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辑二 叹息国

吕约诗选 作者:吕约


辑二 叹息国

外公的诊所

轮到我们回忆了吗?

好,如果您不怕浪费时间,

请耐着性子听。

小时候,在湖北乡下一个小村子,

我像夏天的麻雀一样无忧无虑。

爸爸走了,棉鞋破了,没有肉吃,

攒的五分钱丢了——转眼就忘了。

我有外婆,外婆有外公。

打雷的时候,外公把我搂在怀里,

命令外婆坐到他身边。

骨瘦如柴的外公就像一个巨人。

土墙上的“抓革命促生产”还没褪色,

石灰又刷上了“实现四个现代化”。

摘下反革命帽子不久,腰才伸直一半的外公

要在爬进棺材之前完成一件事,

一件耽搁了半辈子的事。

那天夜里,外公和外婆在油灯下低声商量什么,

我睡着了,梦见在王母娘娘家里玩。

就在这时,七十五岁的老人下了冒险的决心。

在扛锄头农民和洗衣农妇的大声耳语中,

外公的诊所悄悄开张了,

就在厨房后的柴房,灶神的领地,

孕育华夏民族无数奇迹的摇篮。

田螺姑娘变出一张桌子,两条凳子,

笔,处方,针筒,刀片,纱布,药棉,

草药,膏药,药丸,药片,红粉,冰片,

墙上挂着可怕的穿山甲皮和黑色老灵芝。

医生提起毛笔,为自己写了一副护身符: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

生产队长和大队书记一前一后来了,

嘴巴动了动,没有溜出什么口号。

菩萨派来了第一个病人,浑身是血,

割柴时从山上滚下来撞上石头。

天黑时,五里外的镇上送来一个,

躺在门板上像死了,老婆孩子哭哭啼啼。

白头医生不慌不忙,身手敏捷,

年轻时在炮火中做手术的随军医生复活了,

二十年来担惊受怕的日夜,瞬间忘个干净。

“酒精!”“纱布!”“刀片!”“水!”

外婆轻快地移动小脚,就像小时候

给名震蕲黄广三县的父亲“瀛洲先生”当护士一样,

医生女儿的天赋复活了,

顶着“地主小姐”和“反革命家属”的桂冠,

二十年来担惊受怕的日夜,瞬间忘个干净。

我呢?什么也没忘,什么都想记住。

病人一进门,我就像过节,

“昨天夜里,我在山上……”

他们诉说病情就像讲故事,

聊斋小人书哪有这么传神又亲切?

我们山上河边的鬼怪精灵有多捣蛋,

医生就有多忙碌。

“你家的猪多少斤了?”医生问,

刀子藏在背后。

毒包——烈日送给农夫和顽童的礼物,

乡村医生的顽敌,头上危险,

颈上可怕,藏在腰间更要命。

白喉——一夜之间偷走孩子的呼吸,

让山上新添一个羞涩的小坟。

麻疹,疟疾,脑膜炎,肺结核,

狗咬,蛇咬,蚂蟥叮,马蜂蛰,

溺水的孩子,喝农药的农妇。

他们呻吟的时候,我也眼泪汪汪。

我曾为缓解人世的痛苦做了最小的贡献:

往端给他们的水里加一块冰糖。

端午节后,冬瓜山的一个农民

背来了不会走路的九岁儿子。

我记住了这个怪词:小儿麻痹症。

“白血病”闻所未闻的年代,

它让多少家庭倾家荡产,

再把寸步难行的孩子送进棺材。

头一次,我看到外公摇头——孩子父亲下跪。

请出藏在阁楼上的秘密武器,祖传的针灸药箱。

微微颤抖的皮包骨的小身子上,针和火

开始了小心翼翼,胆大妄为的探索,

医生额头的汗滴在淡紫色的火苗上。

半年以后,父亲带着开始走路的孩子来磕头。

新的更可怕的病人,让我慢慢忘了这个同龄人。

有一年过年,门口出现一个穿军装的漂亮小伙子,

跪下磕头拜年——是他。

他提来一只鸡,那是我吃过的最香的鸡。

病人们又接着活下去,活蹦乱跳,唉声叹气。

年迈的医生躺倒了,哮喘复发,再也没有起来。

世世代代的华佗们治不了自己的病,

合情合理的结局。

再也不用被三更半夜的叩门声惊醒,

再也不用扶着病体背着药箱走在出诊的路上,

再也不用拄着拐杖站在山头眺望儿孙的身影。

别了,医治不完的古老的疾病,

容易遗忘的人世的痛苦。

村头土地庙里,立起牌位“游公先德大人”

痴情的农妇们烧香磕头,要求他赶走病魔,

又对健忘的儿孙讲起惊险的往事。

很久很久以后,我带着好奇的孩子回到故乡,

听说外公当上了这里的土地老儿。

“妈妈,怎么回事?”

