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还记得第一个弄花你口红的人吗

我们要继续光鲜亮丽、声势浩大地爱自己。有没有爱情，都珍贵无比。

1

记忆里，那个美妙的夏天是红色的，那抹红色是她第一支口红的颜色。

他是第一个弄花她口红的人。

在偏僻安静的小巷子里，他拉着她的手，轻快地奔跑，夏天的风穿过耳郭，细细痒痒的。

她看着他后背鼓起的白衬衫，还有拉着她的他的手。

嘴角飞扬。

跑到巷子尾，他们停下来，看着对方大笑，眼里嘴角都是一种得逞后的得意。

她桃红色的嘴唇在阳光下色泽闪亮，带着某种奇妙的诱惑。

他眼神明亮地望着她，在他的眼睛里，她看到那个初恋的自己，青春肆意，被爱情甜蜜包围。

他的嘴唇毫无征兆地覆上来，双手环住她的腰。

被抵在墙上的她，大脑一片空白，起初还扭捏挣扎，慢慢地就安静了，连同整个世界。只剩下他的鼻息，自己低低的呻吟，战栗的不知道该放在哪里而怪异僵直的双手，以及远处高树上乐此不疲的蝉鸣。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蹭了蹭，然后他抿了抿嘴，笑着对她说：“我是第一个弄花你口红的人。”

脸红、耳朵红，其实他跟她一样紧张，却总表现出张狂的、恣意的、无所畏惧的样子。

她掏出纸巾，仔细地擦掉他嘴角上的口红。不知为何心下一片肃穆，她伸手轻触他的嘴唇，她看向他的脸，仿佛要把他的模样久久地深深地刻在心上。

那是十七岁的筱蝶，和十八岁的赵星。

2

关于初吻，筱蝶后来无数次回忆起来，都想不起具体的细节，尽管她努力回忆，大脑也无法提取出更多细节。她有些懊恼，不都说初吻是最美好的吗？

为什么甜蜜的过程她一点也回忆不起来，记得的全是旁枝末节。

那天她回到家，在镜子前细细端详自己，掏出赵星送给自己的那支口红，一遍又一遍地涂抹，很少女的红色，逐渐就红到了耳朵根。

她喜欢他。

一个学霸，一个学渣，不合常理，却非常合乎青春期的组合。

最初，赵星总是在回家的路上堵她：“我是赵星，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直白，无厘头，令人生厌。“你不喜欢我啊，那我过一阵子再来问。”

然后，他果然过几天又来堵她。

执着得好笑。

对赵星有印象还是高二学期末那次的学校晚会，他着一身白衣白裤，在台上抱着一把吉他，自弹自唱。台下闹哄哄的，听不清他在唱什么，但他自我陶醉的样子打动了她。

原来喜欢上一个人，是一瞬间的事。

就像后来听赵星说起他对她的喜欢，竟也不过是，下课铃响起，他睡了一节课醒来，睁开惺忪的眼睛，刚好看到她美好的侧脸；上学路上，他骑自行车总在胡同的拐角遇到她，她戴着耳机慢慢走，嘴里背着英语单词……她的眼睛里总有一种让人瞬间平静的淡然。不像其他那些学习成绩好的人那样，嚣张跋扈，看他们学渣满是鄙夷，唯恐避之不及。

直到某天晚自习后，筱蝶又一次被人堵在巷子口，但这次不是赵星，是小混混。

就在小混混的手快要摸上筱蝶的脸时，赵星拎着板砖出现了，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像个帅气无敌的英雄。

小混混被打跑了，赵星也挨了几拳，脸上挂彩，鼻子流血。

他竟然顾不上，劈头第一句还是：“我是赵星，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

在那样紧张的气氛下，筱蝶被他没头没脑的这句话，逗得扑哧笑出声来。

“我都英雄救美了呢，你好歹可以说‘喜欢不那么多，但喜欢一点点’啊。”

筱蝶凝视着他，默默点点头：“嗯，那就……一点点。”他全然不知，其实她心里已经喜欢他，只是害羞说不出口。她也从来没有想过，会是在那样的情景下，说出来她对他的喜欢。

很久以后，她才敢表露心迹：“笨蛋！女生说喜欢一点点的时候，其实心里就已经是喜欢很多了！”

