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邶风

诗经析读:全文增订插图本 作者:李山


邶风

邶、鄘、卫三《风》,从诗篇显示的内容看,绝大多数产生于卫国的地域。但是,在先秦时卫地之风即已三分,《左传·襄公二十九年》“为之歌邶、鄘、卫”可证。卫地有三《风》,可能与此地本来就卫、邶、鄘三国并存有关,它们各有自己的风土乐调。《汉书·地理志下》说:“河内本殷之旧都,周既灭殷,分其畿内为三国,《诗·风》邶、庸、卫国是也。”“河内”指太行山东侧的黄河以北的平原地区,即今河南省北部。商王朝灭亡后,立商纣王之子武庚管理殷商遗民,同时把商王朝大片直属土地一分为三,这就是邶、鄘、卫三地。一开始,邶由武庚管,鄘、卫为管叔、蔡叔和霍叔“三监”管制。“三监叛乱”平定后,“王子禄父(武庚或他的儿子)北奔”,周公就把自己同母弟康叔封建于此。此说见《汉书·地理志》。西周早期青铜器铭《沬司徒逘簋》有“王来伐商邑,(乃)命康侯鄙于卫”的记载,表明康叔在平定“三监叛乱”时确曾在当时属于“商邑”的“卫”地活动。又,《左传·定公四年》载祝佗之言曰:周初“分康叔”“于殷墟”。《逸周书·作雒解》又说:“俾康叔宇于殷,俾中旄父宇于东。”“宇于殷”与祝佗“殷墟”之说合。但《逸周书》说封建康叔的同时,还封建了康叔的儿子中旄父。这就是说,平“三监”后,周王朝把殷商旧地一分为二了。“俾于殷”,据《逸周书》孔晁注,是康叔占有了邶、鄘之地;“俾于东”,是中旄父占有邶、鄘以东的“卫”。这表明当初封建康叔时王朝并没有让他占有全部殷商故地,是后来康叔这一支势力增长,把分给中旄父的邶、鄘以东之地合并了。合并之事可能发生在卫顷公在位时,当时已进入西周晚期的夷王朝。因为《史记·卫康叔世家》载有康叔的七世孙“顷侯厚赂周夷王,夷王命卫为侯”之事,或与卫国合并有关。既然周初把殷商故地分为邶、鄘、卫三部分,就一定有其区域上的依据。三地的音乐,在三地被合并成一个卫国之后还依然各自流传着,也是可以推测的。这或许就是卫国之内三种乐调流行的原因。

那么,邶、鄘、卫三种乐调的起源究竟如何呢?“卫风”应该就承自殷商,需要讨论的是邶和鄘。近代在河北北部涞水县境出土过铸有“北伯”字样的鼎、簋和尊,王国维《北伯鼎跋》据此推断,邶地应在今河北北部,即后来燕国之地,“邶即燕”(见《观堂集林》)。“三监叛乱”平定后,有一部分上层残余分子北奔,这使人联想到很久以前商族先王王亥曾“丧羊有易”的事(见《周易》和《楚辞·天问》)。有易,一般认为即今天离涞水县不远的易县一带。这里还出土过商代的铜戈(见《北伯鼎跋》)。那么,卫地三《风》的“邶风”乐调,很可能是来自这里,因为殷商人群曾经在这里长期生存过。那么,“鄘风”乐调的来历呢?王国维在《北伯鼎跋》中称“鄘即鲁也”,“鄘与奄声相近”。又,日本学者樋口隆康《西周青铜器研究》认为,鄘地在今商丘。两家之说,虽有较大差异,却都认为鄘在更远的东部。鄘地所在是否如两家所说,学术界还有不同的看法。不论是奄地,还是商丘之地,都是殷商人群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随着他们的迁移殷墟,把故地的乡音带来,是很可能的。就是说,不管后来鄘地在哪里,“鄘风”乐调的起源,可能要追溯到殷商人群曾经生活过的东部。又,班固《汉书·地理志下》说“邶、庸、卫三国之诗相与同风”。这主要是针对卫地三《风》的篇章内容说的。例如《邶风》之诗有“在浚之下”的句子,《鄘风》的篇章也有“在浚之郊”的句子;又如《鄘风》有“送我淇上”“在彼中河”之句,《卫风》也有“瞻彼淇奥”“河水洋洋”之句,这都是其内容上“相与同风”的表现。如此说来,邶、鄘、卫三《风》,就其篇章内容而言并没有地域上的区别,有区别的是乐调,一个卫地流行三种不同的乐调,就成了卫地的风诗分为三部分的依据。

内容上,《卫风》多表现家庭关系败坏的篇章,所谓的“桑中之喜”,所谓的贵族家庭的“中冓之言”,都见于邶、鄘、卫三《风》。这也有其文化渊源方面的原因。《史记·货殖列传》言及殷商遗俗说:“中山地薄人众,犹有沙丘(今邢台一带)纣淫地余民,民俗懁急,仰机利而食。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起则相随椎剽,休则掘冢作巧奸冶,多美物,为倡优。女子则鼓鸣瑟,跕屣,游媚贵富,入后宫,遍诸侯。”班固《汉书·地理志下》也说:“卫地有桑间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会,声色生焉,故俗称郑、卫之音。”这是到汉代犹可观察到的卫地殷商旧俗的流风遗韵。说起来,殷商遗俗得以延续,与周人在这里实施的文教政策有关。在周初文献《尚书·康诰》篇里,周公教导康侯,要以殷商的法条治理这里的民众。另外,《尚书·酒诰》篇也显示,周人对自己人厉行禁酒,可是对殷商遗民则可以宽容。还有,周人以农耕稼穑为重,却允许殷商人经商做买卖。由此可见,周人为了获得殷商遗民的顺从,是采取了不少包容政策的。考古显示,殷商遗民的墓葬一直到春秋时期还大多保存着殷商旧习惯。这就是说,西周王朝虽建构了礼乐文化,然而在卫国这样的地区,贵族上层行的是周礼,下层依然我行我素地按照旧有的风俗习惯生活。西周崩溃后,“康叔之风既歇,而纣之化犹存”(班固《汉书·地理志》)。邶、鄘、卫三《风》中多表现贵族家庭婚变,且多言贵族男子“桑中”“中冓”之事,应是邶、鄘、卫之地的周人上层统治者已经放弃周礼的约束,他们在包括婚姻性爱在内的生活各方面,都被殷商故地的风俗传染了。

《邶风》十九篇。

柏舟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1)。耿耿不寐,如有隐忧(2)。微我无酒,以敖以游(3)

〇诗之首章。总言忧愁。“柏舟”“泛流”两句,喻心情沉重而恍惚;“无酒”“遨游”两句,喻忧愤难遣。牛运震《诗志》:“耿耿之义,如物不去,如火不熄,不寐人深知此苦。”

注释 (1)泛:漂荡。柏舟:柏木做的独木舟。亦:语首助词。(2)耿耿:内心烦躁貌。如:而。隐忧:深忧。(3)微:非。敖:古“遨”字,与“游”同义。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1)。亦有兄弟,不可以据(2)。薄言往愬,逢彼之怒(3)

〇诗之二章。痛言孤立无依之状。钱锺书《管锥编》:“我国古籍镜喻亦有两边。一者洞察:物无遁形,善辨美恶。……二者涵容:物来斯受,不择美恶,如《柏舟》此句。前者重其明,后者重其虚,各执一边。”

注释 (1)匪:非。鉴:铜鉴,形似圆鼎的容器,盛水后可以像镜子一样鉴照。此器后来为铜镜所取代。茹:吃,吞纳。(2)兄弟:此处指丈夫。《诗经》中常以兄弟手足之情比喻夫妻关系的亲密。如《邶风·谷风》篇:“宴尔新昏,如兄如弟。”先民重血亲,故兄弟重于妻子。据钱锺书《管锥编·毛诗正义》。据:依靠。(3)愬(sù):诉说。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1)

〇诗之三章。继前章“匪鉴”后,又以“匪石”“匪席”比心。明志节不移,博喻联翩。俞平伯《葺芷缭蘅室读诗札记》:“取喻起兴巧密工细,在朴素的《诗经》中……不宜多得。”

注释 (1)棣棣:仪态有度的样子。选:算,筹算,算计。引申为因计较得失而改变准则。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1)。觏闵既多,受侮不少(2)。静言思之,寤辟有摽(3)

〇诗之四章。写内心之痛。“寤辟”句与前“耿耿不寐”相应。牛运震《诗志》:“寤辟有摽,写忧极惨切,妙在静言思之,以闲恬出之,意思便蕴藉。”

注释 (1)悄悄:忧愁貌。愠:怨恨,恼怒。群小:成群的小人,指众妾。(2)觏(gòu):遭受。(3)静言:静静地。言,而。寤:接续,连续。字通“啎”,逆、相逢的意思。字也通“晤”,《诗》中“寤言”“寤歌”“晤歌”,都是连续、连续歌唱的意思。据余培林《诗经正诂》。辟:拍打胸膛。字亦作“擗”。摽:拍击胸膛发出的声音,字读嘌,有嘌,犹言嘌嘌。据闻一多《诗经通义》。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1)?心之忧矣,如匪澣衣(2)。静言思之,不能奋飞(3)

〇诗之五章。以“浣衣”喻内心挫伤,形象有力。俞平伯《葺芷缭蘅室读诗札记》:“始以舟之泛泛动漂泊之怀,终以鸟之翻飞兴无可奈何之叹,其结构层次实至井然。”

注释 (1)日、月:《诗经》常以日月比喻夫妻关系。居(jī)、诸:结构助词。日居月诸,犹言日啊月啊。迭:叠,日月交叠则有日蚀、月蚀。微:日蚀、月蚀。《小雅·十月之交》“彼月而微,此日而微”,微即指日月之蚀。(2)匪:彼。假借字。澣(huàn)衣:洗涤衣服。诗以洗涤衣服时的揉搓比喻内心的煎熬。澣亦作浣。(3)奋飞:振翅高飞,有摆脱烦恼的意思。

解说

《柏舟》,主妇遭众妾排挤的愤懑歌唱。

此诗的主题历来分歧较多。一种看法是小人在朝、仁人不得志的忧愤之作;一种意见是为失志的臣子托言失宠妇人的述意诗篇,所谓“臣与妇人一道也”(湛若水《湛甘泉文集》卷三语),是屈原《离骚》的先驱;还有一种说法是齐国女子初嫁于卫即守寡,三年守丧后父兄逼迫其改嫁亡夫之弟而不从,作此诗以明志。本书所说,采取的是朱熹《诗集传》的说法。因为“亦有兄弟”云云,表明女主人公始终未曾守寡;同时“愠于群小”表明她在丈夫面前失宠了。《孔子诗论》评价此诗是“《柏舟》闷”。而这个“闷”字,当是从诗中“静言思之,寤辟有摽”的“辟”“摽”得来。《孔丛子》卷上有孔子“于《柏舟》见匹夫执志之不可易也”的评论,深合“我心匪石”等句之意。不过孔子言《诗》,多表达的是读《诗》的感受及所受启发,因而“匹夫”亦不必坐实为男性。

此诗艺术成就很高。从隐忧言起,再以鉴镜之喻,表明自己不纳污浊的高傲人格,也表明诗中主人公所以有深痛隐恨的性格原因。高尚与卑鄙相比,往往是无助的,连原本亲如“兄弟”的丈夫都不可依靠时,房塌架不倒,困顿的高尚只有靠高傲来捍卫。诗篇第三章中“匪石”“匪席”的博喻,显扬的是煎熬中不破不碎的高傲人格,比喻恰切而出人意表,才情颇不一般。格调阴郁的诗篇之所以具有撼动人心的力量,也就是因为有这样的人格力量。

绿衣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1)。心之忧矣,曷维其已(2)

