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生活过的沙漠

在沙漠 作者:杨献平 著


我生活过的沙漠

我是其中漂浮着的一个。在沙漠,戈壁只是过渡。四万平方公里的无人地带,无数黄沙铺散蔓延,汹涌浩荡,有的堆成沙丘,随风位移;有的匍匐层叠,日积月累。双脚踩在上面,松软而结实,但有一种身不由己的陷落,与此同时,也会觉得轻微的晕眩感。随之而来的是恐惧。由此,我想到,一个人,其实就是这千万沙子当中的某一粒,所有的失败和胜利,现实和梦想,再怎么惨烈和宏大,也都建立其上,最终也会瞬间倾倒,像这些沙子一样崩散和逃亡。

后来我才懂得,沙漠与密林、雪域、草原,是这个世界上最适宜隐居、安妥灵魂的地方。沙子与人,微末和具象,其本质相同。多年来,我反对那些一提到沙漠鼻孔就发出轻蔑哼声的人,我以为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忽视了“自己”,一个人和一粒沙子,沉静的和喧哗的,奔跑的和静默的,其实都不过是在某个生命在他者眼里的一种“姿态”。

进入巴丹吉林,迎面的地域无限伸展,铁青色的戈壁上摇动着满身白土的植物,席卷长风中,坚硬的雪粒能把人的脸颊和手背打疼。那一刻,我觉得了荒芜沙漠与故乡山峦翠草的不同。植被繁茂的地方,生命必然拥挤,哪怕翻开一块石头,也会看到弯曲小草、奔跑甲虫甚至正在萌芽的种子。

而在荒芜之地,“看到即存在”虽然不尽正确,但至少说明——裸露才有是真在。稀疏甚至有些憔悴和孤独的骆驼草、沙篷、红柳、芨芨草乃至沙枣树、梭梭木是在戈壁表面上的最强大的生存群体和舞蹈家。对它们来说,风沙是开始,但不是最终。被植被和沙丘掩藏和保护的野兔、沙鸡乃至骆驼、狐狸和黄羊,只是一种血肉与移动的存在。黄沙深处的四脚蛇、黑蚂蚁、蝎子乃至在梭梭和沙枣树间张网捕捉的红蜘蛛,是被忽略了的隐秘者。

我每年都要穿过戈壁,到沙漠去几次,在它的外围和内里,走走停停,那些与我遭遇的物事及景观,姿态不同,但本质类似。走在戈壁上,裤管上沾满细若面粉的灰土,这些细碎的粉末,是沙子在一次次飞行中自行磨损的,长时间漂浮,最终落在地面及耸立的动植物上。

巴丹吉林春夏的阳光最为暴烈,是一种敛取性的掠夺与杀伐。所有植物的躯干都显得干硬和僵直。其中,骆驼草较为常见,在戈壁和沙海深处,它们的生长和存在是对荒芜的柔弱抵抗,是卑微之物向着汹涌的灾难示威性的抗击和挑衅。但在形体上,骆驼草并不像众人所言的那样“坚韧”,反而有些虚怜。春夏两季,骆驼草身披微薄绿色,叶子小,微圆,白昼贴在枝茎上,向内打卷,就像一个个抱着自己哭泣的孩子,把所有的心事都收缩进去,连一点秘密都不留给窥探的人。傍晚才全部舒展开来。举着高挑而多枝的身体,像树一样站立。

与骆驼草近亲的沙篷似乎大胆些,努力把所有茎秆都举起来,在头顶织成一个足以安妥自己肉体和灵魂的庞大冠盖。沙篷根部,大都被沙鸡占据,这些总也飞不高的动物,用稀疏的草籽和为数不多的昆虫养活自己。在沙篷庇护下,它们繁衍、衰老和死亡,用简单翅膀和迟钝触觉,躲避苍狼、红狐、鹰隼袭击。

芨芨草长势“开放”,根部很粗,无数根须抓紧地每一粒土,并从中汲取稀薄的水分和养分。叶子无限散开,朝各个方向,其中表皮发嫩的“芯”直冲天空,以至于周边散开的茎秆成为它的坚强拥护者。秋后,芨芨草逐渐变黄,颜色如同黄沙,呈白色,但在朝霞和落日中,会变得妖艳、轻佻,有时则显得格外孤绝、纤美。

