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间词话·手稿本· 拾

人间词话:精装 作者:王国维 著,; 张浴兮 译注


人间词话·手稿本· 拾

◤◤原文

沈伯时 《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 、‘刘郎’ 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 、‘灞岸’ 等字。”若惟恐人不用替代字者。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又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所讥也。

◤◤注解

① 沈伯时:指沈义夫,字伯时,南宋词论家,著有《乐府指迷》。

② 红雨:李贺《将进酒》有诗云:“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后人借用“红雨”来代指桃花或落花。

③ 刘郎:指刘禹锡。刘禹锡《游玄都观咏看花诸君子》诗云:“玄都观里桃千树,总是刘郎去后栽”,后又作《游玄都观诗》云:“种桃道士今何在,前度刘郎今又来”。后人遂借“刘郎”代指桃花。

④ 章台,汉长安章台下街名章台街,乃歌伎聚居之所。孟棨《本事诗》记载:唐朝进士韩翊负才名,与柳氏相爱悦。后韩翊出为淄青节度使侯希逸从事,柳氏留居都下。三年后,韩翊以《章台柳》远寄柳氏,云:“章台柳,章台柳,往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柳氏以《杨柳枝》相答:“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后来韩翊随侯希逸入京,寻访柳氏,但柳氏已平定安史之乱有功的沙叱利抢去做妾。淄青节度帐下虞侯许俊为韩翊夺回柳氏,而侯希逸也为此事上表,终于将柳氏判归韩翊,两人终成眷属,一段佳话从此流传不绝。后世遂以“章台”喻柳,又以“章台柳”借指青楼女子。

⑤ 灞岸:长安东有灞水,水上有桥名为灞桥,汉人送别多在此分手并折柳相赠,取其同音“留”意。灞桥又称为“情尽桥”、“断肠桥”。写灞桥柳的诗词无数,以李白的“年年柳色,灞陵伤别”最为出名。后世之人遂以“灞岸”喻柳。

⑥ 提要:指《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简称《四库提要》。在卷十九《集部·词曲类二》沈氏《乐府指迷》条下这样说:“又谓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说书须用‘银钩’等字,说泪须用‘玉筋’等字,说发须用‘绿云’等字,说簟须用‘湘竹’等字,不可直说破。其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转成涂饰,亦非确论。”

◤◤译文

沈义夫在《乐府指迷》中说:说桃不可直接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接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这种说法好像只怕别人不用替代字。如果认为只有这样才算工整,那么古今类书都在,又何必作什么词呢?他的说法被《四库提要》所批评是很应该的。

◤◤赏析

并不是每首诗都得使用典故,杜甫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纯用白描,不失为千古佳句。而李商隐的《隋宫》:“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化用典故贴切自然,亦属诗中精品。可见文学作品中的“替代字”,也即典故,须根据实际情况灵活地加以运用,如果将某种修辞手段机械化、程式化,那么文学将会失去它的审美价值。

北宋后期,所谓“雅词”开始在士大夫中兴起,至南宋,蔚然成风。“雅词”一词,最早见于南宋王灼在《碧鸡漫志》中的记载:“万俟咏初自编其集,分为两体,曰雅词,曰侧艳。”南宋所编的词选以及词学专著中,比如《乐府雅词》、《乐府指迷》、《词源》等,都主张词以清空雅正为最高标准,而其他的所谓俚语艳词都是不入流的下等之作。周邦彦的词无疑成了这些人眼中的最高标准,南宋名家吴文英、周密、史达祖、张炎等莫不以其为宗。

“清、雅、正”是这些人眼中佳作的标准。清,即意味着词的意味要清淡,不能过于妍丽。只可惜清汤寡水,无甚滋味,也就怪不得少人品尝了。雅,即用词须雅,不能用所谓俗字,正如沈伯时在《乐府指迷》中所述,直说桃柳即为不雅。但也就像老王在上文所批的那样,古往今来类书(汇集资料,以利查检、引用的一种古典文献工具书)一大堆,那还要写词作甚?正,现代一点说就是词的主旨要正经,可惜人都有七情六欲,谁又会想去看一些没什么真情实感、味如嚼蜡的所谓雅词呢?词作到如此迂腐不堪的境地,也真就变成了陈词滥调、无可救药了。

王国维说只有北宋有词而南宋无词,这话太绝对了,但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南宋词人不乏杰出者,但在整体上,毕竟输了北宋一截。北宋开国之初,词风自由,涌现出了很多个性鲜明、才华横溢的词家,词坛气象万千,精彩纷呈;而南宋词相对风格单一,格调相似,鲜有与众不同者,词坛稍显沉闷单调。其实这也很好理解,名厨最在意的就是美食家们的感受,名设计师最在意的也是时尚杂志主编们的感受了,长期不讨人喜欢、不上台面,还会有多少人记得呢?词评、词选家们的评语显然影响了部分词人的写作,久而久之,风气渐成,再也无法逆转。

南宋词,最大的错就错在给词套上层层的枷锁束缚,规定了词应该这样写,不应该那样写。可悲的是,南宋词人中除了辛弃疾,鲜少有人跳出这些梏人心智的条条框框,直接导致词走进了一条死胡同。宋以后,词越发变得意境单一、语言呆板,再也没有了两宋时期的辉煌。词的衰亡,固然有其必然性,但这些将词套上不应有的枷锁的词论、词选家们,想必也是要负上一定责任的。词好坏与否和是否用典故没有必然的关系,是否用典故,须根据实际情况灵活地加以运用,如果将某种修辞手段机械化、程式化,那么不只是词,所有的文学样式都必将失去它原有的艺术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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