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尚书

章太炎讲中国传统文化 作者:章太炎 著


尚书

《尚书》分六段讲:一,命名。二,孔子删《书》。三,秦焚《书》。四,汉今、古文之分。五,东晋古文。六,明清人说《尚书》者。

一、命名。周秦之《书》,但称曰《书》,无称《尚书》者。“尚书”之名,见于《史记·五帝本纪》《三代世表》及《儒林传》。《儒林传》云:“伏生以二十九篇教于齐鲁之间,学者由是颇能言《尚书》。”又云:“孔氏有古文《尚书》。”则今、古文皆称《尚书》也。何以称之曰《尚书》?伪孔《尚书序》云:“以其上古之书,谓之《尚书》。”此言不始于伪孔,马融亦谓上古有虞氏之书,故曰《尚书》,而郑玄则以为孔子尊而命之曰《尚书》。然孔子既命之曰《尚书》,何以孔子之后,伏生之前,传记子书无言《尚书》者?恐《尚书》非孔子名之,汉人名之耳。何以汉人名之曰《尚书》?盖仅一“书”字不能成名,故为此累言尔。《书》包虞、夏、商、周四代文告,马融独称虞者,因《书》以《尧典》《舜典》开端,故据以为名。亦犹《仪礼》汉人称《士礼》耳。哀平以后,纬书渐出,有所谓《中候》者。此荒谬之说,不足具论。要之《尚书》命名,以马融说为最当。

二、删书。孔子删《书》,以何为凭?曰,以《书序》为凭。《书序》所有,皆孔子所录也。然何以知孔子删《书》而为百篇,焉知非本是百篇而孔子依次录耶?曰,有《逸周书》在,可证《尚书》本不止百篇也。且《左传》载封伯禽、封唐叔皆有诰。今《书》无之,是必为孔子所删矣。至于《书》之有序,与《易》之有《序卦》同。《序卦》孔子所作,故汉人亦以《书序》为孔子作。他且勿论,但观《史记·孔子世家》曰:“孔子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是太史公已以《书序》为孔子作矣。《汉书·艺文志》本向、歆《七略》,亦曰:“《书》之所起远矣,至孔子纂焉,上断于尧,下讫于秦,凡百篇,而为之序。”是刘氏父子亦以《书序》为孔子作矣。汉人说经,于此并无异词。然古文《尚书》自当有序,今文则当无序,而今《熹平石经》残石,《书》亦有序,甚可疑也。或者今人伪造之耳。何以疑今文《尚书序》伪也?刘歆欲立古文时,今文家诸博士不肯,谓《尚书》惟有二十八篇,不信本有百篇,如有《书序》,则不至以《尚书》为备矣。《书序》有数篇同序,亦有一篇一序者。《尧典》《舜典》,一篇一序也。《大禹谟》《皋陶》《弃稷》三篇同序也。数篇同序者,《书序》所习见,然扬子《法言》曰:“昔之说《书》者序以百,而《酒诰》之篇俄空焉。”盖《康诰》《酒诰》《梓材》三篇同序,而扬子以为仅《康诰》有序,《酒诰》无序。或者《尚书》真有无序之篇,以《酒诰》为无序,则《梓材》亦无序。今观《康诰》曰:“周公咸勤乃洪大诰治。王若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王”者,周公代王自称之词,故曰孟侯朕其弟矣。《酒诰》称:“成王若曰,明大命于妹邦。”今文如此,古文马、郑、王本亦然。马融之意,以为“成”字后录者加之。然康叔始封而作《康诰》,与成王即政而作《酒诰》,年代相去甚久,不当并为一序。故扬子以为“《酒诰》之篇俄空焉”。不但《酒诰》之序俄空,即《梓材》亦不能确知为何人之语也。

