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德·贝尔尼夫人

巴尔扎克传 作者:(奥地利)斯·茨威格


第四章 德·贝尔尼夫人

巴尔扎克活到二十二岁,爱情和荣誉这两种激情,无论是其中之一,还是其中之二,都没有得到实现。他的那些难以控制的梦想,全都荏弱无力,一切激情如炽的企图,全都白费力气。那本为“世上的君王们”所写的《克伦威尔》,扔在抽屉里,夹在其他毫无价值的废纸当中日益变黄,为人遗忘。巴尔扎克在流水线上信笔涂鸦,写出的那些可悲的长篇小说,用别人的名字逐一出版,逐一消失。在法兰西,在国内五千名作家当中,谁也不认识某一个奥诺雷·巴尔扎克的名字。无人看重他的天才,他自己最不看重。巴尔扎克低头弯腰,放下身段,为了通过地窖的门,至少能溜进文坛上最为臭名昭著的后院,通俗文学。他夜以继日地写啊,写啊,坚韧不拔地写,犹如一只饿得发疯的耗子,拼命地咬噬,企图咬开通向厨房的门,诱人的食物香味刺激得它五内俱焚。可是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他都未能前进一步。

在那些年头,巴尔扎克的苦难,并不在于缺少力气——力气已经凝聚起来蓄满全身——,而是缺乏勇气。巴尔扎克拥有一个征服者的脾气和贯彻到底的意志。即使在遭到挫败的那些难得的时刻里,他也知道,论精神,论勤奋,论知识,论锲而不舍的劲头,他不知比他的同伴们要优越多少,但是由于在家里常年羞怯,使他忐忑不安,举措失据。他不善于把他内心的大胆展现出来:

“虽说我很大胆,但这只限于心灵,而不表现为行动。”

一直到他三十岁,巴尔扎克作为艺术家不敢接受和他身份相称的任务,在私生活中,作为男人不敢接近女人。所以起先那番景象就显得如此奇特:这个日后身材粗壮、性格暴躁的男子,在他整个青年时代都是一个有些病态、羞怯腼腆的青年。

但是羞怯并不总是出于虚弱,只有已经取得平衡的人才真的蛮有把握。大量用不完的力量,还不知道如何安排它们,就会焦躁不安地东碰西撞,很容易使灵魂摇摆不定:在以下两者之间摇摆,一方面是傲慢狂妄,目中无人,同时又心虚胆怯,不敢向别人承认这尚未合法化的力量。年轻的巴尔扎克躲避女人,并非害怕自己会钟情于她们,正好相反,是因为他害怕自己的强烈冲动。便是性欲在他身上也出现得很晚,他说自己的“青春期因为工作而过分拖长”,说自己的男性特点“只是勉勉强强地展露出它的稚嫩的冲动”。

可是这个身材敦实、肩膀很宽、长着几乎像黑人那样的肥厚嘴唇的小伙子,后来身上奔流的男性的欲念,竟是如此强烈,赋予他一个男人能够得到的最为强烈的性的机能,竟达到不加选择的程度。巴尔扎克作为一个性欲强烈的男子,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人,碰到一个女人,用不着借助青春年少或者高雅仪表。意志的魔力,在他饥饿难当的年月,使他在桌上写了一个菜单,自以为在品尝鱼子酱和酥皮肉馅饼,而实际上牙齿里咀嚼的是隔了几天的陈旧面包。这个男子,只要运用他的意志力,会觉得每个女人,甚至赫库巴[1],都是海伦娜[2]。无论是已臻耄耋之年,还是容颜业已毁损,还是身躯肥大和其他缺憾,都会迫使一个不趋祸端的好色之徒,像《圣经》中的约瑟[3]一样连连摆手,望而却步,可是对于巴尔扎克而言,却不会造成心理障碍。他想爱谁,就会爱谁。他渴望得到谁,就会接受谁。巴尔扎克作为作家,会不加选择地准备把他的羽毛笔借给每一个信笔涂鸦之徒。巴尔扎克作为男人,也准备接受说媒拉纤,认识每一个能把他从家庭的奴役中解救出来的女人,不论她容貌美丽还是丑陋不堪,目光短浅还是吵架成性。他第一次追求女人——就和他第一次出书一样,完全是匿名进行的。

这位二十二岁的稀奇古怪的理想主义者写信给他妹妹:“你给我留神看看,有什么拥有资产的富孀……你就这样称赞我:二十二岁,是个好小伙子,相貌英俊,双目有神,英气逼人!这样好的丈夫可说是上天烘制出来的最佳酥皮馅饼。”