〇诗之首章。言绿色上衣以黄色为衬里,比喻反常状态,故引发心忧。

注释 (1)绿:绿色。古代染绿用荩草,即《小雅·采绿》“终朝采绿”之“绿”。绿草(荩草)汁液中含有黄色素,加入铜盐为染媒即可得绿色。在古代,绿色被视为杂而不纯的间色,黄色则被视为正色。衣:上衣。古时上衣称衣,下裙称裳。黄里:黄色的衬里。古代染黄,用荩草、地黄和黄栌等,也有用矿料石黄的。文献中也有“黄里”为衬的记载,如《礼记·檀弓》“练衣黄里”,是守丧期间之服,与诗篇所言不同。(2)忧:思念。曷:何,什么时候。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1)。心之忧矣,曷维其亡(2)

〇诗之二章。言绿色上衣配黄裳。

注释 (1)黄裳(cháng):黄色的下裙。《仪礼·士冠礼》:“玄端(成年所冠的一种),黄裳、杂裳可也。”可知古代士可以以黄裳为下衣。(2)亡:无。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1)。我思古人,俾无(2)

〇诗之三章。言从缫丝到织染成衣,皆所思之人一手制成。暗示了“古人”的妇德。

注释 (1)女:汝,你,指亡妻。治:制作。(2)古人:作古之人,指亡妻。过错。字音、义与“尤”同。

兮绤兮,凄其以风(1)。我思古人,实获我心(2)

〇诗之四章。言秋日凄风来临,检点裳衣,思念故去之人,可使人减欲寡过。姚际恒《诗经通论》:“先从绿衣言黄里,又从绿衣言丝,又从丝言绤,似乎无头无绪,却又若断若连,最足令人寻绎。”

注释 (1)、绤:葛麻织成的布,精者为,粗者为绤。参《周南·葛覃》。葛布一般为夏季衣料,诗篇至此,交代出伤感是由换季而起。凄其:凄然。(2)获:内心充实。

解说

《绿衣》,怀念亡妻之歌。

对此诗的解释历来都有分歧。影响最大的要属《毛诗序》之说,谓:“卫庄姜伤己也。妾上僭,夫人失位,而作是诗也。”《毛诗序》是将诗与卫庄公之妻庄姜婚后不幸遭遇联系起来。《左传·隐公三年》记载说庄姜“美而无子”,因而庄公再娶陈女厉妫,生子却早卒,而其陪嫁女戴妫生子,庄姜“以为己子”,即养育戴妫之子以为己子(这在礼法上是可以的)。可是,卫庄公却喜爱“嬖人”(地位不高却得宠的女子)之子,此子即“公子州吁”。州吁为人“好兵,公弗禁”。庄公虽立庄姜养子即卫桓公为接班人,但对州吁一味纵容,导致后来州吁弑君自立的恶果。《毛诗序》之说,就是建立在《左传》这段材料上的。既然《左传》说卫庄公宠州吁,那就是不喜欢庄姜收养的公子,合理推测,也就不喜欢庄姜本人。也就是说,《毛诗序》之说是推导出来的。以《左传》为据把一些风诗与一些历史事件和人物相联系,是《毛诗序》解《诗》的特点,也是其常令人生疑的地方。即以此篇而言,何曾片言只字言及庄姜?然而此说影响很大。当然,人们相信《毛诗序》之说,还与诗篇“绿衣黄里”“黄裳”的句子有关。诗篇涉及两种衣服的颜色,《毛诗传》解释说:“绿,间色。黄,正色。”(其说来自《礼记·玉藻》)间色就是偏色,就是不纯的色,也就是按礼法不能用来做上衣的色。诗明言“绿衣黄里”“黄裳”,那不明显是颠倒正偏了吗?这样一来,人们也就很容易接受《毛诗序》所谓“妾上僭”之说了。

问题是,假如真的用绿色做上衣颜色不合礼法的话,那么,再僭越的妾,也不会穿上这样的衣服去招摇。另外,诗篇第三章“绿兮衣兮,女所治兮”的句子一个“女(汝)”字,表明其抒发的是睹物思人之情,也即是说,诗中抒情主人公应该是面对着“绿衣”的,“绿衣”是实有其衣的。其实,“黄”被用作衣服衬里颜色并不是没有(见本篇首章注(1)),“黄裳”也见《仪礼·士冠礼》(见本篇二章注(1))。黄色为“正色”的记载,虽见于《礼记》,但在先秦时期,“黄”这个颜色的高贵程度,是否就像到了西汉以后那样代表皇家(汉代是“数用五,色上黄”,即黄色开始成为代表皇家的颜色),是要打很大问号的。既然先秦时丧服可用黄色衣料为衬,那么,凭什么断言日常衣服就一定不能以黄为衬色呢?所以,既然诗篇显示是睹物思人,那么,理解为一位男子在秋天换季的时候,检点衣物,发现亡妻留给他的“绿衣黄里”的衣服,物在人亡,不禁悲从中来,也是合情合理的。近年出现的《孔子诗论》说:“《绿衣》之忧,思古人也。”“古”可以解作“故”,也是思念亡妻的证据。

诗篇凄婉动人,前两章睹物思人,伤感突如其来,悲悼不已;后两章则由衣而见亡者之德,显示出诗篇之“我”的深情而义重。篇中“兮”字的连续使用,使诗篇抒情更加凄哀悱恻。

燕燕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1)。之子于归,远送于野(2)。瞻望弗及,泣涕如雨(3)

〇诗之首章。言送别至野外,“野”字表明送得远。陈继揆《读风臆补》:“燕燕二语,深婉可诵。”吴闿生《诗义会通》:“起二句,便有依依不舍意。”宋许觊《彦周诗话》:“‘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此真可泣鬼神矣。”

注释 (1)燕:燕子,古称玄鸟、,即家燕,为候鸟,喜在房梁间筑巢,次年春北归后仍识旧巢而居。诗称燕燕,重言而已。于飞:飞。《吕氏春秋·音初》篇:“有娀氏有二佚女,为之九成之台,饮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视之,鸣若谥隘。二女爱而争搏之,覆以玉箧。少选,发而视之,燕遗二卵,北飞,遂不反。二女作歌,一终曰:‘燕燕往飞’,实始作为北音。”这一记载与《史记·殷本纪》“殷契(xiè)母曰简狄。……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相似,更与《商颂·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之词吻合。简狄即“二(或三)女”之一,两种记载都表明燕或曰玄鸟为殷商远古祖先。甲骨文等各种文献都表明,殷商人群崇拜飞鸟。“燕燕于飞”之句,又与“燕燕往飞”句很相似,或者正是殷商古歌亦即“北音”的遗响。差(cī)池:不齐的样子,燕子尾翼双歧如剪。(2)野:郊外。古代地广人稀,西周封建,建立大大小小的城邑,城邑之外划出一片地区为郊,郊区之外就是野。(3)弗及:目力达不到。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1)。之子于归,远于将之(2)。瞻望弗及,伫立以泣(3)

〇诗之二章。言行人已在目力之外。“远于”二字,因上章“远送”而变,措辞活络。

注释 (1)颉(xié)、颃(háng):上下飞舞。分别言之,向下飞为颉,向上飞为颃。(2)远于:远。于为语助词,无实义。将:送。亦见《召南·鹊巢》。(3)伫立:长久地站立。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1)。之子于归,远送于南(2)。瞻望弗及,实劳我心(3)

〇诗之三章。“远送于南”,进一步点明野的方位。

注释 (1)下上:即上下,犹言高一声,低一声。陈梦家《古文字中的商周祭祀》言:“下上”是殷商特有的用语。周人习惯言“上下”。(2)南:南郊。(3)劳:忧愁。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1)。终温且惠,淑慎其身(2)。先君之思,以勖寡人(3)

〇诗之四章。言所送之人排行,又言其德行。别情之后,继之以思绪,余味无穷。《朱子语类》记朱熹言此章:“不知古人文字之美,词气温和,义理精密如此!秦汉以后无此等语。某读《诗》,于此数句……深诵叹之。”

注释 (1)仲氏:排行第二。任:好,善。对人有恩义、讲信用。《荀子·成相》篇:“穆公任之。”“任之”与此诗“任只”语法相同。又,任,为古代六种德行之一。有学者以为任为姓,考诸句法及上下文义,不确。只:语气词。塞渊:性格深沉、诚实。(2)终……且……:既……又……。结构助词。《诗经》中始见于《小雅·甫田》,至国风中常见,应为春秋时期流行句式,春秋器铭文多有之。温:温和。惠:贤惠。淑慎:善良谨慎,表达仲氏修养之好。(3)先君:故世的父辈君主。之思:是思。勖:勉励。《礼记·坊记》引此诗,勖字作畜,为同音假借现象。寡人:寡德之人。古代君主自称之词。《郑笺》谓“庄姜自称”,陈奂《传疏》谓“庄姜嫡夫人,故得自称曰寡君”。然征诸先秦文献,君夫人无自称寡人之例。一说,此处寡人非君自称之词,而是孤独的意思。

解说

《燕燕》,送别之诗。

此诗汉代今文家和古文家就有不同解释。今文家说是卫定公之妻定姜在儿子死后送儿媳妇回娘家(古人称之为“大归”)时的作品(刘向《列女传·母仪》篇)。古文家(即《毛诗》家)则认为诗篇作于卫州吁作乱之际,是庄公之妻庄姜送陈女戴妫大归之作(《毛诗序》,参前篇《绿衣》解说)。卫庄公在位时为春秋早期,其去世时间为前734年,卫定公去世为前577年,也就是说今、古两家对诗篇创作年代的判断相去百余年。然而两说都从诗篇内找不到明确证据,这里要指出的是,刘向《列女传》引征《诗》篇往往是修辞手段,如说《硕人》,谓庄姜初嫁卫国“操行衰惰,心淫佚冶容”,于是她的傅母“乃作诗曰‘硕人其颀……’,砥砺女以高节”。这样的解说与西汉儒生把《诗》当“谏书”的做法高度一致。以此篇而言,刘向所说,不过是为强调定姜是“慈姑”品格而已,可信度不高。

到了宋代,人们开始对汉儒之说产生怀疑并突出新说。王质《诗总闻》就认为,此篇“当是国君送女弟适他国”之诗。就是说,诗篇是年轻卫国国君送妹妹出嫁时的歌唱。此说与篇中“之子于归”句相吻合,也与篇末的“寡人”之称相合。公主出嫁,往往都是远嫁他邦,到夫家以后的生活是否如意,那是要看运气的,任你是公主,也难保“夫也不良”;任你是一国之君,也难管他国宫内之事。兄妹手足,离别之际,牵肠挂肚,也是常情。不过王质又说诗篇“仲氏任只”的“任”所指“当是薛国”,就难免蛇足之讥了。任姓薛国国君送别,与卫何干?既然是兄妹送别,忽然道出妹妹的姓氏,岂有此理?另外语句自身有其限定,“仲氏任只”之“任”,在此是谓语,只可解作形容品德的形容词。总之,在现有文献条件下,相较而言,还是王质《诗总闻》兄妹送别之说最妥当。

此诗在语言上,保存了一点殷商习惯,已见注释。而“燕燕于飞”的句子,据《吕氏春秋·音初》又与“北音”相关,这与王国维《北伯鼎跋》中所谓“邶即燕”之说相合(参前“邶风”解说)。不过,这里需要进一步说明的是“燕燕于飞”句子的深层含义。近年学者研究,诗篇开篇“燕燕于飞”的“燕燕”,实与殷商人群原始宗教信仰有关,注释中所举《吕氏春秋》关于有娀氏之女与燕的瓜葛,《史记·殷本纪》所言简狄吞玄鸟之卵而生殷人始祖契的传说,以及《商颂·玄鸟》所歌,都表明殷商人将玄鸟视为与本族群祖先有关的飞鸟。此外,征诸文献记载及考古发现,远古时代,从东南到东北沿海及平原一带,广泛存在飞鸟崇拜的古老习俗,如考古在河姆渡遗址所发现的“双鸟朝阳”牙板,良渚遗址多有发现的刻画在玉器上的“人鸟合一”图,以及大汶口文化遗址出土的画在陶器上的“飞鸟携日出升”图等,都证明这样的信仰的存在。殷商人的飞鸟崇拜也应属于这古老信仰的一部分。甲骨文“殷商先公王亥”的“亥”字作“”,与《山海经·大荒西经》“有人曰王亥,两手操鸟,方食其头”之说相合(“食头”之说,可能是误解,正确理解应是头戴鸟羽冠)。就是说,殷商人群也有以鸟为崇拜对象的风俗。至于《燕燕》,其结尾“先君之思”的句子,也是想到了逝去的先人,与燕子象征祖先的原始意象相符。就是说,诗篇以“燕燕于飞”的歌唱开篇,是远古信仰的遗习。一些物象带有原始信仰的胎记,正是《诗经》的特点。

