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辑

那些年,我们犯过的文艺病 作者:邱美煊


第一辑

桃李春风一杯酒

九月份我到大学报到时,福州刚好刮起台风,大雨未至,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很像是《西游记》里妖怪出场前的氛围。大家都行色匆匆,恨不得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一个穿着不入时的妇女,拽着大小两个小孩儿往车站里赶,但两个小孩儿却不肯迈步。他们站在广场上,中年妇女骂骂咧咧,但谁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见她弯腰打了大男孩儿的屁股,小孩儿下意识地往边上躲了两步,她又紧跟着揪住他,用力揍了两下。然后无奈地摇摇头,打开手里的袋子,拿出两个白馒头分给两个孩子,孩子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脚步终于迈开了。一会儿就淹没在人流之中。

就在暴雨将至之时,我跨进宿舍门,只看见一个中年妇女正在对一个胖子训话,告诉他“以后碰到台风天气别乱跑,别站在树底下避雨,出门注意安全,保管好自身财物……”。那胖子却只管盯着我看,嘴里“嗯嗯啊啊知道了”地应付着。我偷偷发笑,这厮肯定是头回住校,小菜鸟。

这时,他妈妈转过头看见我,我来不及开口叫“阿姨”,她就出声说:“兄弟,你哪来的?”我以为她眼神不好,把我看成家长,赶紧澄清说:“阿姨,我今年十八。”那胖子乐了,说:“我妈问你哪里人。”我说:“我龙岩的。”正想问胖子“尊姓大名”,阿姨又抢了先:“请问贵姓?”我觉得她妈嘴太快,一下子紧张起来,以为到电视台参加抢答节目,便赶紧回答:“免贵,姓尊。”胖子和他妈都忍不住笑了。我发觉不对,改口说:“免尊,姓邱。”他们又忍不住笑了一回。

这母子笑起来像极了,体型也差不多。这个胖子姓陈,他妈知道我从小就是读寄宿学校后,喜出望外,便希望我能帮忙照顾好胖子。我满口应承,但是转眼就后悔,心想如果胖子是美女,我会更乐意一些。

当晚宿舍第一次卧谈,胖子便把我们初次见面的事儿公之于众。我说:“他妈说话太不靠谱,叫我‘兄弟’的意思,就是把我当成她同辈人,那胖子得叫我声‘叔’。”胖子也不害臊,说:“看你那张脸,叫爷都够了。”然后真叫我“大叔”。

这外号跟我好长一段时间,班上的女生不明就里,也纷纷跟着这样叫。后来,我在诸多侄女中发展了一个做女朋友,这下就真乱了辈分。我女朋友要求陈胖子叫她“婶”,陈胖子不干,叫姐都不干,说:“你一张娃娃脸,看起来像未成年,叫你婶太冤了!”接着又数落我:“老牛吃嫩草,一个老不死的却勾搭未成年少女,而且这个少女一直以来管你叫叔叔,在古代这叫作乱伦。我们读中文系,“四书五经”说的全是伦理的事儿,你这样不配当长辈。”为表示与我划清界限,后来就再也不跟我叔侄相称。而班上的女生也觉得,以前叫“大叔”还顺口,现在多个“大婶”,感觉在女生中间低人一等,所以慢慢都不叫了。

开学时,胖子第一个到宿舍,不顾他妈的反对,坚决要选上铺,说什么在如果下铺睡碰到个爱放屁的上铺,那不是跟住在雷区似的,造孽才挨雷劈呢。而且,化学老师说,屁的臭味主要是因为硫化氢(他的化学知识只剩下屁和水的组成),密度大于空气,那都是往下沉的,这样比天天抽烟还惨,严重有碍身体健康。总之,住下铺太可怕了,他坚决不住。他妈拗不过他,只能顺着他,但是,每周她都打电话来关心胖子有没有从床上摔下来。半年以后,胖子一直没摔过才放心。

我选的是胖子对床,我跟胖子说,这是为了能更好地照顾他,不负他妈重托,我会把他当干儿子照顾。他叫我去死,并且说这四年一定不要我照顾,他照样活得很好。果然,他四年里一帆风顺,没心没肺的,除了偶尔小感冒,什么意外都没发生。

有一次我们宿舍为了照顾陈胖臃肿的体型上下床不方便,想重新调整床位,但陈胖坚决反对,说我们滥用“多数人的暴力,剥夺他个人自由”,并建议我去睡下铺试试。我说:“我打小在乡下长大,翻山越岭矫健异常,区区一米五的架子床要上去轻而易举;但是你这么胖,上下的时候步履蹒跚的,像只屎壳郎爬树。”这个观点得到大家的赞同,特别是我的下铺小黑,他觊觎上铺多时,十分肯定地觉得胖子睡上铺太危险,按照物理学原理,一个东西要结实,根基必须要稳,这是宝塔“顶上细来底下粗”的原因。胖子睡上铺,就会导致架子床头重脚轻根底浅,容易翻床。陈胖子抗议说:“你们应该想起朱自清的《背影》,我每次爬床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是翻过火车站的栅栏,有一双泪眼在背后深情凝望。”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对着小黑的床铺位置,得意大笑。