那时候,奥诺雷·巴尔扎克在婚姻市场上,就像在王家宫殿书局门市部里,很便宜就能买到,因为他的价值几乎等于零。在没有一个人鼓励他之前,巴尔扎克是不会相信他自己的。要是有个出版商,有个评论家预言他必然成功,有个女人献给他一丝微笑,那么羞怯就会从他身上脱落。可是荣誉与他无缘,女人没有给他青睐;那么他至少要得到世上的第三种财富:金钱,有了金钱也就有了自由。

女人们没有怎么特别地鼓励这位匿名的年轻大学生,这件事其实不难理解。“一个奇丑无比的年轻人”,维尼用这几个字开始描绘他这同时代人巴尔扎克。在那些年,巴尔扎克忽视自己的天才,也忽视自己的外表,即便是男性同伴提到他那头乱发上厚厚的脂油,参差不齐的牙齿,滔滔不绝时的满嘴唾沫,蓬乱的胡子,松开的鞋带,心情也很是不爽。图尔城的老裁缝接到任务,要把巴尔扎克父亲穿旧了的西装改了给他穿,看到巴尔扎克像公牛一样宽阔的脖子、粗壮的肩膀,裁缝没法把上装撑开改造成流行的小腰身。巴尔扎克心里有数,他天生腿短,动作颟顸,要是他像当时的帅哥们一样卖弄风情地扭动身子,或者敢于迈步到镶木地板上去跳舞,一定会显得十分可笑。在女人面前怀着这种自卑感,使他一再逃回到他孤寂的书桌旁去。若有个美女向他走近,他的眼睛就立刻躲进低垂的眼睑之中,那么,“双目有神,英气逼人”又有什么用处?倘若别的男人,比他蠢上一千倍,善于用灵巧柔和的话语谄媚奉承,而他却不敢开口,除了结结巴巴地挤出几句笨嘴拙舌的话,什么也说不出来,那么他的机敏,他的知识,他的内心的慷慨陈词,又有什么用处?这个年轻人知道,他比那些举着长柄眼镜端详四周,穿着剪裁合适的燕尾服,领带打得整整齐齐的俊男帅哥们,口才要好上成千倍。在他身上,勾引女人的本领,使女人获得情爱欢悦和性欲快感的能力也比他们强烈得多,多到无法估量的地步。他那爱情的饥渴未能满足,他准备把他未来所有的作品,他的聪明才智,他的艺术,他的头脑和他的知识全都献出,只为了求得这另一个艺术,温柔地、目光闪耀地向一个女人俯下身子,在俯身向下时能感觉到这女人肩膀的微微震颤。但是这种成功的火花一星半点也没有落到他的身上。这种火花若碰到他强大的想象力立即会变成熊熊烈火,烛照整个世界。他的目光没有对女人发生任何影响,就像他的名字对出版商们也毫无影响。巴尔扎克自己在《驴皮记》里让他的主人公拉法埃尔这样描述他自己青年时代遭到的这些失败:

“我的灵魂一直受到阻碍,不能自我表达,越来越自我封闭。我原来坦诚而又自然,却不得不表现得冷漠而不自然……我显得腼腆而笨拙;我怀疑我的嗓子会产生任何影响;我自己都受不了我自己,我觉得自己很丑,我为自己感到羞愧。尽管有那种内心的声音使得有天才的人在困境之中能够支撑得住,并且向我喊叫:勇气!前进!尽管在孤寂之中有上帝的启示,闪电般向我指出我拥有什么样的力量,尽管我把公众欣赏的眼下流行的作品和我用想象力创作的艺术品相比较,从中吸取希望、我依然像个孩子一样毫无把握。我被最为强烈的野心攫住,我深信,我是注定了要去完成丰功伟绩的。可我同时感到自己微不足道……在我同年龄的年轻人当中,我碰到了一伙吹牛大王。他们昂首挺胸地大步走来,说些毫无内容的废话,毫不在乎地坐在女人们的旁边。最最引起我注意的是这样一些人:他们炫耀自己的无耻大胆,装模作样地啃噬他们手杖的把手,胡言乱语,瞎说一气。他们说话时,尽情糟蹋那些美女。他们声称,他们和每个美女都上过床,或者至少装出这副样子。他们同时装出一副高贵绅士的派头,似乎这种娱乐对他们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最有德行、最为贞洁的女人在他们眼里都是容易猎获的战利品——随便说句话就能把她们征服,只消用一个大胆的手势,用一道放肆的目光!我凭着名誉和良心向你解释:当时我觉得,赢得权力或者文学荣誉比征服一个有地位、年轻聪明、举止优雅的女人要容易得多……我当时已经见过足够多的女人,我只是在远处顶礼膜拜,原本我可以把我的心献给她们,接受任何考验——,她们可以把我的灵魂撕成碎片,而我的能力碰到任何牺牲、任何痛苦都不会退缩。她们却属于一伙笨蛋,叫他们给我看门我都不要……对于这个矫揉造作的社会,我肯定过于天真。这个社会在人工的光线中活动,把他们所有的思想都套上陈词滥调的外衣或者穿上时髦的套话。我既不善于用我的沉默来说话,也不擅长胡言乱语来表示沉默。所以最后,我只好把吞噬我的烈火,隐藏在我心里。我不是还有一个灵魂吗,女人们一心指望的就是这样一个灵魂,充满了那种女人朝思暮想的缠绵情意。我的确拥有那些笨蛋们尽情夸耀的力气——但是所有的女人对待我都阴险恶毒,极为残忍……啊,我感觉到,我是为爱情而生的,注定了要使一个女人幸福。可是一个人也没有找到,无论是个勇敢高贵的玛色林娜[4]还是随便哪一个上了岁数的侯爵夫人!在我的讨饭口袋里装着稀世珍宝,却没有碰到一个能欣赏这些珍宝的人,连一个孩子或者随便哪一个好奇心重的年轻姑娘也没有碰到。我常常绝望已极,恨不得自我了断。”

