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问 宝玉的字写得咋样

旧日章回体小说一般一回写两件事，其实往往是把一件事写足，另一件事开个头儿即可。在第八回中，虽然回末写了秦钟来拜，宝玉与秦钟要一齐上学，但不过是为下一回开个头儿，全回主体还是写宝玉探病梨香院，大醉绛云轩。在《红楼梦》全书中，这个第八回非同小可，从这一回开始，人物才真正进入矛盾冲突，从这一回以后，各种各样的矛盾冲突就一步一步展开了。在这一回中，曹雪芹写了全书情节的一个最重要的内在驱动力——金玉良缘的登场，写了黛玉与宝钗的冲突，宝玉与奶妈的冲突，写了薛姨妈对宝玉的娇纵，写了宝玉对于父亲的惧怕，而这一切都在一种平静的叙述中不动声色地展开，显示了情节营造中注重内在张力的特色，艺术手法之高超非常人所及。

但是这一回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就是用一件看似与整个矛盾冲突无关的事情——宝玉写字来开头和结尾，这里面可有什么玄机？

先看书中怎样写。宝玉往梨香院去，半路遇见几个管事的，都笑着对他说：“前儿在一处看见二爷写的斗方儿，字法越发好了，多早晚赏我们几张贴贴。”宝玉问：“在哪里看见了？”众人说：“好几处都有，夸的了不得，还和我们寻呢。”这就告诉我们，宝玉此时写字早已超出小儿功课的水准，有了“书法”的意味，被人张挂起来欣赏，还有人来讨字。在中间，宝玉要饮冷酒，曹雪芹趁势而入，又把写字点了一笔。薛姨妈说：“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儿的。”到了最后，宝玉酒后回到住处，晴雯先接出来说：“好，好，耍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了笔就走了，哄我们等了一日。快来给我写完这些墨才罢。”接着就写宝玉握着晴雯的手欣赏贴在门斗上的他写的“绛云轩”三个字，又写黛玉走来也夸他的字好，还说给她也写一个匾。紧接下来就是宝玉摔茶，撵奶妈。一回之中有那样重大的矛盾冲突要写，却把写字放在如此重要的位置，应该引起我们的注意。

旧时读书人对于写字的重视远非今人所能想象，因为字写得好，在科考中可以占很大便宜，尤其到了最后关头，皇帝阅卷，要在选拔出的十张卷子中点出前三名来，到这个地步文章水准相差无几，往往就是谁字写得好就能当状元。就是文人落魄，给阔人去当清客帮闲，如书中所写詹光、单聘人之流，写一笔好字也是首要条件，所谓“一笔好字，两口二簧，三盅美酒，四季衣裳”，就是说的这类人。因此旧日的人们往往把字写得好坏当作衡量一个人文化水准高低的重要条件。

在这一回之前写贾宝玉，曹雪芹着重写了他的骄纵，他的乖戾，在这一回还要再描他的这个特点，可是在人们不经意的时候第一次点给我们，贾宝玉可不是薛蟠，不是那种一味纵情声色的世俗恶少，而是一个有着很高文化修养的孩子，这种修养甚至超过许多所谓好孩子。诗圣杜甫有诗自述，谓“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习大字，有作成一囊”，他是把九岁习书视为值得骄傲的事情。宝玉这一年才八岁，就已经能够写出悬肘大字，写出斗方和匾额，他的这个书法水平可不一般。管事的们对他的赞扬可不是奉承，是实话。

实际上贾宝玉不仅字写得好，诗也写得好，往后看就会知道，十三岁时写的诗已经被广为传颂。书中屡次写他的诗不如薛、林等人，不是说他写得不好，而是说薛、林等人写得更好，是为了用他来衬托这几个特异女子的才华。他还爱读书，最爱读小说和剧本，甚至对于道家和禅家的理论也有很深的修养，这是一个有着特异文学天才的美少年，一个不世出的人物。

但是，有朋友要说，就在这一回当中，当李嬷嬷说老爷在家，提防问他的书，宝玉就低头不乐了，这不说明他是一个不爱读书的孩子吗？我说不假，不仅这里，曹雪芹在宝玉一出场就已告诉我们，他是“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简直是一笔抹倒，不留丝毫余地。

“怕读书”与“爱读书”并不矛盾，宝玉怕读的是家塾里教读的书，简单说是那些举业文章，也就是教给人们写八股文的文章，人称高头讲章。他还怕读八股文章所要阐述的那些道理之书，也就是四书五经。他是厌弃俗世功名利禄，沉湎于文学艺术的境地，美的境地。文学艺术是他灵魂的避难所，也是摧破名罗利网的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