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亲人
鲁迅设计的《心的探险》封面
鲁迅与鲁瑞:孝顺中的反思
一
要论鲁迅一生跟哪个女人的关系最为长久也最为纠结,大概非他母亲鲁瑞莫属。从时间上看,鲁迅生于1881年,卒于1936年;而母亲鲁瑞则生于1858年,卒于1943年。换言之,鲁迅出生时,母亲已是二十三岁,而鲁迅逝世时,母亲七十二岁。在鲁迅逝世后,母亲又在这人间生活了七年。鲁迅的一生,可谓都包含在母亲的岁月中。数量上的包含也许还算不上什么,更重要的是,母亲对鲁迅一生的影响可谓巨大,甚至超过了父亲。具体说来表现在下面几个方面。
这首先是因为鲁迅父亲早逝。鲁迅的祖父周福清是清朝的官员,周家在周福清时代日子过得很好。鲁迅的父亲周伯宜是周福清的大儿子,读书至秀才,但考试总是不中。老爸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就想用非常手段来助儿子一臂之力——这非常手段就是贿赂考官作弊。1893年周福清因母亲去世回乡服丧,正好遇上儿子赶考。而这年浙江乡试主考官殷如璋恰好是自己同科进士,老同学好帮忙,周福清便在殷如璋抵达苏州时,派家人陶阿顺登上官船,递上一封密信和一万两银票。而此时殷如璋正在与副主考周某聊天。他明白来者用意,便收下信件示意陶及时退下。这陶阿顺是老粗,不知随机应变,见这大佬收了银票不给收条怕回去不能交差,就大声叫了起来:“怎么只收银钱不开收条?”这一叫,殷如璋怕自己牵连其中,不敢再装蒜,立马翻脸,连人带信一并拿下,押送苏州府查办。这下周家惨了,先是还在考场等结果的周伯宜现场被拘。其时周福清在上海,听说儿子被抓就迅速回到绍兴,主动向会稽县衙自首,这样周伯宜被放归。在清代,考场作弊是死罪。好在当时清朝已气息奄奄,法制自然也就看在钱的面上可松可紧,于是周家变卖资产,向官府层层送礼,几经波折,周福清由死刑变为“监候斩”,也就是说,周福清的命可以暂时保住,但每年行刑的时候他仍有被处斩的危险。于是家里人为保全他的性命,每年都要用大量的钱财去送礼,去贿赂官员。这无底洞六七年填下来,周家遂由小康转入了困顿。而鲁迅父亲周伯宜因遭此难,不仅被拘捕审讯,又被革去秀才,在精神上蒙受沉重打击,忧郁恼怒,肝失疏泄。日久郁怒成积。加上忧愁无处发泄,借酒浇愁,酒后常甩筷扔碗,大怒伤肝,酒精对肝脏损害更大。周伯宜爱用水果作下酒物,鲁迅常去街上买鸭梨、苹果、花红之类给父亲下酒;根据绍兴人的饮酒习惯,凡用水果作下酒物者多饮的是白酒(烧酒),白酒含酒精浓度大,因此对肝脏损害尤为严重,而他在生病期间照样喝酒,从不忌口。故造成病况每下。这个时候,鲁迅只有十三四岁,他每天都要奔走于药铺与当铺之间。花了无数的钱,父亲的病仍未医好,周伯宜于1896年10月鲁迅十五岁时就离开了人世。十五岁正是一个人人生观、世界观形成的关键时期,这时候少年失去父亲,就好比船失舵、车失辙,人生下一步该往何处去,顿成迷津。幸运的是,鲁迅有一位明智决断的母亲鲁瑞,也因此走上了自己那条“我以我血荐轩辕”的“民族魂”道路。
鲁瑞是绍兴乡下安桥头人。她没有正式上过学,幼时,塾师给她的兄弟上课,她只能站在门外偷听。不久,连这个权利也被剥夺了。她就自己找些书看,遇到不认识的字,问问别人,终于以自修获得看书的能力。从这件小事上,我们不难看出鲁瑞的决断与明智——不妨就这方面将她和她为鲁迅挑选的媳妇朱安做个比较:1901年4月3日,鲁老太太在没有征得大儿子鲁迅同意的情况下,贸然去一个叫朱安的女子家中“请庚”,为自己儿子定下一门亲事。鲁迅对那既不识字又缠脚的女方当然是一百个不满意,可不愿拂了母亲的好意,只好通过母亲,向朱家提出了一些要求:要朱安放脚,然后进学堂读书。鲁迅的这一要求,明显是为了万不得已跟朱安在一起生活留下些许余地。可朱安最后以年纪已大为由,拒绝放脚,也拒绝读书识字,结果这唯一一点双方在一起生活的可能也因此失去,间接造成自己跟对方的婚姻悲剧。
