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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洋人的厉害之处有二:一是科学,二是民主

隐匿的烽烟:郑观应商战风云录 作者:安之忠,林锋


第二章 沪上谋生

一、洋人的厉害之处有二:一是科学,二是民主

飘扬着大英帝国“米”字旗的轮船已经在海上行驶了十天,明天就要抵达吴淞口了。

郑观应是十天前离开雍陌,在澳门登上这艘英国轮船的。十天的旅程,委实令他思绪万千。

这并不是郑观应第一次坐轮船。十岁刚出头的时候,他就跟随自己的叔父郑廷江乘坐轮船,到过南洋一带游历。第一次登上这种庞然大物的新鲜与惊骇之情,可想而知。轮船上的空间之巨大,超出想象。而每一层的客房、舱位,无不整洁异常。服务人员深着笔挺的制服,戴着雪白的手套,一个个训练有素,而又那样地彬彬有礼,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当然了,最令郑观应印象深刻的,自然还是在甲板上纵情奔跑,去扶着栏杆,看轮船如何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上劈开波浪,如一条雄壮健硕的大鱼一样逐浪嬉戏,呼啸向前。那是一种怎样如梦如幻、令人心醉的感觉:头顶是无边无际的湛蓝天空,周围是一望无垠的辽阔海面,白云从头顶飘过,金色的阳光洒在朵朵的浪花间。船尾的甲板上,人们纷纷将手中的食物抛向空中,引来一批白羽红足的海鸥,争相下来抢夺食物。而在船身的两边,偶尔会有被发动机的轰鸣声吸引来的海豚,不时地跃出水面,和轮船在海上展开一段你追我赶的速度竞赛……

少年时代乘坐轮船的经历,时时萦回梦中,直到几年后他又登上了轮船。

然而今番乘坐轮船,却全然没有了当时的心境。轮船还是那么庞大、整洁,服务人员还是带着职业性的微笑,甲板上也依旧是一派的醉人风光。然而郑观应却已经无心去欣赏这一切。几天来,他虽然每天也都到甲板上来,却总在默默地想心事。

其实,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在想什么。他一会儿想到自己的家乡,想到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玩伴,想到父母、家人、亲戚、朋友,这时候他的嘴角就会不自觉地挂上笑容;一会儿,他又想到自己刚刚经历的科考失利,想到自己十年寒窗苦读,却不如金大少只通过轻松作弊,就堂而皇之地摘取了头名,而自己却连最后一名的资格都被剥夺了。这时候,他的脸上肌肉就会抽动,眉头紧锁起来……

往事已矣!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他也已经启程远航,离开了那片土地。现在他更多考虑的,是自己的未来。是自己到了上海以后,该如何展开自己的人生?

上海会是一片怎样的天地呢?那会是一个适合自己施展拳脚的精彩舞台吗?那儿会提供机会,让自己实现梦想、成就事业吗?那儿有自己的好友徐润,有自己的叔父郑廷江,还有自己的姻亲曾寄圃,所有的人际关系,父亲郑文瑞都已经给他详细解说,并且在行囊里揣上了几封亲笔书信,要他到了上海去一一上门拜访。能够给予他提供照顾的人很多,但是帮助归帮助,别人即使给你提供再好的条件,你的人生始终还是你自己的,人生之路还要靠自己迈出脚步,一步步去走。

不知不觉,轮船抵达了吴淞口。这里是长江和吴淞江交汇之处,本来只是一个小渔村,聚集着一群以捕鱼为生的人家。后来开了几家零星的酒家,渐渐形成一个渔货交易的小市场,然而规模一直不大。真正迎来大的发展机会有两次。第一次是清康熙年间,海禁大开,这里以其江海相连、独特便利的地理位置,迅速发展成为一个大码头,获得了“重洋门户”“七省锁钥”之称,一时间“舳舻相衍,帆樯比栉”。而第二次的发展机会,则是随着鸦片战争结束,上海开埠,吴淞港的地位骤然提升,由国内而国际,成为国际上远东航线的必经之地。

郑观应在吴淞码头上了岸,因为此前有书信到上海,叔父郑廷江已经派人在这里迎接。

叔父郑廷江供职的新德洋行,坐落于英租界内英国领事馆南边,一条马路之隔就是江水浩荡的黄浦江。别看这条马路如今十八米宽,可以容纳双向六辆车子并排行驶,当年,它可只是一条黄浦江上的纤夫拉纤所踩出来的泥泞小道。这个地方如今是洋楼林立、风光旖旎的外滩,当年却只是一片芦花飘飞的荒滩,在阡陌沟渠之间,散布着星星点点的茅舍。那些祖祖辈辈在此耕种、拉纤的农人,做梦也没有想到,这里会成为外国人登临上海第一眼相中的膏腴之地。本来英国只拥有在黄浦江江面上划定“下锚地段”的权利,后来通过《上海土地章程》,把外滩以西的830亩土地,一股脑统统划为了英租界。而之所以选择这片区域,一个主要的原因就是这片区域正好是英国停靠在黄浦江江面上的轮船大炮可以炮火覆盖的地方。一旦有事,英国就可以动用武力镇压;如果事情大了,炮火也不济事了,就可以跳上轮船,在第一时间迅速撤入海上,逃窜回英国去。这便是英国佬选择了将外滩这片地方作为自己的租界,在此建立英国领事馆的根本理由。

