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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问 王熙凤是体制内的“铁娘子”吗

红楼五百问 作者:王家惠


第八十八问 王熙凤是体制内的“铁娘子”吗

甲戌本在第十四回有一条脂批:“写秦氏之丧,却只为凤姐一人。”这话极有见地,在通部《红楼梦》中,全面展示凤姐管理才能,唯有这一回。这一回可说是凤姐的专章。

荣府内眷也如外庭,有一个鲜明的层级结构,呈现一个金字塔形。处于塔尖位置的是名义上的最高领导贾母,她的下面是实际的当家人王夫人,王夫人的下面是执行当家人王熙凤。这种家庭结构与长期以来中国政治结构、社会结构完全一致,都以权力为核心,以权力大小划分层级。王夫人不大管事,不管事不是因为没有才能,而是审时度势的聪明选择。如果她来管家,一者贾母要精心侍候,这还不重要,重要的是与邢夫人的关系不好处,因为荣府长房与二房之间的关系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邢夫人为人又不大好,矛盾甚多,就是两房仆人之间也多有争斗,王夫人如果直接理家会处于一种很尴尬的地位。她把邢夫人的儿子、媳妇她的侄子、侄媳妇弄来管家,各种矛盾便可平衡,一旦出事回旋余地也大。而这个侄子媳妇又是她的亲娘家侄女,可以依为心腹,且能牵制贾琏。她表面退居二线,实际在幕后指挥,既可保大权在握,又可以避免许多无谓的冲突。王熙凤是在权力关系、人际关系、血缘关系的种种抉择中被推上领导岗位的。

王熙凤与秦可卿不同,秦可卿一直固守女性角色,女性立场,女性话语,王熙凤则放弃女性的一切,要到男性话语系统中与男人争雄。她与可卿同被垢名,可卿抑郁而死,她却迎风而上,取一条男人性命以正视听。可卿死后,害死可卿的男人却来向她求援,请她主持丧事,这给了她一个绝好的机会,她要借这个机会展示才华,提高威望,根本目的是巩固权力。因为自她掌权以来,还没有经过这样大的事件,贾府上下对她的才能尚存疑虑,她要借这个机会压服百口,在男人的世界中真正打出一片自己的天地。如果说整死贾瑞不过是小试牛刀,协理宁国府则是全面进攻,向男人进攻。这种进攻不是以女儿的名义,而是把自己变成男人,颇有花木兰替父从军的气度。

她也确实有这方面的惊人才能,我们看当她正式答应接手可卿丧事以后,马上就对宁府现状做出冷静判断:“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执,临期推委;第三件,需用过废,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黔束,无脸者不能上进。”对此,甲戌本有眉批:“旧族后辈,受此五病者颇多,余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见书于三十年后,今余想恸,血泪盈。”切不可小看这五件弊病,非经过者不能写出,也不可小看这一条脂批,非经过者亦不能写出。这不只是一个大家族的弊病,简直是旧日中国传统管理体制的全面总结,干部管理、企业管理莫不如是。凡是改革开放前在企业、机关干过的人,应该都有切身体会,现代人怎么会想到,三十年前存在的弊病,二百年前就已经有人指出,这个人就是王熙凤。而脂砚在三十年后看到这五件弊病尚盈血泪,我们在三十年后回想从前,是否触目惊心?

这是一种普遍存在的历史顽疾,面对积重难返的局面,王熙凤从何下手?

实际上,宁府这种局面的出现固然有它的普遍性,但也与宁府领导层有直接关系,贾敬不闻不问,贾珍粗疏,尤氏柔弱。凤姐协理,等于新换了领导,她很清楚地看到了全部弊病的总根源,于是对症下药,从管理的粗疏柔弱下手。

我们看她接手后采取的一系列措施:一是严格工作纪律,保证出勤;二是严格财务制度,杜绝浪费;三是建立健全岗位责任制,任务到人,责任到人;四是发挥层级管理体制效用,绝不越级指挥,越俎代庖;五是强化领导监察督导,奖惩严明,不徇私情。

她确实是一个铁娘子,这五条措施恰对病源,因此实行下去,立竿见影,旧病全蠲,上下整肃,面貌一新。这是一个铁腕型的管理者,又是一个极其聪明的管理者,她并没有到处训斥,撤换干部,随意罚款,在整个整顿过程当中,她只打了一个人,扣了一个月的工资,杀鸡吓猴,敲山震虎,以最小的成本取得了最大的效益。我们说《红楼梦》是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由这一回就可以得到最直观的感受,如何在不触动既有体制的前提下矫正体制的弊病,王熙凤应该说做到了极致。

但是王熙凤的管理思路、管理手段有它最大的弊病,那就是她不能改变现有体制,只能在体制之内发挥个人能力达到预期目的。她所仰仗的是最高领导贾珍的极度信任、高度放权,她的才能必须在这个大前提下才能发挥。也就是说这种管理思路、管理手段完全依赖领导个人的才能和机遇,一旦换了领导,又会旧病复发。就是她长期在任,也必有千虑一疏之时,甚至一旦她的领导不信任,她也只好扼腕长叹,洒泪而去。旧中国多少号称“能吏”的官员最后吃亏都在这个上面。我们看后面书中她管理荣府依旧矛盾迭出,也是吃了这个体制的亏。体制病必须体制治,她却不想,也不能,因此她只能是体制内的管理者,而不是体制的改革者。

第二点就是她的出发点不对。她不是从贾府整体利益出发,为维护贾府整体利益工作,而是从个人英雄主义出发,目的是攫取权力,巩固权力。这样,她的成功越大,就越容易头脑发昏,过高估计自己,最后走到自己的反面。在办理可卿丧事的后期,在铁槛寺里,她就利令智昏地答应了老尼静虚请托之事,害死两条性命,为她最后的覆灭埋下了一根导火索。

“凡鸟偏从末世来。”她是体制之内最成功的佼佼者,也是体制之内最悲哀的牺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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