便是年轻人用来替代他们朝思暮想的大风流的小艳遇,他也未曾经历过。在维勒帕黎西这座小城里,家人监视着他。在巴黎,他囊中羞涩。每月家里寄来的小额汇款,使他都无法请一个最穷酸的女工去吃顿晚餐。

可是堤坝筑得越高,浊浪想要冲垮它的力量便越大。一段时间之久,巴尔扎克还可以通过幻想,就像僧侣通过斋戒和祈祷,硬把对女人和柔情的欲念强压下去。在他写的长篇小说里,他沉湎于现实生活的代用品,用他——相当俗套的——海洛因来自我陶醉。可是这种幻想,这种“恶性循环”只能助长他身上易于燃烧的元素。二十二岁时,巴尔扎克身上可是充满了日益高涨的渴望。无限强大的爱情的伟力只等待着第一个契机,以便充分发泄出来。杂乱无章、烟雾弥漫、痛苦万状的梦幻时间已经过去。巴尔扎克再也忍受不了他的孤寂,他终于想要生活,终于想要爱情,想要被人所爱。巴尔扎克一旦动用他的意志,他就从一粒灰尘创造出广袤无垠的宇宙。

受到压抑、憋足劲头的激情,犹如其他自然元素,诸如空气、水和火,倘若被驱赶到压力的极点,就会在最为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破。巴尔扎克的决定性的经历始于这座小城,差不多就在他平时如此受人敬重的父母亲的房子的阴影之下。纯属机缘凑巧,贝尔尼一家在巴黎的住宅就在巴尔扎克一家的第二住宅旁边。和巴尔扎克家一样,贝尔尼家的避暑别墅也在维勒帕黎西。这样不久两家就更加熟悉,小市民巴尔扎克家为此深感荣幸。加布利哀尔·贝尔尼先生是一位地地道道的总督的儿子,自己也是皇帝宫廷[5]里的顾问官,出身名门贵族;比他年轻许多的太太并非出身贵族之家,然而更有风情。她的父亲菲力普·约瑟夫·席纳,属于维茨勒一个古老的德国乐师家庭,受到玛丽·安多纳德[6]的特别关照,这位王后便把贴身使女玛格丽特·德·拉波尔德许配给他为妻。席纳英年早逝——享年仅三十岁——这个家庭和王家的关系却更加紧密,因为席纳的遗孀再醮,嫁给德·夏遐耶骑士为妻。这位骑士是保王党人中最英勇大胆的一员,在危险关头证明自己在一切忠勇之士当中最为赤胆忠心。他冒着生命危险从科布伦茨[7]返回巴黎,试图劫狱,救出囚禁狱中的王后。贝尔尼夫妇膝下有七个孩子,其中有容貌美丽的女儿和清秀可爱的男孩,使得宽敞的别墅生机盎然,其乐融融,欢声笑语不绝于耳。玩笑、嬉闹,说话风趣,巴尔扎克先生努力使那位失明状况日益严重、脾气变得恶劣乖张的男主人心情愉快。巴尔扎克太太和那位几乎和她同年的、同样有着浪漫性格的太太建立了友谊。洛尔·巴尔扎克成为贝尔尼家那个女孩的游伴。事情真是巧合,他们也把奥诺雷派上了用场。既然他的父母并没有十分重视他的文学创作活动,这个年轻的废物除了吃住在家,也得干点有用的事情。大家就要求他在写作小说之余,给弟弟亨利上点课。既然贝尔尼家的亚历山大和亨利差不多同岁,那么他给他们两个一起上点复习课,便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了。这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有机会离开他父母亲家就感到高兴,于是他就经常跑到贝尔尼家那舒适欢快的消夏别墅里去。