随着英国领事馆的建成,围绕着这个英租界内的地标建筑,迅速出现了一批外国洋行、银行,沿着黄浦江边的纤道所改造而成的新马路,一字排开,例如沙逊洋行、宝顺洋行、太古洋行、旗昌洋行……郑观应的叔父郑廷江所供职的新德洋行,名气并不如以上洋行响亮,一栋灰色的二层小楼夹杂在其他洋行的高大、豪华的洋楼群中,也并不特别显眼。但是,郑廷江在这个洋行里的地位却是最高的。他是新德洋行的总买办,除了洋行的英国老板,他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郑廷江的住处坐落于英租界一处稍微偏僻的地方,他在上海打拼数年,颇有积蓄,在这里买了地皮,自己盖起了花园式洋房,也是一栋二层的小楼。叔父的家里除了自己一家人,还雇用了佣人、厨子、杂役,大约十多个下人。郑观应从雍陌那样的小村子里刚走出来,一下子来到上海的英租界,只见叔父家中处处透着洋派: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墙壁上挂着洋画,从天花板上吊下来水晶的吊灯,桌子上铺着雪白的餐布,所有的餐具都是银的,闪闪发光。一时之间,郑观应真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幸而叔父郑廷江还是老样子,长袍马褂,半秃脑门,拖着一条长辫子,口中一天到晚、片刻不离叼着一根大铜烟袋。一看到郑观应,脸上就堆满笑容,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官仔啊,你可来了!我和你婶娘正唠叨你呢,好小子,几年的工夫没见,都长成这么一个大小伙子了!”

“给秀山叔请安!”郑观应虽然自小得到这位秀山叔的疼爱,但是长幼有序,还是认真地跪下来,给叔父磕了三个头,叔父连忙将他拉了起来。

“不必拘礼,到了这里,就跟自己家里一样。”

正说话间,婶娘也出来了,于是郑观应又给婶娘见礼。婶娘拉着郑观应,一通问长问短。

然后,婶娘去吩咐厨房开饭,叔父就带郑观应去看他的房间:“你的事情,我在信里都知道了。一接到信,我就让你婶娘给你收拾好了房间,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如果觉得不好,让你婶娘再给你换一间。”

“不用了,我一个人住,有个地方睡觉就行了。”郑观应对于叔父替自己这么热心考虑,内心充满了感激之情。旅途之上对未来的种种焦虑、担忧,一扫而光。

晚饭是夹杂着上海和广东两种风味的。郑廷江虽然来上海多年,却还是保持着纯正的广东口味,吃不惯上海这边的洋菜。但是为了招待郑观应,又特地给他做了几道洋菜:煎了纯正的法国小牛排,外焦里嫩,看着令人食欲大动,然而用起刀叉来却那么别扭,郑观应早肚子饿得咕咕叫了,真恨不得用手上去扯下一块来大快朵颐。不过,叔父却很认真地教他如何使用刀叉,以及一些基本的餐桌礼仪,这显然是为了让郑观应尽快地适应上海这边的洋派生活,郑观应只好一板一眼地学着去做。

一顿饭足足吃了一个多时辰,饭后,郑廷江惬意地抽着烟袋,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听郑观应讲家乡的有趣的人和事。尤其听郑观应详细讲了科举失利的经过,很是替郑观应不平。但他毕竟饱经沧桑,老于世故,知道这样徇私舞弊、上下其手的事情,在官场上可谓屡见不鲜,所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本来就只是一种自欺欺人。否则,真如朝廷所鼓吹的那样一片花团锦簇,就不会内有太平天国的起事,外有英法等国的强辱了。因此,他并没有加评论,只是安慰侄子说道:“算了,别再去想这件事情了,你还年轻,受点挫折算不了什么。其实,如果不是你父亲非要一门心思要你考什么科举,依照我的意思,早让你到上海来了。现在的年轻人,哪还有去白首穷经、当什么老学究的?正儿八经学习洋人的西学,以后才有用武之地!”

“我也是这么想。”郑观应道,“与其在官场混迹,不如学做陶朱公,也好做一番济世救人的事业。”

“好小子,你有这么大的志向,我很高兴。这么说你已经想好以后人生的道路怎么走了?”

“想好了。”郑观应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对了,秀山叔,我有个问题,在来的路上就想好了,一定要当面向你请教。”

“哦?什么问题?”

“秀山叔,你来上海,大约也有七八年了吧?这些年你每天都和洋人打交道,一定了解他们的底细。你说,洋人凭什么欺侮我们中国人?他们是真的强大,还是虚张声势?”

“官仔,你这个问题问得好。”郑廷江赞赏地道,“我还以为你被你父亲逼着一心读圣贤书,作八股文,脑子都被糊住了呢!你能问这个问题,足见你是个有心人!”

他停了一会儿,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在肚腹间萦回一圈,吐出来一个大大的眼圈。烟雾袅袅中,他说道:“说实话,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为洋人做事情,也一直被家乡的很多人看不起,他们看我赚了不少钱,表面上对我毕恭毕敬,可是背地里说什么风凉话的都有,这些我都有听说,但是我不在乎。因为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一件什么样的事情。”

“官仔,你还记得吧?五年之前,你父亲曾经来过上海一趟,在这边短暂待过一段时间。他和你一样,来这里后,见了我,第一个问题就问我:‘依照你看,洋人真的那么厉害吗?’当时,我给他的回答是洋人厉害,不过厉害在枪炮轮船等机器生产方面,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这叫作‘科学’,但是在我们东方人的眼里,不过是‘器物’罢了。孔夫子曾经说过:‘君子不器。’我们中国人是不屑于这些奇技淫巧的。”

“不错。”郑观应点头道,“当日我爹回去后,也曾经跟我提起过。说洋人徒有器物之利,不足为惧!而且他们和我们一再交战,所贪图的也不过是开放通商口岸,争取贸易地位,并不会对我天朝大国构成实质性的威胁。倒是长毛厉害得紧,长毛起于天朝之内,譬如人有疾在胸腹之间,倘若不急谋疗治,则旦暮之间,就会蔓延开来,其从一僻远之广西,由西南而东北,不过两三年间,已经攻取人文荟萃之金陵。此乃王气笼罩、帝业兴起之地,倘若不立即加以扑灭,则我天朝大国,垂垂危矣!”