在戈壁间或生长的沙枣树是一种反叛,始终保持宁死而立的硬汉形象。沙漠的“利器”是无尽的风沙,不妥协的吹袭使得沙枣树身体扭曲,面目狰狞,皲裂的皮肤褪了一层又一层,表皮薄处,泛着一抹红色,像血,但从不流出。沙枣树总是朝着炽烈的太阳和深邃的天空,挥着手臂,把头抬得更高。

沙枣树其实也是有梦想的,尽管这种梦想总是被现实击碎。每年春天末尾,接连盛开的沙枣花是巴丹吉林沙漠最纯正和隆重的香味,类似黄米粒,几十、几百个挂在一起,但不显得拥挤,更不相互遮盖。最热烈时,隔着一堵高墙或者几百米都能嗅到。闻久了,会醉倒,身体轻盈,犹如空中盘旋而落的羽毛,也会在闭眼狠嗅的同时,发出赞美,并对世界和生命的美好心生贪恋和感恩。

与沙枣树截然相反的是一种红色灌木,叫红柳。一丛丛挤在一起生长,根须相连,肢体相互纠缠。这一株和那一株,枝条抽空插入,占据对方空间。春季,它们开花,花色为红,和红得发紫的枝条一起,似乎一道道紫红色的花坛。可是,红柳花儿并没有太多的香气,尾部发黑的大黄蜂经常光顾。

当然,它们的根部,通常也是蜥蜴、蚂蚁、野兔和沙鸡的理想巢穴。牧人们休息的时候,也会钻到他们下面,好遮住风和阳光。

如果细心,肯定会在这些沙漠植物下面找到红蜘蛛。还有善跑的恐龙后裔蜥蜴,从这里“窜”到那里,再停下来,举着扁平而尖的脑袋四处看看,然后再跑一段,再停下,再看看。蜥蜴和红蜘蛛争夺食物,太多的甲虫、蚊子和苍蝇成为它们的生活必需品。红蜘蛛似乎悠闲些,一张大网,便可网出全部生活。瑞典斯文·赫定《沙漠戈壁之谜》说:“帐篷内外,有毒的大蜘蛛会突然袭击人。人们必须留心。这些蜘蛛被捉住后,被放入装有蝎子和其他爬行动物的烈酒罐中。”

这种大蜘蛛和沙漠中的蝎子、四脚蛇脾性相同,一方面用肤色与戈壁植物相混淆,一方面用“毒”捕猎和自卫。两相比较,由骆驼和羊只粪便、腐烂尸骨而生的苍蝇以及在海子边芦苇丛中繁衍的蚊子是最无力的抵抗者。

每一个生命都会在人之外找到自己的生存位置及生命方式。饲养与被饲养,在原始至今仍旧强大的“食物链”中,这种残酷的运行在巴丹吉林沙漠照样进行得有条不紊。

戈壁与沙漠是这些动植物天造地设的疆场,它们因荒凉而生,也因荒凉与众不同。少雨的沙漠,也会在每年的春夏时节蒙受少量“恩惠”,化生万物的雨水,在巴丹吉林,绝对是上苍悲悯精神的体现。与之相辅相成的是源自祁连山的弱水河,这条冰凉刺骨的雪水河,于沙漠及其生灵而言,似乎更具有“众生皆同”的普世意味。

弱水河一名出自《山海经·海内西经》,诗意得让人心生涟漪。司马迁《史记·夏本纪》载:“(大禹)导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与梭梭林中的菌类植物肉苁蓉、锁阳一样,富有传奇色彩。《本草纲目》说肉苁蓉以并州(太原)为最优,河套及阿拉善次之。据说,这种具有“温胃”和“壮阳”功效的名贵药材乃野马精液落地而生,通常俯在梭梭木根部,身长丈余者最好。锁阳如其名,春天冒出地面,昂昂乎犹如勃起之阳物,颜色紫红,根部有两个圆形的连体肉球。其主要功效为“固精”“疗治阳痿”。

额济纳出自匈奴语。这些年来,在这里生存的人时常到荒漠间独立成片的梭梭林中采挖苁蓉和锁阳,卖给药材贩子,也会留一点泡制药酒。在漠风不断的古日乃和额济纳,酒是肉食、蔬菜、茶叶和盐粒之外最好的东西,那些在马背和摩托车上穿越戈壁沙漠的人,时常趁着酒意舞蹈,唱我听不懂的歌谣。

