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兔子庆生记(新版代序)

我自我的田渠归来 作者:张晓风 著


兔子庆生记(新版代序)

所有的书,在我看来,大概应该像草原上的灰兔子吧!兔子没什么大不了,但至少,它仍是一条命。既是一条命,就该在草丛里奔跑,在阳光下跳跃,就该安享天年。或者,如果幸运,就变成人瑞,哦,不,兔瑞。

奇怪的是,这年头兔子纷纷成了“短命兔”,才活一个月,就匆匆消失了。它们都去了哪里了?原来有一只名叫“商业取向”的狼,它的胃口很大,这些兔子后来都祭了恶狼的五脏庙。只有少数兔子逃过此劫,我们不妨设想有只兔子在树丛下碰到另一只,它们之间的对话是这样的:

“Hi!B兔子!你几岁了?怎么居然还活着!”

(抱歉,这只A兔子最近响应英明领导的号召,正努力学习英文,所以说起话来难免洋腔洋调。)

“Hi!A兔子,我三岁了,还活着,你呢?”

A兔子说它四岁了,它俩于是各自额手称庆,因为兔子的平均寿命如今已经降为三十天零十二小时,所以它们俩决定要来开一场耄耋庆生会,它们找来一堆胡萝卜,高高兴兴地大吃一顿,算是仪典,庆祝它们至今没有被野狼吃掉。

好了,兔子的故事也发生在我身上。九歌出版社认为我十一年前出的《我知道你是谁》如今还活着,算是小小奇迹。经商议决定要重新付梓,于是把它放大了百分之二十,并且要求我再写一篇序,我想,这算什么,于是大声抗议道:

“人家陶渊明全集,从晋代印到现代,千把年了,也不知多少版了,并没见陶渊明写什么‘新版序言’。”

“咦,你要搞清楚,人家陶渊明可没有拿什么版税哟!”

我语塞了。

(以上对话,并未发生,是我想象中的场景。)

“那,我该写些什么呢?”

“随便你啦,反正是新书上架,意思意思就好了!”

“可是,我也不太觉得可喜可贺啊!”

“你不要贪心不足,这已经不容易了。”

“可是,我小时候,以为天下的书都是永恒的。我也以为图书馆是永恒的。”

“现在不同了,现在的书等于杂志,过了一个月就没有市场了。奇怪的是从前是‘写书的人少,读书的人多’,现在,反过来是‘写书的人多,肯看书的人太少’。何况,连图书馆也在丢旧书,好腾出架子来放新书。”

“旧书连放一下,也不行吗?”

“有时候是的,它们会被送去做纸浆。天下最幸运的书被放在读者的案头,其次则在书店或图书馆的书架上,等人来问津。再其次则躺在仓库里。最倒霉的就是做纸浆了。”

“现在到处是声音,却缺乏倾听者吗?”

“是的!”

这样看来,十一年来有人继续倾听我,应该是一件值得感恩的事,一只小兔子在草原上跑了十一年,还没有被大野狼吃掉,当然该说几句话。

要说的话是什么呢?我想是,让草原上多有些活蹦乱跳的兔子吧!只剩下一只游目四顾的大野狼有什么好玩呢?

不管你说哪一种语言,不管你自认属于哪一个族群或阶层,不管你的政治意识形态是什么,但愿,文学,是大家最后的交集点。

文学像家族中的新生儿,新生儿的眼睛,每个贺客走来都会对他清澄无邪的眼睛望一望,那眼睛什么也没说,却仿佛洞悉一切,照彻一切。所有的人也都在那一望之间喜悦无限,悦足无限。

我很高兴从上个世纪,就跟你一起过到现在,跟你同望着一双明眸到现在,你也是这样喜欢着这件事吗?

晓风

1994.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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