也就是仗了这样的决断与明智,在家道中落、丈夫生病、孩子尚小的窘境之中,鲁瑞没有退缩,而是咬着牙坚强挺住。为了给丈夫治病,她拿出了自己的首饰和所有值钱的衣物,让长子鲁迅到当铺里换了钱再去给父亲抓药,母子因此受尽屈辱。鲁迅后来在《呐喊》自序中回忆这段生涯时这么写道:“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回家之后,又须忙别的事了,因为开方的医生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药引也奇特:冬天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对的,结子的平地木,……多不是容易办到的东西。然而我的父亲终于日重一日的亡故了。”鲁迅是坚强的,可在坚强的鲁迅背后,不是还有一个更加坚强的母亲在支撑着这个家么?也因此,在经历了中年丧夫之后,鲁瑞仍能泰然处之,沉着应付,毅然挑起了全家生活的重担。虽家庭破落,生活贫困,但她在极其艰难的条件下,仍一心要把三个儿子培养成才。所以,当鲁迅提出求学要求时,她顶住来自各方面的非议,变卖首饰,送鲁迅去南京的洋务学堂读书,以后又让鲁迅东渡日本去留学,接着鲁迅的二弟周作人、三弟周建人也一一走出了家门。
其次,则表现在鲁瑞对鲁迅性格品质上的影响。跟父亲比,在品格上,似乎母亲对鲁迅的影响更大。这除了因为父亲患病,脾气又大不易接近外,还因为在性格上,鲁迅跟母亲更接近,更容易彼此影响。比如,鲁瑞待人和蔼、宽仁而富于同情心。她时常把自己不多的零用钱,送给急需的人。家里人有时对佣人说话不和气,她总是说:“不要大声小气说他们,即使他们做错了,可以同他讲么!”据1901年4月到1929年8月在鲁迅家做工二十九年的王鹤照回忆,鲁瑞不仅为他做鞋、袜、衣服,还热心教王鹤照识字,并说:“我就苦得不会写,你学起来,可以记记账。”王鹤照因此到街上花了三十个铜元,买了一本《实用杂字》,书上有文有图。鲁老太太除了教王学《实用杂字》外,还讲《水浒传》《封神演义》等。由于老太太耐心教导,慢慢地王鹤照也认识了好几百个字,豆芽小菜账也会记了。后来,鲁迅先生的《朝花夕拾》等他也能看懂了。而这种对穷人的态度,显然也影响到了鲁迅:不但在作品中鲁迅对弱势群体(如孔乙己、祥林嫂、阿Q)充满悲怜同情,在现实中,他也对诸如车夫、穷人、青年学生能帮就帮。这当然是由他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决定的,但这其中能说没有母亲的影响么?又比如,在疾恶如仇上,鲁迅显然也继承了母亲的品质。青年女作家萧红,有次跟鲁迅母亲聊天,老太太这么对她说:“大先生太劳苦了,又好生气,他骂人虽然骂得很厉害,但都是人家去惹他的。他在未写骂人的文章之前,自己已气得死去活来。所以,他实在是气极了才骂人的。”其实,她自己何尝不是这样?鲁瑞被接到北京后,每天开始学习看报纸。清早起来,抢先把儿子要看的报纸拿过来,戴起老花镜细看一遍。遇到不平之处,大有慷慨激昂、骂倒一切之状。反而惹得儿子好笑起来,说:“娘,何必这样的气呢?”周作人曾在文章中提及鲁瑞乐观、开朗。有时,媳妇们因生气不吃饭时,她便说:“你们每逢生气的时候,便不吃饭了,这怎么行呢?这时候正需要多吃饭才好呢,我从前和你们爷爷吵架,便要多吃两碗,这样才有气力说话呀。”用周作人的话来说:“这虽然一半是戏言,却也不难看出她强健性格的一斑。而这显然也跟鲁迅主张的‘壕堑战’一脉相承。”鲁迅曾对朋友感慨:“我的母亲如果年轻二三十岁,也许要成为女英雄呢!”