“是啊。”郑廷江又抽了一阵子烟,然后说道,“你父亲和我等当日的确是持此论调,因此才集资助饷,向朝廷输送了白银十万两,以对抗长毛。但那是五年之前的事情了,而且当时我来上海做事情未久,并不真正了解洋人。后来我日益得到洋人重用,和他们交往愈多,了解愈透,我才知道洋人最厉害的地方,原来还不是他们的枪炮轮船,不是被我们鄙夷为‘器物’的‘科学’,而更在于他们的政治制度——‘民主’,用我们东方的话来说,就是‘道’了。”

“啊?”郑观应吃惊地问,“西方人也有‘道’?”

“你以为西方人是什么人?都是些野蛮人、未开化之人?都是些生吃人肉、喝人血的魔鬼?”郑廷江摇了摇头道,“错了,大大地错了!事实上,西方人对于天地宇宙的认识,并不比我们的古代先哲差多少!当我们中国产生了孔夫子的时代,西方也产生了苏格拉底这样的大哲。苏格拉底和我们的孔夫子大约是同一类型的人:孔夫子是周游列国,和各个国家的君主谈话,而苏格拉底是在广场上,街道上,和他所遇到的每个人谈话。虽然所谈论的对象不同,但是他们的理想却惊人的一致:那就是通过自己的深邃智慧,和不懈的努力,来唤醒世人,力争在这个现实的人间之世建立一个安定和乐的、秩序井然的理想统治。孔夫子的最高理想可以用一个字来概括,就是‘仁’,所谓‘克己复礼’,‘天下归仁’,只要每个人都遵循自己的本性,从仁爱之心出发去关心别人,天下就会一片和谐,同归于仁。同样,苏格拉底的最高理想也可以用一个字来概括,就是‘善’。苏格拉底认为,知善必能行善。然而如何做到知善?这就必须具有正确的知识。一个人真正能做到拥有正确的知识,这就叫作智慧了。如果天下的每个人都拥有了智慧,也就等于人人做到知善,自然也就能行善,那就会人人快乐了。”

“听起来,这个苏格拉底所说的‘善’,和我们的夫子所说的‘仁’,倒的确有几分相像哩!”

“还有呢!”郑廷江不慌不忙地道,“这个苏格拉底,后来因为宣扬新神和毒害青年人的思想而被逮捕,然而他却放弃了逃走的机会,甘愿就死,在法庭上经过审判之后,服毒而死。他的弟子中一个最杰出叫作柏拉图的,将这场审讯内容记录了下来,写成一本书叫《自辩》。这本书,和我们的孔夫子留下的那本书《论语》,是不是很像?都是在他们去世后由弟子整理留下来的。”

“的确。《论语》听说是孔夫子的得意门生子贡,在给夫子守丧的岁月中组织大家整理而成的。”

“可惜,孔门三大弟子:颜回早丧,子路死于战乱,只有一个子贡,最有希望继承夫子衣钵的,最后却选择了经商货殖,以此终老。孔夫子一生历练而集大成的一套学问,可以说并无传人啊!”郑廷江叹息一声,道,“但是苏格拉底这个家伙就幸运多了,他有一个好弟子就是柏拉图。柏拉图不但继承了苏格拉底的衣钵,而且成立了一个学校,广收弟子,进一步将苏格拉底的思想发扬光大。柏拉图有一本书叫《理想国》,他认为这个国家应该由最有智慧的哲人来治理。他用人的身体来做比喻。你看,我们的身体由三部分组成:头、胸、腹。柏拉图说,头具有一种叫作‘理性’的能力,胸部具一种叫作‘意志’的能力,而腹部则有一种叫作‘欲望’的东西。这些都各有其追求自我实现的本能,就叫作‘理想’。‘理性’所追求的是‘智慧’,‘意志’所追求的是‘勇气’,‘欲望’则必须要加以遏制、阻止,只有这三部分协调运作,和谐一致,个人才会达到‘美德’的境界。生而为人,从童年到成年,就是克制自己的欲望、培养自己的勇气,最后用理性来达成智慧的过程。官仔,关于这个比喻你能听懂吧?”

“这倒很像我们的先哲所说的‘存天理,灭人欲’!”郑观应若有所思地道。

“正是。”郑廷江赞许地点了点头,“柏拉图以此比喻,认为一个理想的国家,也应该像人体一样,有三个组成部分,即统治者、战士、工匠或者农夫。他的对应关系是这样的:身体好比是一个国家,头部的理性是这个国家的统治者,而胸部的意志是坚强的战士,至于腹部则是欲望则象征着工匠和农夫。每一个位置上的人都扮演好自己相应的角色,这就是‘理想国’了。”

“嗯,这一点我们在管仲那里就提出来了,‘国有四维’,就是士、农、工、商。四维不张,国家必亡。我们可比柏拉图早得多了!”

“不错,如果柏拉图一生只写了这么一部《理想国》,那么西方和东方就不会有后来的分野了。可是等他到了自己的晚年,却发现理想中的真、善、美并不存在。他一生之中,所见到的人都是自私的、贪婪的,这让柏拉图意识到,必须对这种贪婪和自私加以律法的约束,于是他又写了一部《律法篇》。在这部书中,他提出了一个比‘理想之国’的层次要低一些、然而也更容易实现的政治蓝图——‘宪法之国’。就是要通过各种法律来约束人们的行为。”

“从性善论转向性恶论,这有点像我们的荀子啊?”