不久,巴尔扎克家就感到有些奇怪:起先是奥诺雷在不上课的日子也溜溜达达地跑到贝尔尼家去,在那儿消磨下午和晚上的时间。另外就是,他比平素更加精心打扮,人也变得亲切随和,态度显然更加友好。对他妈妈来说,这个哑谜不难看透。她的儿子奥诺雷谈上恋爱了,爱上了谁,这不成问题。德·贝尔尼夫人有个女儿已经出嫁,家里还有个如花似玉正值豆蔻年华的女儿埃玛努哀勒——“她是个迷人的美女,一朵印度奇葩!”巴尔扎克在二十年后这样写道。比奥诺雷年纪略小。巴尔扎克家人心里暗笑。这样还真不坏啊,这可是这个看不透摸不透的小子迄今为止开始干的最有脑子的事情,因为,贝尔尼家论地位高于他们家,而且——这点是巴尔扎克母亲绝对不会忽视的——相当富有资产。和这样有势力的圈子里出来的女人联姻,那奥诺雷立刻就能找到一个收入甚丰的职位,另外,这可是受人尊敬的职位,远比为那些小出版商批量制造小说更受尊重。于是他们眼开眼闭,促进这种令人喜悦的亲密关系。也许巴尔扎克妈妈暗中已在思索,正在临近的结婚协议书上会有颇为可观的嫁妆数字。她做梦都在想,能有一份由双方亲戚签名的奥诺雷·巴尔扎克和埃玛努哀勒的结婚协议书。

可是巴尔扎克母亲的灾难是,她按照她那严格的市民阶级的方式,真诚地为她儿子的前程努力,却从来也不知道,她儿子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一次她也没有猜到点子上。使得奥诺雷目迷神眩的不是那个令人心醉的年轻姑娘埃玛努哀勒·德·贝尔尼,而是姑娘的妈妈洛尔·德·贝尔尼,感谢已经出嫁的另一个女儿,德·贝尔尼夫人都已经当上了外婆。正常情况下,人们不会想到这种一切可能性中最难以想象的可能性:一个四十五岁的女人,生下九个孩子的母亲,居然还能唤起别人情爱的激情。德·贝尔尼夫人早年是否貌若天人,由于没有画像为证,已无法确认。肯定的只是,四十五岁的她对于一个普通男人而言,早已超过了可以引人贪色的界限。也许她那面部表情有些哀怨,分外娇媚,颇为诱人,但至少她的身段早已发福,不复苗条。女性的柔媚已经完全化为母性的温暖。可是恰好这母性的特点,正是巴尔扎克整个童年渴望在他妈妈那里得到,但却没有获得的东西。如今,他寻寻觅觅,终于找到。那种神秘的本能像守护天使一样陪伴着每个天才前进,让巴尔扎克认识到,他所具有的力量需要有人引导,有人指点,需要有个善解人意、倾心相爱的人,帮他消除化解内心的紧张情绪,把他身上的粗野棱角变得高雅平滑而不使他受到伤害。此人鼓励他,同时又指出他的错误,但是并不是以恶狠狠的批评的方式,而是以一种帮助的、参与的方式,试图想他之所想,并不把他的天马行空般的幻梦当作纯粹的胡思乱想,嘲笑一通。那种无拘无束的渴望扩张的需要,强烈的想要诉说衷肠的欲望,被他自己的母亲视为无比傲慢的行径,如今终于能充满信任地在一个女人身上得到宣泄。这个女人几乎和他母亲一样年纪,当奥诺雷在她面前像白日说梦似地讲述自己的宏伟计划时,她就睁着一双明亮睿智的眼睛,充满善意,关怀备至地倾听他的诉说。她会温柔地纠正他小小的失控和鲁莽,纠正他笨拙的举止和不知分寸的言行,但是并不是以他母亲粗暴生硬的方式,而是轻声细语地规劝,小心翼翼地教诲。单凭她弯下身子耐心倾听、热心相助的样子,就会使他一落千丈的自信心得到振奋。在小说《菲尔米亚尼夫人》中,他描述了这种精神交汇的幸福:

“您是否曾经有幸遇到过一个女人,她那和谐悦耳的嗓音赋予她说的话以一种魔力,使她整个举止都魅力无穷?你是否见过这样一个女人,她善于说话也善于沉默,她柔情似水,把你充分吸引,她会选择合适的字句,说一种纯净的语言?她的揶揄取笑犹如爱抚,她的批评从不伤人。她处理事件心平气和,不是和人争吵,而是满足于引导一场谈话,在合适的时候使话语中止。她的态度总是亲切可爱,面带微笑。她的客气丝毫也不显得勉强;她若使劲,可从来也不显得惊慌失措;人家不得不对她表示的尊敬,不是别的,仅仅是一层甜蜜的影子;她从不使你感到疲劳,她让你离去,总让你对她,对你自己都表示满意。你发现围绕在她身边的一切全都染上了这种可爱的优雅气息。在她家里一切都使你赏心悦目,你呼吸的空气,让你感到是故乡的气息。这个女人自然天成,她做什么都不费力气。她从不显摆自己,她简简单单地表达她的感情,因为她的感觉真诚……她既娇柔又欢快,她以一种特别使人愉悦的方式给人慰藉。你将如此深情地爱她,以致当这天使偶尔犯错,你会准备发现,即使犯错她也在理。”

然后,巴尔扎克置身于这个圈子里,他是进入了一个什么样新颖的、什么样不同的氛围!和她交往,教会这个年轻人许多东西,没有一个人能像夫人这样善于认清人与其时代的关系,感到并且亲身经历,历史乃是最为生动活泼的现代!在这个女人受洗礼的时候,站在圣水缸边的是德·弗隆萨克公爵和德·契迈公主[8],代表法兰西国王和王后这样显赫的教父教母,于是她取了路易十六的名字,叫洛尔·路易丝,又取了王后玛丽·安多纳德的名字,叫安多纳德。在她继父德·夏遐耶骑士家里,她听人讲述最忠心耿耿的臣下的事迹,此人如何冒着生命危险潜入牢狱,从王后手里取得她给宠臣费尔森[9]的信件。也许夫人给巴尔扎克看了王后的感谢信,他们家族把这封信,这封最后的令人震惊的信,连同那块蘸了断头台上鲜血的手帕当作最珍贵的宝贝收藏起来:“我们曾经怀有一个美梦,这就是一切。但是趁此机会能再次得到您献身于我的新的证明,这是一个极大的收获。”这都是些什么样的回忆,连同上千个细节,多么激发人的想象力,刺激人的感官,提升人的意志去进行创作和塑造!可以设想这个年轻的巴尔扎克当时的感受,这个被家庭抛弃的男孩,在教会学校犹如囚室一般的宿舍里,在勒斯第尼哀尔大街寒碜的阁楼里,凄惨地度过了他的青少年时代,而在家里一天到晚只听见小市民气的抱怨:什么房租昂贵啦,什么利息、投资、养老金如何啦,什么他得好好挣钱,当个老实的市民或者一个小公务员啦。可以想象他如何倾听那温柔的娇媚的女人嗓音细细诉说那渐渐死灭的王朝和大革命恐怖时期的伟大传奇。他自己焦躁不耐,不时凸显的好奇心,不是被一句严词拒绝的话语驱赶回去,而是被夫人以母亲一样温暖的目光所接纳。在进行这种对话的时候,他的想象力随之高扬,他的心胸为之开阔。怀着感激之情,这位焦躁不耐的诗人通过这温柔的女教师得以初窥人生。

德·华伦夫人[10]当年把年轻的让-雅克·卢梭接到她家去时,也是这样开始的。夫人也只想对一个笨手笨脚、青涩稚嫩、性情暴躁的年轻人稍加指点,略微引导,助他成长。她也没有其他念头,没有别的意思,只想把自己的经验传授给一个没有经验的人。但是师生之间很容易发生感情转变,不知不觉之中就转向了情爱关系,温柔的指示不经意地就变成了柔情蜜意,尊敬就变成爱情,希望亲密相处的愿望变成渴望得到更加亲密无间的亲昵关系。德·贝尔尼夫人起先也和德·华伦夫人那样,被这激情似火的年轻人表现出来的羞怯所蒙蔽,以为这只是对她年龄的尊敬,对她优越的社会地位的尊敬。可是等到夫人以温柔的赞许使年轻人的自我意识增强之后,没有意识到,这青年释放出来的是什么样妖魔般的力量。夫人的一道目光就会把什么样多年压抑的熊熊烈火煽起。她无法预料,对于像巴尔扎克这样富有幻想的人而言,夫人的年龄根本不算回事,无比强烈的情绪激动的能力会把母亲、祖母再一次变成值得爱恋的对象。但是巴尔扎克的愿望是恋爱,这独一无二的意志创造了这个奇迹,硬是迫使这个奇迹出现。