此外,鲁瑞思想开明,容易接受新事物。清末天足运动兴起,她就放了脚。本家中有人扬言:“某人放了大脚,要去嫁给外国鬼子了。”她听到这话,不屑置辩:“可不是么,那倒真是很难说的呀。”1902年,鲁迅在日本给母亲写信,要她放足、剪发,她回信说:“老大,我年纪已大,头发以后剪,足已放了。”后来鲁瑞又剪了头发。绍兴光复后,她还劝有的男人把辫子剪掉。在她七十多岁时,看到青年人织毛衣,她也要学,织得不好就拆掉重织,一次又一次,日日夜夜,坐下就拿着织针,终于,连复杂的花纹都给织出来了,衣服也编织成功了。这显然也跟鲁迅主张“拿来主义”大有渊源。
当然母亲对鲁迅最大、最直接的影响还在于硬给他找了一个其实是母亲自己喜欢的妻子——朱安。此事的前因后果在《鲁迅与朱安:决绝中的眷顾》一文中涉及,此处不赘。需要特别强调的是,这事对鲁迅一生的影响怎么估计都不过分:不但影响了鲁迅半辈子的生活,也影响到他对社会、人生和女性的评价。鲁迅曾对许寿裳说:“朱安是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能好好的供养她,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可以说,母亲给鲁迅的这个“礼物”,成为鲁迅一生这局“棋”的“棋眼”,所谓“牵一发而动其全身,着一子而改其全局”是也。
二
因为深谙母亲抚育自己的不易,更因为自己在品格上与母亲的一脉相承,使得鲁迅在对自己母亲的态度上可以说是百依百顺——这除了表现在对那份自己万分不愿领受、母亲却硬塞给自己的“礼物”默默接受外,还表现在对母亲无微不至的孝顺上——晚年鲁迅曾感激地对许广平地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母亲,我只爱你一个人!”可见,鲁迅一生最爱的人是母亲,其次才是妻子。
雨果在《九三年》中有这样一句名言:“在一个绝对正确的革命上面,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对鲁迅而言,可以说是“在一个绝对正确的革命上面,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母亲”。所以,就有了下面这样一个故事:1903年秋,鲁迅加入光复会,积极参与反清革命活动。既然入了会,就得按会规办。当时的光复会,可是热衷于搞暗杀的组织。于是,光复会领导人就找到鲁迅,打算派他回国暗杀满清要员。鲁迅没有反对,只是提了一个疑问:“我可以去,也可能会死,死后丢下母亲,怎么办?”领导始料不及,生气地说:“不用去了,你算了吧!”这事足见领导对鲁迅的欣赏与信任,不然这样的重任也不会派到他身上。可他没想到的是:平时慷慨激昂的鲁迅,关键时刻竟以母亲为由推卸光荣使命。由于这件未遂事件,鲁迅在当时激进革命者中广受诟病,给他一生留下了洗刷不净的“污点”。二十多年后的1925年,他致友人赵其文信中还说:“我有时很想冒险,破坏,几乎忍不住,而我有一个母亲,还有些爱我,愿我平安,我因为感激他的爱,只能不照自己所愿意做的做,而在北京寻一点糊口的小生计,度灰色的生涯。因为感激别人,就不能不慰安别人,也往往牺牲了自己,——至少是一部分。”在鲁迅心目中,母亲的分量与地位至高无上,什么革命,什么推翻满清,都不应该以牺牲母亲的利益为代价!
