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少负情痴

东吴畸人:话说冯梦龙 作者:冯保善


二、少负情痴

(一)吴下三冯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遥知未眠月,乡思在渔歌。

来到苏州,扑入人们眼帘的,首先便会是一道靓丽的景观——鳞次栉比、依河而建、古色古香的民居。在这座历史底蕴深厚的古城中,随处可见故宫遗址、文化胜迹。人烟稠密,少有空地。条条小巷,座座小桥,若星罗棋布。夜市上叫卖着菱藕,游船上坐满了盛装的美人。小桥流水、名胜古迹、市场繁华、游人如织,一幅诗情画意、美丽富庶的姑苏风物图,尽现眼前。

唐寅更有《江南四季歌》,描写明代中期苏州市井社会的繁华:

江南人住神仙地,雪月风花分四季。满城旗队看迎春,又见鳌山烧火树。千门挂彩六街红,凤笙鼍鼓喧春风。歌童游女路南北,王孙公子河西东。看苏州,古称吴,又名勾吴、阖闾、吴州、姑苏、平江等,位于今江苏省东南部,长江三角洲的中部。东临上海,南接嘉兴,西抱太湖,北依长江。吴下,泛指吴地。

唐代诗人杜荀鹤有《送人游吴》诗,描写当时的苏州:

灯未了人未绝,等闲又话清明节。呼船载酒竞游春,蛤蜊上市争尝新。吴山穿绕横塘过,虎邱灵岩复元墓。提壶挈盒归去来,南湖又报荷花开。锦云乡中漾舟去,美人鬓压琵琶钗。银筝皓齿声继续,翠纱污衫红映肉。金刀剖破水晶瓜,冰山影里人如玉。一天火云犹未已,梧桐忽报秋风起。鹊桥牛女渡银河,乞巧人排明月里。南楼雁过又中秋,桂花千树天香浮。左持蟹螯右持酒,不觉今朝又重九。一年好景最斯时,橘绿橙黄洞庭有。满园还剩菊花枝,雪片高飞大如手。安排暖阁开红炉,敲冰洗盏烘牛酥。销金帐掩梅梢月,流酥润滑钩珊瑚。汤作蝉鸣生蟹眼,罐中茶熟春泉铺。寸韭饼,千金果,鳌群鹅掌山羊脯。侍儿烘酒暖银壶,小婢歌兰欲罢舞。黑貂裘,红氆氇,不知蓑笠渔翁苦?

清代彩绘《苏州市井商业图》

一年四季,春天,有迎春活动,彩旗招展,灯火璀璨,乐声鼎沸,清明则踏青春游,蛤蜊尝鲜;夏天,有莲叶田田,荷花竞放,湖中荡舟,轻歌细乐,沉李浮瓜,冰块解暑;秋天,有七夕乞巧赏月,肥蟹美酒,桂菊盛开,橘绿橙黄;冬天,有暖阁红炉,貂裘氆氇,牛酥暖酒。唐寅诗中,可谓写尽了当时苏州的饮食之美、声色之乐、市廛之盛。当然,这绝对不会是蓑笠渔翁、黎民百姓、寻常小户人家所能够享有。

这美丽富饶,如诗如画,人间天堂、神仙境界般的苏州,正是我们的传主冯梦龙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明朝神宗万历二年,公元1574年的春天,冯梦龙诞生在苏州府长洲县一个读书人的家庭。

冯梦龙(1574—1646),字犹龙,一字子犹,别号龙子犹,墨憨斋主人、词奴等,化名有詹詹外史、茂苑野史、绿天馆主人、无碍居士、可一居士、顾曲散人、香月居主人等。

关于冯梦龙的籍贯,有不同的说法:一、苏州吴县,如晚明吕天成(1580—1618)《曲品》记载:“子犹,吴县人。”《福宁府志·循吏传》记载:“冯梦龙,江南吴县人。”二、苏州长洲,如朱彝尊(1629—1709)《明诗综》记载:“梦龙字犹龙,长洲人。”黄虞稷(1629—1691)《千顷堂书目》记载:“冯梦龙……字犹龙,长洲人,贡生,寿宁知县。”三,冯梦龙《寿宁待志》中,则自称为“直隶苏州府吴县籍长洲人”。

在如上诸说中,我们赞同冯梦龙籍贯长洲的说法,主要理由有二:一、冯梦龙家住苏州葑溪附近。天启乙丑二月,在他为王骥德《曲律》所撰的《叙》中,自署“题于葑溪之不改乐庵”;冯氏弟兄的好友董斯张《吹景集·记葑门语》中,也记载冯梦桂住在葑门:“予入吴,饮冯若木斋头,酒次语若木曰:‘兄所居葑门,今俗讹为傅音,何也?’……予曰:‘《史记正义》云:吴东城门,谓门也。今名葑。’”梦桂的曾孙冯勖撰《漫吟稿·序》,也自署“康熙庚寅初夏翰林院检讨葑东冯勖题于郊圃之石帆舫斋并书”。葑门位于苏州城东,在明代属于长洲县境内。二、冯梦龙的哥哥冯梦桂,据徐沁《明画录》记载:“冯梦桂,字丹芬,长洲人,善画。”弟梦熊,佚名《苏州诗钞》有小传曰:“冯梦熊,字杜陵,长洲人,太学生。”又陈济生《天启崇祯两朝遗诗》选录冯梦熊诗,署“长洲冯梦熊撰”。又冯梦桂的曾孙冯勖参加康熙十八年博学鸿词科考试,福格《听雨丛谈》卷四《科目》记其“江南长洲人,布衣。取一等十三名,用检讨”;汪景祺《西征随笔》卷五记其“长洲冯勖,字方寅”;赵尔巽、柯劭忞等《清史稿》志八十四选举四“制科荐擢”记录康熙十八年“取一等彭孙遹……冯勖……等二十人”,并云“时富平李因笃、长洲冯勖、秀水朱彝尊、吴江潘耒、无锡严绳孙,皆以布衣入选,海内荣之”,均可证明冯家里籍为长洲。

清代彩绘《苏州井商业图》

苏州葑门

既然如此,冯梦龙自称“直隶苏州府吴县籍长洲人”,究竟该作如何解释?据清人李铭皖等修《苏州府志》卷六十二《选举四·明贡生》记载,崇祯三年吴县贡生:冯梦龙。由此可知,冯梦龙最终的学籍,毫无疑问是吴县县学,他也由吴县贡生,出任丹徒训导、寿宁知县,所谓“由岁贡于崇祯七年任”(《寿宁待志》)、“由岁贡,崇祯七年知县事”(《福宁府志》)、“崇祯时,以贡选寿宁知县”(同治《苏州府志》),均可为证。冯梦龙自称吴县籍,自然应该指的是他最终的学籍。倘若冯梦龙籍贯长洲,他的吴县学籍,便很可能属于“占籍”。而“占籍”现象,在冯梦龙的时代并不鲜见,如大名鼎鼎的金圣叹、著名藏书家吴翌凤,均籍贯长洲,而庠籍吴县(参见陆林《金圣叹史实研究》第二章)。

在湖广麻城人梅之焕给冯梦龙《麟经指月》写的序中,提到王大可(王奇)从苏州归来,言“吴下三冯,仲其最著”。可知,在长洲冯氏三兄弟中,老二梦龙的名气最盛。老大冯梦桂(字若木,又字丹芬),诗人,以画知名。老三梦熊(字非熊,别字孝当,号杜陵居士,晚年更名师之,字少璜),诗人,有《冯杜陵集》。弟兄三个,一门文人,该是有着一定的家学渊源在。然而,因为资料匮乏,我们对于冯梦龙的家庭出身所知不多,也只能做出一些大致的考察。

第一条材料,《吴县冢墓志》卷二记有冯昌墓:“处士冯昌墓,在高景山,永乐十九年葬。昌字世昌,靖难兵起,隐居于姑苏,为葑溪冯氏始祖。”(引自陆树仑《冯梦龙研究》)家住葑溪近处的冯梦龙这一支,应该便是冯昌的后裔子孙。

第二条材料,冯家老三梦熊,曾受托为王敬臣《俟后编》撰写跋文,其中有这样一番话:“孝子以道王先生,与先君子交甚厚。盖自先生父少参公,即折节交先君子云。余舞勺时,数数见先生杖履相过。每去,则先君子必提耳命曰:‘此孝子王先生,圣贤中人也。小子勉之。’……余犹记先君子居恒每叹先生‘斯人可用’,恨当国有心,成均一衔,反如处士赐号,巧锢之林泉不出也。”

王以道画像

王以道,即长洲王敬臣(1513—1595),字以道,号少卿,江西参议王庭的儿子,明代大儒,《明史》中有传记。十九岁考取秀才,五十二岁成贡生。万历年间,被荐举为国子监博士,辞不就。他认为议论不如著述,著述不如躬行,推崇践履。因为受耿定向的影响,曾经设帐讲学,从游者至四百余人。倡导慎独,力戒门户之争,学者称其“少湖先生”。著作有《俟后编》六卷存世,又有《礼文疏节》《家礼节》等,散佚未见。以孝行闻名,人称“仁孝先生”。万历年间,苏州知府朱文科曾为他立牌坊,题“仁孝坊”。

王以道的父亲王庭(1488—1571),字直夫。嘉靖二年(1523)进士。历任许州知州、国子监博士、福建按察佥事、江西参议。为官清正廉洁。因病致仕后,与二三知己诗歌酬唱,陶冶性情。或遇地方利害,人有冤屈,颇能仗义执言。因居阳城村,人称阳湖先生。

冯梦熊在跋文中,说到冯家与王氏的两世交谊:始自王庭,便与父亲相交;父亲与王仁孝,更是“交甚厚”——在自己舞勺之年(13—15岁),屡屡见仁孝先生来访,关系甚为密切;当仁孝先生离去后,父亲又每每耳提面命,希望儿子能以他为楷模。由此可以约略见出冯梦龙父亲的思想品格和为人。

而冯梦龙父亲与王庭、王仁孝父子的两世交往,及其供养三个儿子读书,他们各自学有所成,以及他常常慨叹王仁孝乃可用之才的识见,在在显示出,这绝非不识之无、寻常的草芥小民,而应该如有的学者所推测,“是儒冠中人”(陆树仑《冯梦龙研究》)。

第三条材料,冯梦熊有《哭通家侯仲子文中茂才》诗,悼念嘉定侯岷曾,称与其通家,并在为侯岐曾《西堂初稿》写的《序》中,回忆了十五年前,自己曾经与侯峒曾兄弟读书侯家西堂。当时,峒曾、岷曾为弱冠之年,岐曾乃总角之年。峒曾新有《靴靴编》问世。嘉定名士多与交往,谈诗论文。彼时,乃父震旸先生还未做官,“时共卧一室……西堂盖极一时父子兄弟朋友文章之乐”。侯峒曾也曾在冯梦熊死后,为其《冯杜陵集》作序,其中回忆了与冯梦熊共同读书的往事,述及彼此知交深密,还谈到冯梦熊狂狷不偶的性格与其坎坷潦倒的人生:“呜乎!此余故人杜陵冯君之作也。……往予兄弟与杜陵同事笔墨者累年,知其为人率略似狂,癖狭似狷,谭谐舞笑,动与俗疏,时时有所激昂诋讥,皆傅会书史,以发其侘傺无聊不平之气。自予辈交知十数子,临觞接席,非君不欢……所为时文亦矜奇迈俗,万历辛壬之间名满江左,主司佹得而失之。自是而后渐益诘曲世间,不逐时好。为诸生蹶者屡矣,竟以穷死。”(《侯忠节公全集》卷十《文六》)由此可知,侯氏兄弟与冯梦熊相交有年,相知甚深。

侯氏兄弟的父亲侯震旸,字得一,号启东,万历三十八年(1610)进士。授行人,升吏科给事中。为官以刚直闻名。因忤魏忠贤,谪官降秩。崇祯即位,追封为太常寺少卿。据此可知,冯梦熊与侯氏兄弟读书西堂,当在万历三十八年(1610)以前。

