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碧海青天夜夜心

共君一醉一陶然 作者:石评梅 著


 

我是一个不幸的使者,

我是一个死的石像,

一手执着红艳的酒杯,

一手执着锐利的宝剑,

这酒杯沉醉了自己

又沉醉了别人,

这宝剑刺伤了自己

又刺伤了别人。

无穷红艳烟尘里

一样在寒冻中欢迎了春来,抱着无限的抖颤惊悸欢迎了春来,然而阵阵风沙里夹着的不是馨香而是血腥。片片如云雾般的群花,也正在哀呼呻吟于狂飙尘沙之下,不是死得惨白,便是血得鲜红。试想想一个疲惫的旅客,他在天涯中奔波着这样惊风骇浪的途程,目睹耳闻着这些愁惨冷酷的形形色色,他怎能不心碎呢!既不能运用宝刀杀死那些扰乱和平的恶魔,又无烈火烧毁了这恐怖的黑暗和荆棘,他怎能不垂涕而愤恨呢!

已是暮春天气,却为何这般秋风秋雨?假如我们记忆着这个春天,这个春天是埋葬过一切的光荣的。她像深夜中森林里的野火,是那样寂寂无言地燃烧着!她像英雄胸中刺出的鲜血,直喷洒在枯萎的花瓣上,是那样默默地射放着醉人心魂的娇艳。春快去了,和着一切的光荣逝去了,但是我们心头愿意永埋这个春天,把她那永远吹拂人类生意而殉身的精神记忆着。

在现在真不知怎样安放这颗百创的心,而我们自己的头颅何时从颈上飞去呢!这只有交付给渺茫的上帝了。春天我是百感交集的日子,但是今年我无感了。除了睁视默默外,既不会笑也不会哭,我更觉着生的不幸和绝望;愿天爽性把这地球捣成碎粉,或者把我这脆弱有病态的心掉换成那些人的心,我也一手一只手枪飞骑驰骋于人海之中,看着倒践在我铁蹄下的血尸,微笑快意!然而我终于都不能如愿,世界不归我统治,人类不听我支配,只好叹息着颤悸着,看他们无穷的肉搏和冲杀吧!

有时我是会忘记的。当我在一群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中间,悄悄地看她们的舞态,听她们的笑声,对我像一个不知道人情世故的人,更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许多不幸和罪恶。当我在杨柳岸伫立着听足下的泉声,残月孤星照着我的眉目,晚风吹拂着我的衣裙,把一颗平静的心,放在水面月光上时,我也许可以忘掉我的愁苦和这世界的愁苦。

常想钻在象牙塔里,不要伸出头来,安稳甘甜地做那痴迷恍惚的梦;但是有时象牙塔也会爆裂的,终于负了满身创伤掷我于十字街头,令我目睹着一切而惊心落魄!这时花也许开得正鲜艳,草也许生得很青翠,潮水碧油油的,山色绿葱葱的;但是灰尘烟火中,埋葬着无穷娇艳青春的生命。我疲惫的旅客呵!不忍睁眼再看那密布的墨云,风雨欲来时的光景了。

我祷告着,愿意我是个又聋又瞎的哑小孩。

肠断心碎泪成冰

如今已是午夜人静,望望窗外,天上只有孤清一弯新月,地上白茫茫满铺的都是雪,炉中残火已熄只剩了灰烬,屋里又冷静又阴森;这世界呵!是我肠断心碎的世界;这时候呵!是我低泣哀号的时候。禁不住地我想到天辛(注:天辛即高君宇的化名。),我又想把它移到了纸上。墨冻了我用热泪融化,笔干了我用热泪温润,然而天呵!我的热泪为什么不能救活冢中的枯骨,不能唤回逝去的英魂呢?这懦弱无情的泪有什么用处?我真痛恨我自己,我真诅咒我自己。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

出了德国医院的天辛,忽然又病了,这次不是吐血,是急性盲肠炎。病状很厉害,三天工夫他瘦得成了一把枯骨,只是眼珠转动,嘴唇开合,表明他还是一架有灵魂的躯壳。我不忍再见他,我见了他我只有落泪,他也不愿再见我,他见了我他也是只有咽泪;命运既已这样安排了,我们还能再说什么,只静待这黑的幕垂到地上时,他把灵魂交给了我,把躯壳交给了死!

星期三下午我去东交民巷看了他,便走了。那天下午兰辛和静弟送他到协和医院,院中人说要用手术割治,不然一两天一定会死!那时静弟也不在,他自己签了字要医院给他开刀,兰辛当时曾阻止他,恐怕他这久病的身躯禁受不住,但是他还笑兰辛胆小,决定后,他便被抬到解剖室去开肚。开刀后,据兰辛告我,他精神很好。兰辛问他:“要不要波微来看你?”他笑了笑说:“他愿意来,来看看也好,不来也好,省得她又要难过!”兰辛当天打电话告我说,起始他愿我去看他,后来他又说我暂时不去也好——这时候他太疲倦虚弱了,禁不住再受刺激,过一两天等他好些再去吧!省得见了面都难过,于病人不大好。我自然知道他现在见了我是要难过的,我遂决定不去了。但是我心里总不平静,像遗失了什么东西一样,从家里又跑到红楼去找晶清;她也伴着我在自修室里转,我们谁都未曾想到他是已经快死了,应该再在他未死前去看看他。到七点钟我回了家,心更慌了,连晚饭都没有吃便睡了。睡也睡不着,这时候我忽然热烈地想去看他,见了他我告诉他我知道忏悔了,只要他能不死,我什么都可以牺牲。心焦烦得像一个狂马,我似乎无力控羁它了。朦胧中我看见天辛穿着一套玄色西装,系着大红领结,右手拿着一枝梅花,含笑立在我面前,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便醒了,原来是一梦。这时候夜已深了,揭开帐帷,看见月亮正照射在壁上一张祈祷的图上,现得阴森可怕极了,拧亮了电灯看看表正是两点钟,我不能睡了,我真想跑到医院去看看他到底怎么样!但是这三更半夜,在人们都睡熟的时候,我黑夜里怎能去看他呢!勉强想平静下自己汹涌的心情,然而不可能,在屋里走来走去,也不知想什么,最后跪在床边哭了。我把两臂向床里伸开,头埋在床上,我哽咽着低低地唤着母亲!

我一点都未想到这时候,是天辛的灵魂最后来向我告别的时候,也是他二十九年的生命之火最后闪烁的时候,也是他四五年中刻骨的相思最后完结的时候,也是他一生苦痛烦恼最后撒手的时候。我们这四五年来被玩弄、被宰割、被蹂躏的命运醒来原来是一梦,只是这拈花微笑的一梦呵!

自从这一夜后,我另辟了一个天地,这个天地中是充满了极美丽、极悲凄、极幽静、极哀惋的空虚。

翌晨八时,到学校给兰辛打电话未通,我在白屋的静寂中焦急着,似乎等着一个消息的来临。

十二点半钟,白屋的门砰的一声开了!进来的是谁呢?是从未曾来过我学校的晶清。她惨白的脸色,紧嚼着下唇,抖颤的声音都令我惊奇!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是:“菊姐有要事,请你去她那里。”我问她什么事,她又不痛快地告诉我,她只说:“你去好了,去了自然知道。”午饭已开到桌上,我让她吃饭,她恨极了,催促我马上就走;那时我也奇怪为什么那样从容,昏乱中上了车,心跳得厉害,头似乎要炸裂!到了西河沿我回过头来问晶清:“你告我实话,是不是天辛死了!”我是如何的希望她对我这话加以校正,哪知我一点回应都未得到,再看她时,她弱小的身躯蜷伏在车上,头埋在围巾里。一阵一阵风沙吹到我脸上,我晕了!到了骑河楼,晶清扶我下了车,走到菊姐门前,菊姐已迎出来,菊姐后面是云弟,菊姐见了我马上跑过来抱住我叫了一声“珠妹”!这时我已经证明天辛真的是死了,我扑到菊姐怀里叫了声“姊姊”便晕厥过去了。经她们再三地喊叫和救治,我才慢慢醒来,睁开眼看见屋里的人和东西时,我想起来天辛是真死了!这时我才放声大哭。他们自然也是一样咽着泪,流着泪!窗外的风呼呼地吹着,我们都肠断心碎地哀泣着。

这时候又来了几位天辛的朋友,他们说五点钟入殓,黄昏时须要把棺材送到庙里去;时候已快到,若要去医院就要早点去。我到了协和医院,一进接待室,便看见静弟,他看见我进来时,他跑到我身边站着哽咽地哭了!我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知该怎么样哭,号啕呢还是低泣,我只侧身望着豫王府富丽的建筑而发呆!坐在这里很久,他们总不让我进去看;后来云弟来告我,说医院想留天辛的尸体解剖,他们已回绝了,过一会儿便可进去看。

在这时候,我便请晶清同我到天辛住的地方,收拾我们的信件。踏进他的房子,我急跑了几步倒在他床上,回顾一周什物依然。三天前我来时他还睡在床上,谁能想到三天后我来这里收检他的遗物。记得那天黄昏我在床前喂他橘汁,他还能微笑地说声:“谢谢你!”如今一切依然,微笑尚似恍如目前,然而他们都说他已经是死了,我只盼他也许是睡吧!我真不能睁眼,这房里处处都似乎现着他的影子,我在凌乱的什物中,一片一片撕碎这颗心!

晶清再三催我,我从床上扎挣起来,开了他的抽屉,里面已经清理好了,一束一束都是我寄给他的信;另外有一封是他得病那晚写给我的,内容、口吻都是遗书的语调。这封信的力量,才造成了我的这一生——这永久在忏悔哀痛中的一生。这封信我看完后,除了悲痛外,我更下了一个毁灭过去的决心,从此我才能将碎心捧献给忧伤而死的天辛。还有一封是寄给兰辛、菊姐、云弟的,寥寥数语,大意是说他又病了,怕这几日不能再见他们的话。读完后,我遍体如浸入冰湖,从指尖一直冷到心里:扶着桌子抚弄着这些信件而流泪!晶清在旁边再三让我镇静,要我勉强按压着悲哀,还要扎挣着去看他的尸体。

临走,晶清扶着我,走出了房门,我回头又仔细望望,我愿我的泪落在这门前留一个很深的痕迹。这块地是他碎心埋情的地方。这里深深陷进去的,便是这宇宙中,天长地久永深的缺陷。

回到豫王府,殓衣已预备好,他们领我到冰室去看他。转了几个弯便到了,一推门一股冷气迎面扑来,我打了一个寒战!一块白色的木板上,放着他已僵冷的尸体,遍身都用白布裹着,鼻耳口都塞着棉花。我急走了几步到他的尸前,菊姐在后面拉住我,还是云弟说:“不要紧,你让她看好了。”他面目无大变,只是如蜡一样惨白,右眼闭了,左眼还微睁着看我。我抚着他的尸体默祷,求他瞑目而终,世界上我知道他再没有什么要求和愿望了。我仔细地看他的尸体,看他惨白的嘴唇,看他无光而开展的左眼,最后我又注视他左手食指上的象牙戒指;这时候,我的心似乎和沙乐美得到了先知约翰的头颅一样。我一直极庄严神肃地站着,其他的人也是都静悄悄地低头站在后面,宇宙这时是极寂静、极美丽、极惨淡、极悲哀!