“我第一次看见您时,我所有的感官都激动起来,我的幻想发出火焰:我深信在您身上看到了一个完美无缺的人……我说不清,您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最后我发现,这种想象渗透了我的全身,摆脱了其他一切,我只看见,您是绝无仅有的一个完美无缺的人。”

赞赏转化为渴望。既然巴尔扎克有勇气渴望,也就不允许有任何阻力。

德·贝尔尼夫人着实大吃一惊。这位如今变得如此温和,如此富有母性的女人,在青年时代也绝非圣女一个。刚刚结婚——这事情过去了不止二十二年——就和一个一头黑发的年轻科西嘉人有了一段热火朝天的恋爱关系,而这也绝非最后一次。维勒帕黎西人恶毒诽谤甚至谣传,夫人最后生下的两个孩子,只是看他们的姓名,才知道是她那业已半盲的年老丈夫的后嗣。照理一个青年男子的激情不会伤害一种禁欲主义者的拘谨。但是她看出了,以她四十五岁的年龄,在她业已成年的孩子们眼前和一个比她女儿更年轻的青年男子开始恋爱关系,着实荒谬。既然这样一种爱情注定了不能持久,何必还再一次陷入这一甜蜜的危险?于是——在一封没有保存下来的信函里,夫人把巴尔扎克这种激越狂放的感情又推拒到友谊的限度之内。她不仅不对自己的年龄保持沉默,反而强调她的岁数;但是巴尔扎克的回信激情奔放。他可不像他日后的小说《老处女》中的悲剧主人公阿塔纳斯·格朗松那样胆小谨慎,“唯恐外部世界会对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男子爱上一个四十岁的女人的这份爱情发出诅咒,骂它可笑。”

德·贝尔尼夫人

巴尔扎克下定决心,要战胜他女友的抵抗,几乎怒气冲冲地向她吼道:

“伟大的上帝啊,倘若我是一个女人,活到四十五岁还依然值得人们爱恋——啊,我的态度一定和您不同!这算什么问题呢:身为一个女人,处于人生的初秋时节,却拒绝收摘使亚当和夏娃陷入灾难的苹果!”

正因为夫人爱上了这个犹如烈火的年轻人,德·贝尔尼夫人让这个步步紧逼的情人难以达到目的。她坚决抵抗,几个礼拜、几个月,但是巴尔扎克已经把他的荣誉心和意志都已投入他这初恋之中。为了他的自信心的缘故,巴尔扎克也需要这初战告捷,需要这决定性的胜利。一个满心失望的弱女子婚姻生活不幸,多亏有了巴尔扎克这样强烈的渴慕,自己也变成了一个拥有渴慕之情的女人,她怎么可能抵挡得住这样强烈的、足以征服一个世界的意志?在一个闷热的八月天的夜晚,该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在黑暗中,花园门上的把手轻轻一响,此门通向她那消夏别墅的花园。一只娇嫩的手引着这个既被她害怕又为她期待的男人进入花园,于是“开始了那个充满意外惊喜的夜晚,充满了说不尽的缠绵柔情!那样销魂荡魄的夜晚,这幸福的半是孩子半是成人的男子在他一生中只能享受一次,一旦消逝,永不复回”。