侯峒曾画像

嘉定侯氏为世家旧族,其先人侯尧封为明朝隆庆五年(1571)进士,官至监察御史。侯尧封之孙震旸,明万历进士;曾孙峒曾,天启五年(1625)进士。侯峒曾、侯岐曾、侯岷曾兄弟,当时有“江南三凤”之誉。冯梦熊既然称其与侯氏为通家,应该不仅是指他个人与侯氏父子有过交往。与嘉定望族名门侯氏的世代交往,亦可觇知冯梦龙的家庭出身,不是寻常百姓人家。

这样的家庭出身背景,小环境的熏染,对于冯梦龙兄弟的思想人生和追求,必然会产生重要的影响。

(二)少年成名

长洲文徵明的曾孙、书画家文从简(1574—1648),在崇祯十一年(1638),曾写下了《赞冯犹龙》诗。其中有云:

早岁才华众所惊,名场若个不称兄。

一时文士推盟主,千古风流引后生。

与冯梦龙同乡、同岁,同样是举业坎坷的文从简,他对于冯梦龙的了解,相较一般的人,应该是更加深入确切的了。而他所说的冯梦龙早岁即以才华出众,在科场扬名,为众人称道,也要算是一个比较可信的记载。

在目前我们能够见到的相关文献中,最早提到冯梦龙成为秀才的资料,是祁彪佳的书信《与应霞城》:“惟寿宁令冯梦龙作诸生时,为先人识拔。”祁彪佳的父亲祁承,字尔光,号夷度,又号旷翁,晚号密园老人,浙江山阴(今绍兴)人,万历三十二年(1604)进士,三十五年至三十八年(1607—1610)任长洲知县。冯梦龙为他所“识拔”,应该是在他任职长洲知县期间。

但冯梦龙考取秀才的具体时间,迄今未见有任何资料记载。在现代人的研究成果中,对于这一问题,或者避而不谈(如徐朔方《冯梦龙年谱》);或者含糊言之,称其“在二十岁左右成诸生”(如陆树仑《冯梦龙研究》)。还有学者以文从简《赞冯犹龙》诗中所云为根据,结合他的小说《老门生三世报恩》,认为冯梦龙令“众所惊”的才华,指的便是他在科举场中有着惊人的表现,小说中人物鲜于同八岁举神童、十一岁中秀才,即是冯梦龙自己的经历(龚笃清《冯梦龙新论》)。

然而,明清时期,苏州是举世闻名的科第之乡,如明人耿桔说:“今代科目之设,惟吴越为最盛。”(明·耿桔序《皇明常熟文献志》)清人张大纯《吴中风俗论》中说:“吴俗之称于天下者三:曰赋税甲天下也,科第冠海内也,服食器用兼四方之珍奇,而极一时之华侈也。”(清·袁学澜《吴郡岁华纪丽》卷首)康熙末年,江苏布政使杨朝麟也曾感慨:“本朝科第,莫盛于江左,而平江一路,尤为鼎甲萃薮,冠裳文物,竞丽增华,海内称最。”(清·杨朝麟《紫阳书院碑记》)

在这样一个科举教育异常繁盛的地区,作为初级功名的秀才,是无论如何都难以引起周围人惊叹的!

江南贡院

麟街指月叙

值得注意的是龚笃清在《冯梦龙新论》中的一个分析,秀才资格考试,县、府、道三级,正场均只考《四书》文二题,《五经》是不列入必考科目的,冯梦龙“幼治《春秋》”,是指他考取秀才后,为乡试而钻研《春秋》经文。这样,冯梦龙究竟于何时开始钻研《春秋》,便自然关涉到他考取秀才的时间。

在《麟经指月·发凡》中,冯梦龙不无陶醉地说:“不佞童年受经,逢人问道,四方之秘,尽得疏观;廿载之苦心,亦多研悟。纂而成书,颇为同人许可。”乃弟冯梦熊在《麟经指月·序》中,更是引哥哥以为自豪:“余兄犹龙,幼治《春秋》。胸中武库,不减征南(杜预)。居恒研精覃思,曰:‘吾志在《春秋》。’墙壁户牖,皆置刀笔者,积二十余年而始惬。……迩者夷氛东肆,庙算张皇,即行伍中冀有狄武襄、岳少保深沉好《春秋》者,而研精覃思积二十余年者,独令其以《春秋》抱牍老诸生间,痛土蚀而悲蠹残也。”两人不约而同,都讲到了冯梦龙研治《春秋》“二十余年”这一情况,殊堪注意。也就是说,当《麟经指月》完稿,即将刊出时,冯梦龙钻研《春秋》,已经有了二十多年的时间。那么,《麟经指月》是何时完稿的?综合今存“万历庚申秋鹿巢李叔元书于古杭”《冯氏〈麟指〉小序》,“岁在庚申泰昌元年九月”“西陵友人梅之焕撰并书”《叙〈麟经指月〉》,以及冯梦龙《〈麟经指月〉发凡》中所说的“倾岁读书楚黄,与同社诸兄弟掩关卒业,益加详定,拔新汰旧,摘要芟烦”,由两篇序中明确提到的时间,姑且前推三年(倾岁),可知冯梦龙《麟经指月》完稿,约在万历四十五年(1617)秋天以前。再由此姑且前推二十八年,则为万历二十年(1592),冯梦龙十八岁。这大约应该就是冯梦龙开始研究《春秋》的时间。

我个人认为,文从简诗中所说的冯梦龙“早岁才华众所惊,名场若个不称兄”,其所赞誉的冯梦龙早岁在举业上展示的“惊人”才华,应该就是指他研究《春秋》的造诣和成就。因为《五经》之中,“《春秋》向称难治,率谓‘孤经’,读者往往中变。不独习之者畏其难,而闻之者举皆震栗”(冯梦龙《治〈春秋〉要领》)。因为《春秋》难以理解,难以掌握,常令人望而生畏,学习的人也常常半途而废,改习他经。正因为如此,冯梦龙的“幼治《春秋》”,特别是其对于《春秋》的钻研理解出类拔萃,便自然引来了众人的惊叹羡慕,刮目相看,赞叹有加。

关于《五经》之中,《春秋》最难,是当时人的共识。官至吏部尚书的麻城人李长庚,在其为冯梦龙《春秋衡库》所写的《序》中,便具体分析了学习《春秋》有三难:

第一,文本本身难读。《易经》《诗经》《尚书》《礼记》,其本身义理较为显豁,并有《尔雅》和汉、宋各家注本,凭借注释,不难理解;而《春秋》讲究微言大义,寓褒贬刑赏于一字之中,或竟是见于言外之意,且变例丛生,学者因此多有臆测,各执一词,难得确诂,云遮雾罩,因此,初学者更是无从下手。

第二,教材存在问题。明朝初年,科举考试《春秋》,是《左传》《公羊传》《谷梁传》、程氏注、胡安国注等可以比较选择,综合采用。后来,只准使用胡安国注释。而胡氏注本,意在发明宋室南渡以后事,与孔子《春秋》本意,有很大的出入,以此代圣人立言,必然是难以自圆其说。

第三,考试题目的问题。《春秋》经文字数有限,除去一些不适宜命题的文字,可作为题目的文字已是寥寥;加上为避免与以往历届考题重复,采用传题、比题、搭题等种种千奇百怪的形式出题,偏题怪题丛生。考另外“四经”,只是担心文字写得不好;考《春秋》,首先要解决能否读懂题目的问题。

冯梦龙《春秋定旨参新》书影

因为有此三难,考生对考试《春秋》,便望而生畏,在明清科举时代,愿意选择考试《春秋》的考生,人数少而又少。正因如此,少年即开始研究《春秋》的冯梦龙,便会更为人瞩目,更显得凤毛麟角。

事实上,当时的人在谈到冯梦龙的时候,也总是不忘记提到他的《春秋》研究,如冯氏福建友人徐在《寿宁冯父母诗序》中说:“吴门冯犹龙先生,博综坟(典),素多著述。早岁治《春秋》,有《行(衡)库》集海内,经生传诵之。”崇祯十五年(1642)黄道周序冯梦龙《纲鉴统一》中说:“君博学多识,撰辑甚富,海内言《春秋》家,必以君为祭酒。”梅之焕叙冯梦龙《麟经指月》,更是说到,自己的家乡麻城,是号称研治《春秋》的重镇,有着众多的家族和个人,靠着研习《春秋》而科第不衰,四方研治《春秋》的人,都渴慕能够来此学习深造,然而,麻城以《春秋》起家的陈无异等,却是对冯梦龙交口称赞;更令人称奇的是,麻城研治《春秋》的人,“反问渡于冯生”,向冯梦龙讨教学习《春秋》的门径。

回到冯梦龙何时考取秀才的问题。浅见以为,其时间应该不会太晚。理由是:一、按照前揭龚笃清的说法,冯梦龙“幼治《春秋》”,指他考取秀才后,为乡试而钻研《春秋》经文。如前所述,冯梦龙研治《春秋》,当在弱冠之年,其考取秀才,也应该是在弱冠之前。二、冯梦熊夸赞哥哥研究《春秋》的造诣高深,为他举业坎坷而抱屈,更为用人之际有此等大才被埋没而惋惜不平,其中提到冯梦龙“荏苒至今,犹未得一以《春秋》举也”,言外之意,乡试必考一经,对《春秋》研究有素的哥哥,却是久困于乡试。由此可以觇知,冯梦龙考取秀才,已经多年。三、见于《警世通言》中的《老门生三世报恩》,公认是冯梦龙创作的小说,其中人物鲜于同八岁举神童、十一岁取秀才,未必是冯梦龙自己经历的实录,但不可避免的有其个人的影子在;冯梦龙自身举业坎坷的经历,在这样一篇题材十分合适的作品中,也必然要有所表露。

毋庸置疑,举业迍邅,在冯梦龙的心理上,留下了严重的创伤,在他的思想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深刻影响了他的人生态度,以及他的人生轨迹。这里,我们结合小说《老门生三世报恩》,尝试窥探一下冯梦龙的人生心迹。

文学不同于史传,小说人物鲜于同,自然不可以与现实生活中的冯梦龙相提并论。比如鲜于同为广西桂林府兴安县秀才,冯梦龙是江南苏州府吴县(?)秀才;再如,小说人物鲜于同“五十六岁登科,六十一岁登甲,历仕二十三年,腰金衣紫,锡恩三代。告老回家,又看了孙儿科第、直活到九十六岁,整整的四十年晚运”,这对于冯梦龙而言,也只能是白日梦想。

但不可否认,小说中包含了作者冯梦龙一定的人生经历,更反映了他的思想认识。比如小说人物“八岁时曾举神童,十一岁游庠,超增补廪”,便很难说没有冯梦龙自身的经历在其中。而小说人物曾经的少年得意,踌躇满志,“论他的才学,便是董仲舒、司马相如也不看在眼里,真个是胸藏万卷,笔扫千军。论他的志气,便像冯京、商辂连中三元,也只算他便袋里东西,真个是足蹑风云,气冲牛斗”,在“早岁才华众所惊,名场若个不称兄”,年轻时期的冯梦龙,也是很自然的想法。“何期才高而数奇,志大而命薄。年年科举,岁岁观场,不能得朱衣点额,黄榜标名”;“自三十岁上让贡起,一连让了八遍,到四十六岁兀自沉埋于泮水之中,驰逐于青衿之队。也有人笑他的,也有人怜他的,又有人劝他的”;“怎奈时运不利,看看五十齐头,‘苏秦还是旧苏秦’,不能勾改换头面。再过几年,连小考都不利了。每到科举年分,第一个拦场告考的就是他,讨了多少人的厌贱。……五十七岁,鬓发都苍然了,兀自挤在后生家队里,谈文讲艺,娓娓不倦。那些后生见了他,或以为怪物,望而避之;或以为笑具,就而戏之”;“却说鲜于同少年时本是个名士,因淹滞了数年,虽然志不曾灰,却也是:泽畔屈原吟独苦,洛阳季子面多惭”,这些,又怎能说不是举业坎坷、迭遭败绩之后冯梦龙真实心态的直接显露?