为了母亲,鲁迅愿意做一切:比如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妻子”,又比如做自己死去弟弟的模特——鲁迅曾有一个四弟名叫椿寿,六岁时就患病夭折了,母亲当然不胜悲伤,时刻缅怀。为了缓减母亲的思念之苦,鲁迅想请画师为四弟画一张遗像,可惜没有参照的照片,画师感到为难。鲁迅说:“四弟的面容很像我,照我的脸画就行!”李霁野在《鲁迅先生两次回北京》中回忆说:“鲁迅的书房兼卧室的外间一角,挂着一幅儿童的画像,他原有一个弟弟,母亲极为钟爱,不幸六岁时害病死了,母亲伤心难过,久久不能忘怀。就为死去的弟弟画了这样一张像,母亲聊以自慰,一直很珍爱这张画。”有趣的是,画师按鲁迅的面貌画出来的小孩,结果不伦不类,一点也不像四弟。俞芳疑惑地问:“这幅画像有大人脸、孩子身的缺点,太师母会看不出来么?”鲁迅回答说:“我至今没告诉过母亲这像是怎么来的,既然画像是为了安慰她的,只要她满意,精神有所寄托就好了,何必一定要告诉她像是怎么来的呢!”——只要能安慰母亲,自己做死去弟弟的模特又有什么关系呢。
也就是因为这份孝顺,才有了鲁迅刚在北京站住脚,就张罗着把一家人都搬到北京团聚,实现其大家庭团圆的梦想。在理论上,鲁迅是十足的反传统主义者,他说自己在赴日本留学之前即已“绝望于孔夫子和他之徒”;等到新文化运动起来,更写下了《狂人日记》,“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然而,正像钱钟书调侃的那样“理论是为不实践的人而制定的”。在实际生活中,鲁迅仍然躬行传统的孝道,讲究“修身、齐家”,宁可自己吃许多辛苦,也要把母亲服侍好,一切顺着她的意思来,又要对两个弟弟以及他们的家小,全心全意地尽到一个大哥的责任。于是,在1919年,鲁迅购下八道湾住宅,年底就回绍兴,接母亲和眷属返京。一路上,鲁迅让老太太坐卧车,自己却坐二等车。到了南京,安顿母亲一行在旅馆住下,他就跑到街上买来南京有名的小吃——肴肉和羊膏,孝敬老人家。定居北京后,家里大小事务全由鲁迅一人操持,不需母亲为家务而操心。每当节假日,并不喜欢旅游的鲁迅,在百忙之中,还是陪母亲到香山、碧云寺、钓鱼台等地游览。鲁迅生怕母亲没钱用,每月另给二十六元零花钱,让母亲自由支配。1924年5月,因为跟周作人闹翻,鲁迅携妻子朱安与母亲搬离八道湾,迁居阜成门内西三条胡同二十一号。鲁迅知道母亲喜欢花木,精心修整了一个小花圃:在院子南端,栽种了紫、白丁香各两株;母亲居室的窗前,栽了碧桃一株,榆叶梅两株,让母亲隔着窗户就能看到花卉——鲁迅考虑得多细心、周到啊!由于居室不够宽敞,鲁迅把最大的房子让给母亲住,旁边的中房给朱安,自己则蜗居在后屋狭长的小房里,还形象地称之为“老虎尾巴”。每天外出上班,鲁迅还像小时候一样跟母亲道别:“阿娘,我出去哉!”回家时,必向母亲说声:“阿娘,我回来哉!”晚餐后,不论多忙,他都要挤出时间陪母亲聊一会天,然后再回书房写作。曾借住在鲁迅家的许羡苏回忆说:“大先生大概每月从北大领薪水的时候,要路过一个法国面包房,他就买两块钱的洋点心,一块钱二十个,上面有用奶油堆成的各种形状的花,装在两个厚纸盒里拿回来。一进门,照例叫一声‘阿娘!我回来哉’,接着把点心请老太太自己选择放进她的点心盒里,然后他又把点心拿到朱氏房里请她也选留,最后把选剩的放在中屋大木柜内,也把一小部分放在朝珠盒内留作自己用,这是每月一次,平常则吃点小花生或者别的一般的点心如‘萨其马’之类。”鲁迅对母亲日常生活可谓关怀备至。
前面讲到过,鲁瑞靠自修获得看书能力。因而,为母亲找适合看的书,也成为鲁迅孝顺的一个内容。鲁迅母亲爱看的不是儿子参与创立的“新文学”作品,而是张恨水的言情小说,比如《再生缘》《广陵潮》《今古奇观》《古今奇闻》之类。虽然鲁迅对张恨水那些言情小说毫不赞赏,甚至语含讽刺,但因为母亲爱看,鲁迅还是无条件地顺从老人的阅读兴趣,积极为她提供丰富的书源。胡风在回忆录《鲁迅先生》中记载道:“一天,他偶进鲁迅房间目睹,他正包扎好了几本预备付邮的书。他告诉我,这是《啼笑因缘》,寄给母亲看的。又补了一句,‘她的程度刚好能读这种书,’接着笑了笑,‘我的版税就是这样用掉的。’”