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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不及白云高——江南名士陆文夫《美食家》与酒趣茶道

我们的80年代:中国的文学与文人 作者:汪兆骞 著


青云不及白云高——江南名士陆文夫《美食家》与酒趣茶道

20世纪80年代初,大部分文学作品或凝视现实,或反思历史,写的大多是震撼人心灵的社会重大矛盾和历史湍流,堪称时代的黄钟大吕。如《燕赵悲歌》《拂晓前的葬礼》《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天云山传奇》等。

但在全国第三届获奖的中篇小说里,竟然出现了别样色彩缤纷的作品,如《美食家》《烟壶》《棋王》和《神鞭》等格外引人注目。它们写的不是生活的主流,而是撷取了生活的几朵浪花,一湾流泉。

《美食家》《烟壶》等小说的艺术色彩,无不如不同地域的风俗画。其小说的外部形态相似,内部的意象与意蕴则各不相同。我们从写古城姑苏的《美食家》,写老北京的《烟壶》中,能透视它们内蕴的文化传统的潜流。

美食、烟壶、神鞭、象棋,从狭义或广义上说,它们与我们民族的传统文化习俗有着密切联系,作家正是把目光投向了传统的历史观照。

小说的艺术焦点都是从人物与传统文化的纠葛中,探索民族的素质和心理结构,展示他们的个人命运与民族命运的沉浮,给人以历史的反思和哲理的启示。

当然,这类作品热衷于传统文化习俗风貌描写的同时,忽视了艺术典型和时代精神,值得探究。

1

1979年2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在友谊宾馆举办了一次在新时期文学史上意义非凡的“中长篇小说作者座谈会”。文学刚从“文化大革命”禁锢中解脱出来,思辨与议论处于纠结状态,故会议连续开了一周。那时,我在社长严文井等人的帮助下,准备调到人民文学出版社。严文井让我可以旁听会议。王蒙、陆文夫、刘心武、冯骥才、谌容等出席了会议。唯陆文夫是我第一次见到,略显瘦而黑的脸上戴着一副白色的眼镜,显得很儒雅。会议间,茅盾在严文井和韦君宜的陪同下走进会场。原本想让王蒙老师带我认识一下陆文夫的打算只好作罢,后来严文井让我去办别的事,回京时,会议已结束,与陆文夫相识的机会就错过了。真正与他相识,已是20世纪80年代初了。

陆文夫大我十三岁,大一个年轮多。我管他叫老哥,是在1983年的事,那年他的短篇小说《围墙》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我在那年出版的《当代优秀小说选析》一书里,为《围墙》写了一篇评论。颁奖会间,我们在一桌吃饭时认识了,见他长得也就五十岁出头,沉稳而亲切。他说话慢条斯理,吴越乡音浓重,却也听得明明白白。他那口整齐的牙齿,让人印象深刻。后来读《美食家》才恍然大悟,只有这样一口好牙,才配得上美食家的美誉。等我知他是戊辰年生人,忙改口叫老师。他说,相识是一种缘分,我原本一介布衣,叫老师有点揶揄,也生分,就叫老哥挺好。认识之后,我几次向他约稿,他总说《当代》是大刊,是发大作品的,他的小说分量太轻,难登“大雅之堂”。我知道,这与我们《当代》与他联系不多,缺乏信任有关。他却说,你们吃惯宫廷菜,对淮扬菜未必感兴趣。

《围墙》讲了一个一堵围墙倒塌,研究重修方案时,一干人马坐而论道,互相诘难而一事无成的故事。《围墙》绝不是一览无余的讽刺画,而是引人流连的艺术品,这里有精妙的社会心理呈现,有鲜活的人物性格的雕绘,还有一种动人的诗意。我合手去拿那篇评论,给陆老哥看。他看毕,微微一笑,说:“会后,我请你喝酒。”

1985年,陆文夫的《美食家》又获那年的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在南京颁奖时,我又与陆文夫见面。会后,陆文夫拟拉着几位熟人到姑苏古城去品尝美食,别人另有去处,正好我受冯立三之托,准备到苏州去见一位初学写作者,就搭车与陆文夫到了苏州。