“正是如此。在柏拉图晚年写下《律法篇》之后,他的一个杰出的弟子亚里士多德,进一步阐述了以‘法治’来取代‘人治’而建立法律国家的思想。他提出了三种治理国家的方法:一是君主制,也就是一个国家只有一个元首。但这种制度还是传统意义上的贤人统治,而在柏拉图那里,就已经肯定了人的自私、贪婪的本性,如果寄希望于统治者不为自己谋取私利、一心为共,这是不可能的。所以亚里士多德又提出了第二种制度:贵族制。就是国家由一群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来群体治理。但是这种制度还是有一个问题,就是很容易流落成为寡头政治,成为一个或者几个集团之间利益博弈的牺牲品。最后,亚里士多德提出了‘平民共和制’,就是所有的人都享有参与国家治理的平等权利,以大多数人的意志作为最终的国家意志。”

“我明白了,原来西方人的‘民主’是从亚里士多德演变而来的。”郑观应这才恍然大悟。

“‘民主’是从亚里士多德那里发源的,但是也是经过了长期的演变,有着各种形态,一时也说不完。总之,一个是‘民主’,一个是‘科学’,这两者加在一起,就是西人强盛的根本之道。”

郑廷江一袋烟抽完了,将烟袋里的灰烬磕出来,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好了,我累了,今天先给你说到这里。你刚来上海,有得是时间去接触洋人,洋人究竟和我们有什么不同,自己慢慢留心观察吧!”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郑观应恭恭敬敬地送他出去了。回身将门关上后,一个人和衣躺在床榻之上,虽然夜色已深,又赶了一天的路,郑观应却一点疲惫的感觉都没有。相反,他的精神前所未有的亢奋,脑子里仿佛有各种声音在“嗡嗡”地交响着。叔父给他讲的一通话,仿佛在他面前推开了一扇大门,让他得以窥见在大门那边一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世界。而这个新世界显然是自己在广东香山的雍陌乡下所无法想象的。只有来到上海,来到这个当今中国和西方交流最紧密、最前沿的地方,才能真正一窥那个新世界的奥秘。看来,自己来上海,这一决定真正是做对了!他已经开始在憧憬一种全新的生活了……

二、结识了一位盖世奇才:从美国耶鲁大学毕业归来的容闳

第二天,郑观应早早起来,洗漱完毕,吃过一顿丰盛的早餐,就跟随叔父来到其工作的新德洋行。

外滩的早晨喧嚣而忙碌。黄浦江上笼罩的薄薄的雾气还没有散去,影影绰绰中,汽笛轰鸣,一艘接一艘的轮船开来,在一个个码头前面停泊下来,放下船板。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一群群工人立即冲上去,将各种各样的货物卸下来,码放整齐,经过清点,登记造册之后迅即搬进仓库。除了货轮,还有大大小小的客船,来自五湖四海、四面八方,穿着各色服装,操着各种语言的人们,从船上下来,上岸之后,纷纷登上一辆辆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人力黄包车,转眼之间,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这些人有的将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成为上海声名显赫的人物;但也有的人在这里始终无法出人头地,最后客死异乡。

这就是上海,一个冒险家的乐园,一个可能令你梦想成真但也可能黯然心碎的梦想之地。不管成功还是失败,不管是成为传奇还是淹没于夕阳衰草之中,不可否认,正是这些心怀梦想的人们的到来,给这座新开埠不久的城市带来了蓬勃的活力。而现在,郑观应也加入了这个梦想者的队列。

和那些步履匆忙的初来乍到者相比,郑廷江则是一派的从容悠闲,一边沿着江边踱步,一边给郑观应介绍。

“看,那就是英国领事馆!旁边是沙逊洋行,还有旗昌洋行、宝顺洋行……”

“啊?那就是宝顺洋行?”郑观应的目光被宝顺洋行吸引了,这座洋行装饰豪华精美,气象别具一格。“徐润大哥和我说,他就在那里做事情。还有徐钰亭伯伯、曾寄圃曾伯伯,都在那里做事呢!”

“不错,他们都在那里做事情,而且说过不止一次,要我也过去呢。”郑廷江道,“不过都被我拒绝了。”

“哦?为什么?”

“官仔,你可知道,这个宝顺洋行的老板是什么人?”

“不知道。”

“那么,颠地这个名字,你可曾听说过?”

“颠地?”郑观应愣了一下。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情。“我想起来了,当年林则徐林大人在广州销毁鸦片,好像第一个抗拒不从的就是一个叫作颠地的大鸦片贩子……”

“不错,就是此人!”郑廷江点了点头,说道,“其实早在林大人到广州之前,就知道这几个贩卖鸦片的罪魁祸首底细了。所以林大人一到广州,立即命令这个几个人交出全部的鸦片,所谓擒贼先擒王,不想这几个家伙狡猾的紧,一开始只肯交出全部鸦片的零头,后来看林大人动了真格的,实在拖延不过,就勉强交出了一半。最后不得不将大部分的鸦片交出来,却又不甘心,几个家伙回到伦敦后,竟然肆意诬蔑林大人和中国官员,大肆夸张他们在这边遇到的不公正待遇。结果,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英国人的坚船利炮抵达了广州,给咱们霸王硬上弓了!”

“这个颠地,还真是个坏家伙啊!”

“是啊,商人图利,无利不起早。他们在广州那片损失了大笔生意,就要在上海这边找回来。你看,他们现在门面堂皇,不照样还在从事鸦片贩卖的生意?而且益发嚣张,成了公开、合法的了。倘若林宫保林大人在天有灵,看这些家伙在上海仍然肆无忌惮地毒害中国人,不知作何感想?”

“那……那为什么徐钰亭、曾寄圃伯伯,还有徐润大哥,他们还要给颠地做事情?他们不知道这一点吗?”

“他们不做,别的人也会去做的。”郑廷江叹息一声,“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洋人势大,大清政府尚且斗不过他们,何况我等升斗小民?与其掩耳盗铃,无视他们的存在;不若因势利导,帮助他们多做点对中国人有利的事情,少做点伤天害理的生意。这就是你徐钰亭伯伯,还有曾寄圃伯伯,在那边做的事情。至于我嘛,我自问没有他们那样的才华,也没有那么大的志向,所以退而求其次,在新德做点小事情算了。”

二人这么一路说着,便来到了新德洋行的门口。别看郑廷江嘴上说得轻巧,说是胸无大志,做点小事情。只有进了新德洋行的大门以后,才知道他在这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份风光。

只见他一进门后,所遇到的不管是中国雇员,还是外国雇员,无不对他点头哈腰,恭恭敬敬问早。

接下来,郑廷江领着郑观应进了自己的买办间。只见在这间宽敞、明亮的大屋子里,足足摆了十多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都有一到两个人在那里紧张忙碌地办公,总共近三十人,都是他的手下。

郑廷江在自己的宽大的办公桌后面一坐下来,立即便有各种人等抱着各样的文件、各式的账本,过来找他签字、汇报,请示某一件事情下面如何做、某一笔款子放了多少,收回利息多少。

这么一通忙碌,郑廷江竟然连抽烟的工夫都没有。而郑观应在对面的沙发上坐着,却闲得无聊。

这么忙碌了约一个时辰,郑廷江总算稍微歇息了下来,早有仆役过来,给他端上一杯刚泡好的咖啡。

郑观应面前也摆上了一杯咖啡,他将杯子端起来,用纯银制作的精美的小勺子搅拌着,小口吮吸。

“官仔,从今天起,你就在这里帮我做事情吧?”

