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幕

俄罗斯当代戏剧集2 作者:[俄] 亚.阿尔希波夫,拉.别林兹基 等 著,苏玲 编,潘月琴,杨爱华 等 译


第一幕

1

让娜住宅。清早。安德烈在厨房讲手机。

安德烈(轻声地,近乎耳语) 喂。嗯。怎么了?等等,别哭……怎么了?你叫急救车了吗?没叫?为什么?但现在没事了?谢天谢地!我知道你累了。等等……等等!我也累了。我马上过来。是的。很快。今天。一小时以后过来。等我。别哭,求你。再见。吻你。(挂断手机,装进长衫口袋。望向窗外,若有所思)

[让娜走进来。这是个高个子、体形匀称、甚至也许有些微胖、已经不再年轻的女人。她身穿一件宽大的丝质睡衣,但已经梳好了头、涂了点口红,两只眼睛炯炯有光。

让娜 你都醒啦?安德留什,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再去睡会儿,我还没做早餐。到小窝里躺会儿。我直接给你拿到床上去。

想吃什么?熏肉煎蛋、羊角面包、葡萄柚?(走向冰箱,打开)酸奶要吗?奶渣呢?啊,这还有你喜欢的小美味!猜猜是什么?土耳其烤肉!要不,我们从饭店叫餐?我们今天好歹也算过节,你没忘吧?记得是什么节吧?记不记得?(走近安德烈,抚摸他的头)我就知道你忘了,小呆瓜!(吻安德烈的脸)五年前我认识了你。记得吗?我心爱的小男孩到我的公司来工作。我那时一下就明白了,你是我的宿命。只看一眼我就明白,它就在那里,我的幸福就在那里。我的小爱爱!(再次吻安德烈)

[安德烈对让娜的叽叽喳喳几乎没有反应,不过,对那些吻也几乎没有反应。

安德烈!安德烈!你飞哪儿去了?你听见我说话吗?

安德烈 (如梦初醒)让娜,如果把一百四十五万放银行,年息百分之十一,过半年取出来,我们能赚多少?

让娜 你自己不能算吗?

安德烈 快说啦。

让娜 你干吗,考我啊?

安德烈 快说啦,说啦……

让娜 (飞快地心算)七万九千七百五。你要做什么?安德留什,你最近好像有点痛苦。累了,是吗?完全给工作累得要命吧?我也累得要命。只有你才是我的解药。喂喂我的小爱爱,让他躺下睡觉——什么时候累过呢?你去小窝里吗?嗯?

[安德烈摇头否定。

那就在这说。还想在床上说呢,不过既然你已经起了,就在这说。Just a moment!(走出厨房,确切说是跑出厨房,但很快就拿着两个彩色长方形信封回来)

惊喜!安德留申卡,我们必须得歇歇!我跟你上回休假是什么时候?我在这想了想,答案是根本没休过!一个月以后我们就走……猜猜去哪?非洲!非——洲——!我们订有一个私人导游,已经有车子在等着我们,你看它的轮子!我们去游猎区!安德留申卡,游猎区啊,你想想!我和你会看见大象、长颈鹿、大猴子!我和你每晚都要喝“大象酒”!要穿着花衣服晒太阳,晒得黑黑的。要每晚做爱,不放过一个晚上!好吗,安德留什?你高兴吗?

[安德烈还是一直那样阴郁地望着前方。

安德留沙,怎么了?你高兴吗?高兴吗?我为我们做的打算不错吧?

安德烈 (不看她)让娜,我高兴……原谅我,我不能和你一起去。

[停顿。

让娜 为什么?我们把手头的工作全交给维卡和奥尔迦,她们会做好的,我相信……

安德烈 让娜,我瞒着你在跟另一个姑娘来往,已经一年了。现在她怀孕了。再过几个月她就要生了。我谎话说累了。我要走。对不起。不能再这样……

[让娜仿佛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她看着安德烈,没法明白,这个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的人怎么可以说出那些可怕的胡话。她用力去理解和比较什么,可她数学般精确的头脑拒绝分析这组信息。

让娜 (握住桌角)你……你……等等……怎么回事,安德留申卡?你是认真的?你开玩笑吧?开玩笑吧?

安德烈 没有。

让娜 怎么没有?你可不能……(大喊)山羊!猪!该死的娼妓!穿裤子的荡妇!给自己找了个更年轻更有钱的?母狗!她是谁?说,她是谁!说啊,畜生!

