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生小说”

巴尔扎克传 作者:(奥地利)斯·茨威格


“人生小说”

茨威格一方面让我们看到《人间喜剧》的作者如何一砖一瓦地垒起他金字塔式的皇皇巨著,一方面又集中精力描写巴尔扎克个人的“人生小说”,让我们看到这部“人生小说”的主人公如何费尽心思去追求一个个贵妇人,把他自己的匪夷所思的恋爱史化为他自己“人生小说”中的不同篇章。他为她们疯狂,为她们忘乎所以。

巴尔扎克这位清醒的现实主义大师在绘制时代画卷时头脑清醒,目光犀利,而他自己却沾染上他在书中着力鞭挞的市民阶级的风习,这反映在他人生追求的两大目标之中,“一个女人,一笔财产”。

茨威格之所以在传记中花去大量篇幅记述巴尔扎克的几大恋情,着力撰写巴尔扎克和俄罗斯—波兰贵妇人德·韩斯卡夫人的恋爱史,是因为这些恋爱经历、奇幻的章节,暴露了巴尔扎克攀龙附凤的势利眼。他追求奢侈享受,挥霍成性,和那位《人间喜剧》的作者判若两人,最真切地表现了巴尔扎克的性格和时代的特点。巴尔扎克追求的“一个女人”必须美丽,自不待言,同时必须出身贵族之家,才能满足他跻身贵族阶级的虚荣心(他并不是无缘无故自封为贵族奥诺雷·德·巴尔扎克的),另一方面,这个女人又必须拥有巨额财产,能帮他还清债务,使他不必像苦役船上的奴隶似的夜以继日地身负写作的苦刑。

茨威格显然认为,人的情爱经历反映了人的性格和内心世界。巴尔扎克的初恋便是一例。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之所以会爱上一个比他年长一倍,几乎和他母亲同年的贵妇人德·贝尔尼夫人,这里固然有情爱的因素,但是夫人在思想上、感情上给他的帮助和慰藉,是更加重要的因素。这个童年时代缺少母爱的青年,渴求理解,渴求感情,渴望交流,渴求得到忠告与鼓励,才会对夫人的母性产生如此强烈的依赖,也正因为夫人对他循循善诱,温柔开导,多方帮助,才使得巴尔扎克的自尊心、自信心大大提高,为自己的粗制滥造,只求谋取小钱不惜玷污名声的做法感到羞耻。夫人让他感到他才气横溢,可惜误入歧途。为了配得上这个高贵的情人,巴尔扎克下定决心,幡然悔悟,脱离低俗小说成批生产的泥淖,开始了奥诺雷·巴尔扎克文学创作的新时代。

当然,茨威格着墨最多的是巴尔扎克和他的“陌生女人”,那位俄罗斯—波兰的贵妇人德·韩斯卡夫人之间的离奇别致的爱情故事,因为这个故事最真切地表现了巴尔扎克的性格和时代的特点。对这场前后长达十六年的恋爱,评论家褒贬不一。有的认为,这是一段可歌可泣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不愧为巴尔扎克“人生小说”的主体。茨威格不同意以简单的方法,非此即彼地回答德·韩斯卡夫人是否当真挚爱巴尔扎克的问题。

他和德·韩斯卡夫人缠绵炽热,延续十多年的情书,曾被一般读者,尤其是青年读者视为情书范本,广为传诵。茨威格分析这些情书写作的背景,分辨它们是真情流露还是虚情假意。仔细审视这段非比寻常的恋爱,是否真的情真意切,忠贞不渝?为什么巴尔扎克在口口声声向德·韩斯卡夫人表示忠贞的时候艳遇不断,新欢一个接一个,有名的,无名的,一夜情或几夜情,他自己承认或不承认的私生子有三名之多,与此同时,却又信誓旦旦地表示忠贞,不忘海誓山盟。而德·韩斯卡夫人又如何呢?她在年老的丈夫面前始终扮演贤妻良母的角色,决不为了情人而放弃她优裕的庄园女主人的生活,一口气等了八年,丈夫终于去世。她非但不急于和巴尔扎克结婚,反而一拖再拖,推辞他们的婚礼。这两人之间的恋爱,就多了一些虚假的光辉和色彩,各有各的打算,各有各的安慰,并不是感人肺腑的一段苦恋,并不是刻骨铭心的伟大爱情。

茨威格就这样用心理分析的方法,对这段耸人听闻的爱情故事进行了独特的分析,写出了一部巴尔扎克的“人生小说”。茨威格认为,这段爱情从一开始便“不真实,不自然”。从一开始,夫人对巴尔扎克的爱慕仅限于对名人的景仰,对名誉的追求。她渴望结识一位遐迩闻名的作家,倾听这位诗人向她倾吐心声。她对巴尔扎克书信的热恋甚于爱他本人。见面后,她明知巴尔扎克外表粗俗,其貌不扬,但是折服于他杰出的才气,出众的口才,过人的聪明,她竟然克服内心的障碍,委身于他。倘若这对情侣真的爱得死去活来,难舍难分,自然会想到私奔或者离婚这样的途径,以便两人能够朝夕相处,永不分离,同甘共苦,荣辱与共。夫人一分钟也不能再和一个并不相爱的丈夫共住同一个屋檐下,可是他们并没有这样做,而是订下一个离奇的海誓山盟,寄希望于夫人的丈夫早日去世,然后再结为夫妻,虽然巴尔扎克早已把夫人称作“挚爱的妻”。

一别八年,一个在巴黎拼搏,一个在乌克兰过着安逸的生活。夫人固然时不时地指责巴尔扎克在巴黎并不忠贞,但也并不因此结束这一离奇的婚约。她追求的是文学史上的美名,并不追求肌肤之亲。丈夫健在,两人不能结合。丈夫死后,夫人也不急于结婚,以遂两人的心愿。直到巴尔扎克重病不治,她才同意和巴尔扎克结婚。她始终对于这个出身平民、举止粗俗的名人怀有生理上的反感和门第的倨傲。因而从不给巴尔扎克的家人写信问候,甚至回到巴黎时,也不愿看到巴尔扎克的母亲在他们的新居出现。这位贵妇人哪里把市民阶级的女子——巴尔扎克的母亲和妹妹放在眼里?当巴尔扎克一病不起,弥留痰喘之际,他的太太很少守候在旁,是巴尔扎克的妹妹、妹夫和看护守在病人床前,在他咽气时,守在床边的只有他母亲一人。茨威格没有为尊者讳,没有美化这段离奇的爱情,没有凭空杜撰出一部感人肺腑的爱情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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