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西部的挑泉

一个人的西部 作者:雪漠 著


3.西部的挑泉

我出生时,我们村还不叫村,叫大队。那时节,政治气氛还很浓,许多乡村里,就有种军事的味道,喜欢叫大队、小队啥的。我们村跟邻村之间夹了一条河,那河便叫夹河,我们村,就成了夹河大队。

夹河之前,大概在“文革”时期,有过一个叫红湖的称谓,当时,整个公社都“红”了,比如红连大队、红营大队等等,我们村因为有了那条河,就叫红湖。后来,不知为啥,变成了夹河大队。成夹河后,我们看了《洪湖赤卫队》的电影,都怪那些当官的改了名字。但过了一阵子,夹河大队变成了陈儿村,跟更早些的陈儿沟有关。这名字,一直用到了现在。不过,日后人们心血来潮,又想换时,那称谓又会变的。所有的名字都是这样,这只是人类社会的一种游戏,源于一时的情绪,没啥实在意义。

在陈儿村还叫陈儿沟的时候,凉州的很多地名都有“沟”字,比如陈儿沟、刘家沟等。因为,西部历代缺水,水在西部人心中,是个抹不去的清凉象征。在西部的历史上,围绕着水源,也发生过许多故事。

西部山多焦秃,荒无寸草,风沙时现。在那片望不到尽头的焦黄中,每一捧泥土里,都有历朝历代留下的血腥往事。有时,我甚至会出现一种幻觉:当我凝了神,屏了息,俯下身子,就能听见那片土地的叹息,就能听见无数冤魂的号哭。那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在告诉我,过去的人们,是怎样杀红了眼,争抢他们视为生命的水源。在西部大地上,也有很多跟水有关的传说,那传说之多,不在《天方夜谭》之下呢。为了平息纷争,好些地方还以石为证,想用无常之石刻,处理永久之纠纷,但争水、抢水发生的流血事件,却没有因此绝迹。

夹河还在流水的时候,河下游的另一个村子——温台沟,村里人管他们叫温驴娃子——就老跟我们村闹水利纠纷。小时候,村里人谈起温驴娃子时,跟中国人谈日本鬼子一样。

夹河和温台沟同属于武威南沙河水系,这条干流上,有十四条引水渠,都以“沟”命名,如陈家沟、夹河沟、仰沟、磨沟、达子沟、温台沟、高家沟、姚家沟等,曾经灌溉土地达四万多亩。我小的时候,这儿水草丰美,还时不时发大水。陈亦新结婚的时候,这条水系全都干涸了。

那时节,按当地惯例,谁家挑的泉——挑泉的意思,是将河沟里的淤泥杂物挑出来,免得影响泉水的喷涌和流淌——水流的区域主权便归谁。这一点,跟国际惯例相似:谁最早开发,主权就归谁。人类世界,充斥着这样的游戏规则,而整个人类社会运作的基础,就是这些游戏规则。庞大的人类群体,在每一分每一秒中,其实都在玩着一个自己所创造的关于生存、生活和幸福的游戏,只是很多人都没有察觉到而已。除了和谐、共存、快乐、有序之外的一切,都是游戏所产生的幻觉,如果人类能意识到这一点,世界上的纷争就定然会少很多的。

那时节,温台沟也是这样。按挑泉来划分水流区域,原是为了叫村子与村子之间能少些纷争、能和平共处而定下的规矩,后来却成了温台沟人和陈儿沟人闹纠纷的一个理由。

在很多年之前,温台沟人一直在他们的上游挑泉,地盘很大,一直通到陈儿沟上游的刘家沟那儿。那地盘,当然就归他们。

每到温台沟人挑泉的时候,河里就扎满了人。此前,我还没见过那么多人,整个河里黑压压的一片。他们全都弓着身子,站在水里,将河沟里那些黑泥一条条扔到外面,那泥泛出一种很怪很腥的味道。

那时,我看温台沟人,就像现在的娃儿看外国人一样,充满了胆怯和好奇。因为他们的身上,总是散发了一种野性的味道,跟我们村人不一样。他们也很凶,若是有人将他们的泉水引来浇了庄稼,他们会把那庄稼也翻到泥浆里去。

在这一点上,温台沟人是毫不含糊的。他们把捍卫自己的地盘,看得跟捍卫自己的尊严一样重要。对于自家地盘上的所有异物,他们都会毫不留情地铲除。

我曾在短篇小说《四爷的磨坊》里,写过一位看磨的老人,那磨坊的原型,就架在通往温台沟的水道上,水很大,直冲下来,就能冲转有着许多水兜的木轮,木轮就能带了磨盘,飞快地转动。水小时,磨盘就会时不时发噎。有时,妈就叫我待在旁边,待得那磨盘发噎时,转它一下,助磨一臂之力。这也成了我记忆中的一件大事,那时候,只觉得自己像个大人,应该做大人的事,虽然那磨盘,在一个孩子的眼中,简直大得邪乎,但能帮助它,就觉得自己顶天立地、豪气冲天,所以,每次转那磨盘时,我浑身都是力量。当然,也会引来妈的夸奖,妈越夸,我就越卖力。

但是,因为那磨盘架在温台沟人的地盘上,温台沟人心情不好时,也会拿磨坊使气。听说,磨坊叫他们拆过一次,当时,爹骂了那拆磨坊的人。那人是个车户,跟爹关系很好,爹骂过他之后,温台沟人就再也没有拆过磨坊。

这磨坊,算是两村之间唯一一块平息了战火的地方,当然,也因为它跟三寸喉咙没啥关系。要是我们村在夹河上筑起水坝,温台沟人就一定不肯让步了。

那时节,村里人也喜欢在河中筑起一道坝,来给自家的庄稼浇水。因为我们村地势高,要是没有坝,是很难浇地的。但是温台沟人就不高兴了,他们觉得,泉是他们挑的,凭啥叫你陈儿沟的人浇水?他们就时不时地赶了来,挖开大坝。为了那三寸喉咙,村里人当然也不肯让步,于是两村老有纠纷。

听老人们说,自古以来——却没人知道古到啥时候,村里人没有历史意识,从来不会用文字记录历史——我们就经常跟温台沟人为了抢水打架。我们村只有几百人,温台沟人多,有上千人,所以,每次抢水,我们都会输。最凶险的一次,是温台沟人要进攻村子,都说要是人家攻进来,就血流成河了。村里人很害怕,就聚在某家,在房顶上装满了石头,要是对方进攻,就用飞石头招呼。但也许是走漏了风声,那次,温台沟人没来。可见,那时候,两村人是水火不相容的。

按爹的说法,陈儿沟也有几个穷恶霸,老在黄羊镇的大墩槽里干些没本钱的买卖——当土匪。在跟温台沟人的较量中,他们也曾抡了刀上扑,却叫对方的飞石头砸破了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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