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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问 石头为什么会“悲号惭愧”

红楼五百问 作者:王家惠


第六问 石头为什么会“悲号惭愧”

一块石头,没有能够去补天,被抛弃在青埂峰下,细想起来也不是什么坏事。好比别人都去上班,唯独自己可以休闲,享受些晨烟暮霭,明月清风,鲜花为伴,乔松为邻,也是神仙一样的日子。可是它却“自怨自嗟,日夜悲号惭愧”。

补天在这里是一个绝大的象征,象征着一个人,一个读书人所能成就的最终正果,通俗一点儿说,也就是做官,去做那经天纬地的大事业,所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关于中国的儒教是不是一种宗教,学者间历来争论很大。我倒是以为,中国真正的宗教是礼教,礼教以权力崇拜为核心信仰,以等级制为突出特征,中华文明在这一点上与西方文明形成一个极大的反差。西方的神权与政权是分立的,信仰具有独立性,俗世的国王登极往往还需教皇加冕才算正统,教育也是教会来办。中国的礼教却是高度政教合一的,皇帝是“天子”,其地位相当于西方的耶稣,朝廷即是教廷,各级官吏就是神职人员,教育是由各级官府来办,教员亦是官员。整个社会以政治地位为等差形成各种等级,而儒学经典则是这个礼教的教义,是为礼教服务的。那些以儒家经典为教科书的旧时代读书人,则只能是预备官吏和预备教职人员,等于佛教中的小沙弥。因之旧时代的读书人不像如今的读书人,有许多条人生道路可供选择,他们当时只有一条道路可走,就是考取功名,做官,做大官。其中正大者可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下贱者也可以搜刮财富,张大门楣。越是有才华的读书人他这个功名心越大,从政的欲望越迫切。至于吟诗作赋,著书立说,统统可以作为从政之余的消遣。若是一个读书人仅仅以一个作家诗人名世,那么百分之百可以肯定,他是一个不得志的读书人,一个穷愁著书人。

可是我们的传统社会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就是越是有才华有抱负的读书人越是不容易得到重用,越是无能无德的小人越是能够飞黄腾达。于是便有了许多生不逢时的哀叹,许多怀才不遇的感喟。但是这种屈抑人才的现象反而给中华文化的发展带来极大的契机,那些绝望的读书人在感喟之余从事著书立说,文学创作,创造出灿烂的中华文化。我们可以十分肯定地说,灿烂的中华文化,其最精华部分完全是不得志读书人创造的。孔子不得志删定六经,屈原不得志赋有《离骚》,司马迁不得志著有《史记》,李白、杜甫不得志而有盛唐诗歌,直至曹雪芹不得志写出这一部《红楼梦》。

如果我们把这一块被抛弃在青埂峰下的石头看作普天下不得志之各类才人的象征,我们就不难理解它那一种难言的痛苦了,但是这种痛苦却又造就一种绝大的转机。石头在绝望之余要寻找另外的出路,既然上天无路,也许入地有门?于是它要到那万丈红尘中去走一遭,到大地之上那温柔富贵之乡游历一番。这一番游历使它有了新的发现,新的感悟,它发现了那些有着天生丽质,有着绝代才华的闺阁女儿,这些女儿却都是被压抑被摧残的薄命司里的人物,都没有什么好的命运。在这里,书中所写的那些女儿就再也不单单是女儿了,她们是普天下被屈抑的人才的象征。因之我们完全可以把《红楼梦》一书视为一部为普天下被屈抑的人才张目的著作。

那么这块石头在发现了这种大量存在的屈抑人才的现象之后,悟到了什么呢?它悟出了一个“情”字,它这一悟石破天惊,竟因此创出一种崭新的宗教:情教,它便也成为情教的通天大教主。这一个情字不是简单的爱情之情,而是统包一切人类美好情愫的大写的情字。它要用纯情、真情来作为处理一切人际关系的准绳,在这一个情字面前,众生平等,无有高下,这就从根本上与传统的礼教——以权力为核心信仰、以维护等级制为突出特征的礼教划清了界限。前人早已指出,曹雪芹是“立教之人”,这四个字直有千钧之重。立教的是什么人?是基督,是穆罕默德,是佛陀,是孔孟,是老庄,都是站立在人类精神源头的至圣极贤。曹雪芹就是那一块被抛弃的石头,《红楼梦》就是“情教”的福音书。正是因为这一个光焰万丈的“情”字,曹雪芹才使古老的中华文明重新焕发出夺人眼目的特异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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