这些牧人绝大多数是蒙古土尔扈特部后裔,他们在戈壁放牧,任由满身尘土的双峰驼和羊群,为数不多的驴子满戈壁跑。芦苇是最丰盛的草,四边的堆积的黄沙日日推进,被掩埋的青草与先前战死的将士及其尸骨一样,成为巴丹吉林沙漠中寂寞的亡灵。有几次去古日乃草原,为数不多的牧民虽然保留了些许“逐水草而居”的民族习俗,但也在各个驻牧地和久居处修建的砖瓦房或土坯房。

古日乃草场的朝霞和落日都是在芦苇尖上完成的。朝霞在东,落日向西。正午才在正头顶上。朝霞的美仍旧是中世纪甚至“历史黎明”时期的,红色的太阳将云彩烧红,在黑色云边镶上黄金。落在梭梭林和草原上的光亮呈暗红色,连由无数各色卵石铺成的黑色戈壁滩,微醺如醉酒的骑手。更远处的沙丘由红而黄,锋利的边刃一边黝黑,一边明亮。无数沙丘组成汹涌的乳房,爆发着最壮观的景象。

我觉得,这些沙丘构成的乳房喂养的是整个天空,长驱的风实际上是一种清洗。来自祁连山的鹰隼在高空盘旋,很容易让人想起骏马与长刀、木车与篝火的远古游牧时代。地面上的沙鸡和野兔,乃至驼羔、羊羔正在吃草,忽然一片疾驰的阴影,闪电一样袭击而来——奔逃已经失去效用,哀怜的嘶鸣在空中渐去渐远。鹰隼是戈壁沙漠上空,乃至人类内心最骄傲、自由和勇猛的精神向往与灵魂的最终形态。

由古日乃到额济纳,有三条道路。一是从狼心山穿越,一是沿弱水河直达,三是由古日乃经由大戈壁去到。居延海是弱水河的尽头。唐代,这里到处都是水,蒿草蔓延,天鹅和野鸭在胡杨树下栖息和游弋。骑马的将军和徒步的士兵四处逡巡,马鞭像牧歌一样卷动云梢,长刀和弓箭发出耀眼的光。王维在这里写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二十世纪初,瑞典斯文·赫定、俄国科兹洛夫和法国伯希和等人在此发掘并带走数万枚(件)的“居延汉简”和西夏文物。

现在的额济纳,四周都是胡杨树。这一古老的柳科树种,在中世纪从地中海一直蔓延至此。而今,许多都死了——在西夏古城哈拉浩特附近,有一座胡杨墓地,上千棵死难千年而不朽的胡杨树桩形成“惨烈的古战场”,那些死而不倒的将士与匍匐在地的尸体仍旧保持了战时模样。朝阳与落日映照其上,到处都是鲜血,残肢碎尸,森森然、幢幢然,令人身心冰冷,毫发直竖。

仍旧活着的为数不多的胡杨树大抵是幸运的,在弱水河畔,安静伫立。在骆驼和羊只的鸣声中,春夏摇着满身绿叶,哗哗作响。暮秋时叶子变红,再变黄色。在星星聚集的夜晚,就像是无数金片,在风中相互击打,发出脆响。艳阳当空,整个胡杨树林俨然就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面的每一株草,都若金丝一般,就连奔跑的蜥蜴、黑色的甲虫,也都是滚动的黄金。

我有时喜欢把秋天的胡杨林当成纪元前匈奴的黄金甲帐,甚至上天在大地上堂皇居所。

从额济纳旗府达来库布镇向北,沿途的红柳拥簇着稀少的村落,蔓延的胡杨在田地之外形成庞大的绿荫。穿越一面戈壁,在与外蒙毗邻的地方,是深陷土山之中的居延海。像一个隐秘的梦境,碧水把整个天空纳入胸中,芦苇围着松软堤岸,依稀可以看到淤泥中深陷的根。飞翔的鹭鸟在空中划出洁白的弧线,黧黑的野鸭卧在湖心,呱呱交谈。土黄色的淡水鱼时而跃出,在水面吐一个响亮的气泡,就又潜回水底。