小黑说:“我每次看到你爬床铺的时候,我就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摔断你的狗腿,然后求我跟你换床位。”胖子说:“等我百年之后,再禅让给你。”小黑说:“指日可待,指日可待。”

胖子的下铺小钧也十分希望他赶紧换床位,他说不管谁在他上铺都比胖子在他上铺强。原因是,陈胖子屁太多,每天晚上睡前放屁,起床前放屁,睡着了还放,这太恐怖了。更恐怖的是,他随时随刻说有就有,好像是召唤宠物一般,有此等本领简直就是个妖怪。我也终于明白,当年认识陈胖以前,这个城市天昏地暗飞沙走石,自然有它的原因,而陈胖也正是因为自己天天放屁,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觉得别人也如此。才非要占个上铺荼毒他人,让他的下铺住在真正的雷区。

小黑还因此十分庆幸睡在我的下铺,不过他也有不满意的地方,就是我经常上床不按规矩来,经常把楼梯当摆设,他描述说“两手一抻,脚下一蹬,就看见一条黑影从头顶蹿过,然后看见一双大脚挂在上铺床沿”,这也有点吓人。有时候还因为动作过大,屁股着床时不够柔和,砰的一声巨响,他的头顶就下起了胡椒面。他说我一点儿都不文雅,粗鄙不堪,像个山贼。后来熟悉了,发现我体育方面有特长,更确定我就是山贼。

小黑之所以叫小黑,是因为新生篮球联赛,我们(二班)与三班对阵时分配防守队员时,他说了一声:“那个黑鬼归我。”没想到声音太大,半个球场的人都听到了,三班的黑鬼过来跟他说:“我很黑吗?你不照镜子的吗?”然后大笑三声,扭头就走。然后我们发现,小黑真的很黑,不会输给被他称为黑鬼的同学,我们就叫他小黑。

小黑是个奇人,大学时我干的最多的事情就是逃课,第二多的事就是带舍友逃课。我经常拉着小黑逃课去打球,去玩泡泡堂,但是,他的成绩却比我好上一大截。考英语四级的时候,在我的带领之下,他放弃了他所有的复习计划,四级单词册念到C开头,一套真题没做就进了考场,成绩出来,六十一分,于是十分爽快地请我们宿舍吃了一顿饭。过了半年他报英语六级,叫我陪他去买六级单词册,我说:“你四级单词册不还挺新的?将就着用吧,反正单词都差不多。买单词册的钱还不如拿来玩泡泡堂,可以去网吧包两个通宵。”他想想也对,就放弃了买单词册的想法。接着读四级单词册,A都没念完,结果又考了个60.5分。惹得一群舍友各种羡慕嫉妒恨,逼着他又请我们吃了一顿。吃饭时我说:“四级我是坚决不过的,过了要花钱请吃饭。”小黑说:“去你大爷的,自己不努力,老是想吃别人。”陈胖说:“就你,楼下看门的智障孩子过四级了,你都过不了。我们就当你可怜,每次吃饭带上你。”我说:“如果非专业英语有八级就好了,我们指着小黑能再吃一顿。”

我大学时,英语挂了两回,大一下学期,英语才考三十三分。我拿着试卷,去办公室找老师,想着说能不能给我加四个弧,改成八十八,这样不仅我的卷面好看,老师脸上也有光。谁知道被老师臭骂一顿轰了出来,然后我找小黑诉苦说:“不给我加四个弧,给我加两个也行啊,八十三分也好看些。”小黑冷笑了,说:“两个弧一定要加在前面?给你加后面,变成个三十八分,那就更好玩了。”我想想也对,那还不如不加呢。同宿舍的小林、阿平和刘壮那次考试也都不及格,我怂恿他们去跳楼,建议他们写下遗书,就说被外语老师挂科,无脸面苟活于世。说不定外语老师因此下岗,我就报了一箭之仇。但他们宁愿苟活也不肯帮我报仇,我只好作罢。

最嫉妒小黑过四级的人应该是刘壮,他是我们宿舍体重最大的,他跟胖子的区别就在于胖子身上全是肥肉,而他身上全是精肉。他是游泳健将,胸肌大得很,如果山东馒头每个做成他胸肌那么大,一定亏本。他一直很努力,要过英语四级,每天都念英语。老师告诉我们念英语不要怕丢脸要大声念出来,他真正做到这一点,不分场合旁若无人都大声念单词,一个单词念十几遍,跟复读机似的。后来他追着问小黑过四级的秘诀,小黑说:“我能过四级,全靠你一个单词读十几遍,你可能没记住,但是我记住了。”刘壮有点生气,觉得小黑讽刺他,有讥笑他很笨的嫌疑。我们鼓动刘壮要向小黑收钱,毕竟他是小黑过四级的功臣。如果小黑不给钱,就揍他个满地找牙。