不过,诗篇的动人,最终还在其表现送别场景的高妙。首先是诗篇深情的表达。《孔子诗论》第16简载孔子读《诗》,也曾为诗篇情感的真挚所感动,说:“《燕燕》之情,以其独也。”“独”正是送别者送别时最易有的心情。其次是送别情形的写法,感人至深。送之既远,而又长久伫立、张望以至于因目力不及而泣涕如雨,是何等的一往情深!诗以燕子起兴,读者不用知道燕子古老信仰的含义,就能受到感动。燕子是候鸟,去而再来,可别去的人,其归期又在何时呢?燕的颉颃飞舞、高低鸣叫,都是送别人心绪翻卷和哀凄的表征。短短一句“燕燕”,其营造送别伤感情景的功用何等伟大!其三是表达情感善变化。前三章情绪激荡,最后一章转而为对所送之人品德的言说。仲氏是有德的,惟其有德,才值得怜惜。此一章使诗篇变得蕴藉而沉郁。诗篇是善于点染的。离别伤情之余,忽然念及故去的父亲,读此句,最初或许会觉得有点突然,可是再想一想,就觉得是深合人情的句子了:只有这样写,亲人离去后的孤单之感,才表现得尤其分明。同时,离别是悲伤的,痛切的,但这不意味着生活的结束。相反,深深的悲伤,可以净化、提升人的心境与神情,从而变得更加深沉。最后“先君之思,以勖寡人”的自我激励,不正是这样的表现么?最后,诗篇表送别之情,对后世影响极大。

日月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1)。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2)。胡能有定,宁不我顾(3)

〇诗之首章。戴震《毛郑诗考正》:“以日月之照临覆冒,喻君子之当我顾我报。”前两句先回答,后一句再言所发问的问题。下同。

注释 (1)居、诸:语气词。参《邶风·柏舟》篇“日居月诸”句注。(2)乃如:像这样。之人:此人。逝:发语词。古处:姑处,相互容忍、得一时之安的意思。一说,以古道相处。(3)胡:什么时候。定:终止。宁:难道。

日居月诸,下土是冒(1)。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胡能有定,宁不我报(2)

〇诗之二章。

注释 (1)冒:覆盖。(2)报:报答,善待。

日居月诸,出自东方。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1)。胡能有定,俾也可忘(2)

〇诗之三章。既是“德音无良”,“俾也可忘”只可作绝望语读。

注释 (1)德音:德行。(2)俾:使。忘:通“望”,指望。

日居月诸,东方自出。父兮母兮,畜我不卒(1)。胡能有定,报我不述(2)

〇诗之四章。牛运震《诗志》:“埋怨父母极无理,却有至情。”方玉润《诗经原始》:“一诉不已,乃再诉之;再诉不已,更三诉之;三诉不听,则惟有自呼父母而叹其生我之不辰。盖情极则呼天,疾痛则呼父母,如舜之号泣于旻天、于父母耳。此怨极也。”

注释 (1)畜:爱惜。《孟子·梁惠王下》:“畜君者,好君也。”与此“畜”字义同。(2)述:终。于省吾《新证》:述即遂字之借。遂,终,有始有终的意思。

解说

《日月》,责丈夫不能善待自己的怨恨之诗。

诗用“乃如之人”称呼丈夫,其忿忿之情已表露无遗;而以日、月照临起兴,所涉人物当不会太低。如日行月处,夫妻各循其道,才能光明互见,下土才能得到照拂。然而现在却成睽离反目,男人不能以古道与己相好,一句“德音无良”,说尽了对“之人”的绝望。然而从“胡能有定”的疑问看,这糟心的关系还在维持,迫害也还在进行,女人只有怨天尤人、累及父母了。《毛诗序》以为此诗还是表现庄姜的不幸遭遇,仍属过度阐释,其不可信与上篇相同。又,刘向《列女传·孽嬖》记卫宣公夫人宣姜及其子朔谋杀公子伋之事,引此诗“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句为证,于是陈乔枞《三家诗遗说考》及王先谦《集疏》据此以为诗篇为卫宣公时作品,也是猜测之说。清儒崔述《读风偶识》提出新说,谓诗篇“系妇人不得志于夫者所作”,与诗意相合,故此处从之。

终风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1)。谑浪笑敖,中心是悼(2)

〇诗之首章。暴风、谑浪之语,写尽丈夫的轻薄狂态。戴君恩《读风臆评》:“顾我则笑,顾亦犹之不顾耳。真令人辄唤奈何也!”

注释 (1)终……且……:结构助词,参《邶风·燕燕》“终温且惠”句注。暴:《说文》引《诗》作“瀑”,暴雨。句意:既刮大风又下大雨。“顾我”句:意思是平时总对我不理不睬,想到我时又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笑在此表示不庄重,与下文“谑浪笑敖”句同义。(2)谑:戏耍。浪:放荡。敖:傲慢,放荡。中心:心中。悼:伤心。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1)。莫往莫来,悠悠我思(2)

〇诗之二章。想断掉阴霾如雾的夫妻生活,却终难决断。阴霾比喻夫妻关系,形象。

注释 (1)霾:阴霾,因尘土飞扬而造成的昏暗天气。惠:好心。在此为反语。此句是说,偶尔你发善心肯来照顾我,可给我带来的仍是天昏地暗。(2)“莫往”二句:很想与你断绝往来,又难下决心。

终风且曀,不日有曀(1)。寤言不寐,愿言则嚏(2)

〇诗之三章。言不幸的关系,令人恼恨。“嚏”字前人多解释为“打喷嚏”之嚏,《郑笺》:“俗人嚏,云:‘人道我。’”影响所及如康进之《李逵负荆》第三折:“打嚏耳朵热,一定有人说!”虽不为正诂,也颇有趣味。

注释 (1)曀(yì):天阴而有风。不日:没有太阳,即不见天日的意思。有:只有。(2)“寤言”句:意思是睡也睡不着。寤、寐,见《周南·关雎》“寤寐求之”句注。言:而。两“言”字同义。愿:思虑。嚏(tì):忿恨。字同“懥”(zhì)。句意:想到此事就愤恨。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1)。寤言不寐,愿言则怀(2)

〇诗之四章。言不幸的煎熬,难以摆脱。

注释 (1)虺虺(huī huī):形容雷声滚滚。(2)怀:心思萦绕。

解说

《终风》,表现受无良丈夫虐待的女子内心苦闷的篇章。

《毛诗序》说解此诗,以为诗与卫“美而无子”的庄姜有关。据《左传·隐公三年》记载,庄姜无子,抚养戴妫所生之子为己子。庄公去世后,庄姜抚养戴妫之子继位,立十五年被公子州吁杀死。州吁上台后“侮慢”庄姜,庄姜愤而有此篇。可是,诗篇既言“莫往莫来,悠悠我思”,又言“寤言不寐,愿言则怀”,这是受了丈夫虐待又不忍断绝夫妻关系者特有的口吻。就是说,读此诗给人鲜明的印象,是怨恨的妻子恼恨狂暴无常的丈夫。庄姜对篡立的州吁,如何能有这样的意态?经生说诗不顾诗中人物关系,竟可到如此地步!诗篇表现的是一出千奇百怪的夫妻关系。受难的女性不是被遗弃,而是遭虐待。她的丈夫粗暴、蛮横而又没正经,因而诗中女主人公过的是天昏地暗的日子。诗中男子可能天生就是个心理变态者,也可能是因为没有爱情而变得乖张暴戾。如是前者,女子当后悔自己嫁错郎,但诗篇并没有这方面的显示。后一种情形便大有可能。因而诗人在展示这对变形的家庭关系时,实际揭示出重礼法、重“合二姓之好”的婚姻关系给人造成的性格扭曲,及这婚姻关系败坏时呈现出的“怪现状”。邶、鄘、卫之《风》多写家庭婚变,但《终风》却另具一副模样,真所谓“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而且,篇中男子那样恶意地对待女子,女子却依然对他割不断,理还乱,又真应了“嫁狗随狗”的俗话了!诗篇风雨阴霾的比喻,也极具个性,既是对男子变态性格的揭露,也是对女子晦暗、郁闷而又无奈心境的传达。

击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1)。土国城漕,我独南行(2)

〇诗之首章。土木与用兵同兴,一派兵荒马乱之象。“我独南行”,表明士卒南行出于胁迫。陈继揆《读风臆补》:“陈仅曰:起语极豪。”

注释 (1)其镗(táng):犹言镗镗,形容鼓声。古代敲鼓以召集民众。踊跃:跳跃,奋起。在此有喜好的意思,是穷兵黩武时的疯狂模样。(2)土:起土筑城。动词。国:城郭。城:动词,与“土”同义。漕:城墙外的护城河。此句是说,挖城外壕沟的土来加固城墙。一说,卫国城邑,在今河南滑县境。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1)。不我以归,忧心有忡(2)

〇诗之二章。点明主将、事因。“平陈与宋”句言为他国而战,不情愿之词。

注释 (1)孙子仲:公孙文仲,出征的主将。据《毛传》说。平:调停。《左传·宣公四年》:“公与齐侯平莒及郯。”可证此句是说,调停陈、宋两国的敌对关系,使之结好。陈:春秋时诸侯国,帝舜之后,都城在今河南淮阳。与:于。据《毛传》说。“平陈于宋”也是使陈宋交好的意思。宋:春秋时诸侯国,为殷商遗民国家,都城在今河南商丘。陈宋两国地域接近。(2)“不我”句:我再也回不来的意思。以,在此有让、使、允许的意思。句含哀怨气。有忡:犹言忡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1)。于以求之?于林之下(2)

〇诗之三章。丧马之言为悬想之词。未战而先言丧,其情绝望。

注释 (1)爰:在这里。丧马:丢失战马即意味着难以逃离战场,有丧命之虞。(2)之:指诗中之“我”。林下:山麓树林之下。又,据《左传·宣公十二年》“邲之战”所载,古时有身份的人战死疆场有人收尸,存尸处以树木为标志。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1)。执子之手,与子偕老(2)

〇诗之四章。预感此战必死,念及当初与妻子成婚时的生死之盟。钱锺书《管锥编》:“此章溯成婚之时,同室同穴,盟言在耳。然而生离死别,道远年深,行者不保归其家,居者未必安于室,盟誓旦旦,或且如镂空画水。故末章曰:‘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注释 (1)契阔:阔别,长别。在此为偏义词,只用其中“阔”字义。契,合。阔,离。子:指妻子。成说:约定,发誓。两句的意思是说,生死离合,已经与你约定。(2)偕老:一起到老。

于嗟阔兮(1),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2)

〇诗之五章。泣不成声之辞。陈继揆《读风臆补》:“玩两‘于嗟’句,鼓声高亮,人生酸楚矣!”