有风的时候,沙土像是席卷的军团,从四面山坡奔腾而下,到湖边,却又销声匿迹。

仰望的天空似乎是另一个居延海,若是没有云彩,到处澄澈。我想,居延海绝对是修心养性的最佳住处。可惜,以前在此牧马的人早已灰飞烟灭,现代的人,只是来此匆匆一游。白昼的鲜衣靓车转瞬即逝。到深夜,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山顶上孤立的敖包与海里的鱼,在幽深空旷之地,猎猎呼号,跃出或者下潜。

从居延海向南,横亘千年的祁连山遥不可及,洁白得像是超拔的诗歌意境。行驶在大戈壁中,四边枯寂,会明显觉得绝望。沙漠始终以埋葬的表情,将所有已有和进入的事物当作最好的收藏品。挖开土石,往往会看到白骨、生铁器具乃至至今不肯腐烂的绳索,还有布作的靴子及碎裂的瓷片。这些肯定是“他们”的遗物,是时间之中在巴丹吉林沙漠肉体丧失之后灵魂漂浮的见证。

弱水河无声流淌,岸边的红柳和芦苇是一种昭示。从地质结构看,巴丹吉林绝对是第二次造山运动的产物,海底升起,大水激荡,裸露出的与隐藏的同样神秘。山顶的岩石严重风化,层层裂开,有的成为齑粉,但仍旧保持着石头的姿势。背阴处,生长着发菜及沙葱。前者是名贵的菜肴,这些年来,宁夏、河南、陕西、甘肃等地的人时常采挖换钱。后者是一种草本植物,类似于韭菜,煮着和炒着吃,有着滋阴、平肝等功效。

当地人说,早些年间,这山里有红狐和白狐。有些人用铁套捕捉,剥皮出卖。有些人说,红狐和白狐不能捕猎,它们都已成仙,比人还聪明。谁要是祸害它们,它们的后代会复仇。并举例说,民国年间,村里一个名叫虎贵的年轻人,打了一只怀孕的红狐。许多年后,却发现一个人死在山里,一堆石头压在身上。家人四处查看,也不知道那些石头从哪里飞来的。

河外的高丘上,每距五华里,就会有一座烽燧。大抵是西汉路博德将军带兵修筑的,有的残破不堪,有的尚还完好。尤其是天仓乡政府背后的那座。高有三丈,哨门、垛口仍旧完好,背后的兵营已经坍塌。

这黄土夯筑的烽燧,中间插着木板,用芦苇秸秆一层隔一层浇筑起来。站在其上,戈壁骤然放低,漠野无际,即使无风天气,也劲风呼啸,如雷激荡,稍不留心,就会被卷摔下来。

路过的肩水金关城墙尽毁,只剩下一个三米高的土台子。可能用以瞭望、监督训练和点将布阵。站在上面,依稀可见四边城墙的痕迹,以前巍峨坚固的,而今在时间中成为废墟。早些年,我在诗歌中表述了这样一种对沙漠遗迹的情绪:“我们爱着的,总是被风吹远/在时间的遗迹上,一条腐烂的马缰/与一座城池,一个人及其命运/都会是一把松散的黄沙,在梦境聚集/在白昼和黎明,肉体般短暂,又灵魂般遥不可及。”

弱水河在巴丹吉林沙漠另一处绿洲,从前叫毛目。南北两面均是大戈壁,在古代,是躲避屠杀与隐藏行迹的最佳去处。民国时为毛目县政府所在地,配有政府及警察、税务和小型军队,还有妓院。斯文·赫定记录了他和毛目邮局局长商议信件传递与接收事宜的经过,还说“从额济纳到毛目县城,骑快马需要六天。到肃州(酒泉)要八天。”

村庄在绿树及灌木、少许的草滩和海子间座落,人围着田地和果树,从地下淘出刺人骨头的水。麦子在五月乍起金黄色麦芒,棉花在秋末烧白大地。大片的苜蓿是马匹、兔子及羊只们的最爱。燕子四月返回,从泥塘衔泥,在屋梁上修补旧巢。宽阔渠水当中时常裹挟着泥沙、草屑和鱼虾。家家户户门前屋后的葡萄、李广杏、李广桃、大枣和苹果梨饱含水份,质脆肉甜。