没办法,故事又得重新讲一遍。

2015年11月21日

叹息国

从前地球的东边有个国家,

那儿的人民有一个脑袋,两条腿。

他们发明了世界上最美的语言,

想说心里话却只能发出没词的声音。

不,他们不是哑巴,也不是幸福的聋子,

皇帝虽然威严,却没有割掉他们的舌头。

该说话的时候他们会张开嘴巴,

只在关键时候把话吞回肚子,吐出一口气。

有人记得,他们的祖先有说有笑,热爱辩论,

辩论时滔滔不绝,老天爷都插不了嘴。

谁也记不清,到底从什么时候起,为了什么,

有人发出第一声震撼人心的叹息——

他们突然停止辩论,迷上了新的游戏。

出生时不哭也不笑,只是叹一口气,

睡觉前叹一口气,睡醒后再叹一口气。

婚礼上,围着新娘叹息一声表示祝福,

葬礼上,叹息一声再把死者忘记。

紧闭的嘴里传出深沉的叹息。

自从发现最美妙的语言是叹息,

智慧的民族就停止了废话。

世间万事都是命定,何必吵吵闹闹?

只有叹息才能让自己和别人安宁,

只有叹息才能给人世间带来和平。

说话需要学习,说错了还要付出代价,

还是叹息轻松,自然而然又安全,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彻底闭嘴,

不用提问就已回答,不用倾诉就已理解,

叹息是变成气的语言。

对着月亮叹息,是在表达爱情,

月亮也只对着他们叹息。

跪在地上叹息,是在祈祷,

神灵也用叹息回答他们。

从此告别搏斗和战争,野蛮人的游戏,

谁希望在擂鼓声里唉声叹气?

“傻瓜才打仗,打仗还不如坐牢!”

牢房里更适合无忧无虑地叹息。

爷爷望着孙子叹息,孙子望着爷爷叹息,

狗呢?狗忘了吠叫,学会了默默叹息。

老天爷保佑我们好好活着,还能不时发出叹息,

不要剥夺善良的人们叹息的权利。

代代相传的最深刻的道理,感人的心声,

不管是舌头吐出来的,还是笔尖流出来的,

最后都以叹息结束,洞悉一切又无可奈何的叹息。

每个人的叹息,混合成一团巨大的叹息,

笼罩在他们的头顶和心底。

不,叹息并不单调,音乐哪有它微妙?

好和坏,对和错,喜和忧,爱和恨,

应有尽有,融化成一团混沌。

绝望里藏着希望,希望里来点绝望,

最伟大的叹息变化无穷。

每声叹息都蕴藏着特殊的意义,

只有傻瓜才觉得听上去一模一样。

竖起耳朵仔细听,聪明人一听就明白,

听明白后就只能跟着它一起叹息。

桃花开的时候,像酿酒一样酝酿叹息,

双腿盘坐,双眼紧闭双唇紧闭,

无数词儿像米粒在胸中发酵,

喉咙里涌动又苦又甜的醇厚气息。

比叹息更醉人的唯有叹息后的寂静,

叹息后的寂静里隐约传来更悠久的叹息,

猫竖起耳朵,老鼠不敢吱声,

妖魔鬼怪也满怀惆怅地侧耳倾听。

月亮最圆的时候举行叹息比赛,

看谁能用最少的语言表达最长的叹息。

获胜的人被称为诗人,他们注定命运不济,

为了替全民族创造流传百世的叹息。

画家画出他的叹息,用山水,用云烟,

音乐家奏出他的叹息,用五弦,用琵琶,

将军在决战前夜像诗人一样用笔写下叹息。

多情的皇帝深深感动,签完死刑命令后,

他在重重帷幕里发出无声的叹息。

为全天下叹息忘了自己的叫做圣人,

他对着河水发出深远又无奈,无奈又深远的叹息,

河水又用这声叹息这声魔咒哺育一代代子孙。

躲得最远的是那位无名的老人,为了摆脱这一切,

他正在练习变成婴儿回到叹息之前。

叹息国的敌国是野蛮的咆哮国,

那里的一切正好相反,那里的一切都充满错误。

错就错在什么都想说个明白,只好咆哮,咆哮,

叹息国的人民只能捂着耳朵为他们深深叹息。

那些只会吵吵嚷嚷的民族,管不住自己嘴巴的民族,

以为什么都能说个明白的民族,

说完就要行动的民族,至今没有开窍的民族,

怎么能指望他们理解世界上最深沉的民族?

