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40424/25 致朱奎元

汪曾祺书信全编 作者:汪曾祺


440424/25 致朱奎元

奎元:

你走的那天是几号,我不知道,是星期几也不清楚,我近来在这些普通事情上越发荒唐的糊涂了,我简直无法推算你走了已经多少时候。幸好你自己一定是记得的。你记得许多事情,这一天恐怕将来任何时候都在你心里有个分量。什么时候我忽然非常强烈的想知道我们分别了多久,你一定能毫不费事的告诉我。我放心得很。我想问的时候一定有,但不知那时还能够问你否。我近来伤感如小儿女,尽爱说这种话,其实也就是说说,不真的死心眼儿望多么远处想。你大概不以为怪吧。

你动身时自己也许还有点兴奋,这点兴奋足以支持你平日明快的动作,就像阴天的太阳,可以教人忘记阴天(太阳只是个比喻,你走时是下点点雨的)。我是一夜未睡,恍恍惚惚的,脑子里如一汪浊水,不能映照什么,当时单看到那点太阳(那些明快的动作)。连动作其实比平日慢了些也不想到,所以还好。振邦怎样,我不知道,我是一车子拉回来就蒙头睡了。那一阵子应当难过的时间既过去,也就没有什么了。人总是这样,一种感情只有一个时候。以后你如果要哭,你就哭,要笑,就笑吧,错过那个神秘的时候,你永远也找不到你原来的那个哭,那个笑!

我自然还是过那种“只堪欣赏”的日子。你知道的,我不是不想振作。可是我现在就像是掉在阴沟里一样,如果我不能确定找到一池清水,一片太阳,我决不想起来去大洗一次。因为平常很少有人看一看阴沟,看一看我,而我一爬出来,势必弄得一身是别人的眼睛了!你不了解我为什么不肯到方家去,到王家去,不肯到学校里去,不肯为你送那张画片?但是除了南院之外,我上面所说地方差不多全去了,我是在一种力量衰弱而为另一种力量驱使时去的。于此可以证明,我并非不要生活,不要幸福。自然,你路上会想到我,比你平常想到时候更多。平常,我在你的思索中的地位是西伯利亚在俄国,行李毯子在床底下,青菜汤在一桌酒筵上;现在,正是那个时候,你想起我的床,我的头发,我的说话和我的沉默了。所以,我告诉你这些。你希望我下回告诉你另外一些东西,希望我不大想起你那座小楼(因为我想起小楼时即表示我常想到那里去,表示我不能用另一个地方代替它)。

我缺少旅行经验,更从未坐过公路车子,不能想象你是如何到了桐梓的。我只能从一些事情连构出你的困难:一个人,行李重,钱不多……这些困难是不可免的,必然的,其他,还有什么意外困难么?昆明这两天还好,没下雨,你路上呢?车子抛锚没有?遇险没有?挨饿没有?招凉没有?这些,你来信自然会说,我不必问。

到了那边怎么样呢?顾先生自然欢迎你,不然你没有理由到那里去。自然也不欢迎你,他信上说得很明白恳切。你必不免麻烦到他,这种出乎意料的事,照例令人快乐,也招人烦恼。我不知道你所遭到的是什么。如果他的招待里有人为成份,希望你不必因此不高兴。如果他明白他的麻烦的代价是非常值得的,以那种小的麻烦换得十分友谊,减少一点寂寞,他会高兴的。

我信到时,你的预定计划不知开了头没有?你必须在计划前再加一笔,就是如何计划实行你的计划。这几天的浪费是必须的。一些零零碎碎事情先得处理好,就像住房子,吃饭,都得弄好,然后你才能念书,才能休息。这些琐屑事情,你比我会处理,大概不会因此生气。你的生活情形自然会告诉我的。

