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知道他回去了没有?

我自我的田渠归来 作者:张晓风 著


小令

不知道他回去了没有?

车子是一辆野鸡车,拉够客人就走的那种。路程是从中坜到台北——一小时的因缘聚散。

大家互不相识,看来也没有谁打算应酬谁,车一上路,大家就闭目养起神来。

“慢点,慢点,”后座有一个老妇人叫起来,“不要超车——”

“免惊啦!”司机是志得意满的少年家,“才开一百就叫快,我开一百四都不怕的。”

大家又继续养神,阳光很好,好得让人想离开车子出去走走。

“要说出事情,也出过一次的啦!”没有人问他,他自顾自地说起来,“坏运,碰到一个老芋仔(指老兵),我原来想,这人没有老婆儿子,不会来吵。后来才知道,他的朋友不知有多少哇!全来了,我想完了,这下不知要开多少钱。最后他们老连长出来说话了,他说:‘人死了,不用赔。火葬费我们大家凑,也不要你出。但有一天可以回大陆的时候,你就要给他披麻戴孝,把他送回安徽去下葬。’

“安徽?阿娘喂,我哪里知道安徽在哪里啊?

“可是那时候也没办法,他又不要钱,我只好答应了。现在那老连长还一年半载就打电话来,我想想就怕,安徽是不是比美国还远啊?”

——这是十五年前的旧事了,开放回大陆探亲以后,我常想起司机口中那遭人撞死的老芋仔。他,和他的骨灰,不知有没有回去?不知有没有人为他披麻戴孝地送他回到安徽?

——一九九二年二月十二日《“中时”·人间版》副刊

盒子

过年,女儿去买了一小盒她心爱的进口雪藏蛋糕。因为是她的“私房点心”,她很珍惜,每天只切一小片来享受,但熬到正月十五元宵节,也终于吃完了。

黄昏灯下,她看着空去的盒子,恋恋地说:

“这盒子,怎么办呢?”

我走过去,跟她一起发愁,盒子依然漂亮,是闪烁生辉的金属薄片做成的。但这种东西目前不回收,而,蛋糕又已吃完了……

“丢了吧!”我狠下心说。

“丢东西”这件事,在我们家不常发生,因为总忍不住惜物之情。

“曾经装过那么好吃的蛋糕的盒子呢!”女儿用眼睛,继续舔着余芳犹在的盒子,像小猫用舌头一般。

“装过更好的东西的盒子也都丢了呢!”我说着说着就悲伤愤怒起来,“装过莎士比亚全部天才的那具身体不是丢了吗?装过王尔德,装过塞缪尔、贝克特,装过李贺,装过苏东坡,装过台静农的那些身体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说丢就丢!丢个盒子算什么?只要时候一到,所有的盒子都得丢掉!”

那个晚上,整个城市华灯高照,是节庆的日子哩!我却偏说些不吉利的话——可是,生命本来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吗?

曾经是一段惊人的芬芳甜美,曾经装在华丽炫目的盒子里,曾经那么招人爱,曾经令人钦慕垂涎,曾经傲视同侪,曾经光华自足……而终于人生一世,善舞的,舞低了杨柳楼心的皓月;善战的,踏遍了沙场的暮草荒烟;善诗的,惊动了山川鬼神;善于众敛的,有黄金珠玉盈握……而至于他们自己的一介肉身,却注定是抛向黄土的一具盒子。

“今晚垃圾车来的时候,记得要把它丢了,”我柔声对女儿说,“曾经装过那么好吃的蛋糕,也就够了。”

——一九九二年三月八日《联合报》联合副刊

可爱

酒席上闲聊,有人说:

“哎哟,你不知道,她这人,七十岁了,雪白的头发,那天我碰到她,居然还涂了口红,血红血红的口红呢!”

“是啊,那么老了,还看不开……”

趁着半秒钟的“话缝”,我赶紧插进去说:

“可是,你们不觉得她也蛮可爱的吗?等我七十岁,搞不好我也要跟她学,我也去抹血红血红的口红!”望着惊愕地瞪着我的议论者,我重申“女人到七十岁还死爱漂亮,是该致敬的”。

记得有一年,在马来西亚拜访一位沈慕羽老先生。古老的华人宅第中,坐镇着他九十多岁的老母亲,我们想为她拍一张照,她忽然忸怩起来,说:

“等一等,我今天头发没梳好。”她说着便走进屋去。

在我看来,她总共就那几根白发,梳与不梳,也不见得有差别。可是,她还是正正经经地去梳了头才肯拍照。

老而爱美的女子别有其妩媚动人处。

又有一次,听到有人批评一位爱批评人的人。

“可是,听你们说了半天,我倒觉得他蛮可爱,”我说,“至少他骂人都是明来明去,他不玩阴的!人到中年,还能直话直说,我觉得,也算可爱了!”