注释 (1)阔:阔别,长时间分离。(2)洵:远,远离。《韩诗外传》洵字作“夐”,迥远之义。信:信用,此句言自己有背当年与妻子盟约的危险。

解说

《击鼓》,表被迫参战军士怨恨之情的诗篇。

诗篇写对外战争,一说以《毛诗序》为代表,言诗与州吁篡位有关,州吁弑杀卫桓公而自立,为聚合民心并在诸侯中树立威信,便主动发动战争。当时,宋国与郑国不和,于是州吁鼓动宋国打郑国,自己则联合当时与卫国关系不错的陈、蔡,四国一起伐郑,“围其东门,五日而还”(《左传·隐公四年》)。主此说者以为,诗中不言蔡,是韵文省略的缘故。不过,诗言“平陈与宋”,考诸《左传》多次出现的“平”字用法,只可理解为调停陈与宋,这又与《左传》所载当时陈、宋情况不合。还有一说为清代姚际恒《诗经通论》、方玉润《诗经原始》等所主,谓诗为卫穆公时篇章。其根据也在《左传》,晋楚邲之战后,陈国遭宋国讨伐,卫穆公出兵救陈,后因晋国助宋而失败,致使卫国大臣谢罪自杀,诗篇所言即此事(见《左传·宣公十二年》)。但当时的局面是邲之战楚国大胜,陈国倒向楚国,宋国遵守与晋国的盟约,出师伐陈,陈宋之间的敌对,实难由卫国来“平”,所以,此说也不是很通顺。就是说,前人一定将诗与历史记载相连,都难说通。其实,还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诗篇表现的战争,不见于《左传》等史书记载。如此,诗篇本身就是史料,而且是特殊的“史料”,因为从中可读到一般史料所未有的东西,那就是某个时期卫国一般社会成员对战争的意态。

诗从体现战争气氛的鼓声写起,点染出一幅兵荒马乱的情景。人人都中止正常的生活去构筑战争工事,而自己则更不幸,被拉了去远征,一个“独”字写出了主人公此时怨怼而又无奈的心情。以下各种哀怨的说法,都是“南行”之始对未来可怕的浮想。未到战场而先丧气,实际表达的是对战争的十分厌倦。以下“爰居”两句当是在说宿营之地,在这里居处,早晚也得将尸首扔在这里。不说宿营地名,只用一“爰”含糊其辞,这是没心思说;用“丧马”指代死亡,则是不愿意说。这些都显示诗中人心情的恶劣。最后两章别开生面,使厌战畏死的情绪有了别样的意义。战士厌恶国家强加于他的任务,是由于他忠诚于另一意义上的义务,这就是他作为一个男人、丈夫,对妻子的道义。战死在战士心中既然是一种背叛,怕死就不是一种单纯的生理恐惧,毋宁说是对如此死亡意义的空虚感和无谓感。这里,我们已经读到了卫国的政治及其现实:一是卫国君主发动的对外战争,在其民众心中激不起丝毫的英雄主义的豪迈意识;二是家与国在利害上发生冲突时,人们义无反顾地倾向于个体的家庭。是国家政治昏暗,往往会有这样的情况。

凯风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1)。棘心夭夭,母氏劬劳(2)

〇诗之首章。以南风吹拂棘心为喻,表现母亲育子劳累。“棘心”喻“七子”,既含自愧不才之心,又表抚养艰难之意。意象鲜明。

注释 (1)凯风:南风,南风和煦。南风称凯风,在商代武丁时的甲骨文上就有,《甲骨文合集》(14294):“南方曰夹,凤曰。”又同书(14295):“南方曰,凤。”有学者认为“”即豈,豈风即凯风。棘心:即棘木嫩芽,指代诗中七子。棘,丛生灌木,俗称酸枣棵子。春天返青晚于一般花木。(2)夭夭:摇摆的样子。一说,少壮貌。母氏:即母亲。劬(qú)劳:劳苦。劬,劳累。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1)。母氏圣善,我无令人(2)

〇诗之二章。锺惺《评点诗经》:“棘心、棘薪,易一字而意各入妙。”

注释 (1)棘薪:棘心长大成柴。薪,柴。(2)圣善:高尚善良。令:好,善。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1)。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〇诗之三章。“寒泉”喻母亲心境凄凉,春风难以吹暖。是孝子体恤之心。

注释 (1)浚(xùn):卫地名,在今河南省北部。

睆黄鸟,载好其音(1)。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〇诗之四章。自责人不如鸟。

注释 (1)睆(xiàn huǎn):羽毛美好的样子。一说,鸟声清和婉转貌。黄鸟:黄鹂。

解说

《凯风》,感念母亲辛劳的歌。

母亲独自抚养七子确实是“劬劳”的,在儿子眼里,操劳的母亲当然也是“圣善”的。南来熏风吹拂棘心的意象,生动鲜明;孝子对慈母无以为报的拳拳之心,因这鲜明生动意象而越发动人。然而,《毛诗序》及《郑笺》另有说法:因卫地淫风流行,生有七子的母亲在丈夫死后,意图改嫁,于是七子慰留母亲。照此解释,诗篇中的“七子”自责,就是不同意母亲改嫁而施的“苦肉计”,是在否定母亲做女人的权利。还有一种说法是慰留继母说:后母因不爱前子而有去志。可是诗篇有哪一点显露了后母的消息?纯属想象罢了。近人还有一种新说法,认为是父亲虐待母亲,儿子言母亲辛劳是想委婉谏止父亲的行为(见闻一多《风诗类钞》)。附和此说者不少。这同样是受了《毛诗序》的干扰而生的另一种想象。还有一说认为是母亲死后儿子悼念母亲,表达了无尽的自责、愧悔之情。若以“爰有寒泉,在浚之下”看,说母亲已死也不算无据,可是看每一章结尾,都是强调母亲有子众多,却不能安顿母亲的心,都是在表自责,不应该是对去世之人说的话。此说也不合理。

关于此诗最早的解说出于孟子,《孟子·告子下》篇记录孟子与公孙丑谈《诗经》中《小雅·小弁》和《凯风》:“(公孙丑)曰:‘《凯风》何以不怨?’(孟子)曰:‘《凯风》,亲之过小者也;《小弁》,亲之过大者也。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疏也;亲之过小而怨,是不可矶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矶,亦不孝也。孔子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公孙丑说《凯风》不怨,孟子也同意,而且引了舜五十而慕的典故来强调“七子”的不怨合乎孝子之道。至于因何“不怨”,孟子的说法是《凯风》中的母亲过错小,若因母亲小过就怨恨,母子关系就难以平复了(矶,据焦循《孟子正义》在此是“摩”,即“平复”的意思)。至于母亲有什么样的小过,孟子好像知道,却没有说出来,这就给了“改嫁说”以机会。孔颖达在为《毛诗序》作疏解时,就以《毛诗序》的说法解释孟子“过小”之说,说是“七子”一自责,母亲就收回了改嫁的主意,于是就避免了母亲犯大过错的可能。还是把《毛诗序》的意思硬塞到孟子的文字里去。实际上,在一个要养育七个儿子的家庭中,负担沉重,母子之间难免龃龉,母亲或喜怒失常,或在某些事情上举措不当,引发一定程度的不和,因而儿子自责,也是很平常的。而且,此诗在东汉早期的理解,还不像《毛诗序》,如汉章帝赐光烈皇后遗物给东平、琅琊二王的诏书中就有“以慰凯风寒泉之思”,若诗篇所表七子之母之“小过”与改嫁有关,诏书应不会那样写(参管世铭《韫山堂文集》卷一)。陶渊明为舅父所写《孟府君传》也有“凯风寒泉之思,实钟厥心”之句,表明在《毛诗序》盛行于世后,理解此诗也有不遵从者。

雄雉

雄雉于飞,泄泄其羽(1)。我之怀矣,自诒伊阻(2)

〇诗之首章。以雉飞作喻,言丈夫的远去。

注释 (1)雄雉:雄性野鸡。头上有冠,尾很长,毛色美丽,性好斗。泄泄(yì yì):翅膀扇动貌。(2)诒(yí):通“贻”,遗留。自诒即自找、自寻烦恼的意思。伊:结构助词。阻:艰难。引申为烦恼。

雄雉于飞,下上其音(1)。展矣君子,实劳我心(2)

〇诗之二章。言丈夫音讯渺茫。

注释 (1)下上:上下。参《燕燕》“下上其音”句注。(2)展:诚,实在。君子:指丈夫。劳:伤神。“展矣君子”与下句合起来可以译作:真的,君子,我实在劳心透了!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1)

〇诗之三章。牛运震《诗志》:“‘实劳我心’‘悠悠我思’从‘自诒伊阻’生来。却为末章含蓄起势。此通篇结构贯串处。”

注释 (1)云:助词。曷:何。来:回来,有止息的意思。此义,《诗经》常见,如“我行不来”“职劳不来”“羊牛下来”等。

百尔君子,不知德行(1)。不忮不求,何用不臧(2)

〇诗之四章。言丈夫不知德行。功名之心,百患皆生。

注释 (1)百尔:凡是,任凡,所有。(2)忮(zhì):贪心。求:过分追求名利。何用:怎么会。臧(zāng):好。

解说

《雄雉》,表女子因思念而恼恨的诗篇。

诗篇中的男人如同长满美丽长羽的雄雉,为了功名,出去了就总不回家,苦了在家的闺中人。思念不已的她也终于想明白了,任何思念都是自寻烦恼。于是诗中人对着包括自己丈夫在内的所有男性们发出这样的劝告:但凡你们知道点什么叫德行,安分一点,不那么整天东追西求,不就什么都好了吗?思念至极而有这样的怨艾,是有个性的,也的确不简单!雄雉的比喻同样有个性,雄赳赳长满一身漂亮羽毛的雉鸡,整天在野地里上飞下跳,不正是对那些“不知德行”整日为虚头名利东颠西跑的男人们绝好的譬况吗?要注意的是用“雄雉”比喻“君子”,表现出女主人还是承认自己丈夫的品格是不错的,所以“不知德行”的话,不能理解为丈夫缺德,而是说“君子”不明白生活的真义。总之,在这首诗里,不仅男子汉们那点堂而皇之的追求,早就被有灵性的女性们觑破了!而且,对现实的认识,女子看得也比被功名心糊了眼睛的男子更透亮!《诗经》表现闺中思念,千姿百态,此篇即其富于个性的一态。

匏有苦叶

匏有苦叶,济有深涉(1)。深则厉,浅则揭(2)

〇诗之首章。言涉深水应该有所凭依,且应据水之深浅因时制宜。涉世当知深浅,是此篇大旨。格言色彩明显。

注释 (1)匏(páo):葫芦,又名瓠、壶、蒲芦等,原产印度,我国自古种植。瓜与叶嫩时皆可食,嫩瓜又可入药。秋天长成后,葫芦质地坚硬,可用以渡河,也可做成容器。苦:同“枯”。匏叶干枯时匏瓜长成,可系于腰间渡深水。济:津渡。涉:渡水。两句是说,匏老时可用以渡水。(2)厉:衣带飘浮。厉的本义是衣服下垂的带子,《小雅·都人士》“垂带而厉”即是。用葫芦渡水,葫芦浮起,犹如衣服的带子漂浮。揭:撩起衣服。一说,揭为搭,意思是水浅时就把匏搭在身上。

有瀰济盈,有雉鸣(1)。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2)

〇诗之二章。言河水涨满时,就不该以车渡河;雌雉鸣求其雄,更属反常。方玉润《诗经原始》:“措词谲诡隐微。”象征性语言,妙在若规若讽。

注释 (1)有瀰(mǐ):犹言瀰瀰,水涨满的意思。(yǎo):犹言,雉的叫声。雉:雉鸡,俗称野鸡。据《夏小正》,正月雉鸡闻雷声而鸣叫,可据以判断时令。另外,从此鸟习性看,求偶时一般是雄性向雌性展现羽毛和声音,所以“雉鸣求其牡”或为反常现象。(2)濡:湿。轨:车轴的轴头。牡:雄雉。

雍雍鸣雁,旭日始旦(1)。士如归妻,迨冰未泮(2)

〇诗之三章。言初春光景为婚姻缔结的时令。旭日与鸣雁相对,一片好光景。戴君恩《读风臆评》:“丽藻缤纷,云蒸霞蔚。”

注释 (1)雍雍:雁叫声。雁:候鸟,即天鹅,初春北来,秋天南下。古人结婚六礼中纳彩、纳吉和请期等环节以雁为挚(见面礼),不过因为雁(天鹅)难以生得,所以用家养之鹅替代,字亦作“鴈”。诗篇写鸣雁,或暗示了婚礼缔结时令的到来。旭日:红日。旦:升起。古代婚礼,亲迎典礼在傍晚黄昏时分,其他各礼都在早晨日出之前,诗表旭日,或与此有关。(2)士:男子。归妻:迎娶妻子。迨(dài):趁着。泮:冰解冻。其时夏历在正月中以前。《荀子·大略》:“霜降逆女,冰泮杀止。”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1)。人涉卬否,卬须我友(2)