安德烈 她叫卡佳,十九岁,是个大学生。我不能说更多了。再次道歉。

[停顿。

让娜 (深吸一口气。已经平静)你有十五分钟收拾。牙刷可以自己带走。其他全是用我的钱买的,不归你。

安德烈 仔裤和衬衣可以穿上吗?

让娜 随你!

[安德烈起身出去。让娜颤抖着,她呼吸沉重,好像马上就要大哭起来。可放纵泪水却非让娜的风格。

让娜……让娜……安静,我说!安静,母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静下来!控制住自己。控制住自己!十。让他走。让他走,你听到我说的话吗?你要哭,我就给你一巴掌。(打自己的脸,用一只手捂住嘴)

[安德烈走进来,穿着仔裤和衬衣。

安德烈 (把钥匙放在桌上)放这儿了。房钥匙和车钥匙。(停顿)

请原谅我,如果可以……

[让娜没有回答。

你是个强人,你什么都能挺过。可她还太小,她没有我就活不下去。

让娜 滚。

[安德烈向她投去尴尬的一瞥,离开。大门砰一声响。

你要哭,我就打死你。跟狗杂种混在一起,现在倒来抱怨。他是个败类,你敢,你敢……听见没有?你敢……他不值得。(又深吸一口气,然后从桌上拿起无线电话听筒,拨号)塔纽莎吗?让娜·格奥尔吉耶夫娜。安德烈·伊万斯基以后不在我们公司上班了。听懂我的话了吗?没什么两周工资、辞退补偿。什么?到劳动法里找找漏洞。对,很好,根据第八十一条第五项炒了。你没在找碴儿。他总在一点以后才来上班。还要算上所有旷工。对。再通知奥尔迦,她现在就是我的副手了。让她准备宴会。(挂断电话,拨另一个号)维塔利·阿尔卡季耶维奇吗?我今天炒了我的副手。对,安德烈。他会去求你。你如果接受,你就会变成一只不受我欢迎的狗。对。把信息传下去。周五的事记得。奥尔迦准备商业计划。再联系。(放好听筒,然后走向衣柜,从搁板上取下一个大包,往里放安德烈的东西——夹克、裤子、衬衣、领带、袜子、背心,然后又对自己的衣服下手往这同一个包飞入可笑轻浮的衬衣、女短衫、带褶边的小裙、花边内衣、睡衣、抹胸、某双愚蠢的袜带、透明女衬衫;同时拨动下一个电话号码)喂?奥尔迦吗?塔尼娅已经说了吧?没什么……没什么,你确实是我宝贵的同事……等等……还记得吗,你说过,你把东西送到哪儿?我这有一堆没用的名牌衣物……可以送到哪儿?保育院、教堂,我不知道……孤儿院,你说?啊哈。把地址发过来。或者什么?流浪汉会从污水池里抢光?啊,好吧……我可能就这么做了。好了,谢谢。马上做。(挂断电话;费力地把包合上,看着自己的劳动果实,踹了一脚,然后把它解开,取出躺在面上的一件半透明绣花小短衫,拿近细看;突然)让流浪汉带走你们吧!(把小短衫塞回包里,试着把包抱起,但马上放回原地,站着,沉思;然后还是费力地举起它,扔上最顶层的搁板)别让我再见到你们。(开始穿衣服)

[她穿上那些在她仔细检查之后留下的衣物(也就是一套职业正装,不便宜,但无趣又不亮眼),随便涂了涂眼睛。把自己的东西从一个轻薄的小包放进一个咖啡色公文包,拿着这个公文包走出房门。

2

小住宅。沙发上,盘腿坐着身裹旧短衫的、瘦小的、肚子不大的卡佳。她在看电视,时而抽噎,好像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大哭过。传来开锁声。

卡佳 (猛然跳起,朝门跑去)安德烈!

[安德烈走进来,两手拿着一袋东西。卡佳搂着他。

安德烈 你哭了?

卡佳 没哭。只哭了一点点。

安德烈 (头指腹部)痛吗?

卡佳 现在好像没痛。(紧偎着安德烈)

安德烈 你吃了吗?

卡佳 夜里吃的。但后来还没吃。尽在睡觉。

安德烈 又是夜里看电视,白天睡觉?

卡佳 那我还能干吗?我怕一个人睡!你知道我有多怕吗?朋友们全在学习,她们没空管我,你不在身边,你有自己的生活……

安德烈 怎么是一个人呢?我每天都来啊。

卡佳 来!然后又走!我每天夜里都是一个人,所有日子都是一个人一天一天地过……

安德烈 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吗?