还有科举选拔过程中的主观随意,即便如“为官清正”“直言敢谏”的蒯遇时,也“有件毛病,爱少贱老,不肯一视同仁。见了后生英俊,加意奖借;若是年长老成的,视为朽物,口呼‘先辈’,甚有戏侮之意”。在他看来,“取个少年门生,他后路悠远,官也多做几年,房师也靠得着他。那些老师宿儒,取之无益”。为国选才的大事,竟成了个人培植关系的自留田。因为有这样的认识,自然难以公正取人,在第一次“误取”鲜于同之后,他道:“我科考时不合昏了眼,错取了鲜于‘先辈’,在众人前老大没趣。今番再取中了他,却不又是一场笑话。我今阅卷,但是三场做得齐整的,多应是夙学之士,年纪长了,不要取他。只拣嫩嫩的口气,乱乱的文法,歪歪的四六,怯怯的策论,愦愦的判语,那定是少年初学。虽然学问未充,养他一两科,年还不长,且脱了鲜于同这件干纪。”如此“算计已定,如法阅卷,取了几个不整不齐,略略有些笔资的,大圈大点,呈上主司”,主司竟然也“都批了‘中’字”。乡试中,阴差阳错,蒯遇时第二番“误取”鲜于同,小说中写到:“各房考官见了门生,俱各欢喜,惟蒯公闷闷不悦。鲜于同感蒯公两番知遇之恩,愈加殷勤,蒯公愈加懒散。上京会试,只照常规,全无作兴加厚之意。”

由“作兴加厚”可知,进京会试,同样存在着不少人情因素。而发迹之后的鲜于同,自然投桃报李,在两报师恩之后,为了三报师恩,他不辞年迈,做了浙江巡抚。一天,蒯遇时携了十二岁的孙子蒯悟,“特携来相托,求老公祖青目一二”。鲜于同便将他留在衙门中读书,“那蒯悟资性过人,文章日进。就是年之秋,学道按临,鲜于公力荐神童,进学补廪”,三年之后,学业已成,鲜于同“乃将俸银三百两赠与蒯悟为笔砚之资,亲送到台州仙居县”,最终蒯悟的中举、取进士,想必鲜于同费心不小。

冯梦龙《警世言》插图

秦淮八艳图

在冯梦龙看来,科举选拨不公,如此的人才评价与使用标准,是造成他举业坎坷的重要原因。在崇祯三年,当冯梦龙成为吴县县学贡生,之后以贡生资格,出任丹徒训导、寿宁知县时,又是何等苦涩和无奈!

作品着意宣扬的主旨:“大抵功名迟速,莫逃乎命,也有早成,也有晚达。早成者未必有成,晚达者未必不达。不可以年少而自恃,不可以年老而自弃。……譬如农家,也有早谷,也有晚稻,正不知那一种收成得好?”以及他那原本“爱少贱老”的恩师临终遗言:“我子孙世世不可怠慢老成之士!”皆可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无非发泄其大半生受人轻贱的不平肮脏之气而已。

(三)青楼之恋

说到文人与青楼的话题,我们很自然会想起晚唐杜牧那脍炙人口的诗歌名句“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遣怀》)来。唐朝文人征歌选妓,与青楼女子的交往,被视作风雅韵事,如《开元遗事》中记载:“长安右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进士以红笺名纸游谒其中,时人谓此坊为风流薮泽。”宋、元两朝,文人出入狭邪,同样不胜枚举。宋朝文人知名者如晏殊、欧阳修、范仲淹、柳永、苏东坡,其与青楼女子的交往,被称为佳话;元朝“八娼九儒”,文士与青楼难兄难弟,文人与青楼之恋,在生活中,在文学里,益发成为常态。明代中期以后,青楼业畸形发展,如谢肇淛《五杂俎》中记载:“今时娼妓满布天下。其大都会之地,动以千百计。其他偏州僻邑,往往有之。”晚明清初文人与青楼交往的显例,如李湘真交往余怀、方以智、张岱,顾媚交往冒襄、吴绮、邓汉仪、龚鼎孳、张岱、吴伟业,董小宛交往冒襄、钱谦益、方以智、吴应箕、张岱、侯方域,李香君交往张溥、夏允彝、杨文骢、侯方域,柳如是交往张溥、陈继儒、陈子龙、汪汝谦、宋征璧、宋征舆、程嘉燧、李雯、孙临、谢三宾、钱谦益等,皆为人称道,称之为文人风流。

冯梦龙生活于明代后期,在温柔富贵乡的苏州,少年成名,才子风流,又举业迍邅,其出入青楼——“余少时从狎邪游”,实乃当时文人普遍习气,无需苛责。值得一提的是,冯梦龙与青楼女子的交往,表现出对于她们的真诚相待,尊重同情,知心相交,乃至于产生了铭心刻骨的恋情。

冯梦龙在《青楼怨序》中说:“余友东山刘某,与白小樊相善也,已而相违。倾偕予往,道六年别意,泪与声落,匆匆订密约而去,去则不复相闻。每小樊,未尝不哽咽也。世果有李十郎乎?为写此词。”从此序中,我们不难看出冯梦龙对青楼女子白小樊痴情的同情和对友人负心的谴责。《青楼怨》曲中,冯梦龙更是拟小樊声口,诉说其相思相恋之苦。曲后有评语曰:“子犹又作《双雄记》,以白小樊为黄素娘,刘生为刘双,卒以感动刘生,为小樊脱籍。孰谓文人三寸管无灵也?”从陪伴友人刘生重会白小樊,到为小樊作曲作剧,最终促成刘生与小樊的婚姻,冯梦龙的侠义情怀,真诚感人。

冯梦龙《情史类略》中,有《张润传》《爱生传》等。为青楼女子立传,更体现出冯梦龙对于她们的特别尊重。《张润传》叙瓜州张润,少年被卖入苏州娼门,与商人程生相恋,最终双双殉情的故事。《爱生传》叙爱生不知何姓、何地人氏,年十四,被卖入苏州娼门,“洞悉青楼风波之恶”,厌恶风尘生活,渴慕“得有心人而事之”,遇丁生,望嫁之。丁力不能及。爱生郁郁寡欢,病体缠绵,为鸨母所厌,将她嫁给了茸城公子,未久病死。爱生死后,殡厝郊外,不得安葬。冯梦龙为她筹资,终得入土为安。

冯梦龙《喻世明言》插图

真诚相交,真心相待,发自本心的尊重,冯梦龙也因此赢得了与青楼女子真挚的友谊。他的《挂枝儿》《山歌》等民歌搜集,不少得力于此辈。如民歌《帐》有评语曰:“琵琶妇阿圆,能为新声,兼善清讴,余所极赏。闻余广《挂枝儿》刻,诣余请之,亦出此篇赠余,云传自娄江。”(《挂枝儿》卷三)《送别》有评语曰:“后一篇,名妓冯喜生所传也。喜美容止,善谐谑,与余称好友。将适人之前一夕,招余话别。夜半,余且去,问喜曰:‘子尚有不了语否?’喜曰:‘儿犹记《打草竿》及《吴歌》各一,所未语若者,独此耳。’因为余歌之。”

冯梦龙对侯慧卿的恋情,可谓刻骨铭心,甚至在当时的地方文人圈里,还曾经轰动一时,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如《太霞新奏·怨离词》附静啸斋评语中说:“子犹自失慧卿,遂绝青楼之好。有《怨离诗》三十首,同社和者甚多,总名曰《郁陶集》。”

冯梦龙与侯慧卿相识到分手的时间,因文献记载不详,现代学人也只能进行大致的推测。概括起来,有万历三十七年,冯梦龙三十五岁时与她分离(王陵《畸人·情种·七品官:冯梦龙探幽》),三十八年之前分离(徐朔方行迹考释》),大约万历二十几年发生(傅承洲《冯梦龙与侯慧卿》)等几种说法。愚见以为,冯梦龙与侯慧卿相识的时间,不会太晚,冯梦龙《怨离词》中有道:“被人骂做后生无藉”、“只奈何得少年郎,清清捱着长夜”、“这歇案的相思无了绝,怎当得大半世郁结”,如此这般话语中间,已经暗示了自己的年龄。

冯梦龙与侯慧卿的相恋,应该是经历了一个较长的时间过程。如此刻骨铭心的恋情,显然不是一朝一夕间所能成就。《山歌》卷四《私情四句》有情歌《多》:

天上星多月弗明,池里鱼多水弗清。

朝里官多乱子法,阿姐郎多乱子心。

此歌之后,冯梦龙有评语说:“余尝问名妓侯慧卿云:‘卿辈阅人多矣,方寸得无乱乎?’曰:‘不也。我曹胸中,自有考案一张,如捐额,外者不论,稍堪屈指,第一第二以至累十,井井有序。他日情或厚薄,亦复升降其间。傥获奇材,不防黜陟。即终身结果,视此《冯梦龙年谱》),大约三十五年分离(龚笃清《冯梦龙生平为图,不得其上,转思其次,何乱之有?’余叹美久之。虽然,慧卿自是作家语,若他人未必心不乱也。世间尚有一味淫贪,不知心为何物者,则有心可乱,犹是中庸阿姐。”这段文字记录的冯梦龙与侯慧卿的一番对话,自然发生在两人相交的过程中。简短的对答,如冯梦龙所评,“自是作家语”,可见侯慧卿胸中泾渭分明,是一位有阅历,有见识,有主见的人。冯梦龙爱恋侯慧卿,不只是爱其美貌,也因了相知,欣赏,爱慕,而相恋日深。

失去侯慧卿,给冯梦龙带来了不小的打击。他有系列作品,如《怨离诗》三十首、《怨离词》《端二忆别》《怨梦》《有怀》《誓妓》诸曲,抒发他发自肺腑的苦痛、怀恋。《怨离诗》末一章,借《挂枝儿》得以保存下来:“诗狂酒癖总休论,病里时时昼掩门。最是一生凄绝处,鸳鸯冢上欲招魂。”应该是与侯慧卿分手不久所作,闭门不出,沉湎于伤心苦痛中无法自拔,甚至郁结成疾,可见痛楚之深。《怨离词》(为侯慧卿)也应该是这一时期的创作:

【绣带儿】离情惨何曾惯者?特受这个磨折。终不然我做代缺的情郎,你做过路的妻妾。批颊,早知这般冤债谁肯惹?被人骂做后生无藉,青楼里少甚调风和弄月,直恁蠢魂灵依依恋着传舍。

【其二换头】作业,千般样牵肠挂肚,怎做得顺水浪一泻?没见了软款趋承,再休提伶俐帮帖。悲咽,偶将飞燕闲问也,你想不想旧时王谢?心儿里知伊冷热,只奈何得少年郎清清捱着长夜。

【太师引】他去时节也无牵扯,那其间酥麻我半截。自没个只字儿伤犯,也何曾敢眼角差撇?蔷薇花臭味终向野,越说起薄情难赦,不信你自看做寻常狭邪。把绝调的琵琶,轻易埋灭。

【其二】几番中热难轻舍,又收拾心狂计劣。譬说道昭君和番去,那汉官家也只索抛卸。姻缘离合都是天判写,天若肯容人移借,便唱个诸天大喏。算天道无知,怎识得苦离别?

【三学士】忽地思量图苟且,少磨勒恁样豪侠。谩道书中自有千钟粟,比着商人终是赊。将此情诉知贤姐姐,从别后我消瘦些。

【其二】这歇案的相思无了绝,怎当得大半世郁结?毕竟书中那有颜如玉,我空向窗前读五车。将此情诉知贤姐姐,从别后你可也消瘦些?