汉时古文家皆以《书序》为孔子作,唐人作《五经正义》时,并无异词。宋初亦无异词。朱晦庵出,忽然生疑。蔡沈作《集传》,遂屏《书序》而不载。晦庵说经,本多荒谬之言,于《诗》不信小序,于《尚书》亦不信有序。《后汉书》称卫宏作《诗序》。卫宏之序,是否即小序,今不可知,晦庵以此为疑,犹可说也。《书序》向来无疑之者,乃据《康诰》“王若曰孟侯朕其弟”一语而疑之,以为如“王”为成王,则不应称康叔为弟。如为周公,则周公不应称王,心拟武王。而《书序》明言“成王既伐管叔、蔡叔,以殷余民封康叔”,知其事必在武康叛灭之后,决非武王时事。无可奈何,乃云《书序》伪造。不知古今殊世,后世一切官职皆可代理,惟王不可代;古人视王亦如官吏,未尝不可代。生于后世,不能再见古人。如生民国,见内阁摄政,而布告署大总统令,则可释然于周公之事矣。《诗》是文言,必须有序,乃可知作诗之旨。《书》本叙事,似不必有序。然《尚书》有无头无尾之语,如《甘誓》“大战于甘,乃召六卿”,未明言谁与谁大战。又称“王曰,嗟六事之人,予誓告汝,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亦不明言王之为谁。如无《书序》,“启与有扈战于甘之野”一语,真似冥冥长夜,终古不晓矣。

《商书序》称王必举其名,本文亦然。《周书》与《夏书》相似,王之为谁,皆不可知。《吕刑》穆王时作,本文但言王享国百年,《序》始明言穆王。如不读《序》,从何知为穆王哉!是故《书》无序亦不可解。自虞夏至孔子时,《书》虽未有序,亦必有目录之类,历古相传,故孔子得据以为去取,否则孔子将何以删《书》也?《书序》文义古奥,不若《诗序》之平易,决非汉人所能伪造。自《史记》已录《书序》原文,太史公受古文于孔安国,安国得之壁中,则壁中《书》已有序矣。然自宋至明,读《尚书》者,皆不重《书序》,梅首发伪古文之复,亦以《书序》为疑。习非胜是,虽贤者亦不能免。不有清儒,则《书序》之疑,至今仍如冥冥长夜尔。

孔子删《书》,传之何人,未见明文。《易》与《春秋》三传,为说不同,其传授源流皆可考。《诗》《书》《礼》则不可知。盖《诗》《书》《礼》《乐》,古人以之教士,民间明习者众。孔子删《书》之时,习《书》者世多有之,故不必明言传于何人。《周易》《春秋》特明言传授者,《易》本卜筮之书,《春秋》为国之大典,其事秘密,不以教士,而孔子独以为教,故须明言为传授也。伏生《尚书》,何从受之不可知。孔壁古文既出,孔安国读之而能通。安国本受《尚书》于申公,申公但有传《诗》、传《谷梁》之说,其传《尚书》事,不载本传,何所受学,亦不可知。盖七国时通《尚书》者尚多,故无须特为标榜耳。

孔子删《书》百篇之余为《逸周书》。今考《汉书•律历志》所引《武成》,与《逸周书·世俘解》词句相近,疑《世俘解》即《武成篇》。又《箕子》一篇,录入《逸周书》,今不可见,疑即今之《洪范》。逸书与百篇之书文字出入,并非篇篇不同。盖《尚书》过多,以之教士,恐人未能毕读,不得不加以删节,亦如后之作史者,不能将前人实录字字录之也。删《书》之故,不过如此。虽云《书》以道事,然以其为孔子所删,而谓篇篇皆是大经大法,可以为后世模楷,正未必然。即实论之,《尚书》不过片断之史料而已。

