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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正年代的追忆与荒川义英《一个青年的手记》

伪满时期文学资料整理与研究:研究卷·满洲文学二十年 作者:高静 著,刘晓丽 编


第一章 大正年代的追忆与荒川义英《一个青年的手记》

“新京” 1 开通了电车使我有了开始写这篇文章的想法,这么说或许会很奇怪,其实是因为“新京”铺设了电车轨道,而使某个人来到了“新京”。我在某百货商店附近偶然遇到了这个时隔数十年(将近二十年)未见的朋友,这个人曾在大正年代的满洲文学领域中占有一席之地。我从前正是和这样的朋友们一起出版文艺同人杂志……这就是我们的因缘。看到以上说明,各位应该就能够理解我为什么想要写这本书了吧。

接下来是搜集资料(但是辗转各地十余年……那个时候从一开始,我应该就下了决心,努力不让同人杂志这些书籍在十余年流浪与数次搬家当中丢失,现在回想起来,更觉这些同人杂志的确是很珍贵的资料。——每当大扫除的时候,我就会特意叮嘱妻子,让她在清洁屋子的同时千万注意不要让我所收藏的任何一本书被盗走,我不停地嘱咐使得她也时刻精神紧张。并且为了预防万一,几年来我一直有为我所收藏的书籍购买上几万元的火灾保险,这也是因为对保险公司忠实的信任。我一边找资料一边回忆起了这些事情)。趁天还亮着的时候回到家里,然而冬天日落来得较早些,转眼的工夫就点了灯,手也被煤烟熏黑,我在找书的同时顺便也把书整理了一番,但奇怪的是我这房子虽然狭小,找起书来也是很复杂奇特的。我准备完成的这部书的最后部分所需要的资料找出了很多,但最关键的、刊登与电车有关的那位老前辈的资料竟一个也不出现在我的面前。因此我或许因为这而不得不将最初的计划做出一定的改变(但是,寒舍也只不过二十七平方米,我大概最终还是能够找出资料来执行原计划的吧。譬如找遍家里的每个角落、甚至抽屉的最里边,再研究一下我所投的保险之类的。言归正传——)。

虽有一些唐突,但仍请先一读下文。

大概是半夜两点左右吧,我起床出去上厕所。我们家的厕所是单独建在街背后的最尽头,所以就是小便的话也是要到屋外去的。半夜两点钟这个时候不用说当然是穿着夏天的睡衣,趿拉着拖鞋到外面去的。我记得大概是阴历的四号,弦月高高地挂在城市的上空,衬托着已经入梦乡的中国的房屋越发显得矮小,如同匍匐在地面上一般。这条大道只有一侧有房屋,因此到了八月的时候,在阳光的照射下,没有房屋那一侧路旁的扫帚草能长到六尺多高,但是到了九月的时候,只消刮两三天的冷风,就把那些草吹得面目全非,枯萎成一团而倒在地上。到了上冻结冰的时候,这条路旁的空场子就会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每天都有装着大豆的马车从腹地走过数十里的冰天雪地来到这里。由六匹马拉的载满大豆的马车从我家附近驶入大道,沿着大道向驿站方向摇摇晃晃地行进,拉车的马呼呼地喘着粗气,因为天气寒冷,呼出的气息都结成了白晶。因此只要每到我半夜听到马车走在冰天雪地里所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音时,我就不禁会感慨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了。

诸位读者朋友看完上面的一段文字会有什么感想呢?文中使用了“驿站”这样的词,大家都会觉得应该是相当古老的读物吧,其实这是从发表于大正七年(1918)的小说中截取的一部分。

这部小说题名为《雾中的黎明》,作者是荒川义英。根据记载小说是刊登在《民众的艺术》上,之所以说是“记载”,其实是因为我都没有见过这本杂志,上文是我从荒川义英的《一个青年的手记》中摘抄出来的。

荒川义英的《一个青年的手记》是大正九年(1920)出版的单行本,是社会文艺丛书的第二篇(社会文艺这个称呼,就是现在想想也会觉得很有意思吧)。——顺便说一下,社会文艺丛书的第一篇是上司小剑所著的《拒绝生存的人》。它的广告文这样写道:“是过去最早将社会文艺推向日本文学界的作家,受到彼得·阿历克塞维奇·克鲁泡特金著作的启发,描绘了奇特美妙的社会组成和人生。”书中共刊登了《空想之花》《迈向新世界》《分工的村落》《黑王的国家》《美人国之旅》《拒绝生存的人》以上六篇小说。

荒川义英的《一个青年的手记》这部手稿由堺利彦编辑,另外由生田长江、佐藤春夫、尾崎士郎、土岐哀果、马场孤蝶、生田春月、山川均、大杉荣等八个人撰写了后记。应该说都是非常有分量的人物。

堺利彦将出版这部遗稿集的缘由在书中题为“本书编者之言”的序言中作了说明:

荒川义英是我的朋友荒川衔次郎的儿子。我叫他“小义”,叫他妹妹“小素”,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们了。小义和小素长得都很像他们的妈妈,圆圆的脸蛋儿,十分可爱。