一套曲子,真情流淌,貌似自怨自艾,追悔过去:早知是一本冤孽债,为什么还要去招惹?如此愚蠢,空恋着镜花水月,被人骂做“后生无藉”,活该“批颊”!实则终不能从中拔出,咀嚼着往日的“软款趋承”“伶俐帮帖”、卿卿我我、耳鬓厮磨,揣度着对方该不会“不想旧时王谢”,薄幸无情。然而,何以你去的时节,又显得那样义无反顾,没有任何的迟回流连?难道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反躬自省,实不曾有“只字儿伤犯,也何曾敢眼角差撇”;难道你真的将以往的情分,“看做寻常狭邪。把绝调的琵琶,轻易埋灭”?于是再试做解脱:人生总有很多的无奈,即便如西汉元帝,九五至尊,迫于匈奴淫威,也只能眼睁睁望着昭君和番,活生生分别;姻缘由天注定,“天道无知,怎识得苦离别”;世上不见唐人小说中的侠士磨勒,不会有人行侠仗义,将侯慧卿送回。一切的一切,都是读书所误,“谩道书中自有千钟粟,比着商人终是赊”,这两句话还透露出,侯慧卿是被卖给了一个商人。有钱能使鬼推磨,在知识同金钱的较量中,冯梦龙败下阵来,败得一塌糊涂。但他拥有着真情,享受过真恋,也依然深深眷恋着侯慧卿,他现在最想告诉侯慧卿的是,“从别后我消瘦些”,“相思无了绝,怎当得大半世郁结”?最想知道的是,“从别后你可也消瘦些”?你是否也像我这样,为情所苦?正如此套曲子后,其友人董斯张署名静啸斋所作批语说:“直是至情迫出,绝无一相思套语。至今读之,犹可令人下泪。”

时光流逝,岁月的风霜雨雪,没能销蚀去冯梦龙失恋的苦涩,也没有抚平他经历感情重创后留下的伤口。在侯慧卿离去一年以后,冯梦龙又写下了《端二忆别》一套曲子:

五月端二日,即去年失慧卿之日也。日远日疏,即欲如去年之别,亦不可得,伤心哉!行吟小斋,忽成商调。安得大喉咙人,顺风唱入玉耳耶?噫!年年有端二,岁岁无慧卿,何必人言愁,我始欲愁也?

【黄莺儿】端午暖融天,算离人恰一年。相思四季都尝遍,榴花又妍,龙舟又喧,别时光景重能辨。惨无言,日疏日远,新恨与旧愁连。

【集莺儿】来年宛似隔世悬,想万爱千怜。眉草裙花曾婉恋,半模糊梦里姻缘。情深分浅,攀不上娇娇美眷。谢家园,桃花人面,教我诗向阿谁传?

【玉莺儿】想红楼别院,剪新罗成衣试穿。昨朝便起端阳宴,偏咱懒赴游舡。三年艾怎医愁病痊?五色丝岁岁添别怨。怪窗前,谁悬绣虎,又早唬醒我睡魔缠。

【羽林莺】蒲休剪,黍莫煎,这些时,不下咽。书斋强自闲消遣,偶阅本《离骚传》。吊屈原,天不可问,我偏要问天天。

【猫儿逐黄莺】巧妻村汉,多少苦埋冤!偏是才子佳人不两全,年年此日泪涟涟。好羞颜,单相思万万不值半文钱。

【尾声】知卿此际欢和怨,我自愁肠不耐煎,只怕来岁今朝想更颠。

由冯梦龙这套曲子,让人想起李渔小说《鹤归楼》中关于生离死别的一段论说:“世上人不知深浅,都说死别之苦胜于生离。据我看来,生离之惨,百倍于死别。……生离的夫妇,只为一念不死,生出无限煎熬……倒不若死了一个,没得思量,孀居的索性孀居,独处的甘心独处,竟像垂死的头陀,不思量还俗,那蒲团上面就有许多乐境出来,与不曾出家的时节纤毫无异。这岂不是死别之乐胜于生离?”由此而言,生离之苦,更甚于死别。流逝的岁月,非但没能够令冯梦龙忘却过去,他对侯慧卿的思念,反而与日俱增,恰如发酵的老酒,时间只是增添了它的浓度。与侯慧卿分别,转瞬一年。在冯梦龙看来,离别虽苦,尚有相别,今日欲有去年之别,亦不可得,伤心哉!成此曲子,商调秋声,凄苦悲催,冯梦龙忽然异想天开:“安得大喉咙人,顺风唱入玉耳耶?”年年岁岁有端二,岁岁年年再无慧卿,冯梦龙不堪其苦!

曲子里,冯梦龙具体抒发了他对侯慧卿的思恋之苦。去年此日,那人离去,一年以来,自己度日如年,尝遍了四季相思之苦。又到了石榴花绽放的时节,赛龙舟的鼓声再度敲起,别时的光景记忆犹新,旧愁更添新恨。虽然生离,但音信渺茫,再见无期,却如阴阳悬隔的死别。情深分浅,没有缔结良姻的福分,留下的只能是曾经的万爱千怜,与知音已去、赏鉴无人的深深遗憾。想红楼别院,往年今日,曾经是新罗剪成,新衣初试,欢度佳节;但今朝,当家家户户又摆起了端阳节的宴席,自己却全没有了往日的心情,懒赴游船。俗谚说“家有三年艾,郎中不用来”,三年陈艾治得了多年的痼疾,治不了自己的相思之病;端午日,民俗“以五彩丝系臂,名曰辟兵,令人不病瘟”,但于己则睹物生情,五色丝平添了相思之苦;民俗“到处艾绒悬绣虎”,于己则惊醒了团聚好梦。粽子芳香,食不下咽,百无聊赖,读着本忧愁的《离骚传》。天不可问,屈原赋《天问》,自个也要将天来问:为什么巧妻偏偏配蠢汉,这其中有多少埋冤?为什么才子佳人不两全,令他们泪水涟涟?徒有绣虎才,单相思不值半文钱。结尾,冯梦龙最难忘怀的还是伊人,关心着此际的她不知是欢是怨?自个儿则愁肠如煎,只怕在来年益发不堪。曲后有剑啸阁批语:“句句是端二,句句是周年,而一段真情郁勃,绝不见使事之迹,是白描高手。”可谓的评。

(四)人性存真

冯梦龙编辑的两部民歌集《挂枝儿》《山歌》流传于世,广为人知。《挂枝儿》10卷10部(包括“私部”“欢部”“想部”“别部”“隙部”“怨部”“感部”“咏部”“谑部”“杂部”),收录作品420首(其中间杂有冯梦龙、米万章、董遐周、白石主人、丘田叔、黄方胤、李元实等文人拟作)。《山歌》10卷,以诗体分类,包括“私情四句”4卷、“杂歌四句”1卷、“咏物四句”1卷、“私情杂体”1卷、“私情长歌”1卷、“杂咏长歌”1卷、“桐城时兴歌”1卷,收录作品391首(其《挂枝儿》刊布于天启末年崇祯初年,《山歌》晚于《挂枝中间有冯梦龙、苏子忠、张伯起、傅四等文人拟作)。

这两部民歌集编刊于何时?大体有五种说法:一、儿》(陆树仑《冯梦龙研究》);二、《挂枝儿》出版于万历三十七年(1609),此后不久又出版了《山歌》(王凌《冯梦龙探幽》);三、《挂枝儿》的出版不迟于万历三十八年四、《挂枝儿》编刊于万历三十四年(1606),《山歌》编刊于(1610),此时《山歌》犹未出版(徐朔方《冯梦龙年谱》);万历三十六年(1608)(龚笃清《冯梦龙生平行迹考释》);五、《挂枝儿》刊行于万历四十一年(1613)至四十六年(1618)之间,《山歌》刊行在此后一段时间内(聂付生《冯梦龙研究》)。

不过,冯梦龙很早就开始了民歌的搜集,这是有资料可以证明的。如《山歌》卷五《乡下人》附录冯梦龙批语曰:“余犹记丙申年间,一乡人棹小船放歌而回,暮夜误触某节推舟,节推曰:‘汝能即事作歌,当释汝。’乡人放声歌曰……节推大喜,更以壶酒劳遣之。”万历二十四年丙申(1596),这是在目前所见资料中能见到的关于冯梦龙与民歌关系的最早时间记录。这一年,冯梦龙二十三岁。又《挂枝儿》卷五《扯汗巾》有批语说:“每见青楼中凡受人私饷,皆以为固然,或酷用,或转赠,若不甚惜。至自己偶以一扇一帨赠人,故作珍秘,岁月之余,犹询存否。而痴儿亦遂珍之秘之,什袭藏之;甚则人已去而物存,犹恋恋似有余香者,真可笑已。余少时从狭邪游,得所转赠诗帨甚多。”冯梦龙自称“少时从狭邪游”,他少年时在青楼中所得“甚多”的此等“转赠诗帕”,上面应该是不乏山歌小调这样的作品的。因为他搜集山歌小调广为青楼女子知悉,他又有很好的人缘,于是便有了琵琶妇阿圆等主动将有关作品(包括诗帕)赠与,更有冯喜生等在嫁人前与他作别时,仍不忘将自己知道的作品倾囊相告。

王挺《挽冯犹龙》诗中记冯梦龙:“放浪忘形骸,觞咏托心理。石上听新歌,当堤候月起。”综合观照《挂枝儿》压卷所收《挂枝儿》一首所云:“纂下的《挂枝儿》委的奇妙。或新兴或改旧,费尽推敲。娇滴滴好喉咙唱出多波俏。那个唱得完这一本,赏你个大元宝。啧啧,好一本新词也,可惜知音的人儿少。”可以想见,为了采集民歌,冯梦龙常常于夜晚静坐于河堤湖畔,等候着月起人静,听唱山歌。他采录的这些“新歌”小曲,自然便是收集在《挂枝儿》《山歌》集子里的那些“新兴”的“新词”。从王挺诗中所云,也可以觇知年轻时的冯梦龙对于搜集民歌,痴迷到了何等程度。

冯梦龙为什么对山歌小调表现出如此浓厚的兴趣?我们先看他的同乡、友人俞琬纶(1576—1618)所写的《〈打枣竿〉小引》。其中谈到:

街市歌头耳,何烦手为编辑,更付善梓,若欲不朽者,可谓童痴。吾亦素作此兴,尝为琵琶妇陆兰卿集二百余首,间用改窜,不谓犹龙已早为之,掌录甚富,点缀甚工。而兰卿所得者,可废去已。盖吾与犹龙,俱有童痴,更多情种。情多而寡缘,无日不牢愁,东风吹梦,歌眼泣衣,吾两人大略相类。此歌大半牢愁语,聊以是为估客乐。每一宛唱,便如归风信鸽,平时阔绝者,恍然面对。天下多情,宁独吾两人乎?如以春蛙秋蝉听之,而笑为蚩鄙,笑者则蚩鄙矣。歌不足传,以情传。巴歌、棹歌、踏歌、白苎歌、吴歈歌,或入琴笺,或供诗料,至今有其名,是岂在歌也?