刘壮虽然壮,但是心地善良,终究下不了手,所以这事儿就算了。但是,刘壮因此却念外语念得魔怔了,一有时间就念个不停,大有非过不可的架势。有个晚上,胖子忍无可忍,把我拉到宿舍门口,说要我陪他去买音响,以抵抗刘壮像唐僧念紧箍咒一般的单词朗读。我们一拍即合,连夜去学生街扛了对音响,刘壮一念英语我们就放周杰伦,反正周杰伦唱歌我们也听不清唱的是啥词。终于把刘壮撵到路灯底下。

刘壮虽然壮,但却是一个很特别的人,说他抠门嘛,他送礼物给女朋友时比陈胖子大方多了;如果说他大方嘛,好像也不对,他不管任何时候,不管一毛两毛,都跟我们算得清清楚楚。不占我们便宜,也不会让我们占便宜。以前特鄙视他,觉得跟他同在一个宿舍,是一件悲催的事,太拘于小节,显得彼此生分。后来才明白,锱铢计较,是一种生活态度。如果人人都这样,这社会就有了最基本的礼仪和尊重。

有了音响以后,江西来的阿平找到了他的乐趣,从《双节棍》到《我很丑但是我很温柔》,接着从《爱如潮水》到《死了都要爱》,试过了无数男歌手的曲风,最后在迎新晚会上对着师弟师妹们,吼了一嗓子王杰的《一场游戏一场梦》,第一句宛如原声,把大家都带入梦境,调音台的兄弟也以为自己误放了原声;第二句开始跑调,直到“噢,为什么要别离”那句还没找回来,特别是那个“噢”,他想往高处抛,结果抛到一半岔了气,惹得师弟师妹哄堂大笑,人人叫好,刚开场就把气氛推到最高潮。他坚持唱完整首歌,然后撅着屁股在掌声中从容退场。

我不知道阿平是不是因此沮丧,不过我却挺喜欢这样。那正是我们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纪,哪个人不是开了个杂货店就想着哪天弄去香港上市?在台上千夫所指,依旧不会改变我们的本色。这是只有年轻的时候才有的样子。后来我再也没有听过阿平唱歌,但我知道,他一直喜欢听音乐,从未变过。

刘壮的下铺是小林,他在我们宿舍保持了一个无敌的纪录,玩文曲星里的“21点”游戏,玩了个通宵,直到电池告罄。但是后来不玩了,改去研究偷QQ号码的木马。在网吧的好几台机子上种下木马,搞了一堆的QQ号回宿舍。我和陈胖算是宿舍上网比较早的,我八位数的被小林的前辈偷了,剩下九位数的全申请了保护。像刘壮、阿平、小黑的QQ全是小林在网吧偷的,据说,动不动有人加他们,然后臭骂一顿。

后来小林和阿平被骂多了,起了报复之心,便用别人的QQ疯狂地向别人的女网友表白。那时候QQ表情里刚刚添加玫瑰花,拼命发送,反正不花自己一分钱。小林在网上被人骂神经病都已成习惯,终于在现实中也有了厚脸皮,后来他看上了隔壁班的一款小家碧玉,因为连虚拟的玫瑰花都没有,表白依旧被拒绝了。

陈胖说,小林失败在不懂得泡妞的秘诀。他帮小林总结了能泡到女同学的经验:第一,会叠被子。军训期间,教官经常到宿舍检查叠被子的情况,那时候帮女生叠被子可是技术活,有这本事任何女生宿舍来去自如;第二,会削苹果。削苹果一招,是哄女生必杀绝技,给女生削一个水果,女生就会觉得,一辈子都可以吃你削的水果。小黑问他,那你怎么不削几个苹果去试试?陈胖说,我丢不起那人。然后被大家鄙视。

陈胖在大学里没有谈过恋爱,据说文笔一流,但是从不写情书,我猜是因为字太难看,看他写的字都像是一坨解不开的麻线,倒是大便画得栩栩如生,每次碰到课上得不好的老师,就在课桌上画上一坨,整个文科楼到处都留下痕迹。他高中兄弟的女朋友也跟我们同一个学校,临别上大学前还专门叮嘱陈胖照顾自己的女朋友,这可是托妻献子的交情。陈胖也照顾了一阵子,还一度想把她照顾成自己的对象,但是那女的鬼精鬼精的,愣是没上当。后来跟了别人,陈胖也一点都不伤心。可见他真的没心没肺。

黄洋被下毒身亡时,陈胖子家刚刚添丁不久,估计清早被小胖子的哭声吵醒,睡不着就在QQ群里用“谢舍友当年不杀之恩”向我们致意。我忽然意识到,转眼这已是十年之前的故事了,一切宛在昨天。如今我们已经散居江湖各处,有些人也早已疏于联系,面孔都变得模糊。但是,那些记忆却永远留在那里,像是一杯陈酒,等待我们把盏言欢。

那段时间,南方小城长期阴雨。我在书房呆坐,窗外常常是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的景象,不自觉会想起多年以前那些个台风天,可我的心情一点都不坏,心中尽是桃李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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