学时,前去世界青少棒冠军赛为台湾荣工队当啦啦队加油时认识的。1978年8月3日,我至香槟城伊大报到,不久就和一群留学生开车到芝加哥附近的盖瑞城去看青少棒冠军赛,那年荣工队获胜,我们同车比邻而坐,因而认识。

牵手走一生

1983年8月19日,我们于相识五周年纪念日结婚。在纽约市政府公证。婚礼派对还蛮特别的,很多《喜宴》里的情景都是我结婚实况的翻版。

林惠嘉是她家最杰出的孩子,先后就读再兴、北一女、台湾大学,是伊利诺伊大学博士。我们结婚时,岳父和她二姐来,她二姐从圣荷西自家花园里摘了两朵巨大的新鲜玫瑰,还绑上松枝及别针,好让我们这对新人当胸花。没想到这个妹子一看那么大朵花:“要我戴树啊!”当场发飙不肯戴。还是伴娘罗曼菲机灵,正当大家乱成一团时,她跑到楼下花店去找了一束秀气的小花,才平息了新娘子的怒火。

好友王献篪穿条短裤,开我们的车子送我们去纽约市政厅注册结婚,因为路不远,其他宾客则步行前往。没想到王献篪走错车道,一下就弯上了布鲁克林大桥,当时正逢交通堵塞,结果我们绕了一大圈,等我们到达时,他们早在半小时前就到达会场了。王献篪去停车,久等不来,负责照相的冯光远外出打电话询问,来回不到两分钟,他回来时,我和惠嘉已经彼此互道“I do”行礼完毕,结婚照也没照到,就这样乱七八糟地结过了。有一年,精于看相的好友余季无意中拿起我的手掌一看,顿时惊呼:“啊!那年你居然敢结婚,也不翻翻皇历跟八字对一下,你那年结婚一定搞得乱七八糟!”

不过晚上的婚礼派对倒是十分的浪漫别致,我们在好友郑淑丽租来的旧仓库工作室开派对,十分热闹。大家尽心地布置场地,罗曼菲和王献篪从高速公路边摘了大束野花来,电影道具、布景都成了现成的装饰,因为没冷气,便自众家友人处搜刮了一堆电风扇来,摆在房屋的四周送风。大家在客厅里跳舞,背面大片墙面成了银幕,放映我的毕业作《分界线》,还蛮特别的。

远从台南赶来的爸妈,坐在一张大红被单铺成的床前,接受我和惠嘉的磕头跪拜,正跪拜完,妈妈突然掉下眼泪拉着惠嘉的手说:“惠嘉,我们李家对不起你,让你结婚结得这么寒碜,我们老远从台湾到美国一点用也没有。”这一幕,后来成了《喜宴》里的情景。而那张红床单,收藏多年,在《喜宴》里也派上用场,成了赵文瑄和金素梅新婚夜的床单。此外,《喜宴》中大闹新郎新娘啃吊鸡脖子等戏码,我们也领教过。

不过一想起拍《喜宴》时,我给戏里的新娘挑礼服、化妆打扮,我太太都没有经历过这些,我心里就有着罪恶感。

我一直觉得喜宴很荒谬、很假,它是一种社会表态的仪式,其实跟婚姻没什么关系。惠嘉是个不爱俗套的人,我在婚礼前两个礼拜还在忙着拍毕业作《分界线》,所以这个婚礼被我们搞得一团糟,其实也是下意识对喜宴仪式的一种反抗。但父母千里迢迢地从台南飞至纽约,没想到我这个李家长子的婚礼居然如此的不庄重,让父母很伤心。我才发觉,喜宴的形式虽然荒谬,但人投入的感情却是真的,这也引发我之后拍摄《喜宴》的灵感。

婚后我和惠嘉人隔两地,她继续念书,我在纽约剪辑毕业制作。1984年5月,我还在等毕业作冲印出来,大儿子阿猫诞生时,我这个爸爸还不知情地在纽约公园里玩棒球、丢飞盘。直到晚上回家,才知太太已经生产,第二天赶忙搭机飞去伊利诺伊看妻儿,当我傻傻地冲进医院时,大家一见我来都高兴地鼓掌。原来头天半夜惠嘉独自进医院时,医生问她要不要通知丈夫,她说:“不必。”问要不要通知友人,她也说:“不必。”她感到羊水破了,自己开着快没汽油的车子来到医院,院方还以为她是弃妇。她的个性就是很独立,自己能做的事就不愿麻烦人。本来我们说好,腹中胎儿的头部开始移位往下转时,大约是预产的前一周,我回伊利诺伊来照顾她,结果她也没告诉我。所以老二石头出生时早产,我就特别盯在一旁,她还是频频赶我走:“杵在这儿干吗,你又不能帮忙,你又不能生!”挤孩子出生时,我去拉她的手,她还把我挡开,让我一点参与感都没有。

结婚那晚,我喝香槟喝醉了!

我们结婚的情景,后来出现在《喜宴》中。

我和太太是典型的互补性格,我委婉柔和又心不在焉,不太懂得照顾自己和别人;太太性情刚直专注、独立聪明,和她所学的微生物科学理性中带细腻的性质很像。

在生活里,不论我的事业处于低潮或高峰,我们的感情一直差不多,相处上也没太大差别。当我低潮时,太太比较主动,是我迁就她的行程;在我高峰时,有时她要迁就我的行程。

在精神上,她以前比较痛快,从前她工作忙,我依赖她;我出名后,现在她有时候要出来做李太太,打搅了她的工作。

我觉得,夫妻间相处如一切事体,不是一成不变的,都需要做适度调整,甚至以变化来保持不变。以前我在外面谦卑,回家一样谦卑。现在我在外面比较神气活现,回家再谦卑,就觉得是在调整,其实只是保持不变。

而每经历一次成功,又要做些调整。像现在,不论坐地铁或上街,老是被人认出来。去中国馆子,都没法子坐下来安静地吃顿饭。

前些日子我和太太到纽约法拉盛的华人区去买菜,我把菜装上车,太太到停车场对面的路边买西瓜,有位台湾来的太太对她说:“你真好命,你先生现在还有空陪你来买菜!”

“你有没有搞错啊,是我今天特别抽空陪他来买菜的!”那位太太听到我太太这么说,一时气结,半天接不上话。其实以前她就很少陪我买菜,现在也一样。不过她管家有她的一套,儿子们服服帖帖,我也很服气。

中国人造词很有意思,“恩爱”,恩与爱是扯不开的。

即“倒数最后几个志愿”的意思,名次越后面的志愿,录取的分数越低,学校越差。

1坪约合3.3平方米。

全称是“台北市立第一女子高级中学”。

八毫米底片是目前八毫米影片的标准规格,多用于拍摄业余电影和教育影片。超八毫米(super-8mm)底片其宽度和八毫米底片一样,但齿孔较小,因此画面多出一半,影像的清晰度因而较高,而且有足够的空间来容纳一条声带。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超八毫米曾广泛使用在教育及新闻影片上,近年来因电子录像器材的兴起已逐渐被取代。

台湾“中央电影事业股份有限公司”的简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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