〇诗之四章。牛运震《诗志》:“‘招招’二字画景。‘人涉卬否’叠一笔,跌逗风神。”

注释 (1)招招:招手貌。舟子:驾船摆渡的人。(2)卬(áng):我,俺。马瑞辰《通释》:“卬者,姎之假借。《说文》:‘姎,妇人自称我也。’”杨树达《积微居小学述林》:“析言之谓女子,浑言之亦人也。”意即姎有时也可用于男人自称。须:等待。

解说

《匏有苦叶》,对结婚不合时令现象表示不满的篇章。

《毛诗序》以为诗篇刺卫宣公行淫乱,篇内无据。宋代以来又有许多说法,其中钱澄之《田间诗学》“男士受礼”说,颇与诗篇内容相合。此诗在表现上采用的是亦实亦虚的象征手法。第一章正如方玉润《诗经原始》所谓:“借涉水以喻涉世,提出深浅二字作主,以见涉世须当有识量,度时务,知其浅深而后行,是全诗总冒。”第二章则专就眼前的光景着笔,其意是说河水瀰然始涨,雉鸡然鸣叫,已经不是婚配的时节;河水涨满,哪有不湿车轴头的?雌雉的鸣叫求偶,又岂是正常现象?第三章则正面指出:娶妻的合理时节,只在初阳变红、行行大雁北归、河水行将解冻的一段日子。“鸣雁”“旭日”及“冰泮”等语,都是变化着说时节,是从正面说。一反一正之间,既点明了时节,更把时节物象的变化,丰富地表现出来,使篇章很富色彩,一幅早春的图景宛然显现于字里行间。最后一章遥应首章,仍写渡水,其意在借题发挥:在人人都争着渡水的时候,我却等待,等待我志同道合的朋友。是众人皆醉,唯我独醒,不同流合污的意态。要之,诗篇是感于时事,有所刺讥的,其矛头大概指向当时婚姻的不合时令。这是从第三章可以看出来的。诗的妙处在它的含而不露,要表达对时俗的不满,却只从时令说起;同时处处从济水一边着笔,叙济盈、表鸣雉、说旭日、讲招招舟子,仿佛是一篇诗人的渡前不满现实婚姻风俗的抒怀,在《国风》中,别具一格。

谷风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1)。黾勉同心,不宜有怒(2)。采葑采菲,无以下体(3)?德音莫违,及尔同死(4)

〇诗之首章。言只要男子不变心,自己也会至死相伴。陈子展《诗经直解》:“妇言室家之道当和,己德之有可取。”最后两句,道出女子的依赖性格。

注释 (1)习习:连续不断的样子。谷风:东风,大风。“以阴”句:东风连带阴雨天的意思。现在北方一带的农民仍有东风多雨的说法。一说,谷风为暴怒之风。据严粲《诗缉》。亦通。(2)黾(mǐn)勉:犹言勉勉,勤奋努力的样子。甲骨文有两字,形为女子怀孕之义,怀孕辛苦耗神,故有后来的引申。见孟世凯《甲骨文小字典》。(3)葑(fēng):又称芜菁、蔓菁,根块硕大的植物,可以腌制咸菜,自古为农家常食之菜。菲(fēi):芴也。即今萝卜之类。下体:根块。两句意为采食葑菲应取其根块吗?可现在却只看菜叶好看。隐含指责男人贪恋姿色之意。(4)德音:道义和恩情。《诗》中数见。莫违:不背离。

行道迟迟,中心有违(1)。不远伊迩,薄送我畿(2)。谁谓荼苦,其甘如荠(3)。宴尔新昏,如兄如弟(4)

〇诗之二章。言不幸而遭离弃,内心苦楚。《郑笺》:“无恩之甚!”“行于道路之人,至将于别,尚舒行,其心徘徊然。”杨慎《升庵经说》言“行道”两句:“思致微婉。《紫玉歌》所谓‘身远心迩’,《洛神赋》所谓‘足往神留’,皆祖其意。”

注释 (1)违:恨。字亦作“愇”“媁”。(2)伊迩:伊,维,语气词。迩,近。畿:门槛,门口。畿的本义为垫门轴的石头,韩愈《谴疟鬼诗》“白石为门畿”之“畿”即此。(3)荼:苦菜。荠:甜菜。两句是说:都说荼菜苦,与我心情之苦比起来,荼菜那点苦反而像荠菜那样甜。(4)宴:乐,喜欢。兄弟:比喻夫妻亲密。钱锺书《管锥编》言,古时重血亲,所以诗用兄弟关系比喻夫妻之亲密。

泾以渭浊,湜湜其沚(1)。宴尔新昏,不我屑以(2)。毋逝我梁,毋发我笱(3)。我躬不阅,遑恤我后(4)

〇诗之三章。表明婚姻破败在于男子的喜新厌旧。“泾谓”两句隽永,哀绝、凄绝。

注释 (1)泾:水名,发源于甘肃,南流至长武入陕西,至高陵入渭水。以:由于。渭:水名,发源于甘肃渭源县,至陇东入陕西,再东流入黄河。渭水河床多为沙底,所以浑浊。泾水则为石子底,一年中除春夏河水暴涨,其他时候都较清澈。两水合流后,清浊对比分明。今人史念海有《论泾渭清浊的变化》一文,也认为春秋以前泾水远清于渭水。湜湜(shí shí):清澈貌。沚(zhǐ):水流停下来。两句意为泾水原本很清,因为渭水的缘故才变得浑浊。变浑浊的水静下来,还是清澈的。诗中人以泾水自比,言自己婚姻生活的失败是因遭到别人的破坏;并言日久好坏自见,自己的好早晚会显出来。(2)“不我”句:“以我不屑”的倒装。屑,洁净,以我为不洁,即看不上我的意思。(3)逝:往。梁:鱼梁。古人为捕鱼在水中筑石堰,中间留有缺口,安放竹篓之物拦鱼,称为梁。“毋逝”四句,又见于《小雅·小弁》,是风诗袭用前人成语之例。发:打开。笱(gǒu):竹制的捕鱼器物。(4)躬:身体。阅:容留。遑:何暇,哪里有暇。恤:顾及。后:后事。

就其深矣,方之舟之(1)。就其浅矣,泳之游之。何有何亡,黾勉求之。凡民有丧,匍匐救之(2)

〇诗之四章。自述妇德,说得伟岸雄直。陈震《读诗识小录》:“‘就其深矣’一章用直笔,然亦承上作转,而跌起下章。”

注释 (1)方:用木筏渡水。舟:以舟渡水。(2)民:指他人。丧:灾难。匍匐:手足爬行,有急迫、竭尽全力的意思。

不我能慉,反以我为雠(1)。既阻我德,贾用不售(2)。昔育恐育鞫,及尔颠覆(3)。既生既育,比予于毒(4)

〇诗之五章。声讨之辞。牛运震《诗志》:“怨怼之切,在连用‘我’字及‘尔’字、‘予’字。”

注释 (1)慉(xù):相好的意思。《吕氏春秋·适威》引《周书》“民善之则畜也,不善则雠也”可证。畜、慉可通。雠(chóu):仇人,对头。(2)阻:拒绝。贾:出卖。用:因而。不售:卖不出去。此句以商贾比喻自己的美德不被看重。(3)育:两“育”字都是结构助词。恐:恐惧。鞫(jū):穷困,促迫。颠覆:潦倒困苦。句意为当年艰难的时候,两人心怀恐惧,怕一同陷入困境。(4)生、育:养儿育女。毒:毒物。

我有旨蓄,亦以御冬(1)。宴尔新昏,以我御穷(2)。有洸有溃,既诒我肄(3)。不念昔者,伊余来塈(4)

〇诗之六章。以弃妇冤痛之辞作结。辅广《诗童子问》:“观此一诗,比物连类,因事兴辞,条例秩然。”顾镇《虞东学诗》:“此诗反复低回,叨叨细细,极凄切又极缠绵,觉《庐江小吏妻》(即《孔雀东南飞》)诗殊浅俗也。”

注释 (1)旨蓄:美好的积蓄。御冬:比喻的说法,抵御艰难的意思。(2)御穷:抵御贫穷。两句是说,女子原来以为自己的努力是为抵御共同的艰难,现在发现,男人一直把自己当作御穷的手段来利用。(3)洸(guāng)溃:原意为水势凶猛,在此形容态度粗暴、凶恶。诒:通“贻”,给予。肄:忧愁,苦痛。(4)塈(xì):怒。忾字的假借。此句谓丈夫不念过去而对自己暴怒。

解说

《谷风》,表弃妇哀怨的诗。

从女主人公的自述看,这场婚变起因于男子的喜新厌旧。一句“薄送我畿”,写出了男子抛弃女子竟是关门了事的刻薄寡情。需要注意的是,诗中“泾以渭浊”句显示,弃妇对婚变责任的追究,把相当大甚至可以说是主要的怨气,都用在了对另一位夺爱女子的指责上了。《孔子诗论》对此有“《谷风》鄙”的评论(第26简)。简文中“鄙”字原作“忑”,有人释作“背”,有人释作“悲”,有人释作“怌”。周凤五先生在《〈孔子诗论〉新释文及注解》(发表于庞朴主持的简帛网站)中说:“《小雅·谷风》首章云:‘习习谷风,维风及雨。将恐将惧,维予及女。将安将乐,女转弃予。’次章云:‘将安将乐,弃予如遗。’卒章云:‘忘我大德,思我小怨。’则简文当读为‘鄙’。《楚辞·怀沙》:‘易初本迪兮,君子所鄙。’王注:‘鄙,耻也。’简文盖谓其人忘恩背德,行为可耻也。”这是认为“《谷风》鄙”评论的是《小雅·谷风》,然《邶风》中的这首同名诗,又何尝不可以作一“鄙”字的评价呢?《小雅》中的《谷风》与《邶风》中的《谷风》只有内容繁简差别,都可以接受《孔子诗论》的评价,其背德之人,都应受这个“鄙”字的定评。这是读《诗》者的感受,不是篇中受害女子的想法。她更多的是想自己是如何做事本分得体。诗中“凡民有丧,匍匐救之”一语,有人怀疑是否当出自女性之口。实际上,这话是有具体所指的。按当时的社会法则,富贵的家庭,在经济上对族人有扶危济困的责任。“匍匐”云云,当系此而言。而整个“就其深矣”一章的内容,都表达的是女子在家庭、家族乃至社会生活中的道义和德行。然而“德行”对一个女人应有的地位而言,其保障作用又何其微弱。诗中反复出现“宴尔新昏”的怨责之言,而“新昏”的宴乐,只在其“新”,一个“新”字可以击垮所有的旧德。但在诗中受害人,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女子已经被赶出家门,仍然在陈述着自己的美德。这无益的行为,实际上反见出社会赋予女子的婚姻理想是有问题的。因为诗中人自信无亏的种种德行,实际表现的是依附的婚姻观念。这里的家庭两性关系,只有妇道,而没有女性的主体存在。“贾用不售”的话,是不幸而言中了。靠隐忍负重来获得男人的爱惜和夫妻关系的稳固,这事本身就多少有些像是在做买卖,而“以我御穷”也就是在男权社会里,一切婚姻关系的好坏都依仗于“买主”们的“德性”。诗毕竟触及到了这一层,虽说并不怎么自觉,但也使得诗篇在感人的伤悼之外,获得了某种思想价值。此诗还有一点值得注意,那就是“泾以渭浊”句,然而清代乾隆皇帝要作文,查《诗》注解,发现郑玄与朱熹在泾渭两水孰清孰浊上的说法相反(郑玄说:“泾水以有渭,故见渭浊。”“见渭浊”的“渭”,据陆德明《经典释文》作“谓”,从语法上这也说得通。不过乾隆皇帝却认为,在朱熹之前,即唐代陆德明和孔颖达,就误解了郑玄的正确说法),于是特差大臣就两水清浊进行实地考察,大臣得出的结论是泾清渭浊,并将此结论写成奏折上报。乾隆皇帝还为此作《泾清渭浊纪实》一文,见《御制文三集》。一位地处今河南北部的女子,竟然对千里之外的今陕西境内河流的清浊分别了然于心,且脱口而出,不是十分可怪吗?俞平伯先生在发表于《古史辨》的《葺芷缭蘅室读诗札记》中,就曾对这几句产生过疑问。若理解为这是采诗官员语言的流露,就好解释了。另外“毋逝我梁”以下四句也是如此。采诗“王官”,来自当时西周即今天的陕西一带,在他们用诗篇表现弃妇不幸遭遇时,不小心把自己熟悉的事或自己的语句带进了诗篇,倒是很可以理解的。

