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闲说宁静

千秋寂寞心 古典诗词感发 作者:龙平 著


闲说宁静

宿建德江

(唐)孟浩然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李白曾有《赠孟浩然》一诗: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读此诗,可以想见孟浩然为人矣。孟氏生于襄阳,故世称“孟襄阳”。前半生隐居襄阳之鹿门山,《夜归鹿门》是此时之代表作。至四十岁时,方游京师,有“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之句,而文人无病呻吟之弊发,乃赋“不才明主弃”句,徒惹玄宗不乐,未予授官。于是归乡,自此不复出仕,一意隐居,故世又称“孟山人”。

太白赠诗,正叙其山人之生活也。“松云”“月”“花”“清芬”之辞,皆以赞颂浩然,亦适以述己怀也。然而其二子果乐于此?则李之《大鹏》《北上》之篇,孟之《望洞庭》《当阳上张丞相》之作,又何以解乎?明人屠隆既不得用,归而隐居青浦,作《娑罗馆清言》,取其书而观之,则尽皆清静无为、抱朴守虚之言,然究其实意,是亦失意之后,不得不尔,其心未尝不有所想望,以求合抱之材,得施用于天下也。故于吾国读书人之隐居者,皆当作如是观,不可全为其诗文之淡泊所惑也。只是太白天人再世,固不以不遇为怨恚,而浩然体性纯粹,淡然自足,虽未有仕,而其心终亦可以安之矣。

此诗首二句“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先叙明时间、地点,直是浅浅写来,淡淡勾出。日暮时候,客将歇息,于是将已行一夜之舟,停驻于晚烟弥漫之沙渚头;此时此刻,乡关何处,不由悲从中来,幽愁暗生。

此二句是触景而生情,约用“比兴”手法,为诗词中寻常之事;然选景颇见其用心,如“烟渚”“日暮”,二景极能引人情思也。昔卫玠过江,见江上烟波迷蒙,不禁想起洛阳故地,慨然叹曰:“对此茫茫,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是烟中、暮下,皆能惹人矣。“新”字好,言其又生也。

末二句“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寻常套路,于上句“日暮客愁新”之后,必接以情感叙述,以承“客愁”二字,而此诗乃不为此技。譬犹上人传法,不为说尽,才一透露,便即收口不言,而些子消息,已然彻达于心矣。故接下而言,则继续写景矣。人在舟中看,远处原野空旷,天际昏暝,仿佛垂下树梢间来;眼前江水澄清,明月团团,越发靠近客子身前。此二句,从意境上看,有一种无法言说之美感,余强名之曰“空暝”。此空暝,非但是意境上事,亦是“低”“近”二字所致。某年夏季,余在乡间住,一日傍晚,自外头归,于时天地稍稍昏暗,偶然举头,便看见天幕低垂,彼时情境,与孟浩然“野旷天低树”句,全然一致,但觉如空蝉微微鸣于树巅一般也。“月近人”,是写景亦是言情。月之为物,于中国人、中国诗中,皆有特殊之意味,而常与思亲怀乡有关;故月既近人,则人之思情,自然迸发矣。然而作者又不复言,只是淡淡点出,韫而不发,只留许多余味予读者矣。

余欲说“宁静”久矣,今日且稍言之。

宁静,宁静,何等引人之物,历来贤士,尽皆求之。陈继儒《小窗幽记》言曰:

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

而王摩诘《终南别业》诗曰: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而古罗马哲学家马可·奥勒留则于其杰作《沉思录》中曰:

一个人退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如退入自己的心灵更为宁静和更少苦恼,特别是当他在心里有这种思想的时候,通过考虑它们,他马上进入了完全的宁静。

古罗马政治家塞涅卡在《论心灵的宁静》中则说道:

希腊人将这种心灵的持久稳定状态,叫作“灵魂的完美状态”;我则将之称作“宁静”。我们所要寻求的,即在心灵是如何能够沿着一条不变的道路前行,心灵如何能够对自己满意,如何能够愉悦地看待其境况,而不受任何干扰。这便是宁静。