鲁迅所谓“我的版税就是这样用掉的”,是玩笑话,也多少是实情:比如,《金粉世家》《美人恩》两部共十五本书,鲁瑞不到三个月就全看完了,于是鲁迅又张罗着给她买书。1934年8月21日他写信给母亲:“张恨水们的小说,已托人去买去了,大约不出一礼拜之内,当可由书局直接寄上。”8月31日又在信中说:“小说已于前日买好,即托书店寄出,计程瞻庐作的二种,张恨水作的三种,想现在当已早到了。”这次寄出的五种小说书,总共定价二十元,鲁瑞觉得太贵而过意不去。鲁迅为了让母亲安心,又两次写信解释说,上海的一些书籍,若是托熟人直接去书店买,价格和别的门市上是不一样的,可以打六折甚至对折,所以那些书只花了十元钱,这样一来其实就不算贵了。鲁迅非常理解:老太太寂寞地过日子,没有人陪她出门看戏、看电影,只有看看言情小说消遣光阴。
鲁迅这种对母亲无微不至的孝顺,我们还可以从他给母亲的家书中看出来。鲁迅在离开母亲去广州、上海时,几乎每月一封家书,从不间断。从1930至1936年秋鲁迅逝世,六年间他共给母亲写了一百一十六封书信!在殷勤的家书里,鲁迅不仅向母亲报平安,还经常把近照,尤其是海婴的照片寄给母亲,以慰相思。母亲收到孙子的照片,看过之后放在枕边,想念时又拿出来看。鲁迅给母亲写信的格式与称谓,简直客气得近于迂腐。信的开头一般是:“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信末一般写“恭请金安”“男树叩上,广平及海婴随叩”;信中的内容,也是刻意用母亲能理解的半白半文的特殊语言。你看,被誉为“新文化主将”的鲁迅,给自己母亲写信,竟然采用如此传统的格式、烦琐的称谓——足见他对母亲多么虔诚、多么孝敬!在信中,鲁迅对母亲自然是关怀备至。一次,母亲来信谈到修绍兴祖坟之事,建议所有开销,三兄弟共同分担。鲁迅立即回信说:“此项经费,已由男预先寄去五十元,大约已所差无几,请大人不必再向八道湾(指周作人)提起,免得因为一点小事,或至于淘气也。”鲁迅情愿独自承担全部费用,也不愿让母亲受一丁点气。鲁迅身体不好,经常得病,但怕母亲操心自己的健康,影响身体,就一直瞒着她。譬如,他从青年时起就患了肺结核,但一直没告诉母亲,直到临终前,鲁迅知道瞒不过去了,才写信道出实情:“男所生的病,报上虽说是神经衰弱,其实不是,而是肺病,且已生了二三十年。……男自己也不喜欢多讲,令人担心,所以很少人知道。”为防母亲担忧,还故意把病情说得无关紧要:“肺病是不会断根的病,痊愈也不能的,但四十以上的人,却无生命危险,况且一发即医,不要紧的,请放心为要。”为了孝顺,为了免除母亲担忧,鲁迅不惜编造善意的谎言——这也正是他在《我要骗人》一文中所谓:“倘使我那八十岁的母亲,问我天国是否真有,我大约是会毫不踌躇,答道真的有的罢。”他对母亲的孝心到了无私无求、无怨无悔的地步。然而,事实终究是瞒不过的,1936年9月22日,鲁迅发出了给母亲的最后一封信,信中写道:“男近日情形,比先前又好一点,脸上的样子,已经恢复了病前的状态了,但有时还要发低热,所以仍在注射。大约再过一星期,就停下来看一看。”在北平的家人正为鲁迅渐趋痊复而甚感欣慰,却未料10月19日凌晨他溘然长逝。
致母亲(1936年1月21日)
母亲(鲁瑞,1858-1943)对鲁迅一生有重大影响。当时坊间谣传鲁迅被捕,母亲因而从北平来信询问实情,此为鲁迅回信,以释母亲远念。
三
鲁迅对母亲的孝顺无微不至,让人感动,然而我们更应该看到:对因为这种孝顺给自己也给别人带来的不幸(比如接受朱安)鲁迅也是有深刻反思的——毕竟,鲁迅拥有的是二十世纪中国最沉痛最深刻的灵魂。
据荆有麟回忆,鲁迅的《呐喊》出版后,章衣萍的夫人吴曙天女士曾将《呐喊》送给鲁老太太看,而且告诉她《故乡》一篇最好。可是鲁老太太读完这篇小说后却说:“没啥好看,我们乡间,也有这样事情,这怎么也可以算小说呢?”所以荆有麟说,在思想上,母子是相离太远了。但先生对于家事,多半还是依了老太太的主张。鲁迅曾对荆说过:“她们的成见,比什么都深,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顶多只能改变十之一二,但没有多少时候,仍旧复原了。你若再想改革,那她们简直不得了。真没办法。”可见,在思想上,鲁迅对母亲是有自己的看法的,并不因为她是自己母亲,孝顺就不讲是非原则。