梦回寂寂残灯后

我真愿在天辛尸前多逗留一会儿,细细地默记他最后的容颜。我看看他,我又低头想想,想在他憔悴苍白的脸上,寻觅他二十余年在人间刻画下的残痕。谁也不知他深夜怎样辗转哀号地死去,死时是清醒,还是昏迷?谁也不知他最后怎样咽下那不忍不愿停息的呼吸?谁也不知他临死还有什么嘱托和言语?他悄悄地死在这冷森黯淡的病室中,只有浅绿的灯光、苍白的粉壁,听见他最后的呻吟,看见他和死神最后战斗的扎挣。

当我凝视他时,我想起前一星期在夜的深林中,他抖颤地说:“我是生于孤零,死于孤零。”如今他的尸骸周围虽然围了不少哀悼涕泣的人,但是他何尝需要这些呢!即使我这颗心的祭献,在此时只是我自己忏悔的表示,对于魂去渺茫的他又有何补益?记得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二日他由沪去广州的船上,有一封信说到我的矛盾,是:

你中秋前一日的信,我于上船前一日接到。此信你说可以做我唯一知己的朋友。前于此的一信又说我们可以作以事业度过这一生的同志。你只会答复人家不需要的答复,你只会与人家订不需要的约束。

你明白地告诉我之后,我并不感到这消息的突兀,我只觉心中万分凄怆!我一边难过的是:世上只有吮血的人们是反对我们的,何以我唯一敬爱的人也不能同情于我们?我一边又替我自己难过,我已将一个心整个交给伊,何以事业上又不能使伊顺意?我是有两个世界的:一个世界一切都是属于你的,我是连灵魂都永禁的俘虏;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是不属于你,更不属于我自己,我只是历史使命的走卒。假使我要为自己打算,我可以去做禄蠹(注:禄蠹,指追求功名利禄的人。)了,你不是也不希望我这样做吗?你不满意于我的事业,但却万分恳切地劝勉我努力此种事业;让我再不忆起你让步于吮血世界的结论,只悠久地钦佩你牺牲自己而鼓舞别人的义侠精神!

我何尝不知道:我是南北飘零,生活在风波之中,我何忍使你同入此不安之状态。所以我决定:你的所愿,我将赴汤蹈火以求之,你的所不愿,我将赴汤蹈火以阻之。不能这样,我怎能说是爱你!从此我决心为我的事业奋斗,就这样飘零孤独度此一生,人生数十寒暑,死期忽忽即至,奚必坚执情感以为是。你不要以为对不起我,更不要为我伤心。

这些你都不要奇怪,我们是希望海上没有浪的,它应当平静如镜;可是我们又怎能使海上无浪?从此我已是傀儡生命了,为了你死,亦可以为了你生,你不能为了这样可傲慢一切的情形而愉快吗?我希望你从此愉快,但凡你能愉快,这世上是没有什么可使我悲哀了!

写到这里,我望望海水,海水是那样平静。好吧,我们互相遵守这些,去建筑一个富丽辉煌的生命,不管他生也好,死也好。

这虽然是六个月前的信,但是他的环境和他的意念是不允许他自由的,结果他在六个月后走上他最后的路,他真的在一个深夜悄悄地死去了。

唉!辛!到如今我才认识你这颗迂回宛转的心,然而你为什么不扎挣着去殉你的事业,做一个轰轰烈烈的英雄,你却柔情千缕,吐丝自缚,遗我以余憾长恨在这漠漠荒沙的人间呢!这岂是你所愿?这岂是我所愿吗?当我伫立在你的面前千唤不应时,你不懊悔吗?在这一刹那,我感到宇宙的空寂,这空寂永远包裹了我的生命;也许这在我以后的生命中,是一种平静空虚的愉快。辛!你是为了完成我这种愉快才毅然地离开我,离开这人间吗?我细细默记他的遗容,我想解答这些疑问,因之,我反而不怎样悲痛了。

终于我要离开他,一步一回首我望着陈列的尸体,咽下许多不能叙说的忧愁。装殓好后,我本想再到棺前看看他,不知谁不赞成地阻止了,我也没有十分固执地去。

我们从医院前门绕到后门,看见门口停着一副白木棺,旁边站满了北京那些穿团花绿衫的杠夫。我这时的难过真不能形容了!这几步远的一副棺材内,装着的是人天隔绝的我的朋友,从此后连那可以细认的尸体都不能再见了;只有从记忆中心底浮出梦里拈花含笑的他,醒后尸体横陈的他。

许多朋友亲戚都立在他棺前,我和菊姐远远地倚着墙,一直望着他白木棺材上,罩了一块红花绿底的绣幕,八个穿团花绿衫的杠夫抬起来,我才和菊姐雇好车送他到法华寺。这已是黄昏时候,他的棺材一步一步经过了许多闹市,出了哈德门向法华寺去。几天前这条道上,我曾伴着他在夕阳时候来此散步,谁也想不到几天后,我伴着他的棺材,又走这一条路。我望着那抬着的棺材,我一点也不相信这里面装着的便是我心中最畏避而终不能逃脱的“死”!

到了法华寺,云弟伴我们走进了佛堂,稍待又让我们到了一间黯淡的僧房里休息。菊姐和晶清两个人扶着我,我在这间幽暗的僧房里低低地啜泣,听见外面杠夫安置棺材的动作和声音时,我心一片一片碎了!辛!从此后你孤魂寂寞,飘游在这古庙深林,也还记得繁华的人间和一切系念你的人吗?

一阵阵风从纸窗缝里吹进,把佛龛前的神灯吹得摇晃不定,我的只影蜷伏在黑暗的墙角,战栗的身体包裹着战栗的心。晶清紧紧握着我冰冷的手,她悄悄地咽着泪。夕阳正照着淡黄的神幌。有十五分钟光景,静弟进来请我出去,我和晶清、菊姐走到院里时,迎面看见天辛的两个朋友,他们都用哀怜的目光投射着我。走到一间小屋子的门口,他的棺材停放在里面,前面放着一张方桌,挂着一幅白布蓝花的桌裙,燃着两支红烛,一个铜炉中缭绕着香烟。我是走到他灵前了,我该怎样呢!我听见静弟哭着唤“哥哥”时,我也不自禁地随着他号啕痛哭!唉!这一座古庙里布满了愁云惨雾。

黑暗的幕渐渐低垂,菊姐向晶清说:“天晚了我们该回去了。”我听见时更觉伤心,日落了,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都随着沉落在一个永久不醒的梦里;今夜月儿照临到这世界时,辛!你只剩了一棺横陈;今夜月儿照临在我身上时,我只觉十年前尘恍如一梦。

静弟送我们到门前,他含泪哽咽着向我们致谢!这时晶清和菊姐都低着头擦泪!我猛抬头看见门外一片松林,晚霞照得鲜红,松林里显露出几个土堆的坟头。我呆呆地望着。上帝呵!谁也想不到我能以这一幅凄凉悲壮的境地,作了我此后生命的背景。我指着向晶清说:“你看!”她自然知道我的意思,她抚着我肩说:“现在你可以谢谢上帝!”

我听见她这句话,似乎得了一种暗示的惊觉,我的悲痛不能再忍了,我靠在一棵松树上望着这晚霞松林,放声痛哭!辛!你到这时该忏悔吧!太忍心了,也太残酷了,你最后赐给我这样悲惨的景象,这样悲惨的景象深印在我柔弱嫩小的心上;数年来冰雪友谊,到如今只博得隐恨千古,抚棺哀哭!辛!你为什么不流血沙场而死,你为什么不瘐毙狱中而死,却偏要含笑陈尸在玫瑰丛中,任刺针透进了你的心,任鲜血淹埋了你的身。站在你尸前哀悼痛哭你的,不是全国的民众,却是一个别有怀抱,负你深爱的人。辛!你不追悔吗?为了一个幻梦的追逐捕获,你遗弃不顾那另一世界的建设毁灭,轻轻地将生命迅速地结束,在你事业尚未成功的时候。到如今,只有诅咒我自己,我是应负重重罪戾对于你的家庭和社会。我抱恨怕我纵有千点泪,也抵不了你一滴血,我用什么才能学识来完成你未竟的事业呢!更何忍再说到我们自己心里的痕迹和环境一切的牵系!

我不解你那时柔情似水,为什么不能温暖了我心如铁?

在日落后暮云苍茫的归途上,我仿佛是上了车,以后一切知觉便昏迷了。思潮和悲情暂时得能休息,恍惚中是想在缥缈的路上去追唤逝去的前尘呢!这时候我魂去了,只留下一副苍白的面靥和未冷的躯壳卧在菊姐的床上,床前站满了我的和辛的朋友还有医生。

这时已午夜三点多钟,冷月正照着纸窗。我醒了,睁开眼看见我是在菊姐床上,一盏残灯黯然地对着我;床四周静悄悄站了许多人,他们见我睁开眼都一起嚷道:“醒了!醒了!”

我终于醒了!我遂在这“醒了!”声中,投入到另一个幽静、冷寞、孤寂、悲哀的世界里。

一片红叶

这是一个凄风苦雨的深夜。

一切都寂静了,只有雨点落在蕉叶上,淅淅沥沥令人听着心碎。这大概是宇宙的心音吧,它在这人静夜深时候哀哀地泣诉!