唉,不幸的是,来了一场大火,

这个最迷人的国度从地球上消失了,

带着它的皇帝,大臣,它的圣人和诗人

它的爷爷,孙子和小狗……

到另一个世界传播他们可爱的声音

只有一只鹦鹉从火里飞出来了,

对着没有主人的世界生气,

突然抖了抖烧焦的羽毛,

用学来的音调发出传神的叹息。

唉,这首诗也只是一声短短的叹息。

收到为纪念他们而写的这首诗,

他们决不会夸我,也懒得谴责我,

只是叹息一声,再叹息一声,

告诉我什么才是真正的叹息。

2015年11月8日

屈原的脚

辩论结束

大脑和嘴巴停止操劳

流放开始——让脚走向

与心相反的方向

对于他的脚

所有的道路都不够洁净

对于他脚趾间的尘土,所有的水

都不够洁净

楚国没有沙漠,只有混着牛粪的泥泞

无法光脚行走,欣赏自己的脚印

没有大海,无法躺在岸边彻底放弃行走

这里只有数不尽的水井水田,池塘小溪

小河,大河,小湖,大湖

女神爱过又抛弃的布满镜子的土地

女神爱过又抛弃的人

随时可以停下来

照镜子,洗脚

洗脚,照镜子

最后是江——消失已久的女巨人

照镜子和洗脚的地方

他只为她写过情诗

停下来,在岸边停一会儿

解开裹脚布或马丁靴

拔出脚心里的刺

此刻,脚变成了他的心

时辰到了,最后一个问题

不再问天,天早就累了

就问问路上遇见的第一个

无忧无虑的普通人吧

“你为什么不……”

永远正确的渔父

粗大的黑脚泡在水中

瞟了一眼岸上

那双枯瘦的白脚

开始嘲笑他,粉碎他,解救他

现在他在水里过得很好

没有脚的鱼儿

每天早上亲吻他的脚

那些还在尘土里奔走

脚上有刺的人

总是在夜里脚疼的时候

亲吻他在纸上留下的脚印

2017年12月9日

楚襄王

只有襄王忆梦中。

——李商隐

厌倦了,厌倦了你们这些

变来变去,变化有限的固体女人

娇嫩的成熟的,顺从的狂野的肉体

穿霓裳羽衣的,穿牛仔裤的

狐狸精和性爱机器人

统统厌倦了

厌倦了,去年攻占的城池,即将上市的公司

世界领袖大会的金色入场券,统统厌倦了

“请你暂停!”——消逝了

那团变幻不定

有手有翅膀

有光有呼吸

无法占有,无法摆脱的云雾……

梦醒了,只有左手手心

攥着一滴紫色水珠

天亮了,农夫,将军和快递员

迅速投入各自的战斗

大臣们打着哈欠等待命令

“她最后那个眼神在说什么?”

他闭着眼睛,边回忆边提问

边提问边回忆……

最聪明的对话者也沉默了

进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天亮了,人们像老鼠挣脱老鼠夹

纷纷逃离昨夜的梦

再用力把孩子从梦里拽出来——

怎么能允许幸福的源泉在现实之外出现?

在这个禁止醒来说梦的务实国度,只有他

一意孤行,把自己反锁在梦里

拒绝那些梦的反对派和怀疑者

提供的救援。他从未哭过

却为人们丧失了对梦的记忆和渴望而哭

就这样,他成了一个没有作品只有笑柄的

艺术家,被一代代现实主义者嘲笑的反面教材

此刻,他正缠着我讨论他刚做的一个梦

我也跟他说了我的

2018年3月9日

烧香

好了,闭嘴

把没有说完的话

传给性急的火苗,再传给

比地上一切

更有耐心的烟

让烟把我们说不出来的话

通过只有它才能打通的渠道

一直送到

高高在上的

鼻子边

让他嗅我们的心

画像上他有一千只一万只

能听能说能嗅的眼睛

我们,只有一张嘴巴的老实人

却更相信他的鼻子

唯一的

鼻子

2015年10月23日

老子

从不握手

也不鼓掌

是不是他掌心

有一根刺

大力士,元帅,超人

没有一个

能拔出这根刺

智多星,脱口秀主持人

失败后

面对河水叹息

他不提供安慰

最后一个善良的人

离开他了

因为他从不提供安慰

又不是哑巴

孩子们,谁能走过去

安慰他?