在一座小城市里,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长期保密。不久,年轻的奥诺雷频频访问德·贝尔尼夫人,引起人们各式各样的猜测和恶毒的蜚短流长。贝尔尼家里也发生了矛盾和争吵,因为对于三个未出阁的女儿而言——长女已经出嫁——眼看着自己的母亲欺骗她们几乎双目失明的父亲,实在是十分难堪。她们想尽办法让这个不受欢迎的情郎没法舒舒服服地待在她们家里。而巴尔扎克太太,一旦开始预感到实情,受到的打击更为沉重。在她儿子发展成长的决定性的年代里,巴尔扎克妈妈似乎一点也没有关心过他。他的大方、他的温存、他的自信全都被她粗暴地硬压了下去。她不惜一切代价要和儿子保持一种屈辱的距离,让儿子处于低三下四的地位。现在她既然觉察到儿子赢得了德·贝尔尼夫人充当他的帮助者,他的女友,他的顾问,充当她自己作为母亲理应充当的一切角色,还当了他的情人,这个一向专横跋扈的女人产生了一阵狂野的妒忌。德·贝尔尼夫人以她柔情脉脉、温和体贴的方式对她儿子施加的影响,远远超过她以专横生硬的方式所起的作用。为了把她儿子从这个女人身边拽开,她迫使儿子在1822年春离开维勒帕黎西,住到拜瑞他妹妹苏尔维耶太太那里去。她特意陪儿子乘上驿站马车,免得他在最后时刻乘机溜掉。此前她把儿子工厂里生产的小说,仅仅看成是可以用来挣点钱的货色,现在她试图扮演文学导师的角色。她要求奥诺雷先把他小说的手稿给她看,接受她的批评。但是这已经太迟。巴尔扎克已经学会区别德·贝尔尼夫人评说他的习作时那种充满柔情和好意的方式和他母亲专横霸道的方式。他对于他母亲这迟到的笼络和勉强装出来的兴趣,同样冷漠,就像对待她的烦躁不安和火冒三丈。恐惧已经消失,尊敬也随之不见。母亲第一次在这个一向百依百顺的儿子身上碰到了顽强的坚决的抵抗。

母亲后来十分生气地写信给她的女儿洛尔:

“我要求奥诺雷把他的手稿认真地通读一遍,我嘱咐他把稿子交给一个在写作上比他更有经验的人去审阅,……奥诺雷的态度呢,就仿佛我说的话全都没有一点分量。他根本不听我的。奥诺雷这样自信,不愿把稿子交给别人去看。”

现在,母亲感觉到,儿子已经从她手里溜掉,她得设法用力把他抓住,但是她的威力已经消退了。在女人身上夺得的第一个成功使得巴尔扎克成为男子汉。他自己的意识,多年来受到压抑,现在倔强地昂然挺立。而这个破坏他童年的女人,不得不绝望地认识到,她二十年来施加在儿子身上的恐怖手段,其威力已经不复存在。她试图在女儿处抱怨儿子,却无意识地抱怨了自己无能为力。但是所有的责备都已太迟。巴尔扎克已经摆脱了家庭,他已克服了他那阴暗的童年,犹如克服了一种疾病。可以感到他已恢复健康,正充分掌握自己的力量,美妙地享受自己的力量。他的故乡不再是父母亲的家里,而是德·贝尔尼夫人的家。父母亲家里的任何哀求、任何责备、任何歇斯底里,城里任何窃窃私语、蜚短流长都不能摧折他的意志。他无拘无束、激情如炽地属于他心爱的女人。

母亲不得不愤怒地向女儿承认:“奥诺雷不愿看到,这样每天两次地往她家里跑是多么不谨慎的行为。人家这样清楚地放在他眼前的东西,他都视而不见。我真希望我是待在离维勒帕黎西几百里之外!他脑子里只有这一个故事,他不理解,他现在这样过分投入的这桩恋情,有朝一日,他会感到厌倦。”

这是巴尔扎克妈妈最后的希望:他不久会对这种“终将把他毁掉”的激情感到厌倦。他不久会摆脱这个如今已四十六岁的女人。但是母亲又一次不得不看到,她从一开头就对她的儿子了解得多么不足,对蕴藏在这个貌似随和、贪图享受的年轻人身上的不屈不挠、不可动摇的意志力多么低估。这种激情根本没有“毁了”他,而是帮助这个心中无数的青年找到了自我。她唤醒了这个情思缠绵的“孩子气的男人”身上真正的男子汉,缓缓地,委婉地让潜伏在这个不为人知、草率从事的劣质小说作家身上的真正的诗人脱颖而出。通过德·贝尔尼夫人的基于自身经验的忠告,巴尔扎克才变成了真正的巴尔扎克。

巴尔扎克日后承认:“她对我来说是母亲、女友、家庭、伙伴和顾问,她把我造就成一个作家,给我这个年轻人以慰藉,教给我高尚的品味。她像个姐姐似的和我一起哭,一起笑,每天都像一阵令人舒心的睡意,平息我的痛苦……没有她我肯定早已死掉。”

凡是一个女人能为男人所做的一切,她都为他做了。

“在狂风暴雨的日子里,她用她的规劝安慰,通过实际行动做出牺牲,支撑着我。……她鼓励了我心中的傲气。凭着这股傲气,我保持男儿本色,不受卑劣行径的伤害……我还活着,全都归功于她。她对我来说,是人生的全部。”