窗外缓一阵紧一阵的雨声,听着像战场上金鼓般雄壮,错错落落似鼓桴敲着的迅速,又如风儿吹乱了柳丝般的细雨,只洒湿了几朵含苞未放的黄菊。这时我握着破笔,对着灯光默想,往事的影儿轻轻在我心幕上颤动,我忽然放下破笔,开开抽屉拿出一本红色书皮的日记来,一页一页翻出一片红叶。这是一片鲜艳如玫瑰的红叶,它挟在我这日记本里已经两个月了。往日我为了一种躲避从来不敢看它,因为它是一个灵魂孕育的产儿,同时它又是悲惨命运的扭结。谁能想到薄薄的一片红叶,里面纤织着不可解决的生谜和死谜呢!我已经是泣伏在红叶下的俘虏,但我绝不怨及它,可怜在万千飘落的枫叶里,它衔带了这样不幸的命运。我告诉你们它是怎样来的:

一九二三年十月廿六的夜里,我翻读着一本《莫愁湖志》,有些倦意,遂躺在沙发上假睡;这时白菊正在案头开着,窗纱透进的清风把花香一阵阵吹在我脸上,我微嗅着这花香不知是沉睡,还是微醉!懒松松的似乎有许多回忆的燕儿,飞掠过心海激动着神思的颤动。我正沉恋着逝去的童年之梦,这梦曾产生了金坚玉洁的友情,不可掠夺的铁志;我想到那轻渺渺像云天飞鸿般的前途时,不自禁地微笑了!睁开眼见菊花都低了头,我忽然担心它们的命运,似乎它们已一步一步走近了坟墓,死神已悄悄张着黑翼在那里接引,我的心充满了莫名的悲绪!

大概已是夜里十点钟,小丫头进来递给我一封信,拆开时是一张白纸,拿到手里从里面飘落下一片红叶。“呵!一片红叶!”我不自禁地喊出来。怔愣了半天,用抖颤的手捡起来一看,上边写着两行字:

满山秋色关不住

一片红叶寄相思

天辛采自西山碧云寺十月二十四日

平静的心湖,悄悄被夜风吹皱了,一波一浪汹涌着像狂风统治了的大海。我伏在案上静静地想,马上许多的忧愁集在我的眉峰。我真未料到一个平常的相识,竟对我有这样一番不能抑制的热情。只是我对不住他,我不能受他的红叶。为了我的素志我不能承受它,承受了我怎样安慰他;为了我没有一颗心给他,承受了如何忍欺骗他。我即使不为自己设想,但是我怎能不为他设想。因之我陷入如焚的烦闷里。

在这黑暗阴森的夜幕下,窗下蝙蝠飞掠过的声音,更令我觉着战栗!我揭起窗纱见月华满地,斑驳的树影,死卧在地下不动,特别现出宇宙的清冷和幽静。我遂添了一件夹衣,推开门走到院里,迎面一股清风已将我心胸中一切的烦念吹净。无目的走了几圈后,遂坐在茅亭里看月亮,那凄清皎洁的银辉,令我对世界感到了空寂。坐了一会儿,我回到房里蘸饱了笔,在红叶的反面写了几个字是:

枯萎的花篮不敢承受这鲜红的叶儿。

仍用原来包着的那张白纸包好,写了个信封寄还他。这一朵初开的花蕾,马上让我用手给揉碎了。为了这事他曾感到极度的伤心,但是他并未因我的拒绝而中止。他死之后,我去兰辛那里整理他箱子内的信件,那封信忽然又出现在我眼前!拆开红叶依然,他和我的墨泽都依然在上边,只是中间裂了一道缝,红叶已枯干了。我看见它心中如刀割,虽然我在他生前拒绝了不承受的,在他死后我觉着这一片红叶,就是他生命的象征。上帝允许我的祈求吧!我在他生前拒绝了他,我在他死后依然承受着他,红叶纵然能去了又来,但是他呢?是永远不能回来了,只剩了这一片志恨千古的红叶,依然无恙地伴着我,当我抖颤地用手捡起它寄给我时的心情,愿永远留在这鲜红的叶里。

狂风暴雨之夜

该记得吧!泰戈尔到北京在城南公园雩坛见我们的那一天,那一天是(民国)十三年四月二十八号的下午,就是那夜我接到父亲的信,寥寥数语中,告诉我说道周死了!当时我无甚悲伤,只是半惊半疑地沉思着。第二天我才觉到难过,令我什么事都不能做。她那活泼的倩影,总是在我眼底心头缭绕着。第三天便从学校扶病回来,头疼吐血,遍体发现许多红斑,据医生说是腥红热。

我那时住在寄宿舍里院的一间破书斋,房门口有株大槐树,还有一个长满茅草荒废倾斜的古亭。有月亮的时候,这里别有一种描画不出的幽景。不幸扎挣在旅途上的我,便倒卧在这荒斋中,一直病了四十多天。在这冷酷、黯淡、凄伤、荒凉的环境中,我在异乡漂泊的病榻上,默咽着人间一杯一杯的苦酒。那时我很愿因此病而撒手,去追踪我爱的道周。在病危时,连最后寄给家里,寄给朋友的遗书,都预备好放在枕边。病中有时晕迷,有时清醒,清醒时便想到许多人间的纠结;已记不清楚了,似乎那令我病的原因,并不仅仅是道周的死。

在这里看护我的起初有小苹,她赴沪后,只剩了一个女仆,幸好她对我很忠诚,像母亲一样抚慰我、招呼我。来看我的是晶清和天辛。自然还有许多别的朋友和同乡。病重的那几天,我每天要服三次药;有几次夜深了天辛跑到极远的街上去给我配药。在病中,像我这只身飘零在异乡的人,举目无亲、无人照管,能有这样忠诚的女仆、热心的朋友,真令我感激涕零了!虽然,我对于天辛还是旧日态度,我并不因感激他而增加我们的了解,消除了我们固有的隔膜。

有一天我病得很厉害,晕迷了三个钟头未曾醒,女仆打电话把天辛找来。那时正是黄昏时候,院里屋里都罩着一层淡灰的黑幕,沉寂中更现显得凄凉,更显得惨淡。我醒来,睁开眼,天辛跪在我的床前,双手握着我的手,垂他的头在床缘;我只看见他散乱的头发,我只觉他的热泪濡湿了我的手背。女仆手中执着一盏半明半暗的烛,照出她那悲愁恐惧的面庞站在我的床前,这时候,我才认识了真实的同情,不自禁的眼泪流到枕上。我掉转脸来,扶起天辛的头,我向他说:“辛!你不要难受,我不会这容易就死去。”自从这一天,我忽然觉得天辛命运的悲惨和可怜,已是由他自己的祭献而交付与上帝,这哪能是我弱小的力量所能挽回。因此,我更害怕,我更回避,我是万不能承受他这颗不应给我而偏给我的心。

正这时候,他们这般人,不知怎样惹怒了一位国内的大军阀,下了密令指明地逮捕他们,天辛也是其中之一。因为我病,这事他并未先告我,我二十余天不看报,自然也得不到消息。

有一夜,我扎挣起来在灯下给家里写信,告诉母亲我曾有过点小病如今已好的消息。这时窗外正吹着狂风,震撼得这荒斋像大海汹涌中的小舟。树林里发出极响的啸声,我恐怖极了,想象着一切可怕的景象,觉着院外古亭里有无数的骷髅在狂风中舞蹈。少时,又增了许多点滴的声音,窗纸现出豆大的湿痕。我感到微寒,加了一件衣服,我想把这封信无论如何要写完。

抬头看钟正指到八点半。忽然听见沉重的履声和说话声,我惊奇地喊女仆。她推门进来,后边还跟着一个男子,我生气地责骂她,是谁何不通知就便引进来,她笑着说是“天辛先生”。我站起来细看,真是他,不过他是化装了,简直认不出是谁。我问他为什么装这样子,而且这时候狂风暴雨中跑来。他只苦笑着不理我。

半天他才告我杏坛已捕去了数人,他的住处现尚有游警队在等候着他。今夜是他冒了大险特别化装来告别我,今晚十一时他即乘火车逃逸。我病中骤然听见这消息,自然觉得突兀,而且这样狂风暴雨之夜,又来了这样奇异的来客。当时我心里很战栗恐怖,我的脸变成了苍白!他见我这样,竟强作出镇静的微笑,劝我不要怕,没要紧,他就是被捕去坐牢狱他也是不怕的,假如他怕就不做这项事业。

他要我珍重保养初痊的病体,并把我吃的西药的药单留给我自己去配。他又告我这次想乘机回家看看母亲,并解决他本身的纠葛。他的心很苦,他屡次想说点要令我了解他的话,但他总因我的冷淡而中止。他只是低了头叹气,我只是低了头咽泪,狂风暴雨中我和他是死一样的沉寂。

到了九点半,他站起身要走,我留他多坐坐。他由日记本中写了一个Bovia递给我,他说:“我们以后通信因检查关系,我们彼此都另呼个名字;这个名字我最爱,所以赠给你,愿你永远保存着它。”这时我强咽着泪,送他出了屋门。他几次阻拦我,说病后的身躯要禁风雨,不准我出去,我只送他到了外间。我们都说了一句前途珍重努力的话,我一直望着他的颀影在黑暗的狂风暴雨中消失。

我大概不免受点风寒又病了一星期才起床。后来他来信,说到石家庄便病了,因为那夜他披淋了狂风暴雨。

如今,他是寂然地僵卧在野外荒冢。但每届狂风暴雨之夜,我便想起两年前荒斋中奇异的来客。

天辛

到如今我没有什么话可说,宇宙中本没有留恋的痕迹,我祈求都像惊鸿的疾掠、浮云的转逝;只希望记忆帮助我见了高山想到流水,见了流水想到高山。但这何尝不是一样的吐丝自缚呢!

有时我常向遥远的理智塔下忏悔,不敢抬头;因为瞻望着遥远的生命,总令我寒噤战栗!最令我难忘的就是你那天在河滨将别时,你握着我的手说:

“朋友!过去的确是过去了,我们在疲倦的路上,努力去创造未来吧!”