2013年3月14日

古代科技馆

周朝的新式耕犁耕着宋代的书页

造纸的宦官气宇轩昂,满面春色

浑天仪没有监测到朝鲜的人造卫星

地动仪也没有预示梦中的地震

纺车上村姑的布织到一半,突然变成蜡像

她的指甲透明得像一个周末玩手工的皇后

透明得像新发现的名贵药材

她不会造船,不会采矿,不会自制热气球升天

不会组装皇帝发明的铜车

孩子们对她不屑一顾

三百平米的展厅应有尽有,但还是消除不了饥饿

孩子们吃着热狗,在铜镜中跑来跑去

急着寻找有史以来最好玩的刑具

他们没有失望,他们找到了

他们推举一个身体最好的代表上去试用一下

最伟大的发明家也没有失望

事实证明,他的作品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

成功地夹住了

在宇宙飞船中出生的孩子们的尾巴

而且没有留下血迹

2006年11月20日

给爸爸六十八岁生日

爸,爸爸,老爹,老头儿

脚步坚定,眼神柔和

你终于完美了

不表态,不梦游,不吃补药

环绕你的空气也终于完美

七岁成为孤儿

三十岁前戒掉孤儿的一切恶习

不说脏话、胡话

软弱的时候关上门数钱

向往钞票上的山水

五十岁,拔掉政治的针头

也不照宗教的X光

接受紫色之外的一切颜色

去年,及时识破我让你写回忆录的阴谋

你反对揭穿任何人的秘密

反对站在地势高的地方

挥舞拳头

昨天,你赤手空拳

打死一头身披紫色的野猪

因为它守在我将经过的路上,在梦中

2007年10月17日

父亲

当我说到这个词:父亲

背脊上同时涌起两股电流

当我说:他是强大的,他变得弱小

当我说:他老了,他变得

比我还年轻,有足够的血液和牙齿

喜欢无缘无故地鼓掌,适当的时候

还会兴致勃勃地提议:来场游戏!

莫非他想让父与子这一古老的关系

重新活跃起来?

他把他森严的卧室兼工作室改装成

游戏室的模样,点缀一些气球,解除它的魔力。

他拉开灰白色夹克衫的拉链,露出T恤衫的鲜红领子。

他甚至摘下眼镜。

他的每一条皱纹都在恳求说:来吧……样子几乎有点

胆怯,仿佛事情并不取决于他。

总是这样,他的每一个决定,起初都像年轻姑娘一样胆怯

试探着,摸索着,一旦发觉障碍实际上并不存在

便迅速像堕落的姑娘一样变得肆无忌惮。

他消耗我的脂肪。

他吞噬我的钉子。

他宣告我的卑贱。

而我已分不清:以上究竟是他实际所为

还是像他所说的那样——仅仅出自我的想象?

当我在这个巨大机构的走廊与一扇扇门之间,摸索着,

试探着转动门把手,黑暗中它闪着微光,

门背后一声咳嗽——犹如被电流击中,

犹如一只试图翻越门槛的耗子,由于震颤和狂喜,

几乎不能动弹:那是父亲的仁慈

父亲的召唤!

而我的大胆

是得到允许的大胆

1996年

四年很长,一生很短

——为重聚而作,献给离别多年的

大学同学

第一天,你是睡在上铺的陌生人,

第二天,你是带我找教室的向导,

第三天,你是草地上唱歌的美妙声音,

第四天,你是夜晚散步时忠实的影子。

第五天,我们吵了一架,不知为什么。

第六天,你向我透露你的爱情秘密,我说了什么?

你是离别后收到的第一封信——第七天。

此后的日子,都是第七天的延续。

我记得你说话的口吻,你倾斜的字迹,

我记不清你的样子,梦里看到的样子。

一场更大的梦——我们叫它时间——

你变了。

你没变。

一舍,八舍

106,107,315,316

记忆的密码,不可更改的数字。

彻夜长谈的人,不是兄弟姐妹,是另一个自己。

我们就像恋人一样不能分离,

结伴游历的照片,何时何地?

假期寄来的书信,写了什么?

文史楼,老图书馆

理性的声音,启蒙的火种

让我们在时代的晦暗中

远离昏昧,喧嚣中保持听觉。

散步的小路,通往海德格尔的林中路,

在未来的灰暗日子,带领我们返回存在的诗意。

在这里我爱过你,那时爱情还纯洁和神秘。

我没有爱过你,那是另一种神秘。

河流是沉默的导师,在它身边

我们一边学习爱,一边学习分离。

四年很短,

一生很长。

四年很长,

一生很短。

重逢

让四年更长

一生更短。

孩子们惊奇:

我们一见面

就变成了孩子。

2013年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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