从这里向东的一条路,穿过200甚至300公里的戈壁,可以到达甘州、山丹及阿拉善右旗。由于近年来频仍的沙尘暴,阿拉善才成为人熟知。而甘州、霍去病的“张掖”,隋炀帝主持“万国博览会”的地方。马可·波罗在他的游记中把它的风俗说得叫人惊异:“甘州是唐古特省的省府城市,颇为宏大。”“大多数居民是偶像崇拜者,但也有基督徒和回教徒。”“偶像的祭司,所过的生活比其他人都要高尚,他们不吃肉,不结婚。这里的居民并不把不守礼法的通奸看成严重的罪恶。”“普通人可以娶二、三房妻室……。因为他们不仅得不到女方的嫁妆,而且还必须将牲畜、奴隶和金钱分给自己的妻子。结发妻子在家中享有一种优越的地位。丈夫如果发现某个妻子有对不起自己的行为,或不被自己所喜欢,可以把她休回家去。他们可娶表姐妹为妻,甚至可择岳母为配偶。”(梁生智译)

山丹是大月氏和匈奴故地,焉支山是历代皇家马场。和张掖一样,酒泉也处在祁连山下,背靠巍峨,在积雪映照中,原居民寥寥无几,从汉至清甚至现在。外来者仍旧占有相当比重。另一点,它也和张掖一样,市中心的鼓楼不约而同地建于明代,以前的名字叫镇远楼,当地居民们习惯称作鼓楼。上面悬着一口铜钟,还有明清官要及文人们的笔墨。

贯通古西域的兰新铁路将河西走廊串联起来,大小城市横在古丝绸之路上,在全球化进程中步速缓慢。很多地方我都去过,包括祁连山中的裕固族聚居地肃南、祁连县及卓玛山、猪心山和鄂博岭、窟窿峡。还有马匹奔腾的焉支山、皇城草原及丹霞地貌。

短暂的游历总是浮光掠影。回到巴丹吉林,我才觉得了自己的轻薄。也才知道,作为一个过客,这一生,我不可能兼顾更多。我热爱的,或许只是一个宏阔的概念,它们庞大而遥远,与我息息相关,但却又无法介入。剩下的那一些,在身边长期厮守的,或许才真的和我构成紧密关系,我们之间所有的爱与疼,都是相互的也都是隐秘的。沙尘暴暴虐的季节,大抵是春秋两季,大风在窗外吹奏悲怆的战争,飞行的沙子把窗玻璃打碎。细尘从窗缝苍蝇一样挤进来,满世界都是土腥味,我只好用被子蒙住脑袋,在稀薄的空气中想心事,不知不觉睡去。有时候做梦,光怪陆离,但都与我内心及灵魂紧密相关。

有些晚上,月光把巴丹吉林照成天堂,把黑色戈壁幻化成海市蜃楼。头顶青天,在夏天的细风中抽烟,喝啤酒;在寂静中听到蜥蜴奔跑及沙鸡的咯咯声。晚上,一个人躺在房间,看小跳鼠在地面蹦来跳去,这是只给我一个人观赏的舞蹈。我会笑出声来。可笑声没落,小跳鼠就仓惶逃走了。我沮丧,看着落满细尘的窗帘,久久不愿翻身。

在巴丹吉林,我的个人生活始终平凡,在尘土中来去,在蓝天阳光下,像羊只一样温驯。十多年时间,我彻底变了一个模样,再不是南太行乡村的那个人了,外表的粗砺和内在的柔软,情感的脆弱和对生命的深刻体验,乃至梦想的轻盈和现实的羁绊,自由与规矩的冲突——地域对生长和附着其上的事物有一种无以伦比的控制权。到2010年,我在巴丹吉林的时间就和南太行一样长了。

我为它的干燥屡次流下鼻血,喉咙发炎,嘴唇开裂……所幸的是,现在的巴丹吉林沙漠,雨水和雪逐渐增多,从2006年开始,每年夏天都会连续下一个星期的雨,冬天,雪漫空飘落,遮住了稀疏的骆驼草,也遮住了铁青色的戈壁和焦黄的沙漠。

闲暇时,我一个人,或者和朋友,在巴丹吉林内里及其周边的荒野、遗迹、河流和村庄间游走,在沙漠、雪山及河流当中情绪低沉或激越。去到一个地方,总觉得自己来过了也得知了,但不久,又觉得自己那些经验和发现似是而非,甚至浅薄低劣,远远没有抵达核心和本质。

有时候,我只能笼统地对自己说,这是一片宽阔的地域,你的目力有多远,就能看多远,脚步有多长,沙漠就有多长,梦想有多大,沙漠就有多大,心有多深,沙漠就有多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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