陆文夫说,夫人烧的小菜味道最好,不巧外出,只能到街肆酒店去吃了。来到一家不大却典雅的面水小饭店,陆文夫点了几样菜,印象较深的是肉馅鲫鱼和笋丁炒蚕豆,味道的确鲜美。见我吃得贪婪,陆文夫呷了一口酒,眯着眼说,这些菜肴,是苏州人的家常菜,虽比较简朴,却制作精细,妙在味道自然。

谈到苏州菜肴,陆文夫说,我写了《美食家》,便有了美食家之誉,其实,比起真正的美食家周瘦鹃,我只算个吃货而已。前辈周瘦鹃是海派文化“鸳鸯蝴蝶派”的巨擘,长期主编《申报》副刊。“八一三”淞沪大战一起,他便返回苏州故里。购宅第“紫兰小筑”,种花弄草,研究美食。

陆文夫说,美食和饮食完全不同,美食是艺术欣赏,饮食仅仅为了充饥。美食家并非天生,实为后天养成。我粗懂一点吃喝之道,是得益于周瘦鹃指点,学得一点皮毛而已。周瘦鹃过世,苏州文人的生活也告终结。苏州文人的生活是数百年文化的积累。文人的琴棋书画、文房四宝、美酒佳肴、养鸟种花,是与诗文相提并论的,是文人的情趣所在,更是一种文化传统。

从苏州返京,苏州的那顿饭让我口齿留香,于是我重读《美食家》,当然不仅仅是对姑苏美食的眷恋。《美食家》已让我读出陆文夫的苏州情怀和吴越文化的韵味。

《美食家》的艺术视角极为独特,它塑造了中国文化下特殊的产儿朱自冶,从一个无用的人,变成了一个有艺术价值的“这一个”。小说用一根“美食”红线,把过寄生生活的朱自冶联系起来,貌似写他的个人沉浮,却将中国变幻莫测的历史风云串联起来,将波诡云谲的政治风暴与沧海桑田的世事变迁,掩藏在“小巷深处”,于轻描淡写中,点破历史的沉重和人生的蹉跎。

朱自冶原是房产资本家,但他不懂管理、经营之道,唯独好吃、善吃、懂吃,逍遥自在地享受、消费人生。他挥金如土,将吃演绎成繁文缛节的仪式。社会主义改造时,美食消遁之际,他认识了视烹饪为艺术,且烧得一手好菜的孔碧霞。两人因吃结婚,又因吃而闹别扭。在全国大饥馑的年代里,朱自冶才真正对人事和生活有了真切的感受。“文化大革命”之后,天下太平,讲究美食的朱自冶,把吃变成一种艺术追求、精神陶冶,成为名副其实的“美食家”。

掩卷之后,一个迷恋美食,富有同情心,又迂腐可笑,性格复杂,活脱脱的市井小人物朱自冶,在夕阳残照下,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有人说,《美食家》宏观着眼,小处落笔,尽管囿于时代局限,也有类似于“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的痕迹,但陆文夫在世俗的饮食天地里,写出历史的难以理喻、世事的沧桑变迁,让人体验到人生的无常、生活的苦辣酸甜,展示出丰富的社会内涵与人生意义。

汪曾祺先生曾说过:“市井小说没有史诗,所写的都是小人小事。市井小说里没有英雄,写的都是平凡的人。”汪先生所论极是。我以为,《美食家》由各个小人物的素描,连缀成了苏州市民生活的一幅绝妙的世态风景,“侧面地透露一些政治的消息”(老舍《答复有关〈茶馆〉的几个问题》)。写世俗小人物,是作家注意力转向了民族文化传统、对民族性与国民性的探究,是对历史更高层次的认识和反思,具有更大的穿透力和思辨力。《清明上河图》是展示民俗世态的长卷,又何尝不是一幅诗与史的恢宏画卷。这幅画的主角,正是一群群市井里的小人物。

德国柏林《世界报》发表Schuhbeck的文章称:“小说《美食家》我读起来简直就是珍馐美味、大快朵颐——当然是对于脑袋。作家陆文夫端上的是一道哲学的中国大餐。”法国文化部也为陆文夫颁发了“法兰西文化艺术骑士勋章”,表彰他在小说方面取得的卓越成就。更有趣的是,陆文夫获美食家美誉后,即被更爱美食的法国美食家协会聘为资深顾问,请他专程到法国各地品尝美食。