纵观中外贤哲,则知其对于宁静之看法,皆与心灵之状态有关。然则究何以为宁静?余一言以蔽之,曰:意识下之有序。囿于篇幅,只作一浅论。夫常人之心,常处于“未得患得,既得患失”之境遇下,而不能处于有序之中;若能有序,则其心便不复浮躁、杂乱,而可以依循着此一秩序,作有序之工作:只此一点,便远过于常人。然后尚不够,还需以意识来控制之。常人之行,习于旧轨,其大部分时间,大部分行为,多是无意识的。孟子尝言:“行之而不著,习焉而不察,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即指此种人。故须使人尽可能处于清醒之状态下,然后方可以避免此种麻木,而过一种真正存在之生活。有序即幸福,尽己即伟大,此是宁静之道矣。

宁静之道,其用为大。唐君毅《人生之体验》中有言:

在宁静中,你的人格之各部交互渗融,凝而为一,以表现于你自己心灵之镜中,而你的心灵之镜光,能自相映射。

又《沉思录》第四卷曰:

一个人退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如退入自己的心灵更为宁静和更少苦恼,特别是当他在心里有这种思想的时候,通过考虑它们,他马上进入了完全的宁静。

而我永远记得梭罗在《瓦尔登湖》里所说:

我坐在阳光下的门前,从日出坐到正午,坐在松树,山核桃树和黄栌树中间,在没有打扰的寂寞与宁静之中,凝神沉思。这样做不是从我的生命中减去了时间,而是在我通常的时间里增添了许多,还超产了许多。我明白了东方人的所谓沉思以及抛开工作的意思了。我并没有完成什么值得纪念的工作,我也没有像鸣禽一般地歌唱,我只静静地微笑,笑我自己幸福无涯。

于作诗上,谢榛《四溟诗话》则曰:

凡作诗,静室隐几,冥搜邈然,不期诗思遽生,妙句萌心,且含毫咀味,两事兼举,以就兴之缓急也。

宁静难求,然则在何种情形下可以得之?一则须有闲暇。人一为俗事牵扯,了无闲暇,则绝不可能获得宁静。宋代无门禅师有偈语曰: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其次则是寡欲。寡欲,非是无欲。人有诸般欲望,故需转依于几处甚至一处欲望上,使能专一,唯有如此,方能觉宁静之来。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余向爱弘一法师临终偈,其语曰: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

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尔忘言。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真真是宁静之极致,而无假于他物也。

其三则是居宁静之地,临宁静之境。人之宁静,常依赖于周围环境,而并非只是一己之事。若身处闹市,耳闻喧声,而能使身心宁静者,殆极为少见。故身处宁静之地,观宁静之景,如山林、湖畔,如流水、花光,凡少俗声俗人者皆可。如国木田独步《武藏野》中有言:

午后赴树林深处久坐,四顾,倾听,凝视,静默。

袁宏道《西湖》篇亦曰:

午刻入昭庆,茶毕,即棹小舟入湖。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此时欲下一语描写不得,大约如东阿王梦中初遇洛神时也。

又柳宗元《小石潭记》曰: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彻,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此数段文字,皆余平生最爱之语,闲时读之,不觉神醉心怡,大约似宗少文“卧游”之趣,可知宁静之境,竟能澄静人心绪至此矣。

于诗词而论,宁静亦极为重要。今不需赘言。而在此宁静之间,又复有动静之异。所谓动者,即写景有人生也。虽描物绘景,而其中犹能有无限心情,灌注于景物之上矣。如杜甫《春望》诗: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虽写花写鸟,而唯“泪”“心”才为其诗之主旨所在矣。

而所谓静者,即写景中无有人生也。此为纯粹之写景,客观之写景。有时亦或有情志在,而主体毕竟在景物一边,非为情志之载体矣。如王维《观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及其《秋夜独坐》诗: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是其写景便是写景,盖以自然之物为其所咏之主体,而无须掺杂甚或附属于人事情感之所发也。此种诗篇,与《诗经》《楚辞》《古诗十九首》之属,截然不同,实将吾国文学之境界,大大加以开拓了。而王静安所谓“无我之境”者,殆为此种诗法而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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