3

在筱蝶看来，赵星跟那些只知道写情书给她的男生都不一样，他胆大包天，他任性自在，他就是那个脚踏七彩祥云来到她身边的守护神。

整个高三平平无奇，赵星依旧上课睡觉，筱蝶依旧排名靠前，作业写不完，熬夜的灯点到天亮。

可是下了晚自习，从学校到家的那段路，是她和他的独处时光。

赵星讲笑话逗她开心，做鬼脸，鬼哭狼嚎地唱歌，她没心没肺地大笑，不急不慢地跟他并肩走在明明灭灭的路灯下，浓重的夜色里，微凉的夏风和哈得出白气的冰天雪地里。

“赵星。”一个人的时候，她总是会不自觉地张着嘴巴练习他名字的发音。她想，赵星就是她世界里最亮的那颗星啊。

冬天下了晚自习，他们会在小巷子口的路边摊吃一会儿麻辣烫，隔着白炽灯下氤氲的热气，他望着她傻笑，她每每都有恍惚的错觉，仿佛前世就在这个巷口与他相遇过。

她笑自己痴傻，恋爱中的人果然都是文艺矫情零智商的。

在他捧起她冰冷的手，送到嘴边哈气的时候，她望着他，时间仿佛凝固在那一刻，仿佛在这一瞬间走完了这一生，也走过了下一世。

筱蝶每天睡前在脑海里过一遍白天和赵星之间的点滴，然后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当然，这一切都是不能告诉他的。年少的时候，我们总是怕让对方知道自己有多喜欢他，却又总是默默地在心里增加喜欢的砝码。

某天晚自习后，走在小巷子里。“高考过后，做我女朋友好吗？”赵星抬头问她。

筱蝶一下子被噎住了，低下头，不看他。

“你再不答应，我就亲你啦。”

“喂！”筱蝶一下子抬起头，大眼睛瞪圆看他。

“我亲啦……”赵星继续。

“好啦好啦，我答应！”筱蝶忙不迭地回答。

“哈哈哈哈哈，我也是有女朋友的人啦。”赵星仰天大笑。

筱蝶哭笑不得，心想：“得意什么，我也是有男朋友的人啊，哼，扯平！”

4

然后就是高考过后的那个夏天。

他送给她一支口红，她应允做他的女朋友。

“你快涂上，看看适不适合你。”赵星催促。

筱蝶白他一眼，去洗手间仔仔细细地涂上，那是她第一次抹口红，以前都是没有颜色的滋润型唇膏。

出现在赵星面前时，他呆了一两秒：“筱蝶，你真好看，我设想了无数种你抹上口红的样子，可真的看到后，觉得你比我想的还要美。”

那是素颜抹口红也不觉得突兀吓人的年纪。那是他们最好的时光。

很巧，那天在黑暗的小电影院里，他们看的电影就是舒淇和张震的《最好的时光》。出门时却一不小心撞见了不远处迎面走来的筱蝶的妈妈，这才有了赵星拉着筱蝶飞快躲避，也才有了他们的第一次拥吻。

“所有的时光都是被辜负被浪费的，也只有在辜负浪费之后，才能从记忆里将某一段拎出，拍拍上面沉积的灰尘，感叹它是最好的时光。”侯孝贤如是说。多年后，筱蝶在网上看到这句话，心下一片感伤。

那时不知有别离，真的以为眼前的人，会是自己一辈子的爱人，从没想过辜负和被辜负。所以那个夏天一次又一次被晕染上色，红成落日的晚霞，铸成回忆里的样子。

白天，他们骑单车去郊外爬山、钓鱼、摘野果子，偶尔和几个关系好的朋友一起野炊；晚上，赵星拖着筱蝶的手压马路，晚风拂面，灯光闪烁，虫子在隐秘的地方鸣叫，他们手心沁出黏稠的汗，筱蝶要缩回手，赵星却怎么也不肯。

夜深了，赵星送筱蝶回家，在巷子尾的路灯下吻她。头顶上飞蛾聚拢在路灯的光亮下，飞蛾扑火般，像极了爱情的样子。

他说：“我要一辈子吃你的口红，是吃一辈子哦。”他笑得狂妄，好似岁月就是他手心的线，他迟早拉着她的手，走到岁月尽头。

筱蝶望着灯下两人重叠的影子，默笑。

未来那么遥远，不及脚下的灯影好看。

5

过完了整个夏天，他们就要南北相隔。她在北京，他在广州。

异地恋。

走过难分难舍，打起电话来把电话打得滚烫，月色也变凉的阶段；再走过吵吵闹闹，冷战赌气，说出第一句埋怨、第一句狠话，也就走到脱口而出第一句分手的阶段；就默默地走到了一个礼拜一通电话、几条短信的地步……