2

1988年底,苏州杂志社成立,《苏州杂志》也正式出版,陆文夫出任主编。正好我要到上海开会,便提前动身到苏州,去拜见陆老哥,向他道贺。前一年,我与《青年文学》编辑,如今的大收藏家,观复斋主人马未都曾结伴到苏州出差。陆文夫外出,未能见面。我们二人畅游苏州、扬州,细品功德林素菜和街头各样小吃。我告诉马未都,陆老哥在,才能品尝到真正的美食。马未都甚是遗憾。

苏州杂志社设在滚绣坊石弄号一个雅致的院落里,原是叶圣陶生前捐给苏州文联保管使用的故居。前几年到北京东四八条七十一号去拜访叶圣陶时,听其子叶至善先生提过此事。那次去苏州,我与马未都还曾去滚绣坊石弄号参观过。不过,那时还是个大杂院。

此次由陆文夫带领重游叶老故居,感慨良多。我们谈到叶圣陶,一生写过很多脍炙人口的作品,如《倪焕之》,而且倾心扶掖过巴金、丁玲等文学巨匠,算得上慧眼识人才了。我曾在叶圣陶北京故居,看见他写的“一九八〇年元旦题词”,“得失塞翁马,襟怀孺子牛——书此二语以迎新年”,那是怎样宽阔的胸襟。陆文夫听后,两眼炯炯,说前辈铺路,我们才有路可走,有前辈做榜样,我们要学习。他认为苏州作为一座文化古城,文化积淀丰厚,也独具特色,理应办一本杂志,弘扬吴越优秀文化,让世人了解苏州,让苏州人了解苏州。他亲拟的办刊方针是“当代意识、地方特色、文化风貌”。

听范小青说,陆文夫办《苏州杂志》,可不是只挂挂名,事无巨细,他是亲力亲为的。他不仅认真终审文稿,即便外出,也让社里将送审稿特快专递寄他,每篇文稿他都有详细的意见。一次,见陆文夫,我笑曰:“陆老哥有大作可写,何必来抢我们编辑的饭碗!”

陆文夫讲了他的亲身经历作答。

20世纪50年代初,他的家乡小镇,有个卖猪肉的,叫张大林。此人的肉摊摆在桥头,除一个肉案、一张床之外,家徒四壁。此人人缘好,从不缺斤少两,不过得看是谁买肉,所谓低头斩肉,抬头看人。张大林嗜赌如命,常常输得衣食不周。一年,乡里禁赌,乡长和张大林就发生了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那时,陆文夫在《苏州报》当记者,想利用业余时间把这个故事写成小说。于是,他找了一个不足三米的小屋,炮制小说。小说写出后,他不敢投《人民文学》,便投给上海的《文艺月报》试试。等了很久,稿件退回,退稿信却写得很热情,说现在农村有了新气象,再写赌鬼没多大意义,“你是很能写小说的,懂得使用文学语言,希望你继续来稿”,《文艺月报》还发展他当了《文艺月报》的通讯员。后来,陆文夫又埋头写小说,一篇《荣誉》终于发表在《文艺月报》上,位置显著,还发了评论。小说还获了江苏首届文学创作奖。那时《文艺月报》的主编,是巴金。正是《文艺月报》和那个不知名的编辑,为他打开了文学圣殿的大门,他岂能忘记他们。

办《苏州杂志》,花去了陆文夫太多的精力和心血,已是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的他,除了办刊,还要帮杂志社要钱,要人,还要找市、区有关部门,要回叶圣陶捐赠的,已被人占用的故居。迁走住户,装修改建。办事难,文化人没地位、没钱,办事更难,知难而进,陆文夫真的很不容易。在他的努力下,《苏州杂志》发行量节节攀升,已达一万多册,这在期刊报纸不景气的当时,已是天文数字了。1999年,《苏州杂志》还被国家新闻出版署列为全国优秀杂志。

面对如此殊荣,陆文夫回忆起1957年筹办《探求者》刊物的往事,不禁有些唏嘘。在那个“不平常的春天”,陆文夫结束八年的记者生涯,初到江苏省文联创作组,从事专业创作。年轻的他和几位与他差不多年纪的作家,意气风发,筹办了《探求者》期刊。不料风云突变,反右斗争便汹涌而至。经过两个多月的审查,陆文夫受到了处分,成了他人生命运的转折点。