卡佳 又开始跟我东拉西扯?得啦!(去厨房)

[安德烈脱下鞋,跟去厨房。厨房的贝壳状水池里放着没洗的碗碟,桌上是跟包装纸混在一起的巧克力碎渣。女主人的邋遢随处可见。

安德烈 (抚摸卡佳的头,试图同她默默和解)

又弄得乱七八糟!(微笑)笨女人!(卷起袖子)我们先来收拾一下,把碗洗了,把地擦了……

卡佳 那我来洗碗,你去擦地?

安德烈 坐着吧。要知道没有我你可就完了。

卡佳 (满意地)完了!

[安德烈洗碗。

卡佳 (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全神贯注地看着他)我今天又梦见,我们搬回我们家了。在那里,我们总在一起……在家看电视,看《奇迹田野》。只调到一个频道,但我们也在看,有你,有我,有妈妈,还有我们的乖儿子。有个列尼亚舅舅微笑着对我们说:“想赢一百万?全都很简单!”我就信了他。这些城里骗人的把戏我全都不信,但在梦里相信列尼亚舅舅。相信我们会有这一百万。

安德烈 卡佳,你要有一百四十五万卢布,你会拿来干什么?

卡佳 嗯?这数真怪……不是整数。不知道。会买套房吧。

安德烈 这个我已经想过了。但只能在新村买个单间……

卡佳 那又怎么样?是自己的房子,在哪儿都是自己的房子。

安德烈 (擦着地)你能想得出来,怎么用这些钱买到好地段的新房吗?

卡佳 不知道。想不出来。抵押借钱吗?还是怎么着?

安德烈 (擦着地)抬腿。

[卡佳抬起双腿。

安德烈 (擦她旁边的地)抵押借钱更贵。

卡佳 那存进银行呢?

安德烈 如果把钱存进银行,就算年息是百分之十一,半年以后你一共也只能得到七万九千七百五十的利息。(擦好了地,又清理桌子)合伙建房!

卡佳 这是个啥?

安德烈 合伙建房!(洗手,从捎回的袋里取出食物;在切板上砍鸡,刮土豆皮、切土豆)

卡佳 这是什么意思?

安德烈 意思是,第一,我卡里有一百四十五万。这是在我们见面的这段时间成功攒下的钱。还有,今天发生了一件事情,可你还不知道……(看着卡佳,期待她的反应

卡佳 真的?这全是你自己攒的?比一百万还要多?为我攒的?

安德烈 那还为谁?

卡佳 安德烈……我不知道……你真酷。上帝在那个迪斯科俱乐部把你送给了我,为了拯救我。

安德烈 (自负地笑)第二呢,我决定把这些钱投到合伙建房上去。嗯……土豆鸡肉炒的好还是烤的好?

卡佳 烤吧。

安德烈 (微笑)喜欢我的鸡肉吗?

卡佳 喜欢。

安德烈 你还在别的地方吃过这么美味的鸡肉吗?

卡佳 没吃过。

安德烈 就是。但做法其实不难:往鸡的肚子和四周放上切好的苹果和蒜。这样它就会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我姥姥也做过这种鸡,还有妈妈,我也总愿混在厨房。赶都赶不走。大家说我会成为厨师或者美食店经理。可我不知怎么地到了这里,虽然妈妈跟我说去伊希姆吧,在学校读个技工或者厨师,你就会有份职业,那时你就去……但我没听她的,可以说是从家里逃了出来。当然,不全是这样。再说我后来哪没工作过呢,连回想起来都可怕。所以说,建房……看。我们在一个没建好的地方买房。自己的房子,想想吧。租来的房子比苦萝卜还讨厌,对吧?而在那里,我们未来的房子有基脚、墙,但其他什么都还没有。还是个工地。把我们的钱拿到办事处。我们说:我们想买一套三楼的房子。

卡佳 八楼的视野好些。

安德烈 好,我们说:想买八楼的,离太阳更近。就是说,建筑工人会来。他们建啊,建啊。他们建啊,建啊。建一天,建两天。半年以后,啪!我和你就是用一百四十五万买下的八楼崭新房子的主人啦!二十分钟到中心,旁边有公园,家附近有儿童广场!