三,秦焚书。秦之焚书,《尚书》受厄最甚。揆秦之意,何尝不欲全灭《六经》。无如《诗》乃口诵,易于流传。《礼》在当时,已不甚行,不须严令焚之,故禁令独重《诗》《书》,而不及《礼》。盖《诗》《书》所载,皆前代史迹,可作以古非今之资,《礼》《乐》,都不甚相关。《春秋》事迹最近,最为所忌,特以柱下史张苍藏《左传》,故全书无缺。《公羊传》如今之讲义,师弟问答,未著竹帛,无从烧之。《谷梁》与《公羊》相似,至申公乃有传授。《易》本卜筮,不禁。惟《尚书》文义古奥,不易熟读,故焚后传者少也。伏生所藏,究有若干篇,今不可知,所能读者二十九篇耳。孔壁序虽百篇,今不可知,所能读者二十九篇耳。孔壁序虽百篇,所藏止五十八篇。知《书》在秦时,已不全读,如其全读,何不全数藏之。盖自荀卿隆礼仪而杀《诗》《书》,百篇之书,全读者已少,故壁中《书》止藏五十八篇也。此犹《诗》在汉初虽未缺,而治之者或为《雅》,或为《颂》,鲜有理全经者。又《毛传》《鲁诗》,皆以《国风》《大雅》《小雅》《颂》为四始,而《齐诗》以水、木、火、金为四始。其言卯、酉、午、戌、亥五际,亦但取《小雅》《大雅》而不及《颂》。盖杀《诗》《书》之影响如此。然则百篇之《书》,自孔壁已不具。近人好生异论,盖导原于郑樵。郑樵之意以为秦之焚书,但焚民间之书。不焚博士官所藏。其实郑樵误读《史记》文句,故有此说。《史记》载李斯奏云:“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此文本应读:“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非博士官所职者”,何以知之?以李斯之请烧书,本为反对博士淳于越,岂有民间不许藏《诗》《书》,而博士反得藏之之理?《叔孙通传》,陈胜起山东,二世召博士诸生问曰:‘楚戍卒攻蕲入陈,于公如何?’博士诸生三十余人前,曰:“人臣无将,将即反,罪死无赦。愿陛下急发兵击之。”二世怒作色。叔孙通前,曰:“诸生言皆非也。明主在其上,法令具于下,人人奉职,四方辐辏,安敢有反者!此特群盗鼠窃狗盗耳。”二世喜曰:“善!”令御史案诸生言反者下吏,曰非所宜言。今案“人臣无将”二语,见《公羊传》。于是《公羊》尚未著竹帛,然犹以非所宜言得罪,假如称引《诗》《书》,其罪不更重哉!李斯明言“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如何博士而可藏《诗》《书》哉。郑樵误读李斯奏语,乃为妄说。以归罪于项羽。近康有为之流,采郑说而发挥之。遂谓秦时六经本未烧尽,博士可藏《诗》《书》,伏生为秦博士,传《尚书》二十九篇,以《尚书》本止有二十九篇故。二十九篇之外,皆刘歆所伪造。余谓《书序》本有《汤诰》,壁中亦有《汤诰》原文,载《殷本纪》中。如谓二十九篇之外,皆是刘歆所造,则太史公焉得先采之。于是崔适谓《史记》所载不合二十九篇者,皆后人所加。由此说推之,凡古书不合己说者,无一不可云伪造。即谓尧舜是孔子所伪造,孔子是汉人所伪造,秦皇焚书之案亦汉人所伪造,迁、固之流皆后人所伪造,何所不可!充类至尽,则凡非目见而在百年以外者,皆不可信。凡引经典以古非今者,不必焚其书,而其书自废。呜呼!秦火之后,更有灭学之祸什佰于秦火者耶?

四,汉今古文之分。汉人传《书》者,伏生为今文,孔安国为古文,此人人所共知。《史记·儒林传》云:“伏生故为秦博士,孝文时,欲求能治《尚书》者,天下无有,乃闻伏生能治,欲召之。时伏生年九十余,老不能行。于是乃诏太常使掌故晁错往受之。秦时禁书,伏生壁藏之。其后兵大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齐鲁之间。”其叙《尚书》源流彰明如此,可知伏生所藏,原系古文,无所谓今文也。且所藏不止二十九篇,其余散失不可见耳。晁错本法吏,不习古文。伏生之徒张生、欧阳生辈,恐亦非卓绝之流,但能以隶书迻写而已,以故二十九篇变而为今文也。其后刘向以中古文校伏生之《书》,《酒诰》脱简一,《召诰》脱简二,文字异者七百有余。文字之异,或由于张生、欧阳生等传写有误,脱简则当由壁藏断烂,然据此可知郑樵、康有为辈以为秦火不焚博士之书谬。如博士之书可以不焚,伏生何必壁藏之耶?