式微

式微式微,胡不归(1)?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2)

〇诗之首章。“微君”一词,语含责备。句句用韵,两句一换。

注释 (1)式:语助词,无实义。微:微末,轻贱。归:归返自己的国家。(2)微:若非,若不是。《论语·宪问》:“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微字与此语例同。故:缘故。乎:于,在。中露:露中,经历风霜磨难的意思。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1)

〇诗之二章。牛运震《诗志》:“两折长短句,重叠调,写出满腔愤懑。”

注释 (1)躬:身。一说,困穷,躬是穷字的假借。泥中:泥途,陷于艰难的意思。

解说

《式微》,劝归之歌。

《毛诗序》:“黎侯寓于卫,其臣劝以归也。”这是古文家的说法。其根据在《春秋》及《左传·宣公十五年》记载。《春秋》曰:“晋师灭赤狄潞氏,以潞子婴儿归。”《左传》则记晋灭赤狄时历数其五大罪状,其一为“夺黎氏地”,亦即侵占黎国之地;之后,晋国因有秦师入境而“立黎侯而还”,即恢复黎国而返。《毛诗序》认为此诗作于黎侯失国之时,是大臣劝他复国的。可是,既然黎侯被赤狄夺了地,无家可归,只有到了晋景公六年灭赤狄后才有翻身的机会。“黎地已为赤狄所夺,复于何归?今有可归,则昔不出奔矣!”(魏源《诗古微》中编二。更早的姚际恒也有类似反诘)以上是汉代古文经学家之说。在古文家之说流行之前,西汉今文家对《式微》便另有说法,其说见于刘向《列女传·贞顺》篇。该篇记载:卫侯之女嫁给黎侯庄公,称黎庄夫人,婚后关系不好,她从娘家带来的傅母劝她回娘家,作了诗的前两句:“式微式微,胡不归?”黎庄夫人以诗作答,以表贞一之志,就有了每章后两句。今文家的说法可以解释此诗何以归入《邶风》,黎庄夫人和她的傅母都是卫国人,诗歌唱卫地乐调是很自然的。反之,古文家的说法则不行,黎国大臣唱歌劝他们的君主返国,该用黎地乐调才对,因为当时人是注重“乐操土风不忘旧”的。还有,刘向《列女传》载黎庄夫人之事,明言出自《申故》,应即鲁诗家申培《鲁故》一书。申培是西汉初期人,其说要早于《毛诗序》,或有所本。此诗所关涉的黎国,旧说以为黎国为武王所封帝尧之后,据近代以来发现的诸西周青铜器铭,黎国君主为周初大臣毕公之后,铭文中又称之为楷侯,其地就在今山西长治地区的黎城县附近,境内有壶关之险,与卫国地域相邻近。若今文家所说可信,此诗还有一个亮点:它不单是一种对唱的形式,而且是最早的联句体。

旄丘

旄丘之葛兮,何诞之节兮(1)。叔兮伯兮,何多日也(2)

〇诗之首章。以葛的生节,嗔怪叔、伯的迟延。

注释 (1)旄(máo)丘:前高后低的土丘。诞:阔,伸长。(2)叔、伯:周代贵族同姓之间,年长者称伯,年幼者称叔;异姓则称伯舅、叔舅。又“叔兮伯兮”句,见《郑风·萚兮》和《丰》篇,为呼告之语,前一篇还可以肯定为女子的呼告。另外,单称“伯”者有《卫风·伯兮》“伯兮朅兮”,指丈夫;单独称“叔”者有《郑风·叔于田》“不如叔也”,指某男子。

何其处也?必有与也(1)。何其久也,必有以也(2)

〇诗之二章。言对方迟缓,必有原因,盼望之情,却出之以体谅口吻,委婉。姚际恒《诗经通论》:“自问自答,望人情景如画。”

注释 (1)处:停滞,拖沓。意思与《大雅·常武》“不留不处”之“处”义同。与:以,缘由。古代以、与可通用。(2)以:原因。

狐裘蒙戎,匪车不东(1)。叔兮伯兮,靡所与同(2)

〇诗之三章。言到底还是不能东行,自己终于滞留。失望之情宛然。

注释 (1)狐裘:狐皮做的大衣,贵族服装。蒙戎:蓬松。匪:非,没有。句意为:没有车来接就不能东行。(2)靡:没有。同:同心,即一条心、肯帮忙的意思。

琐兮尾兮,流离之子(1)。叔兮伯兮,褎如充耳(2)

〇诗之四章。责叔伯装聋作哑,是失望之余的愤懑。陈震《读诗识小录》:“前半哀音曼响,后半变徵流商。”

注释 (1)琐、尾:卑微貌。一说,琐为细小貌。尾,即娓,美貌。流离:流离失所,漂散。一说,流离为鸟名,字亦作“鹠离”“鹠”,此鸟小时好看,长大后难看。(2)褎(yòu):笑嘻嘻的样子。一说,褎然盛服貌。充耳:塞住耳朵,即“充耳不闻”之省。

解说

《旄丘》,希望同姓诸侯救助而终归失望的哀歌。

此诗在汉代就两种说法:一是今文家之说,一为古文家之说。今文家之说见《焦氏易林·归妹之蛊》所载《齐诗》家言,谓:“阴阳隔塞,许嫁不答。《旄丘》《新台》,悔往叹息。”是说,此篇与《新台》一样,是有关婚姻的篇章。《新台》属婚嫁题材没有问题,至于《旄丘》,若理解为与婚姻有关的诗,就得把篇中“流离之子”的“流离”,解释为鸟名。照本字读能读通,却要采取同音假借的解释,是舍近取远。还有“狐裘蒙戎”句,若理解为婚姻题材的诗,也得解释为是昏乱、变心的比喻。以上两者也都可通,只是别扭,最麻烦的还在“叔兮伯兮”,说是男子变心了,因而有诗篇所表现的女子呼告,可“叔”“伯”并称,指的是两个人以上,这就有点难通了。女子遭遇“许嫁不答”,可总不至于连男方是“叔”还是“伯”也分不清吧?《卫风·伯兮》可以肯定是女子想念丈夫,诗中称丈夫为“伯”,只是称“伯”,没有连带着“叔”。所以,这样说来,今文《齐诗》家的说法经不住推敲。

至于古文家说此诗,是将其与《式微》视为同一本事的,说是黎国臣子责备卫侯的篇什。责备卫侯什么呢?责备卫国君主“不能修方伯连帅之职”,具体说是不能帮助失去国土的黎侯复国。篇中“匪车不东”句,《毛传》解释:“不东,言不来东也。”《郑笺》:“黎国在卫西,今所寓在卫东。”结合《郑笺》解释《式微》篇的说法,此句的意思是说,黎侯流亡寓居在卫,卫国曾提供两个邑的地方供他居住,更多的事情就不肯做了,因此想复国的黎侯君臣就有了埋怨。实际上,《式微》篇是否与黎侯失国有关很难确定,说此篇是《式微》的姊妹篇,也属无据之谈。至于卫国曾提供两个邑之说,就更是郑玄据《式微》篇“露中”“泥中”的语句所做的猜测,严粲《诗缉》已表示不信,且对《毛传》“东来”的解释表示了否定。笔者认为,此诗虽与黎侯复国之事无关,却可以放到整个西周、东周之交的大背景下来考虑。就是说,《旄丘》确系与西周崩溃之际流离失所的周贵族有关。在那样的一个大动荡之际,遭西戎异族侵害的某些小国贵族为向东逃,曾向卫国同姓祈求帮助,却遭置之不理,因而心生哀怨,是很可能的。若说是黎国贵族,也应该是西周、东周之交的黎国贵族(按,2007年考古工作者曾在今山西黎城县发掘过黎国墓葬遗址,表明至西周后期黎国还是存在的)。无论如何,诗篇在艺术上是颇有可取的。先以藤葛伸长开篇,点明了时节,正与下文“狐裘蒙戎”有关。盛春时节东逃的贵族人物,还穿着毛绒绒的皮衣,其狼狈不堪、需要接济,自在不言之中了。诗第二章,表现对卫国君臣不理不睬的猜测之词,委婉含蓄,很像是情人之语,乃至引得不少现代解释者以为此篇为男女情感之作。最后一章“褎如充耳”一句,又生动地表出了同姓贵族的不关痛痒;流离之人曾反复哀求过这些懿亲人物们的事实,也就暗含在诗句当中了。诗篇哀告中有乞求,乞求中有怨恼,“兮”字的反复使用,更加强了哀怨的意味。

简兮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1)。日之方中,在前上处(2)

〇诗之首章。写将舞时的情景。“在前上处”一句,锁定诗的关注点。

注释 (1)简:象声词,《商颂·那》“奏鼓简简”,“简简”形容击鼓之声。古人舞蹈之前,击鼓醒众,自殷商时既已如此。甲骨文显示,一些仪式、场合有用“三鼓”“五鼓”为引导的现象,至周代应沿袭了这一节目。方将:正要。万舞:大型舞乐之称。包括武舞、文舞两部分:武舞主要道具为干戈,用于演习武事;文舞有用羽毛装饰的道具,还有可以吹奏的笛子(参本篇三章“左手”“右手”两句注)。“万舞”在《诗经》还出现了两次:一次见于《鲁颂·宫》“万舞洋洋”,另一次见于《商颂·那》“万舞有奕”。前者用于祭祀周公,后者用于祭祀商汤。另外,“万舞”也见于甲骨文。(2)方中:正午时刻。据《毛传》,教育国子万舞以日中为期;据《孔疏》,若祭祀用此舞,则在天将亮时。又,《夏小正》《月令》皆言教此舞具体时间在夏历二月丁亥这一天。前:庭前。上处:在舞列的队前,指下文硕人为舞乐的领头人。

硕人俣俣,公庭万舞(1)。有力如虎,执辔如组(2)

〇诗之二章。写武舞情状,特表硕人之孔武有力。《吕氏春秋·先己》:《诗》曰:‘执辔如组。’孔子曰:‘审此言也,可以为天下。’子贡曰:‘何其躁也?’孔子曰:‘非谓其躁也,谓其为之于此,而成文于彼也。’圣人组修其身而成文于天下矣。”

注释 (1)硕人:身形高大的人。俣(yǔ)俣:魁梧健美貌。《韩诗外传》作“扈扈”。(2)辔:缰绳。一说,辔字为帗的假借。帗,无色丝绸织成的长带,有手柄,执之以舞。如组:组的本义是丝线织成的绳带,很柔软,这里是说硕人执辔的舞蹈动作驾轻就熟,像舞动的丝带一样优雅。

左手执籥,右手秉翟(1)。赫如渥赭,公言锡爵(2)

〇诗之三章。写硕人亦善文舞。

注释 (1)籥(yuè):六孔的长笛,古代八音中属竹。翟:雉的翎子。雉,长尾山鸡。以上两句写文舞。(2)赫:赤色。渥赭:面色红润。渥,润泽。赭,赤色。公:卫君。锡:同“赐”。爵:酒爵。古代典礼结束,主人要向低下的执事人员赐酒。

山有榛,隰有苓(1)。云谁之思,西方美人(2)。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〇诗之四章。慨叹硕人身世之辞。陈继揆《读风臆补》:“后一章两‘兮’字忽作变调,亦与首章首句神韵相应。”陈震《读诗识小录》:“含蓄中有针锋,企望中有涕泪,令人味之不尽。”

