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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问 “兼美”为何这样难

红楼五百问 作者:王家惠


第四十五问 “兼美”为何这样难

贾宝玉在太虚幻境看了册子,听了曲子,饮了美酒佳茗,“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妍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贾宝玉惊骇之际,警幻对他说:“……故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领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且如此,何况尘境之情哉?今而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将谨勤有用的工夫,置身于经济之道。”“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帐,将门掩上自去。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阳台巫峡之会。数日来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

这是一段很旖旎的文字,也是一段很奇怪的文字。《红楼梦》一书在艺术上达到那一个时代的顶峰,同时也开启了后来者的无数路径,在这部书中,晚近方才出现的诸如象征派、魔幻现实主义、意识流等等文学手法都出现了,这一段描写就是一个极佳的例证。曹雪芹在这里给我们一个绝大的象征,同时提出了一个带有根本性的问题。

他为什么把黛玉、宝钗、可卿合为一体让宝玉领略?我们可以从前面的《红楼梦曲子》中找到悟入的契机。第二支《虚花悟》中唱道:“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我在前面已经说过,性、婚姻、爱情是三件互有联系却绝不相同的事情,要做到三者的统一实在太难,甚至根本就做不到,可是人们偏偏要固执地寻求这三者的统一,这表达了人们一种追求完美的强烈冲动。贾宝玉生于累代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切人间俗事都不用他劳心,他缺什么?就缺这三样东西。他本来可以通过不同的途径得到满足,可是他要寻求这三者的统一,这就给自己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若论爱情,自然数黛玉最纯,可是她身体不好,脾气更不好,目无下尘,出语尖刻,她又和宝玉一样,对于俗世事务极端鄙视。这样的人做一个情人最佳,若是做了宝二奶奶,那一种酸脸、小性儿就让人难以忍受,何况还要掌管贾府这样一个大家族,绝非婚姻之上选。

薛宝钗恰恰可以填补林黛玉的不足。她端庄沉稳,人情练达,善于体察幽微,团结上下,是持家的上选。她若做宝二奶奶,定会超过王熙凤。可是她是一个冷美人,在情感上隐藏太深,就是在闺房之内,也未必尽如人意。

薛宝钗的这一缺陷,恰为秦可卿所擅长。这是一个极其风流袅娜的女子,“擅风情,秉月貌”,在床笫之间可为腻友,但她却没有林黛玉那一种纯真。

造化生人,就是这样不完美,诚心给人制造缺憾。于是贾宝玉发出“美中不足”的哀叹,他在悲哀的迷茫中不知所从。

西班牙哲学家乌纳穆诺认为,爱(包括精神的与肉体的)是为了寻求永存,为了对抗死亡,当我们创生出另一个生命,我们把生命交托于他人,我们就获得了永存。但是任何创生都表现为生命的分裂,就如最原始的单细胞生物通过分裂自己而增殖。因此爱也同时表现为一种分裂,当我们的肉体紧密拥抱时,精神却在痛苦地扯离。爱便成为两性间无休止的争斗,成为相互的占有与吞食,爱恨交织,肉体结合,灵魂扯离,因此之故,“爱的最深处包含着最深沉的永恒的绝望”。他的看法比较悲观。

美国哲学家艾·弗罗姆认为,爱的本质是为了对抗人类与生俱来的深刻的孤独感,因此爱不是占有而是给予,不是如何使自己值得人爱,而是如何去爱别人,不是如何寻找爱的对象而是如何提高爱的能力。可惜现代资本主义的生活方式和文化观念,已经把爱变为一种相互的购买至他认为人类可以通过学习爱的艺术达至真正的爱,就如学习音乐、绘画等等艺术一样。他的看法比较乐观。

这两个人一个出生于20世纪,一个主要活动于20世纪,比曹雪芹晚生二百年,他们都看到了在爱情当中灵与肉的对立,本能与社会的对立。可是《红楼梦》却比他们早二百多年看到了这种本能、社会、精神的对立,我们不妨把林黛玉视为精神的象征,薛宝钗视为社会的象征,秦可卿视为本能的象征,贾宝玉就在这三者的对立中迷茫,他的全部痛苦就来自这三者的对立,因此而发出“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的哀叹。我们的爱神警幻仙姑却在他还没有真正进入这种对立的时候及时地给了他一个完美的结合,这种完美的结合却不是让他沉溺其中,只是悬起一面旗帜,树立一个标的,先让他尝尝只有仙界才有的果子,然后让他到凡世去寻找。这便是他真正进入痛苦的开端。

于是贾宝玉在现实生活中注定得不到这种完美的结合,他注定要永远痛苦下去,在痛苦中分裂。因为这个问题是人类发展进程中带有根本性的大问题,它本身就包括着生与死这个大问题,它比生与死更大。当人类脱离动物界,它就与自然对立起来,它要超越自然却注定无法超越,欲掌控自然却注定无法掌控,缺憾便成为人类生存的本质特征。人类在命定的缺憾中追求完美,这本身就带有太多悲剧意味。也许人类必须经由这一个太过漫长的悲剧历程才能够达至某种新生,达至本能、社会与心灵的完美结合。那一天也就是人类重新回归自然,与自然融为一体的阶段。被上帝逐出伊甸园的亚当与夏娃带着累累伤痕遍体征尘重回伊甸园,这可能吗?

曹雪芹并没有告诉我们可能还是不可能,他不是教人们如何去做,而是把这种现象揭示出来,让人们去想。《红楼梦》不是爱情的教科书,是爱情的问答题。

许多《红楼梦》的低劣续书也看到了这一种难以解决的矛盾,他们让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以及大小丫头,一股脑儿都嫁给贾宝玉。他们以为这样一来问题就解决了,那只能证明续作者天生的没心少肺而已。他们的心思太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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