在那之后过了很久,突然有一天义英君跑来找我。这时他已经是个十八九岁的青年了,但我仍把他当做孩子似的招待了他,而这个我心目中的小义却跟我谈论了巴纳德化呀、屠格涅夫之类的许多文学方面的问题,我当时是既感到吃惊又感到有些为难。

在那之后没多久,他就带来了他写的一篇稿子让我看。我本想着既然是他费心拿来让我看,我也不好不读,至少也要看两三页,但不可思议的是我读上后就被文章所吸引,最终一口气就读完了。

在那之后,堺利彦把这本小说拿给安成二郎、荒畑寒村、土岐善磨读。土岐善磨看完小说后这样写道:“要让我这个出版过小杂志的人为荒川君说两句的话,我认为他的确拥有着作为艺术家才有的才能。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后来给杂志寄送过来的小品等都体现了他特别的天分。他的确是一位应该在文坛中占有一席之地的才子,但由于他的身体一直不好,比我们想象中还要虚弱。因此,作为介绍人之一的我也觉得十分遗憾。”

佐藤春夫——佐藤春夫先生现在多大岁数了?查阅了一下《文艺年鉴》得知先生是明治二十五年(1892)生人。这样算的话,今年是五十二岁——比想象中要年轻很多,这样算起来大正年代初期的时候佐藤春夫也是很年轻的。之所以写了这么多关于年龄的事,是因为佐藤春夫也对《一个青年的手记》这本书做了这样的评述:“那个时候,他二十二岁,我二十三四岁。我和他之间的交往像这样(大内记—— 所谓的‘像这样’佐藤在前文已有交代,即‘想一想荒川其实是个很粗鲁的男人,没有什么缘由就晃晃悠悠地闯进了我本来就很穷困的家里,在这里白吃白喝大概四五个月,在这期间他有时还会向我要雇妓女或者买点心的零花钱,只说声借我看看,他想要读的那本书就会马上消失,还有他那老哮喘只要发起病来,即使是夜里也会被叫得鸡犬不宁,只要出了门就到处说我的坏话’这样的一种交往)大概持续了两年左右,后来不知不觉就断了联系。——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我对从唯物史观角度出发的社会主义理论是不满意的,因此总在夏天晚上抓住对此不太感兴趣的荒川一直争论到深夜。但是,对于像他的在明治末期出生的一种青年来说,担当长篇小说中的某个角色应该也是完全足够了,实际上荒川义英也确实在长篇小说中登场了。就是生田春月的小说《彼此靠近的灵魂》。在这部小说中作者为人物取了一个与荒川义英十分相近的名字。生田春英是一个很纯真谨慎小心的人,《彼此靠近的灵魂》大概应该是可以看作是他的自传吧。我们也可以推测出来书中所呈现的人物形象应该是与现实中的荒川义英十分相近的。生田春月在这本书中这样写道:

荒川义英去哪里了?据说荒川义英去世了。于是我也去参加了那个显得有些热闹的追悼会(?)。从此我知道了那个在我心中不错的不良青年的面庞我是再也看不到了,尽管如此,我依旧不能相信荒川义英就这样走了。我总觉得,总会有一天,在我连他的样貌都快要忘记的时候,他会一下子跳出来,还像从前那样一边观察着人家的眼色一边对人说着奉承话。

我们一直被时间追赶着度过每一天,甚至连深深悼念过世的朋友的时间都没有。对于朋友的去世这种难以解除的伤痛,我们也多半是无能为力的,因为光是我们自己的生活就已经是不堪重负了。一想到荒川君就这样一下子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的时候,只单单以诸行无常这种感慨来整理自己的心态已经是不够的了,我能深深感到的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刻骨的寂寥。

然而今天,把这位早逝才子的遗作收集起来,不仅仅会让我们重拾对荒川的记忆,更会将他未被世人认识并肯定的真正价值向普通读者展示出来,我十分高兴能够这样做。所有早逝的人们的艺术是否都有价值我们在这里暂且不提,我只想说他的作品深深地打动了我,更不用说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是亲密的朋友。

荒川也留下了很多奇闻逸事,但是我觉得这里并不是应该讲述这些的场合,而且我也没有心情说这个。只是期望,这个一生已经可以算作是一部小说的人,他的艺术性能够在文坛上赢得中肯的评价。

想想这样描写的生田春月哪里是“被时间追着”,简直是在被濑户内海追逐着。现在的年轻人,大概连春月是谁都不知道了吧。或许觉得像《彼此靠近的灵魂》这样的小说很幼稚而不去读它。然而,那样的时代确实曾经存在过!那样的灵魂,确实也是诞生于大正那个年代!