而今当我想到极无聊时,这句话便隐隐由我灵魂深处溢出,助我不少勇气。但是终日终年战兢兢地转着这生之轮,难免有时又感到生命的空虚,像一只疲于飞翔的孤鸿,对着苍茫的天海、云雾的前途,何处是新径,何处是归路地怀疑着,徘徊着。

我心中常有一个幻想的新的境界,愿我自己单独地离开群众,任着脚步,走进了有虎狼豺豹的深夜森林中,跨攀过削岩峭壁的高冈,渡过了苍茫扁舟的汪洋,穿过荆棘丛生的狭径……任我一个人高呼,任我一个人低唱,即有危险,也只好一个人量力扎挣与抵抗。求救人类,荒林空谷何来佳侣?祈福上帝,上帝是沉默无语。我愿一生便消失在这里,死也埋在这里,虽然孤寂,我也宁愿享兹孤苦的。不过这怕终于是一个意念的幻想,事实上我又如何能这样,除了蔓草黄土堙埋在我身上的时候。

如今,我并不恳求任何人的怜悯和抚慰,自己能安慰娱乐自己时,就便去追求着哄骗自己。相信人类深藏在心底的,大半是罪恶的种子,陈列在眼前的又都是些幻变万象的尸骸;猜疑嫉妒既狂张起翅儿向人间乱飞,手中既无弓箭又无弹丸的我们,又怎能奈何他们呢?辛!我们又如何能不受伤负创被人们讥笑?

过去的梦神,她常伸长玉臂要我到她的怀里,因之,一切的凄怆失望像万骑踏过沙场一样蹂躏着我。使我不敢看花,看花想到业已埋葬的青春;不敢临河,怕水中映出我憔悴的瘦影;更不敢到昔日栖息之地,怕过去的陈尸捉住我的惊魂。更何忍压着凄酸的心情,在晚霞鲜明,鸟声清幽时,向沙土上小溪畔重认旧日的足痕!

从前赞美朝阳,红云捧着旭日东升,我欢跃着说:“这是我的希望。”从前爱慕晚霞,望着西方绚烂的彩虹,我心告诉我:“这是我的归宿。”天辛呵!纵然今天我立在伟大庄严的天坛上,彩凤似的云霞依然飘停在我的头上;但是从前我是沉醉在阳光下的蔷薇花,现在呢,仅不过是古荒凄凉的神龛下,蜷伏着呻吟的病人。

这些话也许又会令你伤心的,然而我不知为什么似乎一些幸福愉快的言语也要躲避我。今天推窗见落叶满阶,从前碧翠的浓幕,让东风撕成了粉碎;因之,我又想到落花,想到春去的悠忽,想到生命的虚幻,想到一切……想到月明星烂的海,灯光辉煌的船,广庭中婀娜的舞女,琴台上悠扬的歌声;外边是沉静的海充满了神秘,船里是充满了醉梦的催眠。汹涌的风波起时,船工先感恐惧,只恨我的地位在生命海上,不是沉醉娇贵的少女,偏是操持危急的船工。

说到我们的生命,更渺小了,一波一浪,在海上留下些什么痕迹!

诞日,你寄来的象牙戒指收到了。诚然,我也愿用象牙的洁白和坚实,来纪念我们自己静寂像枯骨似的生命。

象牙戒指

记得那是一个枫叶如荼,黄花含笑的深秋天气,我约了晶清去雨华春吃螃蟹。晶清喜欢喝几杯酒,其实并不大量,仅不过想效颦一下诗人名士的狂放。雪白的桌布上陈列着黄赭色的螃蟹,玻璃杯里斟满了玫瑰酒。晶清坐在我的对面,一句话也不说,一杯杯喝着,似乎还未曾浇洒了她心中的块垒。我擎着杯望着窗外,驰想到桃花潭畔的母亲。正沉思着,忽然眼前现出茫洋的大海,海上漂着一只船,船头站着激昂慷慨,愿血染了头颅誓志为主义努力的英雄!

在我神思飞越的时候,晶清已微醉了。她两腮的红采,正照映着天边的晚霞;一双惺忪似初醒时的眼,注视着我擎着酒杯的手。我笑着问她:

“晶清!你真醉了吗?为什么总看着我的酒杯呢!”

“我不醉,我问你什么时候带上那个戒指,是谁给你的?”

她很郑重地问我。

本来是件极微小的事吧!但经她这样正式地质问,反而令我不好开口,我低了头望着杯里血红潋滟的美酒,呆呆地不语。晶清似乎看出我的隐衷,她又问我道:

“我知道是辛寄给你的吧!不过为什么他偏要给你这样惨白枯冷的东西?”

我听了她这几句话后,眼前似乎轻掠过一个黑影,顿时觉着桌上的杯盘都旋转起来,眼光里射出无数的银线。我晕了,晕倒在桌子旁边!晶清急忙跑到我身边扶着我。过了几分钟我神经似乎复原,我抬起头又斟了一杯酒喝了,我向晶清说:

“真的醉了!”

“你不要难受,告诉我你心里的烦恼,今天你一来我就看见你带了这个戒指,我就想一定有来由,不然你决不带这些装饰品的,尤其这样惨白枯冷的东西。波微!你可能允许我脱掉它,我不愿意你带着它。”

“不能,晶清!我已经带了它三天了,我已经决定带着它和我的灵魂同在,原谅我朋友!我不能脱掉它。”她的脸渐渐变成惨白,失去了那酒后的红采,眼里包含着真诚的同情,令我更感到凄伤!她为谁呢!她确是为了我,为了我一个光华灿烂的命运,轻轻地束在这惨白枯冷的环内。

天已晚了,我遂和晶清回到学校。我把天辛寄来象牙戒指的那封信给她看,信是这样写的:

……我虽无力使海上无浪,但是经你正式决定了我们命运之后,我很相信这波涛山立狂风统治了的心海,总有一天风平浪静,不管这是在千百年后,或者就是这握笔的即刻;我们只有候平静来临,死寂来临,假如这是我们所希望的。容易丢去了的,便是兢兢然恋守着的;愿我们的友谊也和双手一样,可以紧紧握着的,也可以轻轻放开。宇宙作如斯观,我们便毫无痛苦,且可与宇宙同在。

双十节商团袭击,我手曾受微伤。不知是幸呢还是不幸,流弹洞穿了汽车的玻璃,而我能坐在车里不死!这里我还留着几块碎玻璃,见你时赠你做个纪念。昨天我忽然很早起来跑到店里购了两个象牙戒指;一个大点的我自己带在手上,一个小点的我寄给你,愿你承受了它。或许你不忍吧!再令它如红叶一样的命运。愿我们用“白”来纪念这枯骨般死静的生命。……

晶清看完这信以后,她虽未曾再劝我脱掉它,但是她心里很难受,有时很高兴时,她触目我这戒指,会马上令她沉默无语。

这是天辛未来北京前一月的事。

他病在德国医院时,出院那天我曾给他照了一张躺在床上的像,两手抚胸,很明显地便是他右手那个象牙戒指。后来他死在协和医院,尸骸放在冰室里,我走进去看他的时候,第一触目的又是他右手上的象牙戒指。他是带着它一直走进了坟墓。

夜航

一九二五年元旦那天,我到医院去看天辛,那时残雪未消,轻踏着积雪去叩弹他的病室,诚然具着别种兴趣,在这连续探病的心情经验中,才产生出现在我这忏悔的惆怅!不过我常觉由崎岖蜿蜒的山径到达到峰头,由翠荫森森的树林到达到峰头,归宿虽然一样,而方式已有复杂简略之分,因之我对于过去及现在,又觉心头轻泛着一种神妙的傲意。

那天下午我去探病,推开门时,他是睡在床上头向着窗瞧书,我放轻了足步进去,他一点都没有觉得我来了,依然一页一页翻着书。我脱了皮袍,笑着蹲在他床前,手攀着床栏说:

“辛,我特来给你拜年,祝你一年的健康和安怡。”

他似乎吃了一惊,见我蹲着时不禁笑了!我说:

“辛!不准你笑!从今天这时起,你做个永久的祈祷,你须得诚心诚意的祈祷!”

“好!你告诉我祈祷什么?这空寂的世界我还有希望吗?我既无希望,何必乞怜上帝,祷告他赐我福惠呢?朋友!你原谅我吧!我无力而且不愿作这幻境中自骗的祈求了。”

仅仅这几句话,如冷水一样浇在我热血搏跃的心上时,他奄奄地死寂了,在我满挟着欢意的希望中,显露出这样一个严涩枯冷的阻物。他正在诅咒着这世界,这世界是不预备给他什么,使他虔诚的心变成厌弃了,我还有什么话可以安慰他呢!

这样沉默了有二十分钟,辛摇摇我的肩说:

“你起来,蹲着不累吗?你起来我告诉你个好听的梦。快!快起来!这一瞥飞逝的时间,我能说话时你还是同我谈谈吧!你回去时再沉默不好吗!起来,坐在这椅上,我说昨夜我梦的梦。”

我起来坐在靠着床的椅上,静静地听着他那抑扬如音乐般声音,似夜莺悲啼,燕子私语,一声声打击在我心弦上回旋。他说:

“昨夜十二点钟看护给我打了一针之后,我才可勉强睡着。波微!从此之后我愿永远这样睡着,永远有这美妙的幻境环抱着我。

“我梦见青翠如一幅绿缎横披的流水,微风吹起的雪白浪花,似绿缎上纤织的小花;可惜我身旁没带着剪子,那时我真想裁割半幅给你做一件衣裳。

“似乎是个月夜,清澈如明镜的皎月,高悬在蔚蓝的天宇,照映着这翠玉碧澄的流水;那边一带垂柳,柳丝一条条低吻着水面,像个女孩子的头发,轻柔而蔓长。柳林下系着一只小船,船上没有人,风吹着水面时,船独自在摆动。

“这景是沉静,是庄严,宛如一个有病的女郎,在深夜月光下,仰卧在碧茵草毡,静待着最后的接引,怆凄而冷静。又像一个受伤的骑士,倒卧在树林里,听着这渺无人声的野外,有流水呜咽的声音!他望着洒满的银光,想到祖国,想到家乡,想到深闺未眠的妻子。我不能比拟是那么和平,那么神寂,那么幽深。

“我是踟蹰在这柳林里的旅客,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走到系船的那棵树下,把船解开,正要踏下船板时,忽然听见柳林里有唤我的声音!我怔怔地听了半天,依旧把船系好,转过了柳林,缘着声音去寻。愈走近了,那唤我的声音愈低微愈哀惨,我的心搏跳得更加厉害。郁森的浓荫里,露透着几丝月光,照映着真觉冷森惨淡!我停止在一棵树下,那细微的声音几乎要听不见。后来我振作起勇气,又向前走了几步,那声音似乎就在这棵树上。”

他说到这里,面色变得更苍白,声浪也有点颤抖,我把椅子向床移了一下,紧握着他的手说:

“辛!那是什么声音?”