“好!就是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不要着急,慢慢来,你先从送信、跑腿这样的小事情做起,慢慢熟悉了这里的情况,就会做好了。”

“好。”

“还有,从现在开始,你要抓紧学习英语。在这里做事情,懂英语是顶要紧的。你先跟我学些基本的单词,等过段时间,我给你报一个晚上的英语班,这样你白天做事情,晚上学英语,两不耽误。”

“好,全听叔父安排!”

就这样,郑观应在叔父的这个大买办间里,有了一处属于自己的办公地方。他最初的工作很简单,帮助叔父收信、读信,然后根据叔父的口述,回复一些简单的、基本的信件。有时候,也要出去送信。这时候就有机会见识上海的大街小巷,了解上海的风俗人情。工作之余,他就将叔父教给自己的英语单词,记录在一个小本子上,不管走到什么地方,都要掏出来看看,口中念念有词。

他做事勤快,为人又好学,而且吃得苦,耐得劳,郑廷江对自己这个侄子很满意,对他更加照顾。

这天,是礼拜日,按照洋行的规矩,是休息的日子。因为洋人都信奉基督教,要去教堂做礼拜。而在中国的雇工中,也大约有一半以上的人受了洗礼,也都要赶去教堂,所以放假一天。

趁着这个难得的空隙,徐润在“桂花楼”摆了一桌丰盛的宴席,给郑观应来到上海接风洗尘。

也许是为了显示他在上海混得不错,所以虽然只有两个人,徐润却一口气点了十多道菜,什么蚌肉、虾肉、什么咖喱饭、狮子头,还有荷叶鸡、盐水鸭……满满当当的一桌大餐,琳琅满目。

“阿润哥,今天一共请了多少人?”

“什么多少人,就只有你和我而已。”

“只有我们两个人?哪里吃得了这么多?”

“阿应,你这就不懂了。你现在是来到上海了。在上海混,就是要‘海派’,要有‘面子’!来,吃!”

徐润一会儿夹这个菜,一会儿夹那个菜,将郑观应给忙得不亦乐乎,一通大吃大嚼,肚子立刻鼓了起来。

“吃不下了!”他捧着滚圆的肚子,带着遗憾地看着这一桌子菜。“剩下这些就白白浪费了,多可惜!”

“这算什么?这还只是今天的第一个节目呢!走,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今天保你玩得高兴!”

徐润带着郑观应离开了“桂花楼”,叫了两辆黄包车,在车夫的耳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车夫会心一笑,答应一声,立即拉上车子开始走街串巷,七弯八拐地来到了一处地方,在一处院子门口停下来。

“到了!”

“这是什么地方?”

“进去就知道了。”

郑观应跟着徐润进了院子,就听见一阵丝竹之声。接着迎上来两个花枝招展的女子,显然和徐润很熟悉,和他亲热地打着招呼,将徐润和郑观应二人领到厅堂上面去,郑观应心下明白了几分。

果然,一进到里面屋子坐定,顿时一个满身披金戴玉、花枝招展的老鸨满脸堆笑过来招呼:

“哟,徐大爷,可是有几天没来我们这里了,我们的小金翠呀,都快为你得了相思病了!”

“别乱说,这位是我的好兄弟,姓郑。他可是刚来上海,找你们这里最好的姑娘来陪他玩玩。”

“哟,原来是郑大爷!”老鸨笑逐颜开,上来问郑观应,“您是喜欢高的还是矮的,胖的还是瘦的呀?”

“我……”郑观应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徐润会将他领到这种地方来,顿时闹了一个大红脸,手足无措。

“阿应,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男子汉大丈夫嘛,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既然来了,就挑一个!”又对老鸨道,“将你们这里的姑娘都叫来!”

“是,大爷!”老鸨答应一声,转身高喊,“姑娘们,都来呀!”

顿时,从外面涌进来二三十个花枝招展的女子,一个个眉目传情,秋波暗渡。

郑观应哪里见过这等脂粉阵?早慌得满头都是汗水,顾不得什么,一下子站起身来:“阿润哥,我先走了……”

“急什么?”

“我还有事情,先回去了,改天见!”

郑观应拔腿就向外面跑,似乎在身后有什么野兽在追他一样。

来到外面,他也不辨方向,慌里慌张一通乱走,自己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

约莫是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时间还早,他就一个人沿着马路两边闲逛起来。

经过一家店铺门外,只见这里簇拥着一群人。原来是这家公司因为经营不善,已经倒闭,正在拍卖大大小小的各种物什。郑观应反正闲来无事,也挤去人群中看热闹。然而不巧的是,在他身前,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外国人,一头乱发,身材魁梧如同铁塔相似。郑观应只能从他胳膊下面的缝隙里向里张望。

门口的台阶上,一个又瘦又矮的汉子,尖着嗓门,正在高声喊叫:“三斗檀木书桌一张,起拍价两元!”

“我出三元!”

“我出四元!”

人们竞相出价,热闹异常。然而郑观应身前的这个洋人,却似乎对热闹场面并不感兴趣。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把棉花,正在将棉花搓成无数的小球,一个一个系在前面一个中国人的发辫上。

那个人显然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来。只见他个头不算太高,然而面目白皙,鼻梁上还架了一副金丝眼镜。

“先生,请将这些棉花球解去!”