注释 (1)榛:榛子,灌木或小乔木,质地坚硬致密,可制手杖、伞柄,果实自古为著名干果,果仁也可入药,有益气力、实肠胃之效。古代妇女初见,以此果为见面礼。据《左传》记载。隰(xí):下湿之地。苓:又名虎杖、大苦等,多年生草本,夏秋间开红白色小花,嫩叶可食,根茎可入药。(2)西方:指西周。此句表明“美人”来自西周。美人:高大壮美之人,与上文“硕人”义同。

解说

《简兮》,慨叹舞师身世的诗篇。

《毛诗序》说:“卫之贤者仕于伶官,皆可以承事王者也。”诗篇只表现硕人的舞乐技艺,且明示他从“西方”来,其余就难从诗篇看出了,所以《毛诗序》说并不妥当。而且“伶官”云云明显把篇中的舞乐当成了伎人的表演,无意间流露的是汉代人对歌舞的轻贱看法。而在周代,“执辔如组”及“执籥”“秉翟”舞乐,是国子必修的技艺,是他们参加大祭祀典礼必备的能力,汉代流行的歌舞伎在地位上与他们相去甚远。

诗从舞乐之前的鼓声写起,顺次先武后文,视力的焦点始终追随着一个人,即“硕人”亦即“美人”。而舞蹈结束时面色红润的舞师,与地位低下的办事人员一起,手捧卫公一声高喊吩咐下来的酒爵,禁不住悲从中来。当然,他的悲伤是诗人替他表达的,而且诗人明言,他是从“西方”来的,作为技艺精湛的舞者,曾是在王家的礼乐中高蹈,现在却要跑到卫国公庭前混碗饭吃了。《论语·微子》中记载,礼崩乐坏的鲁国“大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等等。可见这类事情也曾在西周王朝的晚期发生过。如此,因舞得卖力、漂亮而受到赏赐时,怎么会不心情波动呢?最后一章,正是诗人体会并且同情舞师此时此刻心迹的慨叹之辞。可惜这层意思,被我们喜欢爱情的研究家误会了。且不说公侯堂前的万舞,士女们是否可以随便观看,就是表达爱情,为什么偏偏强调那人的来历和地位呢?对《诗经》中的爱情之作,汉儒是驼鸟策略,视而不见;宋儒则是道学家的脾气,口诛笔伐。我们时代的《诗》家,则自有办法。他们是只要见到有表达怜惜之情的,就是爱情。听风是雨,见烟求火,其偏执、鲁莽,实可与汉、宋经生比肩而三。在此诗对舞师的感叹中,还可以读到另外的东西。万舞是王室和各诸侯都可使用的礼乐,但礼数有所不同。据《左传》记载,天子八佾,诸侯六佾。习用六佾的卫国舞乐队伍,有了“西方”来的“美人”,是否意味着礼数的增加和僭越呢?果然如此的话,则诗人就不仅是在感慨个人的身世,也是在为世道的陵夷伤怀了。诗前三章写人写舞,文字简劲有力,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最后一章,它以“山有榛,隰有苓”的比兴之词另起,忽然改变了歌唱的调子,而内容也变得柔婉缠绵,清晰地显示了当时歌唱方式的丰富,也显示出诗人驾驭语言的才能。

泉水

毖彼泉水,亦流于淇(1)。有怀于卫,靡日不思。娈彼诸姬,聊与之谋(2)

〇诗之首章。戴君恩《读诗臆评》:“‘有怀于卫,靡日不思’,诗题也。以下俱籍之以描写‘有怀’之极思耳。”

注释 (1)毖(bì):水从泉眼流出貌。亦:尚且。淇:水名,发源于今山西太行山侧,流经卫国(今属河南)境内入黄河。淇,《诗经》数见,可知其在卫国人心目中的地位。(2)娈:美好貌。诸姬:各位姬姓女子。周制,诸侯嫁女,其他同姓国要以女陪嫁,在一些异国、异姓的贵族之家,姬姓女子多,所以诗以“诸姬”言之。聊:姑且。语含无奈之意。谋:谋划回娘家事。

出宿于泲,饮饯于祢(1)。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2)。问我诸姑,遂及伯姊(3)

〇诗之二章。前四句是说出嫁时的路途。末二句接上章“聊与之谋”。

注释 (1)宿:歇宿。周贵族女子远嫁他国,往往路途遥远,中间必须歇息。泲(jǐ):水名。据《水经注》,泲水发源于今河南荥阳东,东北流后,分南北两支流,合流后入于钜野大泽。朱右曾《诗地理征》以为诗中之“泲”为北支即北泲。也有学者以为是南支。饮饯:宴饮告别。古代出行有祭仪式,祭祀路神,仪式中有饯别酒宴。这一句还是说中间歇息的事。祢(nǐ):水名,又名冤水、大祢沟,在今山东菏泽西南。据朱右曾说。(2)行:出嫁,嫁人。(3)诸姑:诸位姑母。古代姬姓贵族与异姓通婚长期反复,诗中被“问”的诸姑,应该是早嫁过来的同姓前辈。伯姊:姐妹辈中年长者。“诸姑”“伯姊”即上文所说的“诸姬”。又,陪嫁女中有的与嫁女同辈,有的低一辈,所以“诸姬”中,有的为姑辈,有的为姊辈。

出宿于干,饮饯于言(1)。载脂载舝,还车言迈(2)。遄臻于卫,不瑕有害(3)

〇诗之三章。最后一句表明,所有归程路径,皆是心中设想之词。

注释 (1)干:卫地名,在今河南濮阳北约二十里处。干地始见甲骨文“弜令戎干卫”(《甲骨文合集》28059/3),学者以为即此诗之干,在濮阳东北。言:地名,属卫地。朱右曾《诗地理征》以为即聂,其地在今山东聊城与博平镇之间。一说在春秋郑、宋两国之间,《春秋·哀公十三年》:“春,郑罕达率师取宋师于喦。”又《左传·哀公十二年》言郑宋之间有隙地,其中有喦。喦、言古通。(2)载:连结动词。脂:为车轴加油。本义为油脂,在此作动词用。舝(xiá):车轴两端固定车轮的插销,字亦作辖。迈:前行。(3)遄(chuán):迅速。臻:到达。不瑕(hú):疑问词。瑕,通“胡”“何”,不瑕为双重否定。有害:古代成语,始见于甲骨文,如《甲骨文合集》有“王隹(唯)(有)(害)”。“害”的本义是人脚被蛇咬。据裘锡圭《古文字论集》。此句大意是该没有害处的吧。

我思肥泉,兹之永叹(1)。思须与漕,我心悠悠(2)。驾言出游,以写我忧(3)

〇诗之四章。陈继揆《读风臆补》:“全诗皆虚景也。因想成幻,构出许多问答,许多路途。又想到出游写忧,其实未出中门半步也。”牛运震《诗志》:“‘永叹’作结,缱绻含蓄,淡婉入神。”

注释 (1)肥泉:泉水同出而异流,为肥泉。据《水经注·淇水》,流入淇水的肥泉有两支泉源,一出朝歌西北,东南流;一出朝歌西北大岭下,东流至马沟水,两水合流,再东南流,入淇水。据此,“肥泉”与第一章的“泉水”是同一条水。诗言肥泉,慨叹自己不能像泉水入淇那样回返卫国。兹:滋,更加。永叹:长叹。(2)须:地名。《水经注》:“濮渠又东经须城北。”学者以为即此篇之须,其地在今河南濮阳西。据戴震《诗经考》卷三。一说,须即沫之假借,沬即朝歌之地,曾是卫国都城。漕:即曹。春秋早期,卫国遭受北狄入侵,损失惨重,曾将都城迁至当时位于黄河东南岸之漕邑,其地在今河南华县东,与须地距离不远。(3)驾:驾车。言:而。写:排遣,抒发。

解说

《泉水》,表出嫁卫女思念母邦的诗篇。

诗篇的背景和内涵,可从“思须与漕”一句获得消息。特别是句中的“漕”,明显点出诗篇与卫国遭狄侵害、国都迁移即《左传·闵公二年》所谓“戴公……庐于曹”的重大变故有关。所以,此诗应与《鄘风·载驰》背景相同,即都与公元前660年北狄侵卫的重大事件有关。许穆夫人在母邦遭变之际因要“归唁”卫国而与阻挠她的许国卿大夫们起了严重冲突,引发了当时社会对贵族出嫁女子母邦情感的关注。此篇即对这一关注的表现。许穆夫人思归而不得,卫国嫁到各邦的女儿,系念遭变故的母邦,也想“归唁”的又有多少呢?此诗即把眼光投向这些女子的内心世界。亚里士多德说,诗比史真实。这里还可以说,诗比史更细腻。这正是风诗的价值。

诗篇说到了几个地点。一是“干”、“言”所指的方向,学者研究是通向卫国以北方向的;一是“泲”、“祢”所显示的道路,是通向东方曹国、宋国方向的。两个方向的道路,引起学者不少的猜测。有人说这表明诗中主人公是嫁到邢国的卫女,也有人说是嫁到宋的卫女,还有人说是嫁到曹的卫女。然而两条路根本不在一个方向上,不论是嫁到哪国的卫姬,这样走路都太曲折。于是有学者就说,这是因为限于当时地理条件,“交通迁就大道是合理的”(雷晋豪《周道:封建时代的官道》)。对此,还有学者说:这是许穆夫人的想象之词(这样说,是认为《泉水》也是写许穆夫人或许穆夫人写的),她想先向东去曹邦,然后北行去邢国求救,最终的目标则是齐国。大国齐国的后宫有许多同姓,也就是诗篇“问我诸姑”的“诸姑”和“伯姊”(郑方坤《经稗》卷五)。还有一种税法,据《左传》“立戴公庐于曹,益之以共、滕之民”的记载,说诗篇女主人是卫国嫁到共地之姬,她的媵女分别来自姬姓国的邢和曹,诗言两条大道,是因为共姬分头派遣来自邢国、曹国的媵姬回国,寻找母国对卫国的扶助(邹汉勋《读书偶识》卷四)。这两种说法不能说不巧,但都很难说通。前一说,许穆夫人要出发去曹、邢,总得从许国上路,可诗篇中的道路明显是以卫国为中心的。后一说,即共地卫女派媵女求救邢曹云云,明显与诗中“遄臻于卫”“思须与曹”的情绪不合。至于根据诗篇所言地点考究“周道”,恐怕也有不分虚实的嫌疑。实际上,诗不是特表某一位卫女的归途,而是在为所有那些远嫁卫女写心。诗言道路,是模拟许多远嫁卫女回想自己出嫁时走过的路。以此突出这些女子远离故国旧邦的遥远,是为“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这一颇富同情的诗句做铺垫。这是诗篇人道精神之所在,诗篇不像其他表现女子婚嫁的篇章那样,只是祝愿那些为政治目的而远嫁他乡的女子婚后幸福。此诗的不凡,就在于它注意到了这些被远嫁诸姬的人之常情。还要注意的是诗篇无意中言及的那些“聊与之谋”的“诸姬”,和那些所“问”的“诸姑”与“伯姊”们。多少代与异姓人群的世婚,在一些异邦后宫里,不知“积压”着多少姬姓的老少姑奶奶们,《诗经》写她们风光出嫁的不少,婚后日常状态如何则阙如。这也是此诗的难得之处,它像一道亮光,片刻地闪出了她们“麇集”异国后宫的模糊面目。诗言“谋”及“诸姬”,“问”于“诸姑”“伯姊”,可她们日处后宫,又能有什么好主意呢?诗篇结束于“驾言出游”的排遣,这样的“发乎情止乎礼”,也实出无奈。无论如何,诗篇记录了重大历史事件发生时远嫁女儿的母邦情思,是十分可贵的。

北门

出自北门,忧心殷殷(1)。终窭且贫,莫知我艰(2)。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3)

〇诗之首章。终窭且贫,一副潦倒样子。

注释 (1)北门:都城北门。《毛传》:“北门背明乡(向)阴。”诗言北门,似有象征意味。殷殷:心情沉重的样子。(2)终、且:结构助词。参《邶风·燕燕》“终温且惠”句注。窭(jù):贫困。艰:艰难。(3)已焉哉:算了吧。为之:有意如此。谓之何:奈之何。

王事适我,政事一埤益我(1)。我入自外,室人交遍谪我(2)。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〇诗之二章。政事一埤益我,回到家,也不让人省心;家人交遍谪我,倒霉透顶!