十年之后,这种融合爱情的友谊关系变成了“感情唯一的精华”,从1822年到1833年,也就是直到这个女人五十五岁,维持了十年之久的肌肤之亲,如今悄悄地化为了纯粹的“友谊”。可是巴尔扎克对德·贝尔尼夫人的依恋和忠诚,只是随着时间消逝而更加提高更加升华。巴尔扎克在德·贝尔尼夫人生前和死后所写的关于她的一切话语,组成了一首激越昂扬的诗篇,感激这位“伟大崇高的女性,这位友谊的天使”。夫人唤醒了他身上的一切,男人、艺术家、创造者,赋予他勇气、自由,外表的和内在的沉稳,即便是他在小说《幽谷百合》中描绘的德·莫尔索夫人的理想形象,他认为也只是“她在远方的一道反光……是这个人物苍白的粗劣的画像”。巴尔扎克怯生生地承认,他永远也不可能说得十分周详,夫人对他究竟意味着什么。“因为我羞于公开暴露我自己的感情。”但是他感到这次相遇是他一生中绝无仅有的独一无二的一件幸事,这点他用以下词句,从此变得永垂不朽的词句记载下来: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和一个女人最后的爱情相提并论,它使一个男人的初恋得以实现。”

遇见德·贝尔尼夫人,在巴尔扎克生活中起到了松绑舒解的决定性作用,夫人不仅把这个在家里备受压抑的儿子,把这个业已遭到挫折的艺术家从通俗小说的奴役中解放出来,并且为他整个未来的一生都确立了一个爱情的典型。从此之后,巴尔扎克将在所有女性身上寻找这种母性般的呵护,温柔委婉的引导,通过献身进行帮助的特点。他遇到的第一个女人就以这些特点使他得享幸福。这个女人从不向他,从不向这不知疲劳的男子要求时间,而是有时间和精力在他工作之后,使他放松,解除疲劳。无论是在社会或者心灵的意义上,典雅高贵对他而言,成为爱情的先决条件,善解人意比激情洋溢更为重要;永远只有那些更有经验的女人才能使他得到满足,——奇怪的是,也只有在年龄上更占优势的女人才能博得他的仰视。《被遗弃的女人》《三十岁的女人》不仅是他长篇小说的名字,也变成他人生中的女主角。她们已像秋季一样成熟,对爱情和人生已经失望,不敢再为自己有所期待。能够再次为男人所渴望,能作为诗人的帮助者和伴侣,这被她们视为命运的恩典。卖弄风情的女人,职业卖笑的女人,那所谓的妖魔般的女人,在文学上故作风雅的女人,永远也不可能对巴尔扎克有任何刺激。表面上看来美艳绝伦的女子不可能勾引他,年轻美貌也诱惑不了他,他甚至激烈地表示“对年轻的少女深恶痛绝”,因为她们要求过多,而给予太少。

“四十岁的女人会为你做一切——二十岁的女孩什么也不会为你做。”

在巴尔扎克所有的人生经历中,他无意识地总是在渴望那种包罗万象、把一切形式的爱全都融为一体的爱重新出现。这是他在这个女人身上找到的爱,这个女人对他而言,既是母亲又是姐妹,既是女友又是老师,既是情人又是伴侣。这个女人对他而言,同时就是这一切。


[1] 赫库巴,又译赫卡伯,希腊神话中特洛伊城国王普里阿莫斯的王后,赫克托、帕里斯、卡桑德拉之母,城破后沦为希腊人的奴隶。

[2] 海伦娜,荷马史诗中的绝世美女。特洛伊战争因她而爆发。

[3] 这里指的是《圣经》的故事。《圣经·旧约全书》第三十七章第三十六节,希伯来人约瑟被他的哥哥们卖给埃及法老的内臣、护卫长波提乏。三十九节,约瑟长得秀雅俊美,护卫长之妻想与他同寝,约瑟不从,波提乏之妻反诬约瑟欲行非礼,约瑟被投入监狱。

[4] 玛色林娜(Marceline,330—398),天主教的一位圣女,出身贵族,丈夫早逝。她皈依早期天主教,显示其勇敢和虔诚,哥特人攻破罗马城后她负伤不治。

[5] 皇帝宫廷,即拿破仑一世宫廷。

[6] 法王路易十六的王后。

[7] 科布伦茨,德国城市,在德法边境。法国大革命爆发后,不少法国贵族逃亡至此,并时刻准备回国勤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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