他说话很客气,一点没有动怒的意思。可是那个洋人却两手叉于胸前,根本不将他看在眼里。

那个中国人以为这位洋人没有听懂他的话,于是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他的英语之流畅,令洋人略吃一惊。

郑观应此时已经通晓简单的英语对话,听二人叽里咕噜一阵,似乎洋人理屈词穷,说不过那个中国人,竟然蛮横起来,率先动手,一拳打向中国人的脸颊。这一拳,将他的眼镜打飞去地上,脸颊也肿了起来。

眼见那个中国人弯下腰去,默默地将眼镜拾起来,重新戴好。众人以为他必定忍气吞声,就此离开。

可是,没有想到,他却没有任何征兆地,忽然飞出一拳,正好击中了那人的鼻子。那洋人吃痛之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顿时鼻血喷涌,鲜血流了一脸一身。

“臭小子!”

他毕竟身材高大,伸出两只铁钳一样的大手,一下子将那个中国青年的胳膊给拿住了,反剪过来。

眼见情势不妙,这个中国人要吃大亏,郑观应在后面,不知道怎么,忽然一阵热血上涌,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飞起一脚,从洋人后面胯下踢上去,正中他的下阴。那个洋人全神贯注,正在对付前面的中国青年,不料却从后面遭了这一暗算,顿时撇了前面之人,双手抱住下阴,缓缓蹲下。

“这位大哥,快走!”

郑观应趁其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把拉住那个青年人,“跟我来!”

他拉着那个人,一通穿街过巷,很快跑出许远。

“行了,没事了!”

在一家茶庄门口,他和那人停下来,喘息一阵。正好从茶庄里飘出阵阵诱人的茶香,二人遂进去落座。

“这位大哥,我叫郑观应,你呢?”

“哦,我姓容,叫容闳。”

“听容大哥的口音,也是广东人?”

“我是香山南屏人。”

“那就更近了,我是香山雍陌人。”郑观应仗义出手,却误打误撞,救了一个老乡,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容大哥,你刚才那一拳,打得可真过瘾!我来上海也有些日子了,可是净见洋人欺负中国人,中国人敢还手的,我看见你是第一个!”

“这算什么?我不过是正当自卫罢了。是他先动手打的我,然后我才打的他。就是闹到英国领事馆去,我也不怕他。”

“什么叫‘正当自卫’,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这是一种天赋人权,用我们中国的话来说,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容闳解释道,“洋人对于公权、私权看得极重,一旦权利遇到伤害,一定会奋起反击。然而他们来到中国,却喧宾夺主,肆意欺负我国人,不知道我们中国人生性柔和,忍让谦和,不与他们计较,还以为我们怕他们?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倘若逼人太甚,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对了,容大哥,你怎么会对洋人这么了解?”

“说来话长。”容闳啜了一口茶,慢慢讲道,“你不知道,我从七岁起,就读的是洋人所开设的西塾。”

“哦?”

“我的父母虽然只是寻常百姓,但也知道,将来的世界势必是中西混合,通商往来不可阻挡。因此不将我送去学习八股文章,而学西塾,就是要我先着人先,将来出人头地,可以做个翻译什么的,以此谋生。”

“令尊令堂此举,可谓极有见识!”

“可是我那时候只是一个七岁的小孩子,懂得什么?而且我所读的西塾,本来只是一个女塾,是由一名叫作古特拉富的夫人所开设的,后来才招收男生。我来到学校后,因为年龄太小,便被古特拉富夫人特别优待,将我和男童隔开,而和女生在一起生活起居,为的是怕我受欺负。”容闳饶有兴味地回忆起自己早年就读西塾的一番情景。“然而,我当时又怎么能理会古特拉富夫人的一番苦心?反而觉得男生可以在楼下的院子里自由玩耍,而我只能和女生在楼上的露台稍微活动,因此心生不满,每天总要偷偷跑下去几回,和男生玩耍。再加上男生可以外出到街市上去,而女生则一律不准,因此,我就想如何逃跑,后来和几个女生一商量,找到六个作为同谋,一起制定了详细的逃跑计划。第二天,刚吃过早饭,趁着古特拉富夫人外出,我就和六个女生溜出学校,然后到了码头,雇了一艘小船奋力划向对岸。我的计划是让她们先到我家住几天,然后再各自回家去。不想我们刚到半途,后面古特拉富夫人亲自带人追了上来。而且她的船要快许多,一下子追上了我们,将我们给带回学校,在全校巡行作检查,这还不算,又让我们站在高高的桌子上,每人头戴尖顶纸帽,胸前挂一块木牌子,上书‘逃徒’两个大字。又故意将好吃的橙子等水果买了来分给众人,让我们几个只能看不能吃。”

“哈,这个古特拉富夫人,倒有趣得紧!”

“是啊,别看她平日里总板着脸,严肃得很,恶作剧起来,简直比孩子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次过后,再无人敢逃跑了。”

“那后来呢?”

“后来,可惜古特拉富夫人回美国去了,西塾因此停办,我也不幸遇上父亲去世,只好回家一边守丧,一边谋生。”

“可那时候你年龄也不大吧?”

“也就是不到十岁的光景。开始我每天去糖果铺子领了糖果,然后去大街小巷叫卖,早晨寅时即起,不到酉时不归。后来糖果铺子关了门,我又去田间地头,从事劳作。可是我个头太小,做不了什么农活。不过好在我学过西文,农人从未听过西文,纷纷让我作洋人语。我遂提出,要我学洋人说话也不难,但是他们必须付给我报酬,于是有一人答应给我柴火十捆,我给他们背诵了二十六个英文字母,结果实实在在得了十捆柴火,和姐姐运了好几趟才完事。”

“以英语换柴火,如果让那位古特拉富夫人知道了,真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郑观应笑了起来。

“可那位古特拉富夫人的确是好心人!她走之前,叮嘱一位叫霍白生医生的人,一定要找到我,让我到新开设的玛礼孙学堂去读书!就这样,霍白生医生找到了我,苦苦劝说,我就又到玛礼孙学校读书,一读就是六年。后来,正好赶上校长勃朗先生因病要返回美国医治,我和其他几人就跟随一道到了美国。在美国读了两年预备学校,然后就进入了耶鲁大学读书。在那里又读了四年,最后顺利毕业。以中国人的身份而在美国第一流之大学毕业,我算是第一人了!”