你要我写的文章,一时不能动手。你大概不明白我工作的甘苦。文章本身先是一个麻烦。所写的题目又是一个麻烦。我如果对一个对象没有足以自信的了解,决无能下笔。你有许多方面我还不知道,我知道你不少事情,但其中意义又不能尽明白。我向日虽写小说,但大半只是一种诗,我或借故事表现一种看法,或仅制造一种空气。我的小说里没有人物,因为我的人物只是工具,他们只是风景画里的人物,而不是人物画里的人物。如果我的人物也有性格,那是偶然的事。而这些性格也多半是从我自己身上抄去的。所以我没有答应你一时就写出来。这并不是说我不答应给你写一点东西。你等我自己的手眼进步些,或是改变些,才能给你写个长篇。不然我只能片面的取一点事情写点短东西。而,不论长短,我仍旧不会用我的文字造一个你,你可以从其中找到你就是了。我的迟迟著笔和絮絮申说,无非表示我对于你的希望和我的工作都看得很重。我看重我的工作,也正是看重你的希望。

任振邦自然会写信给你,我要告诉你的事情他自己会说。我对这宗事有点直觉上的悲观。他的“懦弱”实正并不是懦弱,这点我倒是相当欣赏的。现在这点懦弱已经由你,由陈淑英,自然也由他自己除去了,可是我更相信他的事情仍和常见的事一样,在开始之前就结束了。我老实说这回事不是我所响往的,赞赏的。我梦想强烈的爱,强烈的死,因为这正是我不能的,世界上少有的。他的事,跟我的事(不指哪一桩事)是世俗的。这种世俗的事之产生由于不承认每个生命的庄严,由于天生中的嘲讽气质,由于不得已的清高想法,由于神经衰弱,由于阳痿,由于这个世纪的老!你知道我并不反对他的事,正如我不反对我自己的事一样。我所以悲观,正因为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我们能做的,只是在这个整个说起来并不美丽的事情当中寻找一点美丽了。这点美丽一半出于智慧,一半赖乎残余的野性。野性就是天性,我的小说里写的是这种事情,我也以这种事鼓励人,鼓励我自己。

今天早上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父亲到昆明来了。他不知怎么迳去找了L家孩子,自然你可以想见昆明在我的梦里着色了,发光了,春天是个完全的春天了。好玩得很。醒来我大回味一气,于是忘了去吃饭,于是饿到下午三点半!这就是我,我是个做梦的人。

吃了饭,在马路旁边沟里看见一个还有一丝气的人。上身穿件灰军装,下面裤子都没有。浑身皮都松了,他不再有一点肉可以让他有“瘦”的荣幸。他躺在那里,连赶走叮在身上的苍蝇的动作都不能做了。他什么欲望都没有了吧,可是他的眼睛还看,眼睛又大又白,他看什么呢?我记得这种眼睛,这也是世界上一种眼睛。英国诗人奥登写一个死尸的眼睛,说“有些东西映在里面,决非天空”,我想起这句诗。我能做什么呢?现在他大概硬了,而我在这里写他。我不是说我是写“美丽”的么?

而这回事跟我的梦在一天。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我也想到我的死填沟壑,但我想这些事情,不是因为想到自己的死。你也想到这些事么?你应当想想,虽然我们只能想想。

我好久不写这种散漫的信了。我先后所说各事,都无必然关系。要有关系,除非在你把它们放在你看完之后产生的感想上。这个感想,可能是:这个人是消沉的。

我不知道我是否消沉,但是我愿意说我,不。

好了,我又犯了老毛病了。我这是干什么,我咳嗽了三四天,今天头疼不止,到现在还不睡觉,写这种对于谁也无益处的信!

问候顾先生。

曾祺

廿四日夜三时

为你的紫藤花写的那几句东西想改一改,自然一时不会抄了送去,也许永远不会。我的灯罩不知何日动工,至少总得等我不常常饿到三点半的时候。海口自然去不成。任振邦教我常常去玩玩,给他讲讲词,我也没有去,穷得走不动也。你在张静之处小说也没有去取。刚才以为要病倒了,还好,不至于。我怕生病甚于死。死我是不怕的。

信写完,躺下时我记得你是星期六走的,你跟徐锡奎说过“我自然走,我星期六就走!”

廿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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