卡佳 还有我们的乖儿子在玩沙子。

安德烈 还有我们的乖儿子。还有妈妈和爸爸……也没有什么东家再向我们拿什么了。

卡佳 而且周围有很多绿地。我们春天在院子里种树。种苹果树和丁香花。

安德烈 嗯!对了,你知道我种东西都种得多好吗!土豆啦,草莓啦,还有花。这些树我在我家花园种过多少啊!全都长起来了。我有那聪明,就全长起来了。

卡佳 那里的土还正常吧,啊?要是边上有工地,土也会跟着像石头一样,得给它施肥。

安德烈 原则上说,那里的生态当然没那么好,比如说,不像我们镇上那么好,但可以试着找找堆肥,或者草木灰……也很有帮助。

卡佳 我妈妈总拿干鸡屎去撒山莓、苹果树、醋栗。

安德烈 对!我姥姥也这么干!我姥姥特精神,你想想,她八十五岁了,可在菜园里还有一块自己的地,她到现在还是谁也不放进去,自己在种。

[把土豆、鸡肉和其他必需食物放进烤盘,把烤盘塞进烤箱;洗手。

卡佳 不过你怎么做这么多鸡肉?我们可吃不完吧?可每晚我都不愿一个人吃饭,每晚我都不想一个人吃饭。

安德烈 笨女人,你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卡佳疑惑地看着他。

我再也不走了,笨女人。

卡佳 再也不走了?今天不走了?(幸福地紧偎着他)

安德烈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我们要一起生活?是不是说过?

[卡佳点头。

我的话算数了吗?

卡佳 算数了!(摸着腹部)哦,他用小脚踹了我一下!他也高兴。

安德烈 男子汉!跟父亲一模一样!

[卡佳抱着安德烈,踮起脚来吻他。安德烈回吻她。

3

让娜住宅。大而昏暗。晚上。窗户敞开着,旁边的窗帘微微摆动。让娜和维塔利走进来,后者五十岁左右,衣着整齐,穿着时髦的年轻款夹克、有磨旧设计的牛仔裤。但发式、昂贵的眼镜、动作、表情都暴露出,他这个人已经不再年轻,他可靠、富有,虽然有点热心于跟年龄竞赛。

让娜 进来,维塔利·阿尔卡季耶维奇……寒舍任您支配。像人们说的,就当在自己家一样……(打开门厅的灯)

维塔利 但是,像人们说的,别忘了,您在做客……(环顾四周)听我说,你这儿很棒。这个现在怎么说?(思考)Kill?Call?想起来了!Cool!酷!

让娜 我们坐哪儿?餐厅?客厅?卧室?

维塔利 你是主人,让娜·格奥尔吉耶夫娜。

让娜 今天直接叫我让娜,好吧?

维塔利 好。

让娜 那就在客厅吧。

维塔利 可为什么不在卧室?

让娜 我和你还不够醉。

维塔利 啊!我太同意啦!

[让娜和维塔利走到一个大房间。这里的一切都像《设计与室内装饰》杂志里的有些花瓶、小雕像、软座矮凳子、弯腿杂志桌、四壁的窗户、小搁板、地板上的熊皮,等等。

让娜 你觉得怎么样?

维塔利 不错。挺利落。这是怎么……超级棒!超级超级棒!设计师给你弄的吗?

让娜 我说了想要什么,他就做了。总之,全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维塔利 嗯,漂亮。我那位可想不出这些。

让娜 你那位,是指太太?

维塔利 对不起,想起来了。

让娜 蜡烛,咖啡,白兰地,甜酒?

维塔利 伏特加。

让娜 听我说,我总能从你身上感到亲近的心。(点燃蜡烛,快速把一瓶伏特加、鱼子酱、罐头腌制品铺满小桌)

嘿,请入席。干杯?

[他们坐到桌边的熊皮上。

维塔利 (把伏特加倒进高脚玻璃杯)为你干杯!

让娜 为我们的非正式会面干杯![喝酒。

维塔利 做得不错。我们的会面也不错。我们还签好了合同——

也不错。酷!

让娜 是的,于是我们这奇怪的会面出现了。

维塔利 好在办公室的白兰地喝完了。

让娜 幸福没有过,而不幸,像人们说的……

维塔利 (轻佻地)让娜,你邀请我来家里做客,不害怕吗?

让娜 (口吻跟他一样)可我怕什么呢?

维塔利 嗯……我会喝醉,会开始聒噪。

让娜 (微笑)你开始以后,我就会怕。

维塔利 你看……我本来就是这样!不稳重。(把酒杯倒满)

让娜,你的伏特加不错。你这个女人也不错。你的什么都刚刚好——毛色、身材、环境。

让娜 我尽量吧。抓住命运的尾巴。

维塔利 让娜奇卡,为你的幸福命运干杯!

[碰杯。喝酒。

让娜 那下一杯为你!

维塔利 为我什么?