明代音乐理论家王骥德曾说“小曲【挂枝儿】即【打枣竿】”,准此,俞琬纶在这篇文字中所谈的《打枣竿》,实际上也就是《挂枝儿》这样一些作品。其中说到自己和冯梦龙同好,都喜欢民间小曲。自己也曾经对琵琶妇陆兰卿搜集的民歌进行编辑加工,但友人冯犹龙走在了前面,搜集的作品更丰富,编辑加工也更完善,下的功夫更大,于是他只能罢手。他说,自己和冯犹龙都有童痴,都是“多情种”“多情人”,都希望能够让这些“街市歌头”的文字传之久远。他也坚信,这些歌词,因为它们有着在社会上渐成稀缺的真情,也必然会传之久远。

再看冯梦龙自己写的一篇《叙山歌》:

冯梦龙《叙山歌》书影

书契以来,代有歌谣,太史所陈,并称风雅,尚矣。自楚骚唐律,争妍竞畅,而民间性情之响,遂不得列于诗坛,于是别之曰山歌,言田夫野竖矢口寄兴之所为,荐绅学士家不道也。唯诗坛不列,荐绅学士不道,而歌之权愈轻,歌者之心亦愈浅,今所盛行者,皆私情谱耳。虽然,桑间濮上,《国风》刺之,尼父录焉,以是为情真而不可废也。山歌虽俚甚矣,独非郑卫之遗欤!且今虽季世,而但有假诗文,无假山歌,则以山歌不与诗文争名,故不屑假。苟其不屑假,而吾藉以存真,不亦可乎?抑今人想见上古之陈于太史者如彼,而近代之留于民间者如此,倘亦论世之林云尔。若夫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其功与《挂枝儿》等。故录《挂枝词》而次及《山歌》。

在这篇不足三百字的短《叙》中,冯梦龙以宏阔的视野,一种发展的眼光,言简意赅地陈述了他对于民歌小曲的认识。在冯梦龙认为,自有文字以来,便有歌谣,无代无之。然而,从楚骚、唐律以来,文人创作争奇斗妍,民间歌谣,这些性情本真的“民间性情之响”,便不再入得大人先生们的视野,不被认可是诗歌创作,于是给它们取了别名,称之曰山歌。然而,郑卫之地,桑间濮上,那些民间情歌小调,即便孔圣删诗,也予以保留,何以故?就因为其“情真而不可废”;今日的山歌,可谓是承传了“郑卫”民歌的余绪,虽然俚俗,却是草野小民“矢口寄兴”、未加雕饰的创作,是真情真性的表白;何况,处在末世,虚伪的假道学盛行,文人创作,考虑声名,多侨情伪饰,因此假诗假文盛行,而山歌小调,因为不登大雅,不入大人先生们法眼,作者无沽名钓誉的动机,因此“无假山歌”。自己之所以要搜集民歌小调,就是要“藉以存真”,让这些“民间性情之响”、真情一派的创作,赖以保留,以这些流淌着“男女真情”的作品为镜子,照见礼教之士的虚伪,作为疗治礼教虚伪的妙药。在《太霞新奏·序》中,冯梦龙也表达了同样的思想:“文之善达性情者,无如诗。《三百篇》之可以兴人者,唯其发于中情,自然而然故也。自唐人用以取士,而诗入于套;六朝用以见才,而诗入于艰;宋人用以讲学,而诗入于腐。而从来性情之郁,不得不变而之词曲。……则今日之曲,又将为昔日之诗。词肤调乱,而不足以达人之性情,势必再变而之【红粉莲】【打枣竿】矣,不亦伤乎!”由此不难看出冯梦龙喜好民歌,并搜集刊印民歌的根本原因所在。

冯梦龙的这种认识,也是有其思想渊源的。明代中期,李东阳(1447—1516)在《怀麓堂诗话》中便提出:“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彼小夫贱隶,妇人女子,真情实意,暗合而偶中,固不待于教。而所谓骚人墨客、学士大夫者,疲神思、弊精力,穷壮至老而不能得其妙,正坐是哉!”李梦阳(1473-1530)则说:“今录其民谣一篇,使人知真诗果在民间。”袁宏道(1568—1610)《叙小修诗》里也如是说:“吾谓今之诗文不传矣!其万一传者,或今闾阎妇人孺子所谓《擘破玉》《打草竿》之类,犹是无闻无识真人所作,故多真声。”卓人月(1606—1636)《古今词统·序》里更是上升到一个高度,对明代的民歌大加礼赞:“我明诗让唐,词让宋,曲又让元,庶几【吴歌】【挂枝儿】【罗江怨】【打枣竿】【银绞丝】之类,为我明一绝。”在冯梦龙之前之后,人们对于民歌“真情实意”“真人真声”,堪称“真诗”的系列评价,以及如《万历野获编》中所记录的“比年以来……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以至刊布成帙,举世传诵,沁人心腑”的民歌传播盛况,都可以看出冯梦龙其道不孤,找到他喜好民歌的现实背景和思想历史渊源。

弥足珍贵的是,冯梦龙不仅在理论上发声,对民歌小调大加揄扬鼓吹,还编辑刊印了《挂枝儿》《山歌》两本集子。而我们从这堪称“明代一绝”的众多作品中,看到了与当时上层社会伪道学遍布迥异,在更加广阔的底层社会,依然存在着一种令人心跳的真情真性,一种近乎原生态的人性本真。

首先,写发自人之本性的男女大欲。

告子说:“食色,性也。”孔子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从穿衣、吃饭,到对于美味、声色、安逸等物质和精神欲望的追求,都是人性的自然存在。冯梦龙《叙山歌》中说,他所采集的这些民歌,“皆私情谱耳”,大抵写男女私情之事,不加掩饰地裸露着人性的本真。

天上星多月弗多,世间多少弗调和。你看二八姐儿缩脚困,二十郎君无老婆。(《山歌·怨旷》)

这首民歌,以天上星多月少、多寡失调起兴,写男女之情,需要阴阳调和。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只有琴瑟和谐、阴阳相调,风调雨顺,也才有社会的和谐。

天上星多月弗多,和尚在门前唱山歌。道人问道师父那了能快活,我受子头发讨家婆。(《山歌·和尚》)

这首民歌,以同样的起兴,通过和尚唱山歌,打算留发还俗,娶妻生子的言说,其对于世俗生活的渴望,以及其身在空门,不能杜欲绝情,以调侃的方式,表达了对宗教禁欲思想的否定。

见郎俊俏姐心痴,那得同床合被时。虫蛀子蝗鱼空白鲞,出铜银子是干丝。(《山歌·干思》)

男女相爱,首先要对上眼,看得惯,赏心悦目、一见钟情是必然的初级阶段。这首民歌,叙写了一位年龄该是不小的怨女,当她看见了俊俏的小伙儿,青春觉醒,心生爱慕,想起了暗约偷期,以及不愿虚度宝贵的青春,要将青春赌明天的臆想,自然人性,十分真切。

郎弗爱子姐哩姐爱子郎,单相思几时得成双。小阿奴奴拚得个老面皮听渠勾搭句话,若得渠答应之时好上桩。(《山歌·一边爱》)

剃头挑子一头热,这首民歌所写的,正是一位女性的单相思。女子爱上了一位郎君,多么渴望早点鸳鸯成双,也何等希望人家心有灵犀,能够示爱,但终究不免为心理思想上的巨人,现实行动中的矮子。“拚得个老面皮”,似乎何其勇敢,但终于没有主动出击,要等待人家“勾搭句话”,其胆怯羞涩情状分明可见。

其次,写两情相悦,相恋中人恋情的炽烈与爱的执着。

爱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在古今中外文学中,爱情故事一直是题材的大宗。然而,如明代民歌中所写的爱情,这般执着、炽烈、大胆、滚烫,具有如此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实则鲜见。

眉儿来,眼儿去,我和你一齐看上。不知几百世修下来,与你恩爱这一场。便道更有个妙人儿,你我也插他不上。人看着你是男我是女,怎知我二人合一个心肠。若将我二人上一上天平也,你半斤我八两。(《挂枝儿·同心》)

这首民歌,写热恋中女子甜蜜幸福的心理与陶醉的感受。眉来眼去,彼此相悦,你恩我爱,互相喜欢,女子深深沉湎于爱河中无法自拔。不是几时,也不是几年,甚至不是几辈,而是几百世才得以修来的福分,让两个人走到一起,这是一种何等的爱恋和陶醉!也因为如此,好成了一人,合成了一个心肠,上了天平,凑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一个;两人之间,在感情的世界里,已经容不下任何别人,无论是怎样美丽或帅呆的“妙人”。

思量同你好得场,弗用媒人弗用财。丝网捉鱼尽在眼上起,千丈绫罗梭里来。(《山歌·睃》)

这首民歌,继续以女子的视角,写女子的“非礼之视”“非礼之言”。大胆的女子,要用自己的眼睛去寻找审视相爱的人儿,任何礼教的清规戒律,都将被她追寻爱的情感洪流涤荡得不见踪影,更不能够遮蔽住她的双眼。所谓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统统与她无涉;金钱财富,荣华富贵,也被她视作无物。只有爱,才是她唯一的追求。

弗见子情人心里酸,用心模拟一般般。闭子眼睛望空亲个嘴,接连叫句俏心肝。(《山歌·模拟》)

这又是一个沉湎于爱河无法自拔的女子,在与情哥哥分离的日子里,或者是暂时爱人不在身边的时候,她仍陶醉于两人的相爱中,回味着爱的每一个细节,幸福地闭上眼睛,念叨着相爱的心肝,来一个飞吻,向着心心念念中的爱人。

《山歌·私情书影

吃娘打得哭哀哀,索性教郎夜夜来。汗衫累子鏖糟拚得洗,连底湖胶打弗开。(《山歌·娘打》)

这首民歌,写女子恋爱被母亲发现,遭到痛打,遇到了难以逾越的阻力后,真实心迹的表白。男婚女嫁,未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伤风败俗。顽固的母亲,对原本心爱的女儿,竟然痛下狠手,逼她悔改。但女子的心里,爱情的坚固,恰如酷寒天气里的连底湖胶,爱得结实,不可分开;非但如此,母亲的阻力,反而给她爱下去的力量,“索性教郎夜夜来”,撕破了脸皮,别人的看法,更被她抛诸脑后。

要分离,除非是天做了地;要分离,除非是东做了西;要分离,除非是官做了吏。你要分时分不得我,我要离时离不得你。就死在黄泉也,做不得分离鬼。(《挂枝儿·分离》)

天成不了地,东不可能是西,官迥异于吏。这首民歌,以不可能成为真实的三组对象成为真实,表达了爱情的坚定,坚若磐石。两个人深深地相爱,谁也不能够将他们分开。活着相爱,死要同穴,生生世世,不愿分离,在天要做比翼鸟,在地要成连理枝。其爱的炽烈,可与爱情名篇《上邪》相媲美。

第三,写婚姻不能自主时代的暗约偷期。

在婚姻不能自主的时代,暗约偷期,是爱情文学的重要内容。相较于文人文学的含蓄,明代民歌中对此类内容的表现,常常是率真自然,直截淋漓,大胆得令人目瞪口呆。

这首民歌,应该是男子的口吻。他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香消玉减,以自己的废寝忘飱、魂劳梦断、百无聊赖,揣想着彼也必然如此。但人言可畏,现实中的重重阻力,将一对热恋的男女隔开,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如隔岸的桃花,被汤汤流水所阻断,他焦灼,苦痛,煎熬着。

约郎约到月上时,那了月上子山头弗见渠。咦弗知奴处山低月上得早,咦弗知郎处山高月上得迟。(《山歌·月上》)

这首民歌,写热恋中女子心思,惟妙惟肖,形象逼真。已经与相爱的人儿相约,月上之时,在自家近处的山头僻静之地,不见不散。或许是女子到的太早,心理上的时间已到,迟迟不见伊人,于是,女子别出奇想:是因了自家所在之地,山势太低,月上的过早,还是郎君所在之地,山高遮挡,月儿未上?奇思妙想之中,见其情切。

姐道我郎呀,尔若半夜来时没要捉个后门敲,只好捉我场上鸡来拔了毛。假做子黄鼠狼偷鸡引得角角哩叫,好教我穿子单裙出来赶野猫。(《山歌·半夜》)

香消玉减因谁害,废寝忘飱为着谁来,魂劳梦断无聊赖。几番不凑巧,也是我命安排。你看隔岸上的桃花也,教我怎生样去采。(《挂枝儿·不凑巧》)

这首民歌写约会,女子的叮咛嘱托,真是别开生面。半夜来,从后门走,可以避人耳目;不要叩门,免得将人惊醒。可捉了我家场上的鸡来,拔它的鸡毛,让它像被黄鼠狼衔了一样鸣叫。以此做暗号,我也可装着慌忙赶打,单裙跑出。

嫁出囡儿哭出子个浜,掉子村中恍后生。三朝满月我搭你重相会,假充娘舅望外甥。(《山歌·嫁》)

这首民歌中所写女子,是在私下恋爱后,迫于父母之命,嫁给他人。但她终不能忘掉自己的情郎,其心如刀绞。她的哭泣,不是出嫁时的应景,是发自肺腑的难以割舍,是因爱而悲泣。因为爱的执着,绝不肯放弃,她期待着“三朝满月”,情郎以舅舅望外甥的名义,再来相会。