筱蝶回想起来，记忆好像也只能这样拉出一条轨迹线，全然不知他们怎么就走到了分手的那一步。如果一定要说大事记，也不过就是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然后又变成四个人。

起初是有人追筱蝶，他们一个话剧社的。某天恰逢赵星给筱蝶打电话，筱蝶的手机又在那人手里，那人礼貌性地接起来，误解就这样产生了。

再后来，赵星被人追。过去他只尝过追人的滋味，从不知道被女孩儿猛追、喜欢的滋味，他没有很快沦陷，但也是迟早的事。当他战战兢兢打电话告诉筱蝶他和那女孩酒后的荒唐时，一切就都无法挽回了。

可倔强的筱蝶不死心。

她跳上南下的火车，清晨到了赵星的学校。她看见那个女孩在赵星的宿舍楼下，凹凸有致的身材，姣好的面容，和高大帅气的赵星走在一起，谈笑风生。躲在一旁的筱蝶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卑。

没有质问，也没有道别，她仿佛看见赵星手心里的那根线顷刻崩断，他们的未来就分崩离析。

在北上的火车的厕所里，筱蝶哭得撕心裂肺。

为什么那个说会一辈子爱你的人提前退场了，而那个说只喜欢一点点的人，到最后却爱得放不了手，伤得最重？

下火车时，筱蝶才发现随身带的那支口红不见了。那是赵星送她的第一支口红，里面还剩一小截舍不得用完，她就当纪念品收起来了。

她低着头走在汹涌密集的人群里，一边走一边撕掉钱包里他们的大头贴，纸屑在风中很快不知所踪。

那是十九岁的筱蝶，和走丢的二十岁的赵星。

6

没有了赵星，人生依然在过。

筱蝶又再恋爱再分手，她再也没有撕心裂肺地哭过，下一个恋人永远都有，只要她想，只要她愿意。

人永远只能往前看，任时光匆匆过去，终会熨平内心的起伏与岁月的皱褶。

研究生毕业后，筱蝶踩着高跟鞋在国贸的一家外企上班。

间或从谈判桌上离开，拿着随身携带的化妆包，去洗手间补妆，筱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大波浪长发、精致的妆容、简洁贴身的套装，化妆包里最多的是口红，随意地拿起一支，娴熟地涂抹，然后再抿一抿……

不上班的时候，她也去三里屯的酒吧，在那里不知道遇过多少或忧郁，或激情，或文艺，或流氓气质的男人，扬言要吃她的口红。每每这时，她都会想起年少时期那个叫赵星的少年，他说：“我是第一个弄花你口红的人。”

她已经记不起他的长相了。

只是她还是会怀念那支口红的颜色，那是初恋少女的颜色，是她回不去的青春。她甚至记不起那个口红的牌子，可能只是赵星随便在哪个柜台买的吧，毫不起眼却涂亮她的青春。

她再也没有遇到过那种颜色的口红，就像她又见过不少人，却再也没有遇到过像赵星的人。

她曾度过一段走马灯般换男人的日子，午夜的路灯下、黑暗的床上，对面那个人面容模糊，她像一只饥饿又可怜的猛兽，不知道在寻觅什么。

每一次，她都痛恨自己，为什么总会想起那两个字：赵星。

那样混沌的日子，后来终于落幕。

就像吸引力法则一样，她在酒吧，终于遇到了他。

7

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周身上下仿佛通了电一样，战栗起来。

之前究竟是忘了他的长相，还是只是不愿意想起，回忆被刻意抑制？

昏暗的灯光下，他朝她走来，她嘴角露出复杂的笑，像其他男人一样，此刻他只把她当作猎物。

她强撑着得意的笑，可分明眼眶里慢慢升起雾气，她不能这样狼狈地出现在他面前，于是迅速地转过身去。

“哈喽，美女，喝一杯？”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他凑到她身边，多年后，他们终于又那么近距离地对视了。

拜伦的诗如是说：“假若他日相逢，我将何以贺你？以眼泪，以沉默。”

“好啊。”她拿起酒杯，碰了一下他的，砰，发出清脆的声响，好像击碎了分开以后那些年的时光。此刻他就站在她面前，这不正是她心心念念的吗？

她喝下一口酒，冰凉的液体在胃里打漩儿，也迅速让大脑清醒下来。

他依照套路那样搭讪她，她心下了如指掌，没有丝毫的抗拒，非常配合地迎合他的意图。酒吧里灯光昏暗，他附在她耳边说话，冷不丁吻她一下，她不以为意，继续笑着回应他。

可她心里却无比难过，这么久，他居然没有认出她来。到底是她如今大浓妆变化太大，还是自己从未在他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提议带她回家，她微笑应允。在胡同里，他就抑制不住地吻她，手伸进她的衣服里，她果断拦住，脸上维持笑容：“别急呀，去你家嘛。”