让娜 为你喝。祝你财源滚滚。

维塔利 哎呀!有什么可滚滚的?给我的蛀虫们准备多少都不够。儿子打算结婚了,跑来跟我说:“爸爸,房!”我可在两年前就给他买了个一居室,八十平的。小了,要三居室一百五十平以上的。在中心附近找了套一百七十平的。还要置办家具。女儿,大学生,也跑来跟我说:“爸爸,Lamborghini。”唯一的快乐是小女儿,三岁。我下班回到家,她就张开双手跑向我。她暂时什么都不要。你下班以后去趟“儿童世界”,去那买个娃娃,买个图画本。她就觉得幸福了。你知道吗,让娜,我有个什么样的女儿?

让娜 我们怎么聊起了孩子?我们聊……不知道,聊音乐吧,还聊什么,聊戏剧……

维塔利 我不去剧院。

让娜 我也不去。

维塔利 难题。或者现在人们怎么形容这个的?埋伏!那聊什么?

让娜 别聊工作就行。

维塔利 决不。

让娜 那我们喝吧?为你干杯!

[维塔利往杯里倒酒。碰杯,喝酒。沉默。

维塔利 嗯,让娜,总的说来你过得怎么样?

让娜 嗯,怎么样呢?过得不错,你看见了。我有八个房间,三个在这里,五个在二楼。我不上二楼。只有家庭女工上去收拾。还有什么呢?这吊灯是从意大利订的。

维塔利 你工作以外的时间都用来干什么呢?嗯,是怎么休息的?

让娜 是啊,怎么……(思考)算算,我的全部时间都是工作时间。我不记得我今天上了厕所还是没上,可你还跟我谈休息。没时间休息。这会儿呢,今天这是在跟你放松。浪漫情调也是有益的。那所以呢?也经常读读杂志……

维塔利 女性杂志?

让娜 啊。叫《商人·金钱》。

维塔利 我想,你不会织东西吧?

让娜 不会,怎么了?

维塔利 没有,没什么……

让娜 不,不会织东西。我连电视也不看。不喜欢。那里头尽是废物。新闻在说谎,连续剧也在说谎,生活完全不像那样……都是编的。我不相信这些。

维塔利 体育呢?

让娜 不,体育也不喜欢。下班以后背疼。

维塔利 我们喝?(倒酒)

[喝酒。

让娜 你吃点东西,维塔利,这儿有鱼、小黄瓜。

维塔利 我吃,让娜奇卡。那你呢?你怎么不吃?

让娜 不喜欢。我只喝酒就够了。不吃下酒菜。从小就习惯这样。

维塔利 看来你有个幸福的童年。

让娜 我不抱怨。

维塔利 你知道吗,我一直在这想:要知道,我们小时候什么也没有。没有电脑,没有这些玩具。不知怎么地就过了,不是吗?可现在!我不久前跟女儿去这个……去商店!叫“无线电操控技术”。那什么都有!直升机在飞!潜水艇在游!机器人在唱歌!全都跟生活里一个样!

让娜 儿童商品现在好卖。现在时兴给孩子花钱。

维塔利 我带着女儿买了各种东西:两架直升机、一艘船和一辆登月车。现在我们是睡前玩一玩。我女儿叫瓦留什卡。她大名叫瓦尔瓦拉。瓦尔瓦拉·维塔利耶夫娜。三岁。整个一小公主啊。

让娜 我还能把音乐打开。

维塔利 好,音乐,好——这是个多好的话题啊。我们跳舞吧,让娜奇卡,和你!身体接触和所有事情!你喜欢什么音乐?

让娜 不知道。(思考)喜欢普加乔娃。以前喜欢的很多,现在已经全忘了。还有阿列格罗娃……

维塔利 我们喝?

[喝酒。让娜打开音响,把光碟放进电唱机。普加乔娃唱响。

哦!阿拉奇卡!(跟着唱)我们跳舞?(走向让娜,向她伸出一只手)

[让娜起身。他们在屋子中间笨手笨脚地跳舞。歌曲结束。让娜坐到自己的位子。

你知道吗,但我爱这生活。世界是美好的,让娜奇卡,对吗?

让娜 可能吧……

维塔利 是美好的,不管怎么样。我谁也没爱过,让娜。几乎不记得小儿子。大女儿,感觉好像还小,可她都二十了。长大了,长大了。不知怎地,一切都绕过了我。而我的瓦留什卡,瓦留什卡——这是奇迹里的奇迹。她的每一天我都记得。随便让谁来跟我说点什么吧。说,那不行,我不是个好父亲,既然对这个一套,对那个却另一套。可我也了解自己,我只爱瓦留什卡。那些四肢健全的大孩子们,房子、车子都是他们的,就让他们好自为之吧,他们自己比我更明白这些。而瓦留什卡才三岁,她是我那么可爱的小家伙。真是看见了我生命里的一线光明。来,让娜,为我们的孩子干杯!