“容大哥,你真了不起!”郑观应冲他一竖大拇指,“你可算狠狠地替中国人争了光。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面临一个选择:是留在美国呢?还是回到中国来?其实我在读书的时候,就已经有一个想法:要将我所受的教育,所学的知识,带回到中国来,希望可以帮助中国富强、文明。所以,毕业之后,尽管我已经有了很好的条件,可以留在美国工作,但我还是回来了。”

“回来之后几年,我给一个叫派克的美国博士当过翻译,然后又去了香港学习法律,可是却遭到香港律师界的一致抵制,所以后来又离开了香港,到上海来,在海关谋取了一个翻译的职位。”

“哦?容大哥现在是海关翻译?”

“不,我已经辞职了。”

“辞职?”郑观应一愣,“为什么?”

“海关的情形,起初我也不知道。后来混迹其间,才知道海关之人,与船上商人多有勾结,种种不法之事,令人恶心欲呕。我实在看不惯这种肮脏交易,所以就找了个借口,辞职出来了。再后来,我找了一家专门从事丝茶贸易的店铺,却只干了半年,公司就倒闭了。”

“那么,容大哥下一步作何打算?”

“打算?具体的打算我还没有,不过,我初步想,自己开一家教授英语的夜校。我自问我的英语水平,如果在上海认第二,那么就没有人敢认第一。暂且以此糊口谋生吧,将来再等待机会。”

“容大哥要开英语学校?太好了,那我第一个报名!”郑观应正愁找不到合适的英语学校上,一听简直心里乐开了花。他将自己身上的钱都拿了出来,“这些算我的学费,其他的我回去拿!”

“不,我还没有混到这么悲惨的地步。再说,我开设学校,为的是培养人才,而不是为了牟取利润。”容闳却出人意料地拒绝了,将郑观应的钱都还给他,“阿应,你是我的第一个学生,我一定会教给你最好的英语,我希望你将来可以用我教给你的英语,好好替中国做一番事情!”

“一定,一定!”

郑观应听容闳以第一个中国人的身份毕业于美国耶鲁大学,替中国人争了光,已经深为佩服;如今又见他这么洁身自好,光明磊落,一心只要为中国的富强、文明而培养人才,而竭尽自己的才智,如此堂堂丈夫,实在令人钦佩,因此连声道:“请容大哥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三、容闳告诉郑观应,他已经选择了一条道路:教育救国

容闳所开设的英语学校,是在一家不大的地下旅馆里。只有一间屋子,除了教学,还兼作住处。

地方虽然不大,但是容闳对于自己以教育来改造国民、最终促进中国的富强和文明却很有信心。

和容闳在一起谈话,郑观应觉得自己知道得简直是太少了,他现在几乎晚上一吃过饭就跑来找容闳,一边跟随容闳学习英语,一边利用闲暇时间,向他询问西方人富强、文明的真实情况是怎样的。

“具体怎么样,我也不不好一句话讲清楚。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八个字,你听了就会有大致印象了。”

“哦,哪八个字?”

“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容闳解释道,“这是我在美国多年,最深刻的一个体会。本来初登行程,见轮船之奇,沧海之阔,我以为西学所精,不过是在技术方面而已。等真的到了美国,尤其是在耶鲁大学,接触到最纯粹的美国教育,才知道美国教育和我们中国教育,差距之远,何止千里万里。我们在这里学习的还是一成不变的老八股,寻章摘句,皓首穷经,可是人家却已经在学习拉丁、希腊文化和数学、生理、心理、哲学等课程了。我在那里,简直仿佛一个在海边游戏的孩子,偶尔登上一艘远行的航船而步入了一个新世界。每天我都学习到半夜,沉浸在微积分的纯粹理性的思考中,以及化学实验仪器下面的不可思议的精细世界里。还有古雅典的民主政治,让我知道除了中国的孔圣人之外,原来在西方也有苏格拉底这样的一代大哲。”

“苏格拉底我知道。”郑观应兴奋地接过去道,“我还知道他的一句名言:‘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的无知’。”

“很好。”容闳点头赞许道,“你既然知道苏格拉底,应该也知道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了?”

“略知一二。”

“只要你对这三个人加以深刻了解,就会把握整个西方的精神。这个精神的核心就是‘民主’二字。”容闳说道,“你不是问我,西方富强和文明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吗?让我来告诉你,‘民主’是第一位的,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因素。只有本着‘民主’的精神去从事教育,才能培养出一流的、符合现代世界潮流的人才,否则,一切都是背道而驰,你在经书中下得工夫越多,就会被这个世界抛弃得越远。阿应,你知道,我立志回国从事教育,传授我在西方所学,以培育中国未来之人才,但最令我触动心弦的一件事情是什么?”