到了他家，合上门，开了玄关灯，他就汹涌地吻上来。迷乱中，筱蝶恍然觉得自己回到了十七八岁，像是一个轮回。两人赤裸相对的时候，筱蝶眼角还是流下泪来，曾经她少女怀春似的幻想了好多遍这一刻的场景，而这一刻迟到多年，且以如此滑稽的方式来临。

筱蝶并没有退意，反而像是要用尽全部的热情与力气，与他纠缠在一起。所有的不甘心和奢望，这一刻都化作泡影。

曾经十七八岁美好的校园爱情，永远只停留在那天那时。

她爱他，在那一刻改写成“爱过”。

8

从洗手间里冲浴出来，她取了他一件白衬衫套上。

站在镜子面前，筱蝶打量自己，卸了浓妆，看上去和十七八岁时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可细看，眼角有了细纹，苹果肌不再，婴儿肥也没有了……其实变化还是蛮大的。

他已经在床上睡着。

趁着微弱的灯光，她端详酣睡的赵星。他没有什么变化，帅气依旧，睡着时看不出桀骜不驯，取而代之的是别样的平静与温柔。

“赵星。”她轻声唤他，想要叫醒他，又似乎不愿意惊动他。她有满心的话想和他说，想问他当初为什么变心，为什么说好的爱情说不要就不要了，是因为距离，还是移情别恋不再爱她？这些年他想起过她吗？和那女孩分手后为什么不来找她？为什么现在出现在北京？为什么没有一眼就认出她……

是的，他没有一眼认出她来，想到这里，所有复杂的情绪又都戛然而止。她抚摸他的脸庞，这样英俊的脸，早就在当初深深刻在心里，所以才能第一眼就将他辨认。

她始终不愿意承认，最后的最后，她爱他比较多。

这就是爱情荒唐的地方。

她开门离去。不告而别，像上次去他学校找他那样。

筱蝶走在灯光依旧明亮的大街上，眼泪抑制不住地外涌，仿佛要把这几年的委屈和寂寞都哭出来。她累了，不想再背负一份莫须有的爱，折磨自己。

年少时，我们都曾爱过一个平凡的少年，拥有过人生第一支不知名的口红，以及一段下落不明的初恋……他是第一个，不是最后一个，真的没关系，他曾许诺过的那个一辈子，在那个昏黄的路灯下，在那个百转千回的吻里，真实存在过就好。

筱蝶开始认真恋爱，好好生活，戒烟戒酒，还是会寂寞，但眼神里的淡然又慢慢回来了。

也还是会失恋，会痛彻心扉，会懊恼，可是她不怕了。

那个像伤疤一样的名字，慢慢被抹去，伤口愈合。

夜幕坠下来，筱蝶举着咖啡倚在窗户边，脚下是明亮的灯火，人来车往。她揉一揉太阳穴，加班加得眼神恍惚，头昏脑涨。她坐回工位，打开手机里的APP，随意地瞎逛瞎买，习惯性地又看起了口红，她笑，自己怎么买口红上瘾了。

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忽然，停在了一张图片上。筱蝶呆呆地看着，那是某品牌的一支口红，是那个记忆中夏天的颜色。那些记忆雪片一样从心里穿梭而过，定格在她拿纸巾擦拭他嘴角的口红，他油滑地说：“我是第一个弄花你口红的人……”

她嘴角浮起笑意。

口红像女人的成人礼，像爱情的符号，涂抹着那刻满怀少女的心事，宣告跌入不一样的成人世界，通晓七情六欲，世界纷繁复杂起来。

成长以后才懂得，当初爱情递给她们的口红，日后成为她们的面具，也是行走于城市森林的武器。有时是在职场上拼杀，在谈判桌上周旋，有时是和闺密聚会，跟喜欢的人拥吻。画个精致的妆容，唇上抹了颜色，就能瞬间切换成一个不一样的自己，旁若无人地美丽着。

有时，即便是一个人独处，随意地抹上口红，世界和心情也会瞬间欢快起来。对女人来说，口红这样的巧物，寓意比爱情更丰富更饱满，所以即便没有爱情，好好爱自己也是一副温柔的铠甲，足以抵挡孤寂，抵御艰难世事。

我们要继续光鲜亮丽、声势浩大地爱自己。有没有爱情，都珍贵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