“你猜那唤我的是谁?波微!你一定想不到,那树上发出可怜的声音叫我的,就是你!不知谁把你缚在树上,当我听出是你的声音时,我像个猛兽一般扑过去,由树上把你解下来;你睁着满含泪的眼望着我,我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难过,我的泪不自禁地滴在你腮上了!

“这时候,我看见你惨白的脸被月儿照着像个雕刻的石像,你伏在我怀里,低低地问我:

“‘辛!我们到那里去呢?’

“我没有说什么,扶着你回到系船的那棵树下,不知怎样,刹那间我们泛着这叶似的船儿,漂游在这万顷茫然的碧波之上,月光照得如白昼。你站在船头仰望着那广漠的天宇,夜风吹送着你的散发,飘到我脸上时我替你轻轻一掠。后来我让你坐在船板上,这只无人把舵的船儿,驾凌着像箭一样在水面上漂过,渐渐看不见那一片柳林,看不见四周的缘岸。远远地似乎有一个塔,走近时原来不是灯塔,那个翠碧如琉璃的宝塔,月光照着发出璀璨的火光,你那时惊呼着指那塔说:

“‘辛!你看什么!那是什么?’

“在这时候,我还没有答应你。忽然狂风卷来,水面上涌来如山立的波涛,浪花涌进船来,一翻身我们已到了船底,波涛卷着我们浮沉在那琉璃宝塔旁去了!

“我醒来时心还跳着,月光正射在我身上,弟弟在他床上似乎正在梦呓。我觉着冷,遂把椅子上一条绒毡加在身上。我想着这个梦,我不能睡了。”

我不能写出我听完这个梦以后的感想,我只觉心头似乎被千斤重闸压着。停了一会儿我忽然伏在他床上哭了!天辛大概也知道不能劝慰我,他叹了口气重新倒在床上。

“殉尸”

我怕敲那雪白的病房门,我怕走那很长的草地,在一种潜伏的心情下,常颤动着几缕不能告人的酸意,因之我年假前的两星期没有去看天辛。

记得有一次我去东城赴宴,归来顺路去看他。推开门时他正睡着,他的手放在绒毡外边,他的眉峰紧紧锁着,他的唇枯烧成青紫色,他的脸净白像石像,只有胸前微微的起伏,告诉我他是在睡着。我静静地望着他,站在床前呆立了有廿分钟,我低低唤了他一声,伏在他床上哭了!

我怕惊醒他,含悲忍泪,把我手里握着的一束红梅花,插在他桌上的紫玉瓶里。我在一张皱了的纸上写了几句话:“天辛,当梅香唤醒你的时候,我曾在你梦境中来过。”

从那天起我心里总不敢去看他,连打电话给兰辛的勇气也没有了。我心似乎被群蛆蚕食着,像蜂巢般都变成好些空虚的洞孔。我虔诚着躲闪那可怕的一幕。

放了年假第二天的夜里,我在灯下替侄女编结着一顶线绳帽。当我停针沉思的时候,小丫头送来一封淡绿色的小信。拆开时是云弟寄给我的,他说:“天辛已好了,他让我告诉你,还希望你去看看他,在这星期他要搬出医院了。”

这是很令我欣慰的,当我转过那条街时,我已在铁栏的窗间看见他了,他低着头背着手在那枯黄草地上踱着,他的步履还是那样迟缓而沉重。我走进了医院大门,他才看见我,他很喜欢地迎着我说:“朋友!在我们长期隔离间,我已好了,你来时我已可以出来接你了。”

“呵!感谢上帝的福佑,我能看见你由病床上起来……”我底下的话没说完已经有点哽咽,我恨我自己,为什么在他这样欢意中发出这莫名奇妙的悲感呢!至现在我都不了解。

别人或者看见他能起来,能走步,是已经健康了,痊愈了吧!我真不敢这样想,他没有舒怡健康的红靥,他没有心灵发出的微笑,他依然是忧丝紧缚的枯骨,依然是空虚不载一物的机械。他的心已由那飞溅冲激的奔流,会聚成一池死静的湖水,没有月没有星,黑沉沉发出呜咽泣声的湖水。

他同我回到病房里,环顾了四周,他说:

“朋友!我总觉我是痛苦中浸淹了的幸福者,虽然我不曾获得什么,但是这小屋里我永远留恋它,这里有我的血,你的泪!仅仅这几幕人间悲剧已够我自豪了,我不应该在这人间还奢望着上帝所不许我的,我从此知所忏悔了!”

“我的病还未好,昨天克老头儿警告我要静养六个月,不然怕转肺结核。”

他说时很不高兴,似乎正为他的可怕的病烦闷着。停了一会儿,他忽然问我:

“地球上最远的地方是哪里呢?”

“便是我站着的地方。”我很快地回答他。

他不再说什么,惨惨地一笑!相对默默不能说什么。我固然看见他这种坦然的态度而伤心,就是他也正在为了我的躲闪而可怜,为了这些,本来应该高兴的时候,也就这样黯淡地过去了。

这次来探病,他的性情心境已完全变化,他时时刻刻表现他的体贴我、原谅我的苦衷,他自己烦闷愈深,他对于我的态度愈觉坦白大方,这是他极度粉饰的伤心,也是他最令我感泣的原因。他在那天曾郑重地向我声明:

“你还有什么不放心,我是飞入你手心的雪花,在你面前我没有自己。你所愿,我愿赴汤蹈火以寻求,你所不愿,我愿赴汤蹈火以避免。朋友,假如连这都不能,我怎能说是敬爱你的朋友呢!这便是你所认为的英雄主义时,我愿虔诚地在你世界里,赠与你永久的骄傲。这便是你所坚持的信念时,我愿替你完成这金坚玉洁的信念。

“我在医院里这几天,悟到的哲理确乎不少,比如你手里的头绳,可以揣在怀里,可以扔在地下,可以编织成许多时新的花样。我想只要有头绳,一切权力自然操在我们手里,我们高兴编织成什么花样,就是什么。我们的世界是不长久的,何必顾虑许多呢!

“我们高兴怎样,就怎样吧,我只诚恳地告诉你‘爱’不是礼赠,假如爱是一样东西,那么赠之者受损失,而受之者亦不见得心安。”

在这缠绵的病床上起来,他所得到的仅是这几句话,唉!他的希望红花,已枯萎死寂在这病榻上辗转呜咽的深夜去了。

我坐到八点钟要走了,他自己穿上大氅要送我到门口,我因他病刚好,夜间风大,不让他送我,他很难受,我也只好依他。他和我在那辉亮的路灯下走过时,我看见他那苍白的脸,颓丧的精神,不觉暗暗伤心!他呢,似乎什么都没有想,只低了头慢慢走着。他送我出了东交民巷,看见东长安街的牌坊,给我雇好车,他才回去。我望着他颀长的人影在黑暗中消失了,我在车上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就是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恐怖的梦。

梦见我在山城桃花潭畔玩耍,似乎我很小,头上梳着两个分开的辫子,又似乎是春天的景致,我穿着一件淡绿衫子。一个人蹲在潭水退去后的沙地上,捡寻着红的、绿的、好看的圆石;在这许多沙石里边,我捡着一个金戒指,翻过来看时这戒指的正面是椭圆形,里边刊着两个隶字是“殉尸”!

我很吃惊,遂拿了这戒指跑到家里让母亲去看。母亲拿到手里并不惊奇,只淡淡地说:“珠!你为什么捡这样不幸的东西呢!”我似乎很了解母亲的话,心里想着这东西太离奇了,而这两个字更令人心惊!我就向母亲说:

“娘!你让我还扔在那里去吧。”

那时母亲没有再说话,不过在她面上表现出一种忧怖之色。我由母亲手里拿了这戒指走到门口,正要揭帘出去的时候,忽然一阵狂风把帘子刮起,这时又似乎黑夜的状况,在台阶下暗雾里跪伏着一个水淋淋、披头散发的女子!

我大叫一声吓醒了!周身出着冷汗,枕衣都湿了。夜静极了,只有风吹着树影在窗纱上摆动。拧亮了电灯,看看表正是两点钟。我忽然想起前些天在医院曾听天辛说过他五六年前的情史。三角恋爱的结果一个去投了海,天辛因为她的死,便和他爱的那一个也撒手断绝了关系。从此以后他再不愿言爱。也许是我的幻想吧,我希望纵然这些兰因絮果是不能逃脱的,也愿我爱莫能助的天辛,使他有忏悔的自救吧!

我不能睡了,瞻念着黑暗恐怖的将来不禁肉颤心惊!

醒后的惆怅

深夜梦回的枕上,我常闻到一种飘浮的清香,不是冷艳的梅香,不是清馨的兰香,不是金炉里的檀香,更不是野外雨后的草香。不知它来自何处,去至何方?它们伴着皎月游云而来,随着冷风凄雨而来,无可比拟,凄迷辗转之中,认它为一缕愁丝,认它为几束恋感,是这般悲壮而缠绵。世界既这般空寂,何必追求物象的因果。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汝爱我心,我爱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楞严经

寂灭的世界里,无大地山河,无恋爱生死,此身既属臭皮囊,此心又何尝有物,因此我常想毁灭生命,锢禁心灵。至少把过去埋了,埋在那苍茫的海心,埋在那崇峻的山峰;在人间永不波荡,永不飘飞;但是失败了,仅仅这一念之差,铸塑成这般罪恶。

当我在长夜漫漫,转侧呜咽之中,我常幻想着那云烟一般的往事,我感到哽酸,轻轻来吻我的是这腔无处挥洒的血泪。

我不能让生命寂灭,更无力制止她的心波澎湃,想到时总觉对不住母亲,离开她五年把自己摧残到这般枯悴。要写什么呢?生命已消逝地飞掠去了,笔尖逃逸的思绪,何曾是纸上留下的痕迹。母亲!这些话假如你已了解时,我又何必再写呢!只恨这是埋在我心冢里的,在我将要放在玉棺时,把这束心的挥抹请母亲过目。