1958年,被错划成“右派”的陆文夫发配回苏州,以三十岁的年龄当了苏州机床厂的一名学徒。陆文夫积极工作、生活,拜老工人为师,在劳动中勇于探索,成了技术革新能手,还四次被评为优秀学员、先进工作者。

经过两年半的劳动,1960年,陆文夫重回江苏文联创作组。四年以后,他创作了“工厂系列”短篇小说《葛师傅》《没有想到》《介绍》《二遇周泰》等。茅盾读后,在《文艺报》发表了他写的《读陆文夫的作品》一文,对陆文夫的创作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最后,茅盾写道:“我们满怀喜悦地期待陆文夫的更多更大的成功。”

3

1998年,《中篇小说选刊》在福州举行颁奖活动。蒋子龙、梁晓声、张贤亮、陆文夫、王安忆、王旭峰、周梅森、周大新、池莉、航鹰等众多获奖作家齐聚榕城。当时的省委书记贾庆林还出席了颁奖会。《中篇小说选刊》主编张健行和副主编章士添,是我多年的朋友。每次他们有活动,总要请我去帮他们接待作家朋友。会议期间,龙岩文联的朋友找到我,希望我给他们组织一个作家代表团,到连城的风景区冠豸山举办笔会。我与作家们协商后,组成了有陆文夫、周梅森、航鹰、王旭峰(后因《茶人》获茅盾文学奖)以及《北京文学》主编张德宁等人的作家代表团。颁奖活动结束之后,由陆文夫和我率队乘夜间火车开赴冠豸山。冠豸山,乃福建一风景区,纯为自然造化之景,山水奇绝,美不胜收。几天游览,我与陆文夫形影不离,流连山水之间,有说不完的话题,也领略了陆文夫的茶道与酒趣。

我在京城,家住四合院,有些旧文人习气,被邵燕祥、王朔、朱晓平等戏称“汪爷”。我也就端起北京爷的架势,尽量学做文人的风雅。我家训极严,滴酒不沾,从不抽烟,但说起喝茶,我自认是深谙其道的,敢在懂茶的李国文老哥家妄评他的茶质优劣。

再看陆文夫之与茶,我真有些汗颜。读过他的《茶缘》,其中他是把茶当成文化来写的,其间有人文、精神和世态。龙岩的朋友,以享誉海内外的武夷山岩茶“水仙”敬陆文夫,他却偏偏喜欢冠豸山农家炒制的土茶。他说土茶有自然的香味,苦中有甘,回味无穷。而“水仙”匠气太重,虽香气浓郁,却失去茶的本味。陆文夫自己买了几两土茶,一路品得有滋有味,而我经不起“水仙”的诱惑,常作牛饮。

陆文夫在文坛,不仅以“美食家”名声远播海内外,人还送他“酒仙”雅号。听周梅森说,陆文夫爱喝五粮液,我与主人讲好,顿顿上五粮液。果然,爱喝“淡淡的蓝色洋河”的陆文夫,对五粮液也情有独钟。在北京开会,在苏州他宴请我时,他那饮酒的姿态和神韵,早已印在我的脑海,但在游山玩水的悠然中,我又看到陆文夫饮酒的别样风景。他微眯眼睛,不管有没有人劝酒,总是抿一口,再抿一口,流水似的慢斟慢饮,简直是旁若无人般陶然、悠然,人与酒完全融为一体。从不沾酒的我,见陆氏饮酒之状,问曰:“酒真的那么让你痴迷吗?”陆文夫杯不离嘴,笑答:“君不知,酒有解忧、助兴、催眠、解乏、驱寒功效,非我独爱。”我又问曰:“美食、酒二选一,你该怎选?”陆文夫又自斟一杯,送到嘴边:“酒菜原不可分开,有菜无酒,枉对佳肴,有酒无菜,酒也无味,故君子爱美食也爱美酒。只有如你老弟不爱酒者,才提出这等不近情理的问题。”众笑,他也微笑,那时,他的脸上染上了红润。