注释 (1)王事:犹言国事、公事。诸侯国的人称本国的君主,也可以用“王”字,如《论语》“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先王实指鲁国先君。又如《秦风·无衣》“王于兴师”,王指秦君。参王国维《古诸侯称王说》。适我:犹言扔给我。适,抛掷。一:都,一齐。埤(pí)益:堆累,增加。(2)室人:家人。交遍:轮番地。谪:指责。

王事敦我,政事一埤遗我(1)。我入自外,室人交遍摧我(2)。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〇诗之三章。牛运震《诗志》:“连用数‘我’字,气馁而声蹙。”

注释 (1)敦:投掷,扔给。遗:留给。(2)摧:折磨。

解说

《北门》,表现官场小人物牢骚满腹的诗篇。

小人物的牢骚,一是他穷困,二是他事多。事多而薪水少,说明他官卑职小;什么事都由他去干,又说明他在官场中受气,为人窝囊。官场黑暗不好混,家庭中也不叫人舒心。“交遍”一词用得好,不分老少谁都可以蔑视他。照理说这日子没法过了,但诗中人却不见有什么让人提气的想法,一句“天实为之”,就算过去了。小人物毕竟是小人物。这倒不是说职位和地位的小,而是精神上的小。《诗经》真不愧是一个时代人生世态的万花筒,在一个小贵族自叹自怜的磨磨叨叨中,显示了社会生活的一副“体段”,一股没出息的情绪。

北风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1)。惠而好我,携手同行(2)。其虚其邪,既亟只且(3)

〇诗之首章。风凉雪雱,喻婚变境况,景中含情。

注释 (1)北风:冬天的风。雨雪:下雪。雨在此作动词用。其雱(pāng):犹言雱雱,雪盛貌。(2)惠:恩好。(3)虚、邪:虚伪,邪恶。既:过去,曾经。亟:敬,恩爱。于省吾《新证》:“《广雅·释诂》谓‘亟,敬也’。……‘既亟只且’应读作‘既敬只且’。”只且(jū):语气词。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1)。惠而好我,携手同归。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〇诗之二章。陈震《读诗识小录》:“喈字有声,霏字有势,换一字分出深浅,炼意之妙。”

注释 (1)喈:风声。其霏:犹言霏霏,大雪飘落貌。

莫赤匪狐,莫黑匪乌(1)。惠而好我,携手同车。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〇诗之三章。开始两句,骂尽天下负心汉。造语工新。

注释 (1)“莫赤”句:只要是狐狸就一定是赤色的。“莫黑”句:只要是乌鸦就一定是黑色的。

解说

《北风》,表现遭受丈夫虐待或抛弃的哀怨之诗。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犹如前面《终风》中的“曀曀其阴,虺虺其雷”,都是处境艰难的比喻。“惠而好我”两句则是讲当初你对我表现了恩好,所以才坐上你迎亲的车子,跟你一起回家。说过去,当然是对丈夫现在的表现大为不满,也表示了上当受骗之感。“莫赤”两句最见分量,说天下的男子一定得变心,骂得广,是因为恨得深,且比喻十分精当,是《诗经》中的名句。《卫风》中反映婚姻现象的作品居多,但将此诗与《日月》《终风》等篇相比,篇篇面目不同。又,《孔子诗论》第27简有“北风不人之怨子立不”数字,廖名春《上博〈诗论〉简的形制和编连》一文断句为“《北风》不绝,人之怨子,泣不……”,周凤五《〈孔子诗论〉新释文字及注解》一文断句为:“《北风》不人之怨,《子立》不……”,还有学者解为:“《北风》不人之怨,《子矜》不”。差异还是很大的。不过,这里的关键点在“不”一词如何释义。廖名春解释为“不绝”,意思是诗篇表达的是一种不想或不忍断绝的情愫;周凤五的解释是“不继”,“不继人之怨”的意思就是虽然一时交情变坏,可最终还是想言归于好。这样说,又与廖名春的解释一致。周凤五先生还援引了《焦氏易林·否之损》“北风牵手,相从笑语,伯歌仲舞,燕乐以喜”来证明诗篇所表确实是想言归于好,而且证明汉代今文家(《焦氏易林》为西汉今文家学派)的说法较古文家更为有据。确实,《毛诗序》说诗篇为“刺乱”之作,又说:“卫国并未威虐,百姓不亲,莫不相挟持而去焉。”是说因卫国政治暴虐,老百姓纷纷逃离。“并为威虐”应是从“雨雪”及“莫赤”诸句来,但既然是暴虐政治,哪容得百姓逃亡?而且“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及“同归”的语句,也不像是说逃亡。如此,周凤五先生“朋友一时交恶而终归于好”的说法,可以保留。但是,反复体会“惠而好我”云云,还是解释为夫妻关系为妥。所以,此处采取于省吾先生的解释,读作婚变的篇章。诗篇的特色在其简洁明快,“北风”“雨雪”的比兴词,道出了诗中人物不尽的寒心与凄凉。

静女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1)。爱而不见,搔首踟蹰(2)

〇诗之首章。陈震《读诗识小录》:“有写形写神之妙。”陈继揆《读风臆补》:“其传神处,尤在‘搔首踟蹰’四字耳。”

注释 (1)静女:淑女,善女。姝(shū):美貌,可爱。俟:等待。城隅:城墙拐角处。古代筑城,在拐角处起台建屋,即后世所谓角楼。(2)爱:隐蔽的意思。爱,通“薆”。爱而即薆然。踟蹰(chí chú):徘徊。此处含焦急的意思。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1)。彤管有炜,悦怿女美(2)

〇诗之二章。展玩手中信物,情意荡漾。

注释 (1)彤管:古代宫中有记录后妃群妾行为的女史,彤管即女史用的赤色笔管。一说,古代针有管,乐器也有管。(2)炜(wěi):光泽。悦怿(yì):喜欢。双声词。女:汝,指彤管。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1)。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2)

〇诗之三章。爱屋及乌,物以人重。许谦《诗集传名物钞》:“首言城隅,末言自牧,盖不特俟于城隅,抑且相逐于野矣。”余培林《诗经正诂》:“卒章末二语自为翻驳之词,巧丽而隽永。”

注释 (1)牧:郊外。归(kuì):通“馈”,馈赠。荑(tí):细嫩的白茅草根。洵:实在。(2)匪:非。美人:指诗中的男子,《诗经》中“美人”一词也用以形容美好的男子,如《简兮》“西方之美人”句。

解说

《静女》,描述情人约会的诗篇。

《毛诗序》谓“刺时也。卫君无道,夫人无德”。与诗篇所言相去甚远。朱熹《诗集传》:“此淫奔期会之诗。”戴震《毛郑诗考正》从“城隅”的考证入手,认为篇中城隅即城门外高墙之处可以站立等待的处所,并进而断言,诗篇为“媵俟迎”即古代贵族婚姻中正夫人之外的陪嫁女等待丈夫来迎娶的诗篇。这也与诗篇特有的情态不搭调。其实,就诗所表,是写男女相会的。地点在城隅,当是事先说好了的。可男子赴会时,却见不到姑娘。以男子平时的经验,不是没有来,而是藏起来了。男子伸头探脑地找不到,害得他抓耳挠腮地踟蹰徘徊。“爱而不见”两句在全诗中最有画面效果。另外诗用第二人称的“女”(汝)字表现物以人贵、爱屋及乌的情感,以“汝”呼物,与物对谈,一往情深(参钱锺书《管锥编》)!诗简洁得像剪影,分明的轮廓之中,容纳了丰富的曲折和情致,明快而不失蕴藉。

新台

新台有泚,河水瀰瀰(1)。燕婉之求,籧篨不鲜(2)

〇诗之首章。前两句言新台地点,后两句揣想女子失落之情。格调诙谐。苏辙《诗集传》:“国人疾之而难言之,故识其台之所在而已。”

注释 (1)新台:台名。据《水经注》,故址在今山东鄄城县东北黄河故道旁。有泚(cǐ):犹言泚泚。泚,华美貌,指新台。河:古称黄河。瀰瀰:盈满貌。字亦见《邶风·匏有苦叶》。(2)燕婉:和婉,美妙。籧篨(qú chú):不能俯身。或为残疾,或为肥胖所致。《国语·晋语》:“蘧篨不可使俯,戚施不可使仰。”不鲜:该死不死、老不死的意思。《左传·昭公五年》:“葬鲜者自西门。”张湛《列子注》:“人不以寿死曰鲜。”是鲜为不得寿终的意思。

新台有洒,河水浼浼(1)。燕婉之求,籧篨不殄(2)

〇诗之二章。

注释 (1)洒(cuǐ):高峻貌。《韩诗》洒字作“漼”。浼浼(měi měi):河水涨满时平旷的样子。(2)殄:尽,绝。“不殄”与“不鲜”义同,都是骂人语。

鱼网之设,鸿则离之(1)。燕婉之求,得此戚施(2)

〇诗之三章。陈震《读诗识小录》:“‘得此戚施’承上文两‘不’字转落,令读者绝倒。”

注释 (1)鸿:大雁。鸿本为天上飞鸟,落在渔网,比喻诧异、失望。又据闻一多《诗经通义》,鸿即“苦蠪”的合音,“苦蠪”即今所谓癞蛤蟆。亦通。(2)戚施:不能仰身。《国语·郑语》言周幽王“侏儒、戚施,实御在侧”。此处是夸张地说宣公年老躯干弯曲。

解说

《新台》,痛斥卫宣公老不正经的诗。

据《左传》及《史记》载,卫宣公为自己的儿子伋从齐国娶来新妇,因见其美貌便从中打劫,据为己有,并在卫、齐两国交界处筑了新台,以取悦新人。卫人赋此诗加以讽刺。一二两章开头从新台写起,新台的高峻华丽,是写实,也是与下面的“籧篨不鲜”作映衬。“籧篨”是骂卫宣公相貌寒碜、老不死,同时也表达了对女子的惋惜之情。“籧篨”“戚施”是比兴之词,卫宣公不见得有那样的残疾,也不一定老得不能抬头,不能仰身。诗人这样写,不过是夸张的手法,是以戏谑表达鞭挞之意,十分辛辣。

二子乘舟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1)。愿言思子,中心养养(2)

〇诗之首章。见二子乘舟而内心忧伤。妙在一个“景”字。

注释 (1)二子:卫宣公之子伋与寿。据载,卫宣公有三个儿子,前妻所生伋,后妻所生寿与朔。泛泛:水流的样子。景:远去。为“憬”之假借。一说,影。(2)愿言:情不自禁的样子。《诗经》中常见语。养养:犹言“漾漾”,思绪摇摆不定的意思。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1)。愿言思子,不瑕有害(2)

〇诗之二章。见舟中二子离去而祈愿。“逝”字奇特。

注释 (1)逝:漂游。(2)“不瑕”句:不会有什么伤害吧。参《邶风·泉水》同句注。

解说

《二子乘舟》,关怀、担忧离人之作。

据刘向《新序·节士》记载,卫宣公之子公子朔,也就是后来的卫惠公,与生母一起谋害同父异母的兄长公子伋,另一位同母兄弟寿知道此事后,对伋加以保护。朔等使人与伋乘舟河中,准备将其沉到水里淹死,寿便与伋同舟,使阴谋不能得逞。刘向说此诗为伋的傅母所作的忧心之辞。刘向是汉代学者,学《诗》属于今文《鲁诗》一派,兼通《韩诗》,所说当属故老相传,未必准确。后人不信旧说,生出许多新解,但也没有多少证据。诗篇所表,只是二子乘着舟船,顺流而去。留在岸上的人,为之担忧。意象很清晰、生动,也很深情,就是透露的历史信息太少,不足以窥测诗的本事。或许将此诗径自理解为水边送别之作,更妥当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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