天辛死以后,我在他尸身前祷告时,一个令我绻恋的梦醒了!我爱梦,我喜欢梦,她是浓雾里阑珊的花枝,她是雪纱轻笼了苹果脸的少女,她如苍海飞溅的浪花,她如归鸿云天里一闪的翅影。因为她既不可捉摸,又不容凝视,那轻渺渺游丝般梦痕,比一切都使人醺醉而迷惘。

诗是可以写在纸上的,画是可以绘在纸上的,而梦呢,永远留在我心里。母亲!假如你正在寂寞时候,我告诉你几个奇异的梦。

最后的一幕

人生骑着灰色马和日月齐驰,在尘落沙飞的时候,除了几点依稀可辨的蹄痕外,还遗留下什么?如我这样整天整夜地在车轮上回旋,经过荒野,经过闹市,经过古庙,经过小溪;但那鸿飞一掠的残影又遗留在哪里?在这万象变幻的世界,在这表演一切的人间,我听着哭声笑声歌声琴声,看着老的少的俊的丑的,都感到了疲倦。因之我在众人兴高采烈、沉迷醺醉、花香月圆时候,常愿悄悄地退出这妃色幕帏的人间,回到我那凄枯冷寂的另一世界。那里有唯一指导我、呼唤我的朋友,是谁呢?便是我认识了的生命。

朋友们!我愿你们仔细咀嚼一下,那盛筵散后,人影凌乱,杯盘狼藉的滋味;绮梦醒来,人去楼空,香渺影远的滋味;禁得住你不深深地呼一口气,禁得住你不流泪吗?我自己常怨恨我愚傻——或是聪明,将世界的现在和未来都分析成只有秋风枯叶,只有荒冢白骨;虽然是花开红紫,叶浮碧翠,人当红颜,景当美丽时候。我是愈想超脱,愈自沉溺,愈要撒手,愈自系恋的人,我的烦恼便绞锁在这不能解脱的矛盾中。

今天一个人在深夜走过街头,每家都悄悄紧闭着双扉,就连狗都蜷伏在墙根或是门口酣睡,一切都停止了活动归入死寂。我驱车经过桥梁,望着护城河两岸垂柳,一条碧水,星月灿然照着,景致非常幽静。我想起去年秋天天辛和我站在这里望月,恍如目前的情形而人天已隔,我不自禁的热泪又流到腮上。

“珠!什么时候你的泪才流完呢?”这是他将死的前两天问我的一句话。这时我仿佛余音犹缭绕耳畔,我知他遗憾的不是他的死,却是我的泪!他的坟头在雨后忽然新生了一株秀丽的草,也许那是他的魂,也许那是我泪的结晶!

我最怕星期三,今天偏巧又是天辛死后第十五周的星期三。星期三是我和辛最后一面,他把人间一切的苦痛烦恼都交付给我的一天。唉!上帝!容我在这明月下忏悔吧!十五周前的星期三,我正伏在我那形消骨立、枯瘦如柴的朋友床前流泪!他的病我相信能死,但我想到他死时又觉着不会死。可怜我的泪滴在他炽热的胸膛时,他那深凹的眼中也涌出将尽的残泪,他紧嚼着下唇握着我的手抖颤,半天他才说:

“珠!什么时候你的泪才流完呢!”

我听见这话更加哽咽了,哭得抬不起头来,他掉过头去不忍看我,只深深地将头埋在枕下。后来我扶起他来,喂了点橘汁,他睡下后说了声:“珠!我谢谢你这数月来的看护……”底下的话他再也说不出来,只瞪着两个凹陷的眼望着我。那时我真觉怕他,浑身都出着冷汗。我的良心似乎已轻轻拨开了云翳,我跪在他病榻前最后向他说:“辛,你假如仅仅是承受我的心时,现在我将我这颗心双手献在你面前,我愿它永久用你的鲜血滋养,用你的热泪灌溉。辛,你真的爱我时,我知道你也能完成我的主义,因之我也愿你为了我牺牲,从此后我为了爱独身的,你也为了爱独身。”

他抬起头来紧握住我手说:

“珠!放心。我原谅你,至死我也能了解你,我不原谅时我不会这样缠绵地爱你了。但是,珠!一颗心的颁赐,不是病和死可以换来的,我也不肯用病和死,换你那颗本不愿给的心。我现在并不希望得你的怜恤同情,我只让你知道世界上有我是最敬爱你的,我自己呢,也曾爱过一个值得我敬爱的你。珠!我就是死后,我也是敬爱你的,你放心!”

他说话时很(有)勇气,像对着千万人演说时的气概,我自然不能再说什么话,只默默地低着头垂泪!

这时候一个俄国少年进来,很诚恳地半跪着在他枯蜡似的手背上吻了吻,掉头他向我默望了几眼,辛没有说话只向他惨笑了一下。他向我低低说:“小姐!我祝福他病愈。”说着带上帽子匆匆忙忙地去了。

这时他的腹部又绞痛得厉害,在床上滚来滚去地呻吟,脸上苍白得可怕。我非常焦急,去叫他弟弟的差人还未见回来,叫人去打电话请兰辛也不见回话,那时我简直呆了,只静静地握着他焦炽如焚的手垂泪!过一会儿弟弟来了,他也没有和他多说话只告他腹疼得厉害。我坐在椅子上面开开抽屉无聊地乱翻,看见上星期五的他那封家书,我又从头看了一遍。他忽掉头向我说:

“珠!真的我忘记告你了,你把它们拿去好了,省得你再来一次检收。”

我听他话真难受,但怎样也想不到星期五果然去检收他的遗书。他也真忍心在他决定要死的时候,亲口和我说这些诀别的话!那时我总想他在几次大病的心情下,不免要这样想,但未料到这就是最后的一幕了。我告诉静弟送他进院的手续,因为学校下午开校务会我须出席,因之我站在他床前说了声:“辛!你不用焦急,我已告诉静弟马上送你到协和去,学校开会我须去一趟,有空我就去看你。”那时我真忍心,也没有再回头看看他就走了,假如我回头看他时,我一定能看见他对我末次目送的惨景……

呵!这时候由天上轻轻垂下这最后的一幕!

他进院之后兰辛打电话给我,说是急性盲肠炎已开肚了。开肚最后的决定,兰辛还有点踌躇,他笑着拿过笔自己签了字,还说:“开肚怕什么?你也这样脑筋旧。”兰辛怕我见了他再哭,令他又难过,因之他说过一二天再来看他。哪知就在兰辛打电话给我的那晚上就死了!

死时候没有一个人在他面前,可想他死时候的悲惨!他虽然没有什么不放心在这世界上,没有什么留恋在这世界上;但是假如我在他面前或者兰辛在他面前时,他总可瞑目而终,不至于让他睁着眼等着我们。

缄情寄向黄泉

我如今是更冷静、更沉默地携着过去的遗什去走向未来的。我四周有狂风,然而我是掀不起波澜的深潭;我前边有巨涛,然而我是激不出声响的顽石。

颠沛搏斗中我是生命的战士,是极勇敢、极郑重、极严肃地向未来的城垒进攻的战士。我是不断地有新境遇,不断地有新生命的;我是为了真实而奋斗,不是追逐幻象而疲奔的。

知道了我的走向人生的目标。辛,一年来我虽然有不少的哀号和悲忆,你也不须为生的我再抱遗恨和不安。如今我是一道舒畅平静向大海去的奔流;纵然缘途在山峡巨谷中或许发出凄痛的呜咽!那只是积沙岩石旋涡冲击的原因,相信它是会得到平静的,会得到创造真实生命的愉快的,它是一直奔到大海去的。

辛!你的生命虽不幸早被腐蚀而夭逝,不过我也不过分地再悼感你在宇宙间曾存留的幻体。我相信只要我自己生命闪耀存在于宇宙一天,你是和我同在的。辛!你要求于人间的,你希望于我自己的,或许便是这些吧!

深刻的情感是受过长久的理智的熏陶的,是由深谷底的流中一滴一滴渗透出来的。我是投自己于悲剧中而体验人生的。所以我便牺牲人间一切的虚荣和幸福,在这冷墟上——你的坟墓上,培植我用血泪浇洒的这束野花,来装饰点缀我们自己创造下的生命。辛!除了这些我不愿再告你什么,我想你果真有灵,也许赞助我一样的努力。

一年之后,世变几迁,然而我的心是依然这样平静冷寂地,抱持着我理想上的真实而努力。有时我是低泣,有时我是痛哭;低泣,你给予我的死寂;痛哭,你给予我的深爱。然而有时我也很快乐,我也很骄傲。我是睥视世人微微含笑,我们的圣洁的、高傲的、孤清的生命,是巍然峙立于皑皑的云端。

生命的圆满,生命的圆满,有几个懂得生命的圆满?那一般庸愚人的圆满,正是我最避忌恐怖的缺陷。我们的生命是肉体和骨头吗?假如我们的生命是可以毁灭的幻体,那么,辛!我的这颗迂回潜隐的心,也早应随你的幻体而消逝。我如今认识了一个完成的圆满生命是不能消灭,不能丢弃,不能忘记;换句话说,就是永远存在。多少人都希望我毁灭、丢弃、忘记,把我已完成的圆满生命抛去。我终于不能。才知道我们的生命并未死,仍然活着,向前走着,在无限的高处创造建设着。

我相信你的灵魂,你的永远不死的心,你的在我心里永存的生命,是能鼓励我、指示我、安慰我,在这孤寂凄清的旅途。我如今是愿挑上这副担子,走向遥远的、黑暗的、荆棘的、生到死的道上。一头我挑着已有的收获,一头我挑着未来的耕耘,这样一步一步走向无穷的。

自你死后,我便认识了自己,更深地了解自己。同时朋友中是贤最知道我,他似乎这样说过:

“她生来是一道大江,你只应疏凿沙石让她舒畅地流入大海,断不可堵塞江口,把水引去点缀帝王之家的宫殿楼台。”

辛!你应该感谢他!他自从由法华寺归路上我晕厥后救护起,一直到我找到了真实生命,他都是启示我、指导我、帮助我、鼓励我。由积沙岩石的旋涡波涌中,把我引上了坦平的海道。如今,我能不怨愤、不悲哀,没有沉重的苦痛永远缠绕的,都是因为我已有了奔流的河床。只要我平静地、舒畅地流呵,流呵,流到一个归宿的地方去,绝无一种决堤泛滥之灾来阻挠我。

辛!你应感谢他!你所要在死后希望我要求我努力的前途,都是你忠诚的朋友,他一点一滴地汇聚下伟大的河床,帮助我移我的泉水在上边去奔流,无阻碍奔向大海去的。像我目下这样夜静时的心情,能这样平淡地写这封信给你,你也会奇怪我吧!我已不是从前呜咽哀号,颓丧消沉的我;我是沉默深刻,容忍涵蓄一切人间的哀痛,而努力去寻求生命的真确的战士。

我不承认这是自骗的话。因为我的路是这样自然、这样平坦地走去的。放心!你别我一年多,而我能这般去辟一个理想的乐园,也许是你惊奇的吧!