《儒林传》称伏生得二十九篇,而刘歆《移让太常博士》云:“《泰誓》后得,博士而赞之。”又《论衡·正说篇》云:“孝宣皇帝时,河内女子发老屋,得逸《易》《礼》《尚书》各益一篇,而《尚书》二十九篇始定。”然则伏生所得本二十九篇乎?抑二十八篇乎?余谓太史公已明言二十九篇,则二十九篇之说当可信。今观《尚书大传》,有引《泰誓》语。《周本纪》《齐世家》亦有之。武帝时董仲舒、司马相如、终军辈,均太初以前人,亦引《泰誓》。由此可知,伏生本有二十九篇,不待武帝末与宣帝时始为二十九篇也。意者伏生所传之《泰誓》,或脱烂不全,至河内女子发屋,才得全本。今观汉、唐人所引,颇有出《尚书大传》外者,可见以河内女子补之,《泰誓》始全也。马融辈以为《左传》《国语》《孟子》所引皆非今人之《泰誓》。《泰誓》称白鱼跃入王舟,火流为乌,语近神怪,以此疑今之《泰誓》。然如以今之《泰誓》为伏生所伪造,则非也。河内女子所得者,秦以前所藏,亦非伪造。以余观之,今之《泰誓》,盖当时解释《泰誓》者之言。《周语》有《泰誓故》,疑伏生所述,即《泰誓故》也。不得《泰誓》,以《泰誓故》补之,亦犹《考工记》之补《冬官》矣。然《泰誓》之文,确有可疑者。所称八百诸侯,不召自来,不期同时,不谋同辞,何其诞也!武王伐纣如有征调,当先下令。不征调而自来,不令而同时俱至,事越常理,振古希闻。据《乐记》,孔子与宾牟贾论大武之言曰:“久立于缀,以待诸侯之至也。”可见诸侯毕会,亦非易事。焉得八百诸侯,同时自来之事耶!此殆解释《泰誓》者张大其辞,以耸人听闻耳。据《牧誓》,武王伐纣,虽有友邦冢君,然誓曰:“逖矣,西土之人。”可知非西土之人,武王所不用也。又曰“庸蜀羌微卢彭濮人。”庸、蜀、羌、、微、卢、彭、濮,均在周之南部,武王但用此南部之人,而不用诸侯之师者,以庸、蜀诸师本在西方,亲加训练,而东方诸侯之师,非其所训练者也。所以召东方诸侯者,不过壮声势扬威武而已。又观兵之说,亦不可信。岂有诸侯既会,皆曰可伐,而武王必待天命,忽然还师之理乎!是故伏生《泰誓》不可信。若以《泰誓故》视之,亦如《三国志》注采《魏略》《曹瞒传》之类,未始可不为参考之助也。《泰誓》亦有今古文之别。“流为乌”,郑注:“古文乌为雕。”盖古文者,河内女子所发;今文者,伏生所传也。伏生发藏之后,张生、欧阳生传之。据《史记·娄敬传》,高帝时,娄敬已引“八百诸侯”之语。又《陆贾传》称陆生时时前称说《诗》《书》,可见汉初尚有人知《尚书》者,盖娄敬、陆贾早岁诵习而晚失其书。故《儒林传》云“孝文时求为《尚书》者,天下无有”。“无有”者,必无其书耳。然《贾谊传》称,谊年十八,以能诵《诗》属《书》闻于郡中。其时在文帝之前。《诗》本讽诵在口,《尚书》则在篇籍矣。可知当时传《书》者,不仅伏生一人,特伏生为秦博士,故著名尔。

《尚书》在景帝以前,流传者皆今文。武帝初,鲁恭王坏孔子宅,得古文《尚书》,孔安国献之。孔安国何以能通古文《尚书》?以其本治《尚书》也。伏生传《书》之后,未得壁经之前,《史记》称鲁周霸、孔安国、洛阳贾嘉颇能言《尚书》事。孔安国为博士,以《书》教授。儿宽初受业于欧阳生,后又受业于安国。所以然者,以欧阳生本与孔安国本不同耳。儿宽之徒,为欧阳高,大小夏侯。欧阳,大、小夏侯三家,本之儿宽,而儿宽本之孔安国。孔安国非本之伏生,则汉之所谓今文《尚书》者,名为伏生所传。实非伏生所传也。三家《尚书》,亦有孔安国说,今谓三家悉伏生,未尽当也。今文《尚书》之名见称于世,始于三国,而非始于汉人。人皆据《史记•儒林传》“孔氏有古文《尚书》,而安国以今文读之”一语,谓孔安国以今文《尚书》翻译古文,此实不然。《汉书》称孔安国“以今文字读之”,谓以隶书读古文耳。孔安国所得者为五十八篇,较伏生二十九篇分为三十四篇者,实多二十四篇。二十四篇中《九共》九篇,故汉人通称为十六篇。孔安国既以今文字读之,而《史记》又谓《逸书》得十余篇,《尚书》兹多于是。可知孔安国非以伏生之书读古文也,盖汉初人读古文者犹多,本不须伏生之《书》对勘也。