爬山时,陆文夫给我讲了他过去与酒有关的趣事。

1958年,陆文夫下放到苏州机床厂当车工时,日子很苦,好在有酒相伴。吃夜饭时,陆文夫常独自一人躲在角落里,慢慢地喝酒。那时生活苦,夜餐只有面条,没有菜,那他就一口酒一口面。为不惹麻烦,他有时干脆把酒倒在清汤寡水的面条里,酒面一起享用。秋天的一天,陆文夫利用假期,来到江南小镇一家酒馆,主人用一条鳜鱼给他弄了一个鱼汤。他一面喝着绍兴黄酒,一面喝着鲜美的鱼汤,抬头望见一湖秋色,那酒、那鱼就更有了滋味,一怀愁绪,与落霞孤鹜远去。酒可愉情解忧,也可伤神伤身,医生警告他:“要酒还是要命?”谈到这里,陆老哥对我说:“你问我要菜还是要酒,我说二者都要。可是酒与命让我选择,只能要命,因为还有一肚子小说要写。”

陆文夫还讲到,1964年,他又被下放到不远的江陵县劳动。每天就是体力活儿挑泥,七八十斤的担子,往肩上一担,爬河坡、过田埂,肩头压得生疼,腿压得迈不动步子。晚饭后,连床都爬不上去。他就在昏暗的夜色掩护下,敲开镇上小店的门,小店竟然有兔肉。他顾不得不许吃肉的禁令,买了四两兔肉、半斤白酒。在返回的二里行程中,肉吃尽,酒饮干,再把酒瓶灌满水,沉入河底,不留任何蛛丝马迹。回去往床上一倒,一觉睡到天亮。

“四人帮”被抓之后,陆文夫痛饮一个月的美酒,重操旧业,就有后来《美食家》问世。

说到这里,我们在山路上找了茶肆,饮本地土茶歇脚。话题又回到酒与命。陆文夫很认真地说:“没有美味和美酒的日子,活着也就没了情趣,呜呼,陆某是命、美食、美酒一样都不能少矣。世人或会说我太贪,没办法,人的一生都在不停地选择,我是俗人,不能免俗也。”

游览冠豸山后,龙岩文联把陆文夫、周梅森、航鹰和我请去,给那里的攀登文学之峰的作家讲座。我和周梅森、航鹰简要地谈了一些关于小说创作的问题。最后,我请陆文夫重点发言。

陆文夫讲话,如吃美食、品佳茗、饮好酒,于无声处,有奥妙的哲思飞扬,有真知灼见入耳。比如讲小说,鲁迅讲过,茅盾讲过,巴金讲过,皆是经典,真是送人玫瑰,手有余香。而陆文夫对小说,这样说:“小说小说,其实就是在小处说说。”

坐在主席台上,听君一席话,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作为编了一辈子小说的老编辑,我从未听到别人这么简单却精辟地道出小说的真谛。真是令人叹服。

纵观陆文夫的小说创作,他总是从生活的小处入手,写社会的人情世态,再扩展为社会世相的描写。由小见大,平中出奇,以有限表现无限,小说就写出了小巷小人物耐人寻味的普遍的人生意义。这诠释了他的小说之法。

4

写陆文夫,有个苏州文化名人,不得不提。因为有了一直保持传统文人生活的他,苏州文化才得以传承,包括陆文夫在内的文化人,才有了传统文人的生活情趣。陆文夫的小说神韵、品佳肴美酒之道,多是师承了这位江南名士。

他就是前面陆文夫提到的周瘦鹃。他与包笑天在清末民初,翻译、创作、编辑大量文艺作品,因内容多是才子佳人、卿卿我我,而被误称“鸳鸯蝴蝶派”,于戏谑之中带些贬意。其实,这是文学史家并未读懂张恨水、包笑天、周瘦鹃等人所写的“社会问题”小说的社会意义和美学价值,而对他们的误解。我为了写关于民国大师的传记七卷本《民国清流》,曾认真研究过他们的作品,他们从不同侧面,带着各自的人生经验,将十里洋场光怪陆离的畸形生活景象,以及形形色色的社会众生相展示出来,虽然忽视在审美意义上观照生活,人物似也不够典型,但他们以历史见证人的身份,为其所见所闻“立此存照”,为我们提供了足以视为真实的原生态的社会历史生活图景。君不见,“战士”的“狂热”早已消遁,隐士的风雅却如陈坛老酒,依然飘香。