你一定愿意知道一点,关于弟弟的消息,前三天我忽然接到他一封信,他现在是被你们那古旧的家庭囚闭着,所以他已失学一年多了。这种情形,自然你会伤感的,假如你要活着,他绝对不能受这样的苦痛,因为你是能帮助他脱却一切桎梏而创造新生命的。如今他极愤激,和你当日同你家庭暗斗的情形一样。而我也很相信静弟是能觅到他的光明的前途的,或者你所企望的一切事业志愿,他都能给你有圆满的完成。他的信是这样说的:

自别京地回家之后,实望享受几天家庭的乐趣,以慰我一年来感受了的苦痛。谁知我得到的,是无限量的烦恼!

我回来的时候,家中已决定令我废学,及我归后,复屡次向我表示斯旨,我虽竭词解释,亦无济于事。

读姊来信,说那片荒凉的境地,也被践踏蹂躏而不得安静,我更替我黄泉下的哥哥愤激!不料一年来的变迁,竟有如斯其悲惨!

一切境遇,一切遭逢,皆足以使人伤心掉泪!

我希望于家庭的,是要借得他来援助完成我的志愿,我的事业;但家庭则不然。他使我远近游学的一点心迹,是希望我猎得一些禄位金钱来光荣祖墓家风。这些事我们青年人看起来,就是头衔金银冠里满身,那也算不了什么稀奇的光荣!我每想到环境的压迫,恒愿一死为快。但是到了死的关头,好像又有许多不忍的观念来掣肘似的。我不愿死,我死固不足惜,但我死而一切该死的人不能竟行死去。我将以此不死的躯骸,向着该死的城垒进攻!

我现在的希望已绝,但我仍流连不忍即离去者,实欲冀家庭之能有一时觉悟,如我心愿亦未可定!如或不然,我将决于明年为行期,毅然决然地要离开他、远避他,和他行最后决裂的敬礼。

愿你勿为了一切黑暗的、荆棘的环境愁烦!我们从生到死的途径上,就像日的初升;纵然有时被浮云遮蔽,仍然是要继续发光的。

我们走向前去吧!我们走向前去吧!环境的阻挠在我们生命的途中,终于是等若浮云。

辛!是残月深更,在一个冷漠枯寂的初冬之夜,我接读静弟这封依稀是你字迹,依稀是你语句的信。久不流的酸泪又到了眶边,我深深地向你遗像叹息!记得静弟未离京时,他曾告过贤以他将来前途的暗淡,他那时便决心要和家庭破裂。是我和贤婉劝他,能用善良的态度去感化而有效时,千万不要和家庭破裂。因为思想的冲突,是环境时代不同的差别之争。应该原谅老年人的陈腐思想,是一时代中的产物,并不是他对于子女有意对垒似的向你宣战。因之,能辗转委婉去和家庭解释。令他能觉悟到什么是现代青年人应做的工作、自我的警策;令他知道我们青年人,绝对再不能为古旧的家庭或社会做涂饰油彩的机械傀儡。父母年老,假如一旦你的消息泄露,静弟再远走愤去,那你们家庭的惨淡、黑暗、悲痛,定连目下都不如,这也不是你的愿意和静弟的希望吧!所以我一直都系念着静弟,那最后决裂的敬礼。

认识我们,和我们要好的朋友,现在大半都云散四方,去创造追求各个的生命希望去了。只有你的贤哥和我的晶妹,还在这块你埋骨的地方,伴着你。朋友们都离京后,时局也日在幻变,陷入死境,要找寻前二年的那种环境和兴趣已不可得,所以连你坟头都那样凄寂。去年那些小弟弟们,知道你未曾见过你的朋友们,他们都是常常在你的墓衅喝酒野餐,痛哭高歌的。帮助我建碑种树修墓的都是他们。如今,连这个梦也闭幕了。你墓头不再有那样欢欣,那样热闹的聚会了。他们都走向远方去了。

自从那块地方驻兵后,连我都不敢常去。任你墓头变成了牧场,牛马践踏蹂躏了你的墓砖,吃光了环绕你墓的松林,那块白石的墓碑上有了剥蚀的污秽的伤痕。我们不幸在现代做人受欺凌不能安静,连你做鬼的坟茔都要受意外的灾劫,说起来真令人愤激万分。辛!这世界,这世界,四处都是荆棘,四处都是刀兵,四处都是喘息着生和死的呻吟,四处都洒滴着血和泪的遗痕。我是撑着这弱小的身躯,投入在这腥风血雨中搏战着走向前去的战士,直到我倒毙在旅途上为止。

我并不感伤一切既往,我是深谢着你是我生命的盾牌,你是我灵魂的主宰。从此就是自在地流,平静地流,流到大海的一道清泉。辛!一年之后,我在辗转哀吟,流连痛苦之中,我能告诉你的,大概只有这些话。你永久的沉默死寂的灵魂呵!我致献这一篇哀词于你吐血的周年这天。

我只合独葬荒丘

昨夜英送我归家的路上,他曾说这样料峭的寒风里带着雪意,夜深时一定会下雪的。那时我正瞻望着黑暗的远道,没有答他的话。今晨由梦中醒来,揭起帐子,由窗纱看见丁香枯枝上的雪花,我才知道果然,雪已在梦中悄悄地来到人间了。

窗外的白雪照着玻璃上美丽的冰纹,映着房中熊熊的红炉,我散着头发立在妆台前沉思,这时我由生的活跃的人间,想到死的冷静的黄泉。

这样天气,坐在红炉畔,饮着酽的清茶,吃着花生、瓜子、栗子一类的零碎,读着喜欢看的书,或和知心的朋友谈话,或默默无语独自想着旧梦,手里织点东西,自然最舒适了。我太矫情!偏是迎着寒风,扑着雪花,向荒郊野外,乱坟茔中独自去徘徊。

我是怎样希望我的生命建在美的、冷的、静的基础上,因之我爱冬天,尤爱冬天的雪和梅花。如今,往日的绮梦,往日的欢荣,都如落花流水一样逝去,幸好还有一颗僵硬死寂的心,尚能在寒风凄雪里抖颤哀泣。于是我抱了这颗尚在抖颤、尚在哀号的心,无目的地在迷惘中走向那一片冰天雪地。

到了西单牌楼扰攘的街市上,白的雪已化成人们脚底污湿的黑泥。我抬头望着模糊中的宣武门,渐渐走近了,我看见白雪遮罩着红墙碧瓦的城楼。门洞里正过着一群送葬的人,许多旗牌执事后面,随着大红缎罩下黑漆的棺材;我知道这里面装着最可哀最可怕的“死”!棺材后是五六辆驴车,几个穿孝服的女人正在轻轻地抽噎着哭泣!这刹那间的街市是静穆严肃,除了奔走的车夫,推小车卖蔬菜的人们外,便是引导牵系着这沉重的悲哀,送葬者的音乐,在这凄风寒雪的清晨颤荡着。

凄苦中我被骆驼项下轻灵灵的铃声唤醒!车已走过了门洞到了桥梁上。我望着两行枯柳夹着的冰雪罩了的护城河。这地方只缺少一个月亮,或者一颗落日便是一幅疏林寒雪。

雪还下着,寒风刮得更紧,我独自趋车去陶然亭。

在车上我想到(民国)十四年正月初五那天,也是我和天辛在雪后来游陶然亭,是他未死前两个月的事。说起来太伤心,这次是他自己去找墓地。我不忍再言往事,过后他有一封信给我,是这样写的:

珠!昨天是我们去游陶然亭的日子,也是我们历史上值得纪念的日子。我们的历史一半写于荒斋,一半写于医院,我希望将来便完成在这里。珠!你不要忘记了我的嘱托,并将一切经过永远记在心里。

我写在城根雪地上的字,你问我:“毁掉吗?”随即提足准备去。我笑着但是十分勉强地说:“去吧!”虽然你并未曾真的将它掉,或者永远不会有人去把它掉,可是在你问我之后,我觉着我写的那“心珠”好像正开着的鲜花,忽然从枝头落在地上,而且马上便萎化了!我似乎亲眼看见那两个字于一分钟内,由活体立变成僵尸;当时由不得感到自己命运的悲惨,并有了一种送亡的心绪!所以到后来橘瓣落地,我利其一双成对,故用手杖掘了一个小坑埋入地下,笑说:“埋葬了我们吧!”我当时实在是祷告埋葬了我那种悼亡的悲绪。我愿我不再那样易感,那种悲绪的确是已像橘瓣一样地埋葬了。

我从来信我是顶不成的,可是昨天发现有时你比我还不成。当我们过了葛母墓地往南走的时候,我发觉你有一种悲哀感触,或者因为我当时那些话说得令人太伤心了!唉!想起了“我只合独葬荒丘”的话来,我不由得低着头叹了一口气。你似乎注意全移到我身上来笑着唤:“回来吧!”我转眼看你,适才的悲绪已完全消失了。就是这些不知不觉的转移,好像天幕之一角,偶然为急风吹起,使我得以窥见我的宇宙的隐秘,我的心意显着有些醉了。后来吃饭时候,我不过轻微地咳嗽了两下,你就那么着急起来;珠!你知道这些成就得一个世界是怎样伟大吗?你知道这些更使一个心贴伏在爱之渊底吗?