孔安国之《书》,授都尉朝,都尉朝授胶东庸生,庸生授胡常,常授徐敖,敖授王璜、涂恽。自孔至王、涂,凡五传。王涂至王莽时,古文《尚书》立于学官。涂传东汉贾徽。太史公从孔安国问,《汉书》称迁书载《尧典》《禹贡》《洪范》《微子》《金滕》诸篇多古文说。然太史公所传者,不以伏生之《书》为限。故《汤诰》一篇,《殷本纪》载之。

哀帝时,刘歆欲以古文《尚书》立学官,博士不肯,歆移书让之。王莽时,乃立于学官。莽败,说虽不传,书则具存。盖古文本为竹简,经莽乱而散失,其存者惟传钞本耳。东汉杜林,于西州得漆书一篇,林宝爱之,以传卫宏、徐巡,后汉讲古文者自此始。其后,马融、郑玄注《尚书》,但注伏生所有,不注伏生所无。于孔安国五十八篇不全注。马融受之何人不可知,惟贾逵受《书》于父徽,逵弟子许慎作《说文解字》,是故《说文》所称古文《尚书》,当较马、郑为可信,然其中亦有异同。今欲求安国正传,惟《史记》耳。《汉书》云,迁书《尧典》五篇为古文说。然《五帝本纪》所载《尧典》,与后人所说不同。所以然者,杜林所读与孔安国本人不甚同也。《说文》“国”下称“《尚书》曰,圛升云,半有半无。”据郑玄注,称古文《尚书》以弟为国。而《宋微子世家》引《洪范》“曰雨、曰济、曰涕”,字作“涕”。是太史公承孔安国正传,孔安国作“涕”。而东汉人读之为“国”,恐是承用今文,非古文也。自清以来,治《尚书》者皆以马、郑为宗,段玉裁作《古文尚书撰异》,以为马、郑是真古文,太史公是今文。不知太史公之治古文,《汉书》具有明文。以马、郑异读,故生异说耳。

古文家所读,时亦谓之古文。此义为余所摘发。治古文者,不可不知。盖古文家传经,必依原本钞写一通,马融本当犹近真,郑玄本则多改字。古文真本今不可见,惟有《三体石经》尚见一斑。《三体石经》为邯郸淳所书,淳师度尚,尚治古文《尚书》。邯郸淳之本,实由度尚而来。据卫恒《四体书势》称,魏世传古文者,惟邯郸淳一人。何以仅得邯郸淳一人,而郑玄之徒无有传者?盖郑玄晚年,书多腐敝,不得于礼堂写定,传与其人。故传古文者,仅一邯郸淳也。今观《三体石经》残石,上一字为古文,中一字为篆文,下一字为隶书。篆书往往与上一字古文不同,盖篆书即古文家所读之字矣。例始《三体石经·无逸篇》,“中宗”之“中”,上一字为“中”,下一字为“仲”,此即古文家读,“中,仲也”。考《华山碑》,亦称宣帝为“仲宗”。欧阳修疑为好奇,实则汉人本读“中”为“仲”也。

今文为欧阳,大、小夏侯为三家,传至三国而绝,然蔡邕《熹平石经》犹依今文。今欲研究今文,只可求之《汉书》《后汉书》及汉碑所引。然汉碑所引,恐亦有古文在。

五,东晋古文。今之《尚书》,乃东晋之伪古文,更分《皋陶谟》为《益稷》,又改作《泰誓》,此外又伪造二十五篇。不但伪造经,且伪造传。自西晋开始伪造以后,更四十余年,至东晋梅赜始献之。字体以古文作隶书,名曰隶古定。人以其多古字,且与三体石经相近,遂信以为真孔氏之传,于是,众皆传之。甚至孔颖达作《尚书正义》,亦以马、郑为今文矣。