而更毋庸讳言的是,鲁迅对母亲硬塞给自己的那桩婚姻,是一直痛苦在心反思再三的。我们不妨就发表于1919年11月《新青年》月刊第六卷第六号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一文来看个究竟。这篇文章,虽然题目是讲怎样做父亲的,但其内容更像是在教训老妈怎样做老妈的——所以这样曲径通幽,当然还是因为大先生孝顺,不愿直接跟硬把“礼物”送给自己的老妈冲突,毕竟,“在一个绝对正确的革命上面,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母亲。”但文章中的论点却处处跟母亲有关。我们不妨来看个究竟。比如“论到解放子女,本是极平常的事,当然不必有什么讨论。但中国的老年,中了旧习惯旧思想的毒太深了,绝对悟不过来。……本位应在幼者,却反在长者;置重应在将来,却反在过去。前者做了更前者的牺牲,自己无力生存,却苛责后者又来专做他的牺牲,毁灭了一切发展本身的能力。”这几乎就是对母亲只顾自己喜好,不管儿子感受,硬将儿子不喜欢的女人娶为其妻子一事的强烈抗议!又比如这段:“‘父子间没有什么恩’这一个断语,实是招致‘圣人之徒’面红耳赤的一大原因。他们的误点,便在长者本位与利己思想,权力思想很重,义务思想和责任心却很轻。以为父子关系,只需‘父兮生我’一件事,幼者的全部,便应为长者所有。尤其堕落的是因此责望报偿,以为幼者的全部,理该做长者的牺牲。殊不知自然界的安排,却件件与这要求反对,我们从古以来,逆天行事,于是人的能力,十分萎缩,社会的进步,也就跟着停顿。我们虽不能说停顿便要灭亡,但较之进步,总是停顿与灭亡的路相近。”这讲的是“父子之间”,可我们读出的不更是“母子之间”么?毕竟,“以为幼者的全部,理该做长者的牺牲”,太像鲁瑞在鲁迅婚姻一事上的独断专行了。而鲁迅不就为这样的独断专行而过了二十年古寺僧人般的生活,感受着“没有爱的悲哀”“无所可爱的悲哀”么?
在文章中,鲁迅还专门写了这样一段:
易卜生做的《群鬼》(有潘家洵君译本,载在《新朝》一卷五号)虽然重在男女问题,但我们也可以看出遗传的可怕。欧士华本是要生活,能创作的人,因为父亲的不检,先天得了病毒,中途不能做人了。他又很爱母亲,不忍劳他服侍,便藏着吗啡,想待发作时候,由使女瑞琴帮他吃下,毒杀了自己;可是瑞琴走了。他于是只好托他母亲了。
欧:“母亲,现在应该你帮我的忙了。”
阿夫人:“我吗?”
欧:“谁能及得上你。”
阿夫人:“我!你的母亲!”
欧:“正为那个。”
阿夫人:“我,生你的人!”
欧:“我不曾教你生我。并且给我的是一种什么日子?我不要他!你拿回去罢!”
这一段,不仅直接引用母亲所作所为给儿子带来的伤害,而且鲁迅还加上了这样的评论:“这一段描写,实在是我们做父亲的人应该震惊戒惧佩服的;决不能昧了良心,说儿子理应受罪。”说的虽然是“父亲”,但其抱怨母亲照自己意愿,“昧了良心”,硬把自己不喜欢的女人娶为妻子,让自己“受罪”的潜台词,还是不难读出来的。
在文章结尾,鲁迅语重心长地写道:“总而言之,觉醒的父母,完全应该是义务的,利他的,牺牲的,很不易做;而在中国尤不易做。中国觉醒的人,为想随顺长者解放幼者,便须一面清结旧账,一面开辟新路。就是开首所说的‘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扛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这是一件极伟大的要紧的事,也是一件极困苦艰难的事。但世间又有一类长者,不但不肯解放子女,并且不准子女解放他们自己的子女;就是并要孙子曾孙都做无谓的牺牲。这也是一个问题;而我是愿意平和的人,所以对于这问题,现在不能解答。”从中,我们自不难读出鲁迅对母亲的希望,以及对这种希望的渺茫感——也的确该感到渺茫:母亲不连他的小说都不感兴趣么?更何况这些言论呢?“她们的成见,比什么都深,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顶多只能改变十之一二,但没有多少时候,仍旧复原了!”