在南下洼我持着线球,你织着绳衣,我们一边走一边说话,太阳加倍放些温热送回我们;我们都感谢那样好的天气,是特为我们出游布置的。吃饭前有一个时候,你低下头织衣,我斜枕着手静静地望着你,那时候我脑际萦绕着一种绮思,我想和你说,但后来你抬起头来看了看我,我没有说什么,只拉着你的手腕紧紧握了一下。这些情形和苏伊士梦境归来一样,我永永远远不忘它们。

命运是我们手中的泥,我们将它团成什么样子,它就得成什么样子;别人不会给我们命运,更不要相信空牌位子前竹签洞中瞎碰出来的黄纸条儿。

我病现已算好,哪儿能会死呢!你不要常那样想。

两个月后我的恐怖悲哀实现了他由活体变成僵尸!四个月后他的心愿达到了,我真的把他送到陶然亭畔,葛母墓旁那块他自己指给我的草地上埋葬。

我们一切都像预言,自己布下凄凉的景,自己去投入排演。如今天辛算完了这一生,只剩我这漂泊的生命,尚在扎挣颠沛之中,将来的结束,自然是连天辛都不如的悲惨。

车过了三门阁,便有一幅最冷静、最幽美的图画展在面前,那坚冰寒雪的来侵令我的心更冷、更僵,连抖颤都不能。下了车,在这白茫茫一片无人践踏、无人经过的雪地上伫立不前。假如我要走前一步,白云里便要留下污黑的足痕,并且要揭露许多已经遮掩了的缺陷和恶迹。

我低头沉思了半响,才鼓着勇气踏雪过了小桥,望见挂着银花的芦苇,望见隐约一角红墙的陶然亭,望见高峰突起的黑窑台,望见天辛坟前的白玉碑。我回顾凌乱的足印,我深深地忏悔,我是和一切残忍冷酷的人类一样。

我真不能描画这个世界的冷静、幽美,我更不能形容我踏入这个世界是如何的冷静,如何的幽美!这是一幅不能画的画,这是一首不能写的诗,我这样想。一切轻笼着白纱,浅浅的雪遮着一堆一堆凸起的孤坟,遮着多少当年红颜姣美的少女和英姿豪爽的英雄,遮着往日富丽的欢荣,遮着千秋遗迹的情爱,遮着苍松白杨,遮着古庙芦塘,遮着断碣残碑,遮着人们悼亡时遗留在这里的悲哀。

洁白凄冷围绕着我——白坟、白碑、白树、白地,低头看我白围巾上却透露出黑的影来。寂静得真不像人间,我这样毫无知觉地走到天辛墓前。我抱着墓碑,低低唤着他的名字,热的泪融化了我身畔的雪,一滴一滴落在雪地,和着我的心音哀泣!天辛!你哪能想到一年之后,你真的埋葬在这里,我真能在这寒风凛冽、雪花飞舞中,来到你坟头上吊你!天辛!我愿你无知,你应该怎样难受呢!怕这迷漫无际的白雪,都要化成潋滟生波的泪湖。

我睁眼四望,要寻觅我们一年前来到这里的遗痕,我真不知,现在是梦,还是过去是梦?天辛!自从你的生命如彗星一闪般陨坠之后,这片黄土便成了你的殡宫,从此后呵!永永远远再看不见你的颀影,再听不见你音乐般的语声!

雪下得更紧了,一片一片落到我的襟肩,一直融化到我心里;我愿雪把我深深地掩埋,深深地掩埋在这若干生命归宿的坟里。寒风吹着,雪花飞着,我像一座石膏人形一样矗立在这荒郊孤冢之前,我昂首向苍白的天宇默祷;这时候我真觉空无所有,亦无所恋,生命的灵焰已渐渐地模糊,忘了母亲,忘了一切爱我、怜我、同情我的朋友们。

正是我心神宁静得如死去一样的时候,芦塘里忽然飞出一对白鸽,落到一棵松树上,我用哀怜的声音告诉它们,告诉它们不要轻易泄露了我这悲哀,给我的母亲和一切爱我、怜我、同情我的朋友们。

我遍体感到寒冷僵硬,有点抖颤了!那边道上走过了一个银须飘拂、道貌巍然的老和尚,一手执着伞,一手执着念珠,慢慢地到这边来。我心里忽然一酸,因为这和尚有几分像我故乡七十岁的老父。他已惊破我的沉寂,我知此地不可再久留,我用手指在雪罩了的石桌上写了“我来了”三个字,我向墓再凝视一度,遂决然地离开这里。

归途上,我来时的足痕已被雪遮住。我空虚的心里,忽然想起天辛在病榻上念茵梦湖:

“死时候呵!死时候,我只合独葬荒丘!”

墓畔哀歌

我由冬的残梦里惊醒,春正吻着我的睡靥低吟!晨曦照上了窗纱,望见往日令我醺醉的朝霞,我想让丹彩的云流,再认认我当年的颜色。

披上那件绣着蛱蝶的衣裳,姗姗地走到尘网封锁的妆台旁。呵!明镜里照见我憔悴的枯颜,像一朵颤动在风雨中苍白凋零的梨花。

我爱,我原想追回那美丽的皎容,祭献在你碧草如茵的墓旁,谁知道青春的残蕾已和你一同殉葬。

假如我的眼泪真凝成一粒一粒的珍珠,到如今我已替你缀织成绕你玉颈的围巾。

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颗一颗的红豆,到如今我已替你堆集成永久勿忘的爱心。

哀愁深埋在我心头。

我愿燃烧我的肉身化成灰烬,我愿放浪我的热情怒涛汹涌,天呵!这蛇似的蜿蜒,蚕似的缠绵,就这样悄悄地偷去了我生命的青焰。

我爱,我吻遍了你墓头青草在日落黄昏;我祷告,就是空幻的梦吧,也让我再见见你的英魂。

明知道人生的尽头便是死的故乡,我将来也是一座孤冢,衰草斜阳。有一天呵!我离开繁华的人寰,悄悄入葬,这悲艳的爱情一样是烟消云散,昙花一现,梦醒后飞落在心头的都是些残泪点点。

然而我不能把记忆毁灭,把埋我心墟上的残骸抛却,只求我能永久徘徊在这垒垒荒冢之间,为了看守你的墓茔,祭献那茉莉花环。

我爱,你知否我无言的忧衷,怀想着往日轻盈之梦。梦中我低低唤着你小名,醒来只是深夜长空有孤雁哀鸣!

黯淡的天幕下,没有明月也无星光,这宇宙像数千年的古墓;皑皑白骨上,飞动闪映着惨绿的磷花。我匍匐哀泣于此残锈的铁栏之旁,愿烘我愤怒的心火,烧毁这黑暗丑恶的地狱之网。

命运的魔鬼有意捉弄我弱小的灵魂,罚我在冰雪寒天中,寻觅那凋零了的碎梦。求上帝饶恕我,不要再残害我这仅有的生命,剩得此残躯在,容我杀死那狞恶的敌人!

我爱,纵然宇宙变成烬余的战场,野烟都腥:在你给我的甜梦里,我心长系驻于虹桥之中,赞美永生!

我整天踟蹰于垒垒荒冢,看遍了春花秋月不同的风景,抛弃了一切名利虚荣,来到此无人烟的旷野,哀吟缓行。我登了高岭,向云天苍茫的西方招魂,在绚烂的彩霞里,望见了我沉落的希望之陨星。

远处是烟雾冲天的古城,火星似金箭向四方飞游!隐约地听见刀枪搏击之声,那狂热的欢呼令人震惊!在碧草萋萋的墓头,我举起了胜利的金觥,饮吧我爱,我奠祭你静寂无言的孤冢!

星月满天时,我把你遗我的宝剑纤手轻擎,宣誓向长空:愿此生永埋了英雄儿女的热情。

假如人生只是虚幻的梦影,那我这些可爱的映影,便是你赠与我的全生命。我常觉你在我身后的树林里,骑着马轻轻地走过去。常觉你停息在我的窗前,徘徊着等我的影消灯熄。常觉你随着我唤你的声音悄悄走近了我,又含泪退到了墙角。常觉你站在我低垂的雪帐外,哀哀地对月光而叹息!

在人海尘途中,偶然逢见个像你的人,我停步凝视后,这颗心呵!便如秋风横扫落叶般冷森凄零!我默思我已经得到爱的之心,如今只是荒草夕阳下,一座静寂无语的孤冢。

我的心是深夜梦里寒光闪灼的残月,我的情是青碧冷静、永不再流的湖水。残月照着你的墓碑,湖水环绕着你的坟,我爱,这是我的梦,也是你的梦。安息吧,敬爱的灵魂!

我自从混迹到尘世间,便忘却了我自己;在你的灵魂我才知是谁?

记得也是这样夜里。我们在河堤的柳丝中走过来,走过去。我们无语,心海的波浪也只有月儿能领会。你倚在树上望明月沉思,我枕在你胸前听你的呼吸。抬头看见黑翼飞来掩遮住月儿的清光,你抖颤着问我:假如这苍黑的翼是我们的命运时,应该怎样?

我认识了欢乐,也随来了悲哀,接受了你的热情,同时也随来了冷酷的秋风。往日,我怕恶魔的眼睛凶,白牙如利刃,我总是藏伏在你的腋下趑趄不敢进。你一手执宝剑,一手扶着我践踏着荆棘的途径,投奔那如花的前程!

如今,这道上还留着你斑斑血痕,恶魔的眼睛和牙齿再是那样凶狠。但是我爱,你不要怕我孤零,我愿用这一纤细的弱玉腕,建设那如意的梦境。

春来了,催开桃蕾又飘到柳梢,这般温柔慵懒的天气真使人恼!她似乎躲在我眼底有意缭绕,一阵阵风翼,吹起了我灵海深处的波涛。

这世界已换上了装束,如少女般那样娇娆,她披拖着浅绿的轻纱,蹁跹在她那姹紫嫣红中舞蹈。伫立于白杨下,我心如捣,强睁开模糊的泪眼,细认你墓头,萋萋芳草。

满腔辛酸与谁道?愿此恨吐向青空将天地包。它纠结围绕着我的心,像一堆枯黄的蔓草;我爱,我待你用宝剑来挥扫,我待你用火花来焚烧。

垒垒荒冢上,火光熊熊,纸灰缭绕,清明到了。这是碧草绿水的春郊。墓畔有白发老翁,有红颜年少,向这一抔黄土致不尽的怀忆和哀悼,云天苍茫处我将魂招;白杨萧条,暮鸦声声,怕孤魂归路迢迢。

逝去了,欢乐的好梦,不能随墓草而复生,明朝此日,谁知天涯何处寄此身?叹漂泊我已如落花浮萍,且高歌,且痛饮,拼一醉烧熄此心头余情。

我爱,这一杯苦酒细细斟,邀残月与孤星和泪共饮,不管黄昏,不论夜深,醉卧在你墓碑旁,任霜露侵凌吧!我再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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