有人骂某教授,理由是:

“朋友敬酒,他偏说医生不准他喝。不料后来餐厅女经理来敬酒,他居然一仰脖子就干了,真是见色忘友!”

“哎呀!”我笑道,“此人太可爱了。酒这种东西,本来就该为美人喝的,‘见色忘友’,很正常啊!”

我想,我动不动就释然一笑,觉得人家很可爱,大概是由于我自己也有几分可爱吧。

——一九九二年一月一日《“中时”·人间版》副刊

“黄梅占”和稼轩词

我在一樽小小的玻璃罐子前站住了。只因罐子上有三个字:

黄梅占

这里是香港的超级市场,架上货色齐全,而顾客行色匆匆,各人推着购物车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唯有我,为一个名字而吃惊驻足,只因为它太细致太美丽。黄梅和占卜放在一起会是什么意思呢?记得辛稼轩的词里有一句:

试把花卜归期

才簪又重数

写的是女子在凄惶的期待岁月里变得神经质起来。于是拔起鬓边的春花,十分迷信十分宿命地数起花瓣来,想在一朵花的数学里面去找出那人几时回家的玄奥——然而,她对答案并不放心,她决定从头再数一遍……

而这小小玻璃瓶中的黄梅,又如何用以占卜呢?黄梅是指蜡梅花吗?梅花是五瓣的,而用来占卜的花应该是重瓣的才对。唉!“花卜”真是一种美丽的迷信。自从有了长途电话,数着花瓣计算归期的企盼和惊疑都没有了,“重逢”竟成了时间表上确确实实的一道填充题。

我是从稼轩的词里认知了那一代女子的清真明亮和婉约多姿的。

而眼前的这“黄梅占”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仔细拿起瓶子一看,不禁失笑,原来只是一瓶果酱!香港人用音译的方法把果酱译成“占”。黄梅则指的是一种经由桃杏嫁接而长出的水果。虽然觉得被标签摆了一道,我还是买了一罐“黄梅占”——像一个虚荣的女子,既被甜言蜜语所骗,便也不打算拆穿。回到家,慢慢地品尝,因为有大块果肉,嚼起来十分甘美。这,或者也算古诗词的某种滋味吧?

——一九九二年一月十五日《“中时”·人间版》副刊

老教授所悬的赏

她大三,在公认最好的T大读书。

这几天是寒流过境的日子,也是停课考试的季节,整个校园有点狩猎的意味,人人摩拳擦掌,等待逐鹿天下。

她走来逛去想找到一个比较好的读书位置。

忽然,远远在布告栏里,她看到一个大大的“赏”字。

她近视,需要走近才看得清楚,但为什么要走过去看呢?她问自己,是单纯的好奇,还是对一切赏格都有一份贪婪?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事赏些什么呢?

按照惯例,一切的布告栏都该标出张贴人的名号,以示负责。她看了一下,原来是植物系的李教授张贴的。她在通识课上选过这位教授的课,是一位很具真性情的老教授。

全张布告是这样写的:

赏枫

要趁早

钱穆先生纪念馆9:00~17:00

枫要正红(周内即逝)

美景共赏

地址:外双溪东吴大学内素书楼

所署的日期是一九九二年一月九日,布告的左上角还画了一枚五角的枫叶,中间涂上红色的网格。

布告是影印的,想来老教授在全校各处悬了不少张这种“赏”吧!

不知有几人会在考试季节去赏枫,但至少,她感到一树枫叶的绛红在眼前炫其光彩——透过老教授所悬的赏。

——一九九二年一月二十九日《“中时”·人间版》副刊

这些石头,不要钱

朋友住在郊区,我许久没去他家了。有一天,天气极好,我在山径上开车,竟与他的车不期而遇。他正拿着相机打算去拍满山的“五节芒”,可惜没碰上如意的景,倒是把我这个成天“无事忙”的朋友给带回家去吃饭了。

几年没来,没料到他家“焕然一旧”。空荡荡的大院子里如今有好多棵移来的百年老茄冬,树下又横卧着水牛似的石头,可供饱饭之人大睡一觉的那种大石头。

我嫉妒得眼珠都要发红了,想想自己每天被油烟呛得要死,他们却在此与百年老树共呼吸,与万载巨石同座席。

“这些石头,这些树,要花多少钱?”

“这些吗?怎么说呢?”朋友的妻笑起来,“这些等于不要钱。石头是人家挖土,挖出来的,放在一边,我们花了几包烟几瓶酒就换来了。树呢,也是,都是人家不要的。我们今天不收,它明天就要被人家拿去当柴烧。我们看了不忍心,只好买下来救它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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