丢落子私情咦弗通,弗丢落个私情咦介怕老公。宁可拨来老公打子顿,那舍得从小私情一日空。(《山歌·怕老公》)

这首民歌,同样写所嫁非人。青梅竹马,自小培育起来的感情,早有了心上的人儿,却是迫于父母之命,不得不嫁给另外的陌生男人。她想不通,也不甘心。然而,要保持爱情,继续想着心爱的人儿,与他约会,丈夫自然不会答应。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在维持无爱婚姻与遭老公毒打而被休去之间,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爱情。

结识私情弗要慌,捉着子奸情奴自去当。拼得到官双膝馒头跪子从实说,咬钉嚼铁我偷郎。(《山歌·偷》)

好一个敢作敢当的女汉子!为了相爱,与人偷情,或许是情郎胆怯,女子给他鼓劲,让他放胆:即便被人捉住,你也不须慌乱;大不了打起官司,送上衙门,我也绝不改口,是我偷了郎君,一切由我扛着。

第四,写相恋中的痴情与离别相思之苦。

隔花阴,远远望见个人来到。穿的衣,行的步,委实苗条。与冤家模样儿生得一般俏。巴不能到跟前,忙使衫袖儿招。粉脸儿通红羞也,姐姐你把人儿错认了。(《挂枝儿·错认》)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心心念念,总不离恋人,这是热恋中人最真实的心理写照。这首民歌,便写了一位热恋中的女子,无时无刻不想着自己的情郎。隔着花阴,远远地望见人来,看他的穿着打扮,步态行姿,像极了自己的恋人,也铁定以为就是自己的恋人,便迫不及待,招手致意,待到看清,却原来认错了人儿,于是羞得粉脸通红,娇羞之情如画。

冯梦龙《喻世言》插图

碧纱窗下描郎像,描一笔,画一笔,想着才郎。描不成,画不就,添惆怅。描只描你风流态,描只描你可意庞。描不出你温存也,停着笔儿想。(《挂枝儿·描真》)

这首民歌同样写热恋中女子,一人独坐,沉湎相思,陶醉于相恋。心上放不下情郎,且自画饼充饥,无师自通,手上画起了情郎。但画得出人的模样体态,描不就温存爱恋,于是乎停笔痴想,尽情煽动着想象的翅膀,驰骋于想象的天空,痴情痴态可掬。

前日个这时节,与君相谈相聚;昨日个这时节,与君别离;今日个这时节,只落得长吁气。别君止一日,思君到有十二时。惟有你这冤家也,时刻在我心儿里。(《挂枝儿·相思》)

刚刚分离,也就一天的时间,却是算计出前日、昨日、今日三个不同的时空,于是愁苦万端,长吁短叹。“别君止一日,思君到有十二时”,正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因为“这冤家也,时刻在我心儿里”,时刻不能忘记,于是在这里,计算时间的单位不是以日,而是以时以刻,以分以秒。度日如年,此女子之谓也。

灯儿下,独自个听初更哀怨。二更时,风露冷,强去孤眠。谯楼上,又听得把三更鼓换。四更我添寂寞,挨不过五更天。教我数尽更筹也,何曾合一合眼。(《挂枝儿·无眠》)

对着盏闪烁暧昧的孤灯,在时间的流动中,思绪纷纷,听得报时一更的声音悠悠传来,是那样的哀怨;风凄露冷,夜深人静,是那样不情愿地步入卧室,孤枕寂寞,难以入眠;听得二更、三更、四更、五更,数尽更筹,彻夜难眠可见,写尽了思妇思夫之苦。

手执着课筒儿深深下拜,战兢兢止不住泪满腮,祝告他姓名儿我就魂飞天外。一问他好不好,二问他来不来;还要问一问终身也,他情性儿改不改。(《挂枝儿·问课》)

好一个痴情的女子!应该是情郎出了远门,她依然魂牵梦绕地想念着他,牵挂着他,于是想到了抽签问卦。牵挂的方面很多,都是她要请求神明指示的:首先是问他是否安好?其次是问他何时归来;还有一个最关切的问题,便是自己的终身大事,他对自己的感情有否改变,能不能和他最终走到一起,喜结良缘。

第五,写痛苦的情变或婚变。

几番的要打你,莫当是戏。咬咬牙,我真个打,不敢欺。才待打,不由我又沉吟了一会:打轻了你,你又不怕我;打重了,我又舍不得你。罢罢罢,冤家也,不如不打你。(《挂枝儿·打》)

这首民歌,大约是写一对恋人感情上出现了裂痕,或者是发生了龃龉,女子爱恨交加,但气恼中却裹挟着深深的疼爱;似乎恨得咬牙切齿,气得要动起手来,实则是恨在嘴上,写尽了恋中人感情的复杂。

姐儿哭得悠悠咽咽一夜忧,那了你恩爱夫妻弗到头。当初只指望山上造楼楼上造塔塔上参梯升天同到老,如今个山迸楼摊塔倒梯横便罢休。(《山歌·哭》)

这首民歌,写一位女子遭遇婚变后的痛苦。曾经山盟海誓,海枯石烂,信誓旦旦;曾经满是期待,满是憧憬,坚信着“山上造楼,楼上造塔,塔上参梯,升天同到老”,生生世世,恩爱厮守,白头到老,忽然间,如同山崩、楼塌、塔倒、梯横,彻底地恩断义绝。女子陷入深不见底的苦痛中,悠悠咽咽,伤心地哭了一夜。作品中以当初与现在的巨大反差对比,深刻彰显了弱女子的无助、可怜。

冯梦龙《醒世恒言》插图

要丢开,我与你丢开了罢。你无情,你无义,又相处做甚么。说相思,话相思,都是闲话。今朝你向我,明日又向他,好似驿递里的铺陈也,赶脚儿的马。(《挂枝儿·杂情》)

这首民歌,所写女子同样遭遇了情变,较上面一首中的女子,却显得更理性坚强。既然情郎用情不专,吃着锅里看着碗里,足见他的无情无义。她要的是真真切切的爱情,不是花言巧语,甜言蜜语,嘴上说着肉麻的相思。她有自己爱情的追求,人格的尊严,她不要那种“驿递里的铺陈”“赶脚儿的马”。

俏冤家,你好口应心不应。我待你其实是一点真心,你一笤帚扫得我干干净净。花落还有影,水流太无情。我想普天下人儿也,头一个是你狠。(《挂枝儿·狠》)

这首民歌,所写女子一样理智坚强。她付出了真诚的爱情,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收获的是对方“一笤帚扫得我干干净净”。她因此更加清醒地认识到曾经的情郎薄幸绝情的本质,一个“狠”字,写尽了女子感情上的决绝。

第六,写恩断义绝后的诅咒。

俏冤家一去了,无音无耗。欲待要把你的形容画描,几番落笔多颠倒。你的形容到容易画,你的黑心肠难画描。偶落下一点墨来也,到也像得你心儿好。(《挂枝儿·黑心》)

同样是不能放下,同样是用笔描画,却全不同于上引《挂枝儿·描真》中那温馨的痴情,而是一种凌厉的谴责和咒骂。不是画他的“风流态”“可意庞”和“温存”的恋情,而是要揭出其心肠肝肺,暴露他的狼心狗肺。“偶落下一点墨来也,到也像得你心儿好”,点睛之笔。

告诉你爹,这薄幸子一定不忠不孝;告诉你友,这薄幸人休要相交;告诉你妻,这薄幸夫也须留心防着。告诉普天下掌祸福的神灵听,这样薄幸贼莫恕饶;再告诉他日做墓志的官人也,莫把他薄幸名儿除掉了。(《挂枝儿·告诉》)

这首民歌,堪称一篇对于“薄幸子”的控诉状、讨伐书:向他的亲爹揭露他的“不忠不孝”,向他所有的朋友揭露他不可相交,向他的妻子揭露他薄情不可依靠,向“掌祸福的神灵”揭露让他罪责难逃,向将来给他写墓志铭的人揭露让他遗臭万年,正因为恨得切齿入骨,所以有如此凌厉的诅咒,要让他身败名裂,生不如死,死不能安,方才解气。

鬼门关,告一纸相思状。不告亲,不告邻,只告我的薄幸郎,把他亏心负义开在单儿上。欠了我恩债千千万,一些儿也不曾偿。勾摄他的魂灵也,在阎王面前去讲。(《挂枝儿·告状》)

这首民歌,同样是一篇对于“薄幸子”的诉状。冤有头债有主,告的便是负心薄幸的薄情郎,将他的亏心负义,一一开载明白。但控告的地方,不是人间的衙门,因为人间的刑罚,不足以惩其恶;告他到鬼门关,是诅咒他不得好死,让他到阴曹地府,领受他该应得到的惩处。

在“私情谱”之外,还有些作品,写世相人情,对于丑恶的社会现象,嘲笑尽致,讽刺得尖锐,抨击得直截。如《挂枝儿·鸨妓问答》讽刺老鸨,以鸨儿、忘八、妓女的对话,让他们自我画像,暴露其丑恶:

老鸨儿拿银子在钱铺上换,换钱的说道是一块铅,一斤只值得三分半。忘八顿下脚,妈儿哭皇天,整日里哄人,天那,谁知人又哄了俺。小姐姐双膝儿忙跪下,告娘亲息怒果是我差,是铜是铁权且收留下。虽然不折本,只是便宜了他。再来的低银也,在试金石上打。

老脸皮厚、四体不勤、不劳而获、贪图享乐等人性的丑陋:

《挂枝儿·山人》则以“山人”所为,讽刺其不学无术、问山人,并不在山中住。止无过老着脸,写几句歪诗,带方巾称治民到处去投刺。京中某老先,近有书到治民处;乡中某老先,他与治民最相知。临别有舍亲一事干求也,只说为公道没银子。

《挂枝儿·当铺》中通过当铺商人以次换好,高戥进,低戥出,抨击其奸诈盘剥:

典当哥,你犯了个贪财病,挂招牌,每日里接了多少人。有铜钱,有银子,看你日出日进。一时救得急,好一个方便门。再来不把你思量也,怪你等子儿大得狠。

《挂枝儿·银匠》中抨击银匠的缺德,借着人家倾银,暗中偷梁换柱,偷了人家的银两,如同强盗:

倾银的分明是活强盗,他恨不得一火筒夺去了你的银包,你如何不识机落他圈套。他把炭火儿簇一会,瓦盖儿揭几遭,撒上一把硝儿也,贼,把银子儿偷去了。

《挂枝儿·假纱帽》中犀利地嘲讽假冒官员做贼心虚,无升无降,无职无权,唯一的好处,是死后遗像添些堂皇:

真纱帽戴来胆气壮,你戴着只觉得脸上无光。整年间也没升也没个降。死了好传影,打醮好行香;若坐席尊也,放屁也不响。

就艺术创造而言,民歌小调典型地体现出了自然本色、清新流畅、形象真切、生动活脱等艺术特色来。这里例举几首,稍加分析,尝鼎一脔。

俏娘儿指定了杜康骂。你因何造下酒,醉倒我冤家,进门来一跤儿跌在奴怀下。那管人瞧见,幸遇我丈夫不在家。好色贪杯的冤家也,把性命儿当做耍。(《挂枝儿·骂杜康》)

题目便新鲜别致。酒文化的老祖杜康,何以成为被骂的对象,不免逗人好奇。因为杜康,有了酒的生产;因为酒的作孽,让情人喝得大醉,酒壮人胆,不知轻重,竟然跑到了相爱的女人家,跌倒在爱人的怀抱里。幸亏她的丈夫出门,否则性命相搏,岂不是将生命当做儿戏。杜康该骂,骂得自然,抒写生动,形象如画。

月儿高,望不见我的乖亲到。猛望见窗儿外,花枝影乱摇,低声似指我名儿叫。双手推窗看,原来是狂风摆花梢。喜变做羞来也,羞又变做恼。(《挂枝儿·错认》)

