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问 薛宝钗进京“待选”指何事

第四回里说薛家母子进京的目的之一是送薛宝钗“待选”，充为宫中女官，实际上曹雪芹先生是用曲笔写了清代特有的选秀女制度。

早期满族女儿本来享有相当的人身自由、婚姻自由，可是随着努尔哈赤起兵，八旗制度建立，大量汉兵投降，满洲统治者为了笼络这些来降的汉人官兵，赏赐给他们女子为妻，这些女子就从八旗之下拨付。这个需求量是很大的，有些旗分没有这么多的女子可供赏赐，就需花钱到旗外去买，实在不够分配，也有几个兵丁赏给一个女子的。这样满洲女子的婚嫁权就逐步丧失了。后来在天聪九年（公元1635，明崇祯八年）干脆下达了一项诏令，明确规定凡满洲女儿婚嫁都须经过有关官员批准，把满洲全体女儿的婚嫁权全部集中到国家手里。皇室亲王家的女子，婚嫁权属于皇上、皇太后；八旗官员家的女子，婚嫁权属于该管贝勒；旗下平民的婚嫁权属于牛录章京也就是汉文佐领。父母及当事者本人都失去了嫁女娶媳选择对象的权利。

清朝入关后，便在这样一种管理体制之上发展出了独特的“选秀女”制度。

顺治朝明确规定，凡八旗女儿，不论各级官员还是闲散兵丁，甚至皇亲贵胄的女儿，年及十三，一律由该管牛录章京将户口资料汇集本旗都统，由都统统一报户部，由户部引至皇宫神武门，交内监统一验看挑选。选中的谓之“记名”，或称“留牌”，即留下名牌之意，没有选中的谓之“撂牌子”。记名的可以每月领到一两银子的生活补贴，以备再次挑选，五年内再选不中，取消补贴，方可嫁人。没有被选中的，则可以嫁人。如果在没经皇室挑选之前私自嫁人，不但当事父母、保媒说和之人、族长、该管佐领要受重惩，已经结合的夫妇也要强行离婚，女子发入辛者库（内务府管理下的奴仆，获罪官员家属多被罚入）配与奴隶为妻。这种制度一直沿袭到清末没有更改，只是后来随着八旗人口日增，阅看繁难，才规定外任文职官员自同知（知府的副手，正五品）以下，武职官员自游击（从三品）以下，可以免除验看。这已经是乾隆八年的事情了，而且也仅限于外任驻防官员兵丁，而清兵大部分是驻于京师的，也就是说大部分旗下女儿还是要经过验看。

这些秀女选出来是为了给皇子皇孙、近支亲族“指婚”，以保证皇室血统的纯正。这一方面给大量旗下兵丁造成极大灾难，尤其是那些驻防外省的兵丁，每月只有几两银子的俸禄，也要自费送女儿入京验看。千里迢迢，风雨兼程，其难其苦，可想而知。直到乾隆年间，朝廷才发给这些验看女子一两银子的车马费。另一方面，也造成了旗人家庭女儿地位的尊贵，因为她们都有可能和某位皇子成亲，甚至可能成为皇上的妃嫔或者皇后，父母兄弟都要对她们敬让三分，她们在长辈面前也可以不行跪拜大礼，行动也比汉人女儿自由。“猫不叫，狗不咬，十七八的大闺女满街跑”，成为当时北京汉人形容旗下女儿的口号。但是在富贵之家，人们都害怕女儿被选上，尤其是被选进皇宫，故宫老专家朱家先生在《故宫退食录》中曾经讲过，当年同治皇后被选上的时候，全家痛哭，像死了亲人一样。而一位尚书的女儿被撂了牌子，他的哥哥竟然写诗相贺，题目就是《贺大妹撂牌子》。人们当时就是这样一种心情，因为他们深知皇宫险恶，不是好待的，因此曹雪芹写贾元春回家省亲拉着贾母和王夫人的手垂泪，说是“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这“不得见人”是隐语，实际上是指暗无天日，其中不知有多少辛酸无奈。

同为八旗，地位也不一样，其中正黄、镶黄、正白这三个旗由天子自将，称为“上三旗”，曹雪芹家就是正白旗包衣，即奴隶。这三个旗的包衣们组成内务府，称为“内三旗”，专门管理皇宫事务。内务府三旗选秀女与外八旗又有不同，外八旗秀女是为皇子皇孙拴婚，内三旗却是为宫中选使女。外八旗三年一选，内三旗一年一选。选中之后，进入宫中为妃嫔等人服役，待二十五岁之后方才放出宫，令其择配，等于要为皇室无偿服务十几年。而且在那个年月，二十五岁早已是大龄青年，择配很难，这些女子的命运比外八旗女子的命运更为悲惨。但是这些人比其他王公属下的包衣有一个优越条件，即她们和正身旗人女儿一样，有可能成为宫中的“主位”（清后宫分皇后、皇贵妃、贵妃、妃、嫔、贵人等，皆称主位，以下还有答应、常在等，嫔以上都有名额，贵人以下没有名额限制），皇上妃嫔中不乏内务府之女，嘉庆皇帝的生母就是内务府之女。

清皇室对于维护自己的血统纯正极其重视，一般讲汉女不许入宫，妃嫔以满人、蒙古人为主，但是许多皇帝都打破了这个限制，只是汉人不占主体罢了。对于皇室王公，也是严格满汉之分，不但正妻绝对不许娶民人之女，就是在旗人内部也有诸多限制。旗人户口（即身份）分为三种。一为正身旗人，这是旗人中的自由民。一为开户人，这是旧日奴仆，因军功等原因脱离奴籍自己立户。一为户下，即奴仆，他们不能单独立户，隶于主人名下。王公贵族只能与正身旗人之女成婚，至于开户人，虽然已经脱离奴籍，因为过去是奴隶，也不许与王公贵族结亲，奴仆则婚姻主权全在家长，连挑秀女的资格都不具备。内务府女儿则不一样，她们虽也是奴仆，却是皇家奴仆，享受正身旗人待遇，一旦被皇上看中，就可成为妃嫔，还可与王公贵族成亲，这一点许多史家已经指明。

薛宝钗进京待选，正是这种制度的曲折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