周瘦鹃懂英文,创作的同时,一直热衷于翻译欧美名家文学作品,其中《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于1917年3月由上海中华书局结集出版。其时正在主持通俗教育研究会小说股工作的教育佥事周树人,见到此书,即与周作人一起报请教育部以该会名义褒奖。周瘦鹃创作的小说,多是以婚恋不幸,失恋者终生饮恨,有情人难圆美梦为内容的“哀情小说”。如《恨不相逢未嫁时》等,实是对封建社会违反人性,违反爱情本性的残酷性,给予暴露和批判。鲁迅在《二心集·上海文艺之一瞥》一文中说,对比“大团圆”与“偶见悲剧结局”的小说,周瘦鹃的小说“不能不说是一个大进步”。但鲁迅对所谓“鸳鸯蝴蝶派”,一直存有偏见。

一次,陆文夫来北京开政协会议,我晚上去北京饭店拜访他,特意向他求证他的老乡周瘦鹃对他的影响。陆文夫说:“余生也晚,直到20世纪60年代初,才有机会与周先生共席。”陆文夫中学毕业后,进入苏州作协工作。那时,苏州作协小组成员六七人,组长就是六旬出头的周瘦鹃,年纪最轻的陆文夫,愿意听候前辈周瘦鹃的差遣。那时,每月要召开两次小组会议,自然要谈文学创作,然后一定是聚餐,到松鹤楼去吃一顿。每人拿四元,由陆文夫负责收付。那时相当一个人月工资的近三十元的酒席,已算很排场了。

陆文夫回忆那段时光时,很有点他饮酒的状态,很投入。他说每次聚餐,都是周瘦鹃提前三五日,到松鹤楼确定日期,指定厨师。周瘦鹃说,不懂得吃的人吃饭店,懂得美食的人吃厨师。每到聚餐之时,众人鱼贯上楼坐定,厨师早已在那里微笑恭候。菜肴已由厨师选定,周瘦鹃笑答:“甚好!”不久,炒鳝丝、炒虾仁、炒腰花等,便陆陆续续端来,撤下,菜品极多。每上一道,周瘦鹃都点评一番。众人吃不过来,每样只吃一两箸。周瘦鹃的美食理论是“尝尝味道”,若想吃饱,到面馆一碗面足矣。到流水席流过,厨师忙来征求意见,怕宠骄了厨师,周瘦鹃总是说:“唔,可以吃。”那厨师得到真谙美食之道的大家肯定,已满脸生光了。在周瘦鹃左右时间一久,陆文夫不仅懂得了美食之道,也悟出了周先生的小说之道,都是文化,相通之处多矣。

周瘦鹃是“八一三”淞沪之战时,从孤岛上海返回故里苏州的。他购宅种花,莳弄盆景,著有《花前琐记》。“文化大革命”爆发,周瘦鹃的家被抄,其精心栽培、价值连城的花木盆景,也被红卫兵破坏殆尽。伤心绝望之后,于1968年8月,如同老舍投太平湖自尽,周瘦鹃选择了投井自杀,来捍卫文人的人格和尊严。老舍自尽,使京味小说大伤元气,周瘦鹃之死,象征苏州文人生活的终结。

陆文夫曾痛心疾首地说:“周瘦鹃先生,可是苏州文化孕育的文化大家呀!”这情景,让我想起丙寅年跟陆文夫去苏州一次喝酒的情景。那次,我吃他炒的菜,他品他的五粮液,谈到周瘦鹃悲剧,他动了感情,由小口呷酒,变成一杯杯酒,面色已惨白,我忙夺他的酒杯,不知怎惊动了他的女儿,他的女儿忙进屋夺他的酒杯。戊戌年秋,我到北京一处别墅区去讲我的七卷本关于民国大师的集体传记《民国清流》。讲毕,一位年过六旬的女士笑着过来说:“汪叔,我是陆文夫的女儿呀!”我们不期而遇,一起回忆起那次夺杯之事,让人感慨万千,唏嘘不已。

我不敢说陆文夫继承了苏州文化、苏州文人生活的衣钵,但他的茶道、酒趣、食经,还有他的小说,特别是他的文化人格,也让我懂得了源远流长的苏州文化。

几年前,我在甘肃开会,突然从朋友那里,得到陆老哥仙逝的消息,悲从中来,泪眼向南,那张一笑便露出满口白牙,眼角眉梢已爬上几分暮气的陆老哥,竟然如苍然的远山,心里便有了无地埋忧的怆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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