恋爱中人,朝朝暮暮,心心念念,魂牵梦绕,想着心爱的人儿。小女子应该是已经有约,当月亮升起,银辉朦胧,猛然间见窗外的花枝摇动,似乎有人轻声唤着自己的小名,怦然心动,按捺不住喜悦,推开窗儿,却原来是风在作怪,于是女子喜而害羞,羞而恼怒。画面真切,形象生动。

对妆台,忽然间打个喷嚏。想是有情哥思量我,寄个信儿。难道他思量我刚刚一次。自从别了你,日日泪珠垂,似我这等把你思量也,想你的喷嚏儿常似雨。(《挂枝儿·喷嚏》)

由喷嚏这一生理反应,抒发恋中人离别思念之情之苦。对着妆台,一个喷嚏,想起了民间关于喷嚏的说法,由此自然而然地首先便想起了离别的情郎。接着更自然引发了疑问:离别之后,难道他就思念我一次?如果喷嚏表示着有人想念,像我日日将他想念,他岂不就要时常喷嚏儿打得如雨?想象奇特,自然本色。

为冤家造一本相思帐。旧相思,新相思,早晚登记得忙。一行行,一字字,都是明白帐。旧相思销未了,新相思又上了一大桩。把相思帐出来和你算一算,还了你多少也,不知还欠你多少想。(《挂枝儿·帐》)

相思也可以入账,此想象大奇。相思一桩桩,早晚登记得忙,明明白白记下来,不知还欠下多少账?以此写女子对情郎的相思之重之深之苦,形象真切,构思新颖,宛转深切。

蜂针儿尖尖的刺不得绣,萤火儿亮亮的点不得油,蛛丝儿密密的上不得筘。白头翁举不得乡约长,纺织娘叫不得女工头。有甚么丝线儿的相干也,把虚名挂在旁人口。(《挂枝儿·又》)

冯梦龙《喻世明言》插图

蜜蜂的针儿不能用来刺绣,萤火虫儿不能用来点灯,蜘蛛吐的丝儿不能织布,鸟儿白头翁做不得乡村的里长,虫子纺织娘做不得女工头,通过诸多有名无实物象的层层铺垫,最后水到渠成,以“丝”之谐音“相思”,诉说着莫名的私情之冤。

数归期,数得我指尖儿痛。若数得他归来了,这是痛有功。到如今,不归来,你痛成何用。他若不把归期来哄着我,为甚的一日间数上他几百通。骂一声薄幸的冤家也,就是指尖儿也被你哄。(《挂枝儿·空书》)

离别的时候,或是在书信中,情郎讲到了自己的归期。痴情的女子,便笃信不疑,每日里扳着指头,算着归期,已经是算得指尖儿生疼,正不知算过了多少回数。“骂一声薄幸的冤家也,就是指尖儿也被你哄”,以指尖儿被哄,写自己被哄,以指尖儿生疼,写自家心疼,形象逼真,宛转情深。

为什么“孤人儿最怕是春滋味”?春天来了,桃儿红了,柳儿绿了,桃柳为什么要如此鲜艳多情?紫燕双双,黄鹂对对,百鸟调情,鸟儿为什么如此惬意?触景生情,孤寂者益发孤寂,落单者益发可怜。描写真切自然,渲染中益见忧愁。

闷来时,独自个在星月下过。猛抬头,看见了一条天河,牛郎星织女星俱在西边坐。南无阿弥陀佛,那星宿也犯着孤。星宿儿不得成双也,何况他与我。(《挂枝儿·牛女》)

明写星星,暗写自我。孤寂的牛女双星,是分离恋人的写照。“星宿儿不得成双也,何况他与我”,有此对照,愁怀可以略释,忧愁苦思,可得以暂时解脱。想象新奇,对比自然。

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孤人儿最怕是春滋味。桃儿红,柳儿绿,红绿他做甚的,怪东风吹不散人愁气。紫燕双双语,黄鹂对对飞,百鸟的调情也,人还不如你。(《挂枝儿·空书》)

湖北麻城芝佛院

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这般心事有谁知。(《山歌·素帕》)

典型的民歌手法,谐音表情,以“丝”比“思”。短短数句,表达相思之情,真切自然,形象生动,活脱欲出。

新生月儿似银钩,钩住嫦娥在里头。嫦娥也被钩住了,不愁冤家不上钩。栾圆日子在后头。(《山歌·新月》)

想象自然天真,由新生一弯月亮想起银钩,想到了嫦娥被钩住在里头;仙女嫦娥尚且如此,何况自己!暂时的分别,离愁别绪,算不得大事;憧憬着未来,团的日子,就在眼前。自然本色,形象真切,乐观开朗。

(五)瓣香李贽

据记载,冯梦龙“酷嗜李氏之学,奉为蓍蔡,见而爱之”(许自昌《樗斋漫录》卷六),说他对李卓吾的学说瓣香崇敬、奉为神明。

李贽(1527— 1602),初姓林,名载贽,后改姓李,名贽,字宏甫,号卓吾,别号温陵居士、百泉居士等。福建晋江(今泉州)人。明代著名思想家、史学家、文学家。嘉靖三十一年(1552)举人。仕至云南姚安知府,弃官而去。期间,李贽曾经于隆庆四年至万历五年(1570—1577),任职南京刑部员外郎七年。万历九年(1581)春,他应黄安(今湖北红安)耿定理邀请,赴天台书院讲学,兼任耿定理家塾教师,与定理兄耿定向发生观点冲突。十二年(1584)十月移居麻城。十三年三月,居麻城龙潭湖芝佛院。二十五年(1597),应山西巡抚梅国桢邀请,前往大同,修订《藏书》。二十七年(1599)初夏,在焦竑相伴下,重游南京,编订《藏书》。这是李贽毕生最得意之作,其自评:“《藏书》收整已讫……一任付梓矣。纵不梓,千万世亦自有梓之者。盖我此书,乃万世治平之书。经筵当以进读,科场当以选士,非漫然也。”(《续焚书》卷一《与耿子健书》)二十八年(1600)回到麻城,冬天,湖广佥事冯应京以“维护风化”之名,烧毁龙湖芝佛院。二十九年(1601)赴通州。三十年(1602),礼部给事中张问达上书攻讦李贽,被逮下狱,春天于狱中自杀。李贽著述甚丰,主要有《焚书》《续焚书》《藏书》《续藏书》《初潭集》,并曾评点《水浒传》等。

李贽有不少惊世骇俗之论,其中最有名的有“童心说”。他并以此为准,抨击《六经》《语》《孟》,推尊通俗文学,如他所说:“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夫《六经》《语》《孟》,非其史官过为褒崇之词,则其臣子极为赞美之语;又不然,则其迂阔门徒、懵懂弟子记忆师说,有头无尾,得后遗前,随其所见,笔之于书。后学不察,便谓出自圣人之口也……是岂可遽以为万世之至论乎?然则《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也,断断乎其不可以语于童心之言明矣”;“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苟童心常存,则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曲》,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焚书》卷三《童心说》)。

李贽画像

关于李贽的影响,袁中道《李温陵外纪》中曾说:“当卓吾子被逮后,稍稍禁锢其书,不数年后,盛传于世,若揭日月而行。”朱国桢说到当时的读书人“全不读《四书》本经,而李氏《藏书》《焚书》人挟一册,以为奇货”(《涌幢小品》卷十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评价说:“贽非圣无法,敢为异论。虽以妖言逮治,惧而自刭,而焦竑等盛相推重,颇荣众听,遂使乡塾陋儒,翕然尊信,至今为人心风俗之害。”沈瓒《近事丛残》说李贽“好为惊世骇俗之论,务反宋儒道学之说。……儒、释从之者几千万人。其学以解脱直截为宗,少年高旷豪举之士,多乐慕之。后学如狂,不但儒教溃防,即释宗绳检,亦多所清弃。”沈铁《李卓吾传》中说:“载贽再往白门,而焦竑以翰林家居,寻访旧盟,南都士更靡然向之。登坛说法,倾动大江南北。”如上所说,自隆庆四年至万历五年(1570—1577),李贽曾经任职南京刑部员外郎,前后七年。冯梦龙万历二年(1574)出生,这一时期,自然不可能与李贽结缘。万历二十七年(1599)初夏,李贽重游南京,住在城内北门桥永庆寺伽蓝殿,著书立说,编订《藏书》。二十八年(1600),在焦竑等人的帮助下,《藏书》在南京刻印出版,“在金陵盛行”,“海内又以快意而歌呼读之”。这次,李贽“胜高宗十倍,中宗万倍矣”而来。滞留南京,前后有一年光景,见到了不少朋友,特别是再度会见了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并写下了《赠西人利西泰》诗作:“逍遥下北溟,迤逦向南征。刹刹标名姓,山山纪水程。回头十万里,举目九重城。观国之光未?中天日正明。”此时的冯梦龙,已经二十七岁,且少年即以才华出众知名。对于新学说、新事物有着高度敏感的风流名士冯梦龙,接触并接受“在金陵盛行”的李卓吾学说,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在冯梦龙《古今谭概》中,便有直接录自李贽著作中的内容和观点。如卷一《许子伯哭》有“卓老曰:‘人以为淡,我以为趣。’”该条全文引自李贽《初潭集·贤臣》。又如卷十一《盗》有“李卓吾曰:‘击楫渡江,誓清中原,使石勒畏避者,此盗也。俗儒岂知!’”该条则录自李贽的《初潭集·豪客》。卷十八《天后时三疏》有“天后作事,往往有大快人意者,宜卓老称为圣主也”,此条由《藏书·唐太宗才人武氏》李卓吾所云“政由己出,明察善断的武后”、关于冯梦龙受李贽学说的具体影响,王凌《冯梦龙探幽》一书中,有专文进行探讨。如反道学,李贽《藏书·程颐传》中叙程颐渡江,舟将覆,人皆号哭,独其“正襟安坐如常”,事后人问他原因,他说是“心存诚敬耳”,李贽批语“胡说甚”;冯梦龙《古今谭概》“迂腐部”记程颐故事,其一日为皇帝讲课,皇帝凭栏戏折柳枝,程颐进言:“方春发生,不可无故摧折。”皇帝不乐,掷柳枝于地。冯梦龙批曰:“遇了孟夫子,好货好色都自不妨,遇了程夫子,柳条也动一些不得,苦哉苦哉!”如平等观,李贽在《答以女人学道为见短书》中说:“故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谓见有长短则可,谓男子之见尽长,女人之见尽短,又岂可乎?”冯梦龙则说:“语有之,男子有德便是才,妇人无才便是德。其然岂其然乎?”(《智囊补》卷八)如文学主情,李贽说:“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冯梦龙《叙山歌》中说:“桑间濮上,《国风》刺之,尼父录焉,以是为情真而不可废也。……今虽季世,而但有假诗文,无假山歌……而吾藉以存真,不亦可乎?……若夫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其功与《挂枝儿》等。”

王凌《冯梦龙探幽》还探讨了勾通李卓吾与冯梦龙之间的桥梁——梅之焕、丘长孺、杨定见等人,揭出他们既是李卓吾的崇拜者,又是冯梦龙的朋友。

其中,梅之焕是梅国祯的侄子。李贽移居麻城后,与在外做官的梅国祯书信往来频繁,万历二十五年(1597),还曾前往大同,投奔梅国祯。万历二十八年(1600),李贽在给梅之焕的信中写到:“公人杰也……不意衡湘老(梅国祯)乃有此儿,又不意衡湘老更有此侄儿也。羡之!慕之!……仆出游五载,行几万里,无有一人可为至大贤者,归来见尔弟兄昆玉如此如此,真为不虚归也。”(《续焚书》卷一)而梅之焕、梅之兄弟,又是冯梦龙的好友,在思想上是相通的。