“是什么?”郑观应问道。

“就是我从美国回中国之后,在粤中居住。一边替一个叫富文的传教士做事情,一边重新学习汉文。在我和富文君居住的附近,有一个刑场。当时我从窗子里望出去,每天都可以看到有二三百人被用绳子串着,成队成队地押赴刑场,每日如此,竟然无一人幸免回来。一次我忽发奇想,何不到刑场去看一看?结果到了那里一看,只见一大片空旷地上,横尸累累,连最基本的泥土覆盖都没有。旧的尸体有的已经腐烂,露出了白骨;而新的尸体就倒在上面,血渍干涸,上面爬满了蠕动的红色的蛆。因为天气过分炎热,血水蒸发升腾起来,凝成半空中一片薄薄的红雾。大大小小的苍蝇蚊虫之类的嗡嗡作响,将这里当作饕餮之地。”

“我从刑场回来后,一连几天吃不下饭去。更可恨的是,我打听说,所死的人,倒有一半是普通百姓,与暴动无关,更与长毛没有任何关系,只是附近的居民,因为无法向官吏提供勒索之钱财,所以就被强诬为匪,稀里糊涂被押到刑场,死在了那里。而这些居然被两江总督叶名琛引为功绩。不过后来他也遭了报应,被英国人囚于印度边塞荒凉无人之处,生不如死。”

“是啊!”郑观应一声长叹,“满人以异族而入主我中华,骄横无状,子孙益发自大自满,京师庙堂,尚且公开买官、卖官,人人都一门心思升官发财;广东之地,天高皇帝远,叶名琛之流更是一手遮天。我以前也不相信满人政府腐败到了这等不堪的地步,这次亲自参加科举考试,见识了种种黑暗之处,才知道真正是‘政以贿成’,不管是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只要是有官吏存在的地方,就一定有贿赂。无贿不成事,无金不办事。人人只想着捞取黄金白银,满足声色犬马的欲望,而将老百姓都视作敲诈勒索的对象,除了愚弄百姓,敲骨吸髓,其他的什么都不会,从上到下,到处都充满了欺诈行为,你说,它还会有希望吗?”

“要一个病入膏肓的人,自己输送新鲜血液以拯救自己,自然不可能。唯一的办法就是体外输血。”容闳道。

“你这个比喻很对!”

“起初我一怒之下,真想干脆也去做长毛算了,后来想了想,还是从教育入手,慢慢改造不迟。”

“什么?容大哥,你要去做长毛?”

“哈哈,我只是那么一想罢了。不过,以后有机会,我倒想真的去长毛军中看看。倘若洪秀全氏真能成就大事,是英雄豪杰之辈,如我汉之刘邦,明之朱元璋,我倒愿意出谋献策,作陈平、张良、刘伯温。”

“容大哥好大志向!”郑观应不由叹服,“以容大哥之才,不愁得不到赏识之人,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我自己也这么想,男子汉大丈夫,堂堂七尺之躯,立于天地之间,不能为国竭尽才智,为天下众生谋福利,岂非枉来这个世界上走一遭?我相信,只要永不放弃,处处留心,机会一定会有的!”

“对了,容大哥有没有想过,要到洋行做事情?我现在所供职的新德洋行,庙小容不下大神。不过我可以向宝顺洋行推荐你,我有两个姻亲徐钰亭伯伯和曾寄圃伯伯,都在那里做事情,说话很管用的。”

“曾寄圃?他是你的姻亲?”

“对呀。”

“我和曾寄圃先生两年前就认识了,是很好的朋友呢。”

“哦,是吗?”

郑观应没有想到,容闳和自己家的亲戚曾寄圃竟然也是好朋友,感情上因此更亲近了一层。

“是这样的,”容闳说道,“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宝顺的行主比理士先生突然因病去世。商界中人哀痛不已,写了一篇长篇诔文,欲聘二人翻译为英文。一人为英国领事馆的书记官,另外一人就是我。当时来找的就是曾寄圃先生,他此前找我翻译过几本书,这次因为将这篇诔文看得极重,因此在英国书记官之外又找了我。不料我翻译出来之后,文笔较之英国人更为优胜,遂入选为墓志铭,勒为碑石。”

“还有一次,黄河决口,江苏北部发了大水,百姓成千上万,纷纷来上海就食。曾寄圃先生欲援救灾民,请我写了一个西文募捐启示,向旅沪洋人募捐,居然几天之内,就得了两万元,大大解了燃眉之急。”

“哎呀,真想不到,容大哥和我曾伯伯交情这么深厚。既然如此,容大哥为什么没有想到去宝顺做事情,而要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商栈做事情呢?”郑观应不解地问。

“阿应,你有所不知。其实,曾寄圃先生早就邀请过我许多次了。我之所以不去宝顺,理由有三。”容闳道,“一是我这个人,天生傲骨,所谓买办,听起来好听,薪俸也不错,其实说到底,不过是洋行中奴隶之首领。我毕竟是从耶鲁大学毕业出来的,倘若做了买办,岂非有辱我母校之声誉,亦令我昔日同窗,将会不知道如何看我?这是我的第一个理由。其二,虽然人有时候困于经济,不得不做一些卑贱之事。但是我还没有窘困到那个程度,所以还不至于为稻粱谋。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宝顺洋行的底子不清不白,他们的老板颠地在广州就以鸦片贸易起家,不知道害了我多少同胞;来到上海,还是从事鸦片贸易,眼见被他毒害的人有增无减,我恨都恨不过来,一直苦思,有什么良计可以毁灭鸦片这种毒害人的东西,怎么会去给他这种人工作呢?”

“容大哥说得对。”郑观应一拍大腿,“这种人只顾赚钱,不顾我们中国人死活,心子太黑!不能给他们做事情。”

“阿应,明天我准备组织几个班上的同学,一起上街宣传吸食鸦片的害处,倡议禁烟禁毒。你也一起来吧。”

“好!”

第二天是礼拜天,洋行休息一天。郑观应和叔父道了一声别,就匆忙出来到了容闳的住处。容闳已经和几个班上的同学,制作好了旗子、标语什么的,在旅馆的门口整装待发了。郑观应将旗子接过来,扛在自己的肩头,和众人一道,往街道上走去。

他们这一行人一出现在街道上,立即吸引了一大批的人围观。于是容闳带头先喊起了口号:

“鸦片有害,拒绝吸食!禁烟禁毒,强我同胞!”

他带头喊一声,郑观应等人就大声跟着喊一声,开始只有他们几个喊,后来就有一些青年人跟随在后面,加入他们的行列。队伍渐渐壮大起来,于是一边行进,一边开始散发宣传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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