由于自己特殊的经历,对“母爱”一事,鲁迅可以说反思了大半生。1918年挚友许寿裳丧妻,幼子失去母爱,鲁迅于同年8月20日致函开导他。其中说道:“人有恒言:‘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强。’仆为一转曰:‘孺子弱也,而失母则强。’此意久不语人,知君能解此意,故敢言之矣。”从这里不难看出,他对母爱是有所保留,并非无条件赞同的——事实上,他自己不就是因为母爱而痛苦了一辈子,连带朱安也因此而痛苦了一辈子么?因此说出“孺子弱也,而失母则强”的绝情话,也算是有感而发了。当然,这样的话只能私下对自己好友讲,不敢宣之于众,这不仅有关于自己的“孝道”,更有关于大众的接受水平。鲁迅自己就说过:“伟大,也需要有人懂。”1932年12月,黎烈文出任《申报》副刊《自由谈》主编时,长子出生两周后夫人因产褥热病逝。于是黎烈文于1933年1月25日在《申报·自由谈》发表《写给一个在另一世界的人》一文,悼念亡妻。黎烈文的爱妻叫严冰之,两人在法国留学五载,于1931年结婚,不幸为沪西某医院美国庸医所误。黎烈文在文章中认为婴儿失母是一个“终身莫补的缺陷”,并表示:“等到孩子能够说话时,我便会教他每天早上起来对着你(指妻子严冰之)的照片叫一声:‘Bonjour, Petitemaman!’(早安,亲爱的妈妈!)每天晚上临睡时叫一声:‘Bonne-nuit, Petitemaman!’(晚安,亲爱的妈妈!)我要教他思念你,教他爱你。”黎烈文特意给孩子取名为“念之”,就是要他终生怀念母亲。鲁迅读了这篇文章后,不以为然,便在《伪自由书·前记》中表示:“倘有慈母,或是幸福,然若生而失母,却也并非完全的不幸,他也许倒成为更加勇猛,更无挂碍的男儿的。”
许广平在1926年11月22日致鲁迅的信说道,“我将要说:你的苦了一生,就是一方为旧社会牺牲。换句话,即为一个人牺牲了你自己。而这牺牲虽似自愿,实不啻旧社会留给你的遗产。……你自身是反对遗产制的,不过觉得这份遗产如果抛弃了,就没人打理,所以甘心做一世农奴,死守遗产。……我们是人,天没有叫我们专吃苦的权利,我们没有必吃苦的义务,得一日尽人事求生活,即努力做去。我们是人,天没有硬派我们履险的权力,我们有坦途有正道为什么不走,我们何苦为了旧社会而为一人牺牲几个,或牵连至多数人。”信中所谓“为一个人牺牲了你自己”就是指鲁迅为了对母亲的爱牺牲掉自己婚姻一事。对此,鲁迅在六天后的回信中这样的反思:“我一生的失计,即在向来不为自己生活打算,一切听人安排,因为那时预料是活不久的。后来预料并不确中,仍能活下去,遂致弊病百出,十分无聊。再后来,思想改变了,但还是多所顾忌,这些顾忌,大部分自然是为生活,几分也为地位,就是指我历来的一点小小工作而言。怕因我的行动的巨变而失力量。”“我也决计不再敷衍了。……离开此地之后,我必须改变我的农奴生活。”“我觉得现在H.M.比我有决断得多……”一个多月以后,他更明白表示:“我对于名誉,地位,什么都不要,只要枭蛇鬼怪够了。”这所谓“枭蛇鬼怪”,就是指许广平。显然,此时的鲁迅已经挣脱了母爱的束缚,走上了自己该走的道路——只是,这其中真正牺牲的不是母爱,而是那个没有能力和机会走自己人生道路的朱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