李贽移居麻城后,“与僧无念、周友山、丘坦之、杨定见聚,闭门下键,日以读书为事”(袁中道《李温陵传》)。李贽有《和丘长孺醉后别意》诗云:“难逢是白雪,难别是相知。恨我不能识,喜君真醉时。”又有《喜杨凤里到摄山》诗云:“十年相守似兄弟,一别三年如隔世。”可见其关系亲密。冯梦龙《情史类略·情爱类》有丘长孺的故事,批语曰:“余昔年游楚,与刘金吾、丘长孺俱有交。”万历四十年冬日序刊的许自昌《樗斋漫录》,记载了杨定见携李贽批点本《水浒传》来到苏州,“吴士袁无涯、冯犹龙等,酷嗜李氏之学,奉为蓍蔡,见而爱之,相与校对再三,删削讹谬,附以余所示杂志、遗事,精书妙刻,费几不赀。开卷琅然,心目沁爽。”可知两人又与冯梦龙相交。

然而,人的思想的形成及其发展,恰如一道流淌不歇的河流,其不同的河段,总会有不同的支流水源注入,思想的来源是多源性的。如前所述,冯梦龙接受李贽思想影响,应该是早在而立之年以前,李贽重游南京的时候。至于冯梦龙与三人的关系,也颇值得推敲。

首先看冯梦龙与梅之焕的关系。据梅之焕泰昌元年(1620)为冯梦龙《麟经指月》所写序中交代,他们应该没有多少交往。梅之焕只是从同乡陈无异、王大可的介绍中,知道了冯梦龙其人,并得知他到过麻城;就是这篇序文,也是因为耿定向的弟弟耿自励“深于《春秋》,亦喜是编,相与从臾付梓”,而代为约请撰序的。

其次看冯梦龙与杨定见的关系。在杨定见撰写的《水浒传·小引》中,谈到:“自吾游吴,访陈无异使君,而得袁无涯氏。揖未竟,辄首问先生,私淑之诚,溢于眉宇。其胸中殆如有卓吾者。嗣是数过从语,语辄及卓老,求卓老遗言甚力,求卓老所批阅之遗书又甚力。无涯氏岂狂耶癖耶?吴探吾行笥,而卓吾先生所批定《忠义水浒传》及《杨升庵集》二书与俱,挈以付之。无涯欣然如获至宝,愿公诸世。”在这够详细的文字记述中,却是只字未提冯梦龙,倘若冯梦龙参与了其事,二人交情的深浅,杨定见对于冯梦龙的印象,也不言自明。

冯梦龙与丘长孺的关系,因为缺乏更具体的资料记载,殊难断定。但毫无疑问,李贽思想对冯梦龙的人生,发生了深刻的影响,特别是对他中年时期开始所竭力从事的适俗导愚,以大众文艺启蒙教化众生的工作。

(六)早年师友

冯梦龙早年的师友,对他影响较大的,今知有著名曲家沈璟。

《增定南九宫曲谱》书影

沈璟(1553—1610),字伯英,号宁庵,别号词隐,吴江(今苏州吴江区)人。万历二年(1574)二十二岁考中进士。曾任兵部职方司主事、吏部验封司员外郎等职。万历十四年(1586),因为上疏冒犯朝廷,贬官为吏部行人司司正。万历十六年(1588)还朝,升光禄寺丞。次年,任顺天乡试同考官,因科场舞弊案受人攻击,万历十七年(1589)辞官还乡。家居二十年,致力于戏曲研究与创作。同孙、孙如法、王骥德等人切磋曲学,潜心于昆腔声律体系的建设,在蒋孝《旧编南九宫谱》的基础上,结合昆腔戏曲的发展和演唱实践,从宫调、曲牌、句式、音韵、声律、板眼等方面,对昆腔格律进行规范,约在万历三十四年(1606),编撰出版了《南曲全谱》(又称《南词全谱》《南九宫谱》《南九宫十三调曲谱》)。时人徐复祚称赞此谱:“订世人沿袭之非,铲俗师扭捏之腔,令作曲者知其所向往,皎然词林指南车也。”在戏曲音乐史上,这是一部影响深远的著作。沈璟的曲学主张要点有二:一、强调“合律依腔”。他在【二郎神】《词隐先生论曲》中明确提出:“名为乐府,须教合律依腔。宁使时人不鉴赏,无使人挠喉捩嗓”,“纵使词出绣肠,歌称绕梁,倘不谐音律,也难褒奖”,“词人当行,歌客守腔,大家细把音律讲”(《博笑记》传奇卷首)。二、崇尚本色。如他给王骥德的信中说:“所寄《南曲全谱》,鄙意癖好本色,恐不称先生意指。”(《词隐先生手札二通》)。在戏曲创作方面,沈璟著有传奇十七种,总称“属玉堂传奇”。现存七种:《红蕖记》《双鱼记》《桃符记》《一种情》(即《坠钗记》)《埋剑记》《义侠记》《博笑记》。他的传奇创作,以“场上之曲”为指归,追求创新,如《博笑记》传奇“每一事为数出,合数事为一记,既不若杂剧之拘于四折,又不若传奇之强为穿插”(茗柯生《刻博笑记题词》),实乃传奇的变体;又如他的《红蕖记》《埋剑记》《双鱼记》等,程度不同地体现出双重结构,情节离奇、关目曲折,影响到后来活跃于苏州一带的一批剧作家。

冯梦龙与沈璟的交往始于何时?在他给王骥德《曲律》所作的《序》中,有这样的记载:“余早岁曾以《双雄记》戏笔,授知于词隐先生。先生丹头秘诀,倾怀指授,而更谆谆为余言王君伯良也。先生所修《南九宫谱》,一意津梁后学。”这篇序,写于天启五年(1625)。序中,冯梦龙深情地回忆了早年得沈璟指点,自己对沈璟的推崇,以及沈璟向他推荐王骥德的往事。冯梦龙的戏曲处女作《双雄记》,大约创作于万历三十年(1602)左右。也就是说,冯梦龙约在三十岁左右,创作《双雄记》的时候,便得到了戏曲大家沈璟的悉心指教、“倾怀指授”。晚明曲论家祁彪佳在他的《远山堂曲品》中也说到:“此冯犹龙少年时笔也。确守词隐家法,而能时出俊语。”这也可以佐证冯梦龙所受沈璟影响之大。

师恩难忘,晚年的冯梦龙,最大的一个心事,就是整理沈璟的曲谱。顺治二年(1645),改朝换代,兵荒马乱的岁月,已然到了生命的尽头,他依旧念念不忘,先后造访沈自晋、沈自继,叮嘱修订曲谱的事情。对此,沈自南在《重定南九宫新谱序》中有明确记载:“岁乙酉之孟春,冯子犹龙氏过垂虹,造吾伯氏君善(自继)之庐,执手言曰:词隐先生为海内填词祖,而君家家学之渊源也。《九宫曲谱》,今兹数十年耳,词人辈出,新调剧兴。幸长康(自晋)作手与君在,不及今订而增益之,子岂无意先业乎?余即不敏,容作老蠹鱼其间,敢为笔墨佐。兹有霅川之役,返则聚首留侯(自南)斋,以卒斯业。”顺治二年春天,冯梦龙过吴江,拜访沈自继,谈到修订《九宫曲谱》的意义,说自己有要事将到浙江,回头相聚沈自南书斋,共同完成其业。可惜,生命的大限已到,冯梦龙最终没有参与完成其事,成为毕生的遗憾。沈自晋在《和子犹〈辞世〉原韵》诗中提及此事:“词隐琴亡凭汝寄,墨憨薪尽问谁传。芳魂逝矣犹相傍,如在长歌短叹边。”然而,这段师生交谊,堪称为文坛一段佳话。

在冯梦龙早年交友中,董斯张也是一位重要人物。两人交往,甚为密迩。

董斯张(1587—1628),原名嗣暲,初字然明,号遐周,自称借庵居士、瘦居士,浙江乌程(今长兴)人,郡廪生。湖州乌程董氏,为世家巨族,书香门第。斯张祖父董份,嘉靖辛丑进士,官至礼部尚书。父董道醇,万历癸未进士,曾官南京工科给事中。道醇六子,斯张居末。董斯张“少负隽才”(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下),幼年便深得长兄嗣成的嘉许(董樵等述《遐周先生言行略》)。十五岁应童子试。由于身体羸弱,疾病缠身,父丧兄亡,家里对他十分宽松,并没有在举业科考方面给他太多的压力,于是便随心所欲,杂学旁收,有闲暇与朋友诗歌酬唱,风雅自适。

董斯张与冯梦龙的交谊绝非泛泛。对于比自己年轻一轮的董斯张,冯梦龙赞赏有加。其编选民歌集《挂枝儿》,收董斯张《喷嚏》;选散曲集《太霞新奏》,收董斯张《赠王小史》,并收入自己的《为董遐周赠薛彦升》。《太霞新奏》中的评点,多为冯梦龙自己所写,在为数不多的他人评点中,冯氏自己的作品《怨离词》,是请董斯张点评;《挂枝儿》卷四《送别》一首,也录董斯张的评语。冯梦龙在《挂枝儿·喷嚏》题后有评语曰:“题亦奇。”诗后更附有一段热情洋溢的考评:“此篇乃董遐周所作。遐周旷世才人,亦千古情人。诗赋文词,靡所不工。其才吾不能测之,而其情则津津笔舌下矣。‘愿言则嚏’,一发于诗人,再发于遐周,遂使无情之人,喷嚏亦不许打一个。可以人而无情乎哉?”这是对自己“小友”的评价,不难看出冯梦龙的欣赏喜欢之情。

董斯张对冯梦龙更是推崇备至。《太霞新奏》卷七冯梦龙《怨离诗》后,董斯张评语说:“子犹自失慧卿,遂绝青楼之好。有《怨离词》三十首,同社和者甚多,总名《郁陶集》。如此曲,直是至情迫出,绝无一相思套语。至今读之,犹可令人下泪。”知其典故,赏其作品,称得上真正的解人。

南浔古镇

董斯张《静啸斋存草》卷三《未焚稿》中,保存有《偕冯犹龙登吴山》一首:

春风骀荡静无氛,选胜蓝舆喜共君。

湖影正当岩际落,江声初到树边分。

野田鸟雀翻斜阳,城郭人烟混白云。

传有神仙蜕遗骨,至今灵气自氤氲。

诗为纪游之作,写自己与冯梦龙的结伴吴山游历。一个春光明媚、蓝天白云、风和日丽的日子里,两人结伴来到了苏州吴山。游兴甚浓,直到将要日落时分,对着面前渐渐在山岩之际淡去的湖光,袅袅炊烟升腾而起与白云交融,鸟雀在旷野斜阳中翻飞,想起了与此地有关的升仙的传说,诗兴大发。诗中表达了诗人与冯梦龙的隐逸情致。

《广博物志》书影

董斯张不仅与冯梦龙交往,还与他的哥哥、画家冯梦桂(字若木,号丹芬)关系甚密。《静啸斋存草》卷四收录了《赠别冯大若木二首》,云:

六载如一日,素心俱不疑。笑谈无俗调,慷慨或情痴。兹别纵非远,怀君安可支?床头热杯酒,为定往还期。

有酒未能尽,有心那得知?空庭下寒月,醉据青梧枝。可以接魂梦,犹然非别离。茫茫太湖水,无复西流时。

从诗中内容看,董斯张与冯梦桂的情谊,较之与冯梦龙,似乎还要更深厚一层。他们相交六年,彼此坦诚,相互信任,论文谈艺,彼此视为文章知己。在冯梦桂将要离家出门的时候,虽然兹别非远,董斯张仍显得如此眷恋难舍,尚未分别,便已订下归期。

董斯张诗集卷七《寒竿草之二》又录《喜冯大若闽归》,记冯梦桂福建归来时自己的喜悦之情,或许是上引赠别冯梦桂之作的姊妹篇,是迎接冯梦桂归来的作品。诗云:

花黄九月别闽天,云裹苏台已一年。

明日到家犹未暇,南洵南畔唤停船。

《赠别冯大若木》诗中提到了“寒月”,大约在深秋时分;本诗中说“花黄九月”,与前诗参对,约一年间隔,时间上恰相吻合。也许赠别诗中写的冯梦桂出游,便是赴闽,大约一年,回到了家乡苏州。“明日到家犹未暇,南洵南畔唤停船”,迫切希望见面,一叙阔别之情,进一步透露了两人之间感情的深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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