我好像对荒川义英进行的外部描述有些过多了。

《一个青年的手记》出版于大正九年(1920)。由此可以推测出他于前一年在大连过世,年仅二十六岁。

我是在大正十年(1921)来到长春的。由于叔父生意的关系,我结识了荒川义英的严父荒川衔次郎先生。

荒川衔次郎也是知识分子。不仅写俳句,也是世界语学者。作为满洲世界语界的长老级人物,他有着很多的功绩,这在圈内同志(即世界语界的同志,在世界语中,同志这个词是Samidezno)也是被大家所熟知的。前年回到日本,去年在东京病逝。

在熟识荒川义英的人中,还有一个叫冈益的人,即冈田益吉。他经常说“我们办个追悼会吧”之类的,但当时冈益自己也十分忙,这件事最终也就不了了之了。

下面我们回到小说《雾中的黎明》。书中这样写道:

大概一周前我家也住进来了二十名出征的军人,我们的生意已经有九十天没有开张了。而军人们出发之后,城里的客人再也按捺不住,天刚黑就蜂拥而来。因此这使得店里突然变得异常热闹起来,女孩子们连续几夜忙碌得连片刻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不过唯一的麻烦是由于运输军用物品而导致货车数量不足,一个月前从大阪寄出的海苔和雪花饼至今未到,啤酒的下酒菜已经完全断货了。

仅仅二十几岁就写出这样的文章来,不能不说是写作技巧纯熟。这点暂且不论,从内容来说我们应该可以看出,这篇小说是以妓院老板的口吻展开叙述的。

就这样日子在平安无事中度过,直到有一天晚上,发生这样的事情。在我家的女孩子当中有一个叫做美代的老人儿,很受客人欢迎。今年二月她被客人带着从哈尔滨到齐齐哈尔游览了一番,不想在火车中着了凉得了胸膜炎病倒了,一直时好时坏地病了将近九个月,最近天气转冷她的病情又突然恶化了,一直冰敷了二十天。美代是个生性好强的女子,虽出生在天草町,但一眼看去就像是城市里的姑娘。由于她很招客人喜欢,因此多少招来了其他女孩子对她的嫉妒与不满。所以在她生病卧床之后,自己总觉得过意不去,觉得给我这个老板添了麻烦,也因此总嚷嚷着今天就可以工作了,明天就可以工作了这样的话,我也只能安慰她让她好好卧床休息。在那之后她的脸色才刚刚有些好起来,结果医生却告知我们夫妻俩她得的是结核,这也令我很吃惊。于是我询问她本人的意愿,是否想要回国,我们多少可以借些钱给她,让她不用担心还钱的事情,但她却说就算是死了也是不愿回去的,还对我说如果能行行好,就给母亲寄一些钱过去就感激不尽了。只要寄过去二十三元就可以了,身子成了这个样子也没能挣到钱,所以上个月的钱都还没有寄呢。

那个女人拖着那样的身体,在深夜偷偷溜走了,她开始在帐篷里面做生意接客,最后听说因为想要用西洋剃刀杀人而被抓了起来。文章用淡淡的语气讲述着,并且文中还漂浮着一抹诗意,这种诗意也可以说是人文主义的情怀,让我们回味起大正年代浓厚的文学气息。

我们应该记住这篇小说是作者曾经在长春时创作的。

接下来,我们一起回顾一下日系满洲文学初期的概要。我在昭和七年(也就是1932年)的时候写了一篇文章,现在请允许我把这段文字摘录出来(发表在我们出版的《满洲文学年刊》一书上)。

从1905年日俄战争时代开始算起的话,日本对于满洲的殖民史已经25年了。这期间的文艺运动历史需要与日本文艺的发展史相对照来研究,在这里简单地划分一下阶段的话,如下所示。

第一期 1905年——1920年

第二期 1921年——1930年

第三期 1930年——1931年

第一期

明治四十二年(1909)、明治四十三年(1910)时期的俳句杂志《洋槐》、旧派短歌的いさお会、四十五年(1912)的浩然吟诗社(汉语诗、短歌、俳句),以及同年川柳的《涟》等都是作为封建意识形态的产物而成为了满洲文艺的头阵,然而这些也是不可避免地快速消失在历史舞台上。

第二期

大正九年(1920)俳句杂志《黑砖》出版,大正十一年(1922)与《洋槐》合并。《洋槐》也因安藤十步老与梅野米城等人的加入而转入了新的发展倾向。西吴凌的《晓》在大正十年(1921)出版。《凤仙花》和大正十年(1921)的《满铁读书会杂志》的俳句都是由梅野米城挑选的。

在川柳方面,大正九年(1920)由大岛涛明主持的《娘娘庙》出版,十一年(1922)《通》出版,十二年(1923)《小白猪》出版。茗八、月南、涛明、若蛙、叶吉等人当时活跃在这个领域里。十五年(1926)《川柳大学》出版,昭和二年(1927)满洲川柳大会召开,同年还成立了满洲川柳社并于昭和五年(1930)开始发行《青泥》。

在短歌方面,大正三年(1914)明星系列的《翠鸟》出版,八年(1919)的时候甲斐水棹十分活跃,九年(1920)西创生发行《夕阳》,昭和三年(1928)西田猪之辅等人成立了满洲短歌会并出版了《合萌》。昭和四年(1929)由八木沼丈夫、城所英一等人组成的满洲乡土艺术协会开始发行《满洲短歌》。甲斐水棹在昭和三年(1928)时成立了水瓮分社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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