[停顿。

让娜 (窘了,整理头发)我没有孩子,维塔利。

维塔利 啊……是吗?对不起。

让娜 为什么?干吗道歉?我不喜欢孩子。

维塔利 完全不喜欢?

让娜 完全。冷漠。

维塔利 哦。不稀奇。

[停顿。

让娜 要不,我们就光喝酒吧?

维塔利 喝杯结谊酒怎么样?

让娜 试试吧!

[喝酒。

维塔利 (吃了点东西)我不爱我老婆,让娜,你知道的。她是个老母鸡。她这辈子什么也不需要。在电视机前坐着,织东西,说,我喜欢织。说,手在忙的时候,电视就是给大脑准备的瓜子。她比我小,让娜。但看起来像我妈。她什么也不需要。还爱逛商店。只是这全部为了家。不给自己买多余的东西,不买。全都带回家里。说,瓦留什卡也累着她了。这已经不像她的年龄了。她多少岁呢?她四十八岁!

让娜 那你为什么结婚?

维塔利 可她以前不是那样的,不是。她以前有胸,有腿,知道是什么样的腿吗!她以前很不友好,不很听话。而我又是那样千方百计地追。在她家里,我专门打破了油罐。她滑了一下,而我就在旁边,我跳过去,接住她。售票处没有电影票,那谁有呢?维塔利有。哪儿也买不到牛仔裤,倒爷漫天要价。谁会送牛仔裤?维塔利会送。她的腿以前那么长,简直就像瓦留什卡的芭比娃娃。

让娜 明白了。

维塔利 是啊,为了这双腿我一辈子都在折磨自己。跟一双腿结了婚,却得跟一个人过日子。我跟她吵架,吵得碗碟、椅凳飞来飞去。但好像我们还有两个小孩啊,我们还得过日子,就是说,只动口,没动手。孩子们长大了。我已经打算离开她。我爱上了一个联络处的年轻小姑娘,她还打碎了我办公室的一只花瓶。不小心碰到的。当然,花瓶打得粉碎。那是日本货,有些蜡菊。可这个小姑娘爱我,我当然没瞎,看见了。叫塔莲卡。我和她确实有爱,什么都是认真的,约会见面、午休时间的亲热。这时我家那位跟我说:怀孕了。在四十五岁的时候,真奇怪!喏,去找了医生,医生说:什么都有可能。给了他钱,他张罗开来,各种化验、严密的检查。她生了,而且是顺产。甚至还挺轻松,她说。只是后来变得很胖。但这已经是另一件事了。我整个人因为她受到刺激。我想,好吧,等等看,然后呢?我可没被判给她。我把一切都留给她,当然,我会付给保姆所有带孩子的钱。于是就把她带来了。瓦留什卡。我一开始甚至没明白。襁褓里躺着那样的一团。喏,你的孩子,他们说,你现在是第三次当父亲。跟亲戚坐了坐,喝了喝。我像坐在针上,给我的姑娘悄悄地写:我们明天见,别挂念,小兔子。然后躺下睡觉。瓦留什卡在旁边的小床上。我躺着,心想:我这个笨蛋,到底活成了什么样?怎么什么也感觉不到?旁边躺着我的亲女儿,可我却打算离开她去找姑娘。可后来又想那又怎么样,我想,嗯,我们之间的可是爱情。哪怕最后只是快乐生活一段时间。我想,没有我,也会长大的。大的也都长大了,可是想想,我却从不在家,都在忙工作。所以这个也会长大的,我想。我又没有抛弃她。只是打算单独过日子。那时,小床上的瓦留申卡,是那么轻地,在梦里叹了口气。像这样:“嗳……”那么稚嫩,又那么有意识。然后就完了……就在那时我明白了,我不会再有什么爱情,不会再有什么联络处的姑娘。只会有她——瓦留申卡,小女儿。因为我的生命里再没有谁比她更亲了。因为对我来说她的唯一一声叹息突然变得比世上一切都重要。你不会相信,我当时第一次大哭起来。上一次哭是六岁的时候,因为新的球掉到了轮子底下。但那不算。

[停顿。

让娜 那么那个姑娘怎么样了?