梅赜献书之时,缺《舜典》一篇,分《尧典》“慎徽五典”以下为《舜典》之首。至齐建武四年姚方兴献《舜典》,于“慎徽五典”之上加“曰若稽古,帝舜”等十二字,而梁武帝时为博士,议曰:“孔序称伏生误合五篇,皆文相承接,所以致误。”《舜典》首有“曰若稽古”,伏生虽错耄,何容合之?遂不行用。然其后江南皆信梅书,惟北朝犹用郑本耳。隋一天下,采南朝经说,乃纯用东晋古文,即姚方兴十二字本也。其后又不知如何增为二十八字,今注疏本是已。

东晋古文,又有今文、古文之分,以隶古定传授不易,故改用今文写之,传之者有范宵等。唐玄宗时,卫包以古文本改为今文,用隶书写之,唐石经即依是本,然《经典释文》犹未改也。唐宋间亦多有引古文《尚书》者,如颜师古之《匡谬正俗》,玄应之《一切经音义》,郭忠恕之《汗简》,徐锴之《说文系传》皆是。宋仁宗时,宋次道得古文《尚书》,传至南宋,薛季宣据以作训,而段玉裁以为宋人假造,然以校《汗简》及足利本《尚书》,均符合。要之,真正古文,惟三体石经可据。东晋古文则以薛季宣本、敦煌本、足利本为可据耳。

六、明清人说《尚书》者。明正德时,梅始攻东晋古文之伪。梅之前,吴械、朱熹,亦尝疑之,以为岂有古文反较今文易读之理?至梅出,证据乃备。清康熙时,阎若璩作《古文尚书疏证》,始知郑康成《尚书》为真本。阎氏谓《孟子》引父母使舜完廪一段,为《舜典》之文,此说当确。惠栋《古文尚书考》,较阎氏为简要。其弟子江声,作《尚书集注音疏》,于今文、古文不加分别。古文“钦明文思安安”,今文作“钦明文塞宴宴”,东晋古文犹作“钦明文思安安”。江氏不信东晋古文,宁改为“文塞宴宴”。于是王鸣盛作《尚书后案》,一以郑廉成为主,所不同者,概行驳斥,虽较江为可信,亦非治经之道。至孙星衍作《尚书今古文注疏》,古文采马、郑本,今文采两《汉书》所引,虽优于王之墨守,然其所疏释,于本文未能联贯。盖孙氏学力有余,而识见不足,故有此病。今人以为孙书完备,此亦短中取长耳。要之,清儒之治《尚书》者,均不足取也。今文家以陈寿祺、乔枞父子为优。凡汉人《书》说皆入网罗,并不全篇下注,亦不问其上下文义合与不合。所考今文,尚无大谬。其后魏源作《书古微》,最为荒谬。魏源于陈氏父子之书,恐未全见,自以为采辑今文,其实亦不尽合。源本非经学专家,晚年始以治经为名,犹不足怪。近皮锡瑞所著,采陈氏书甚多。陈氏并无今古是否之论,其意在网罗散失而已。皮氏则以为今文皆是,古文皆非。其最荒谬者,《史记》明引《汤诰》,太史公亦明言“年十岁,诵古文”,而皮氏以为此所谓古文,乃汉以前之书,非古文《尚书》也。此诚不知而妄作矣。

古文残阙,《三体石经》存字无几,其他引马、郑之言,亦已无多,然犹有马、郑之绪余在。今日治《书》,且当依薛季宣《古文训》及日本足利本古文,删去伪孔所造二十五篇,则本文已足。至训释一事,当以“古文《尚书》读应《尔雅》”一言为准。以《尔雅》释《书》,十可得其七八,斯亦可矣。王引之《经义述闻》,解《尚书》者近百条,近孙诒让作《尚书骈枝》,亦有六七十条,义均明确,犹有不合处。余有《古文尚书拾遗》,自觉较江、王、孙三家略胜,然全书总未能通释,此有待后贤之研讨矣。

古人有言:“昔吾有先正,其言明且清。”训诂之道,虽有古今之异,然造语行文,无甚差池,古人决不至故作不可解之语。故今日治《书》,当先求通文理。如文理不通,而高谈微言大义,失之远矣。不但治经如此,读古书无不如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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