维塔利 没怎么样。可能现在正在哪里幸福地生活。我把她炒了,没解释原因。心碎。但那时已经没有选择。别无选择,像人们通常说的。

让娜 倒也不稀奇……

维塔利 可我不遗憾,让娜,你知道。没什么遗憾。姑娘我有。热情不同。我下班回来,跟瓦留申卡一起吃晚饭,一起玩。我给她洗澡,夜里给她读书,她喜欢《卡尔森》和普希金的童话。是个聪明的小女孩,对吧?普希金已经记住了,你能想象吗?然后让她躺下睡觉。这就完了,接着就自由了。我和老婆有个协议:各自过自己的生活。我和她已经有两年根本不聊天了。根本不聊。一星期相互都不说一句话。

让娜 地狱一般?

维塔利 地狱倒不是地狱,习惯了。我不能变老,让娜。瓦留什卡要上小学,可别人会跟她说这是爷爷来接你了吗?然后她见到我就会害羞。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这样,让娜。我不允许任何人这样。我做尽一切,就为让大家看到:我是她父亲,而不是别的不知道什么人。我需要学会一切。学会时尚,如果需要,我也会做背带。

让娜 嗯……孩子——这事儿……

维塔利 我还要看起来比所有年轻人都年轻。为了让我的瓦留什卡为我骄傲!为了让她向所有人宣布这不是老爷爷,迎面走来的这人是我年轻的父亲!为了让所有人看到!这是瓦留什卡的父亲!年轻的父亲!她会长得更大,我会带上她,我和她去意大利建个房子,在那里生活!这些人我们谁也不带。只跟她两个人远走高飞!你懂吗,让娜?

让娜 要不,煮点咖啡?

维塔利 只有你,让娜奇卡,懂我。而且你就是我的小心肝!

(两手伸向她)

让娜 我现在去煮。(起身出去)

[维塔利取出iPhone,在里面找什么。

(回来)你喜欢哪种?加凝乳的、浓的、加糖的?

维塔利 过来,让娜奇卡。

让娜 (走近他)要不,放其他音乐?我还有一张碟,叫“浪漫主义者合辑”。

维塔利 (搂住她的腰)我现在给你放我的音乐,让娜奇卡。

让娜 来吧……我还想跟着轻音乐跳舞……

维塔利 马上……这样的歌曲,我都要哭了。

[iPhone里传来歌声“勺搅雪,夜深了……”

这首歌伴着我的瓦留申卡入睡。两只小眼一闭,而自己,小狡猾,悄悄偷看,爸爸是不是坐在她的旁边。盯得好好的,希望爸爸在她睡着以前哪也不去。而我当然也没打算……我在岗位上,守护她的梦。她的两颊那里有小酒窝,小头发那么软,那么亮,就像绒毛……没在一个孩子身上见过这样的小头发。(开始大声呼号,试图讲出所有歌词)

[让娜走去厨房。

让娜 (拿起电话,拨号)喂!卡尔·马克思大街,十二号,拜托,请马上。他去哪儿?他自己会全告诉您。(挂断电话,望向窗外)

[窗外是夜、灯、广告、过往车辆的声音、微醉青年们的叫喊声——到处都是生活。

你真是个蠢货,让娜……(从包里拿出烟、打火机,开始抽烟)

4

卡佳和安德烈的那处住所。他们相互依偎着坐在沙发上。安德烈的膝盖上有本书,封面上放着一张纸。

安德烈 (在纸上画些什么)就是说,我们家这一角是孩子的……

卡佳 我到现在还不相信,我们就要有房子了。这好像不是真的。

在家里,跟妈妈住在一个房间,然后,在寝室,是四个人住,可现在,会有自己的厨房、自己的客厅、自己的阳台……可以不穿衣服走来走去,想怎么走就怎么走,谁也不会说一个字……

安德烈 我太同意了!

卡佳 碗可以放一晚上,早晨再洗。我从小就讨厌洗碗。全都因为这愚蠢的“我们有个简单的规矩,吃了,就得自己收拾”。人们这么说的时候,我总觉得,我是在集中营或者学校。

安德烈 但我正好相反。总是第一个跑进厨房,又洗碗,又做饭,跟姥姥一起织各种小围巾、袜子。有一回还织了高领毛线衣!那种大红色的,带条纹。姥姥都吃了一惊。

卡佳 自己织?真的?

安德烈 可不。放学回来,吃点东西,就跑去房里找姥姥。她那儿有各种各样的线,摆在杂志桌上,有毛线、编针。多好玩!她跟我讲生活里的故事,我呢,就边听边织,不用看什么电视。然后我和她一起去厨房做晚饭。做好晚饭,再坐一坐,喝喝茶。然后爸妈就回来了。大家一起吃晚饭,然后我又去房里找姥姥编织。而且那样的话,就暂时还不会被赶去做作业。老爹只会骂我,说我不跟男孩们玩,会长成个娘儿们。可姥姥和妈妈喜欢。妈妈总是想,我会留下来跟他们一起生活,哪儿也不会去,因为我挺居家,而且我有头脑,不像其他小伙子。

卡佳 那你为什么离开了?

安德烈 我们镇上什么工作也没有。可不知道为什么又不想去伊希姆的学校。而且那时父亲又老跟我说你应该证明自己是个男子汉,能得到生活里的一切。差不多都用拳头赶我了,在妈妈和姥姥没有听见以前。我不想就那么离开,也不想得到——就是不懂,要得到什么,是吧?可他却冲你一拳、擂上桌面:去,去要。我老爹严得很,能跟他说什么呢?决定了,就来这里,嗯,这里的各种选择都要多一点……试着考学校,但不知怎么没考上“公费”。不知道,可能那里什么都是买到的,或者也可能,自己就是个笨蛋。

卡佳 去年妈妈在学校直接拿笤帚打我,让我学习。她说:你是我的傻姑娘,所以要全部背下来。她拿着课本站在旁边检查,说:哪怕你这辈子得点什么也好。嘿,这就在二年级得了……(看着自己的肚子)我不敢面对,简直是噩梦。我甚至开始神经抽搐。但最可怕的是,今年秋天,我和妈妈一起过来的时候,她帮我到宿舍安顿,当天晚上就回家去了。我就躺在床上,大哭,窗外那么黑,可她走了,我一个人留在了这个丑陋的大城市。在这嘎吱响的床铺上,跟三个包在一起,同屋一个也还没有来。窗外的商业中心整个亮着,可我那么瘦,那么小,躺在一个黑暗的房间,甚至怕得连发抖也不能够。

安德烈 可怜的笨女人!可惜我那时不在你身边。

卡佳 是啊!(开玩笑地碰他肩膀)那你在哪儿?

安德烈 嗯……我在哪儿?在工作吧,大概。可我自己觉得,就在这些街道的一些地方,我的亲亲的灵魂在走着。

卡佳 你觉得。可自己也不知道跟谁住在一起……

[安德烈沉默。

她耗了我多少神经:她是一个人啊,她可怜啊……她到底有什么可怜?你自己都说了,她是个富婆。

安德烈 别这样,好吗?她是个好人,只不过不是我的,对吧。

要知道不是什么事都那么容易了断。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吗。

卡佳 来了。

安德烈 就是,接着说……(指向纸页)看,这是我们的厨房。我们要几扇门?两扇,是吧?一扇通走廊,另一扇通客厅。我们来画。两扇门……这里和这里。

卡佳 (摸肚子)哎哟……

安德烈 怎么了?

卡佳 踹得好像有点怪……这不便宜的超声波检查应该昨天就做。要不如果突然有什么事呢?我害怕。

安德烈 星期一。现在是双休日。我往一千个公司投了自己的简历……星期一会给我打电话,星期二就去上班……马上请求预付工资。星期三你就什么都能做了。

卡佳 离星期三还有好久……

安德烈 忍忍吧……你知道吗,如果我不把全部的钱都投到这个建房项目,我和你现在就不能把房子平面图握在手里了。会有钱的。星期三就会有。给你做所有的超声波检查,从头到脚检查笨女人。半年以后我们就搬进新家。

卡佳 安德烈,那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安德烈 生下来,就结婚。哪有大着肚子的婚礼?

卡佳 不,不该这样。没结婚就生下的孩子叫浪荡出的孩子。

安德烈 可大着肚子的婚礼叫奉子成婚。

卡佳 我想过了,要不,在我们村里办婚礼?我们又不是有钱人,不用讲排场,只用摆摆桌子,坐一坐,开开音乐就好。

安德烈 但我想在新家。乔迁和婚礼双喜。

卡佳 哪儿来什么乔迁之喜?没桌子、没凳子、没餐具,就像流浪汉,喝水也要用塑料小杯子。但在村里的话,我的姐妹们都会来,会看见我穿着白色的裙子……

安德烈 那就最好在我们镇办,把你妈妈接过来总比把我家人全都接过去要少花点钱。

卡佳 那就在你们镇办吧!妈妈自己可以给我做裙子,就不用去商店浪费钱了。

安德烈 我姥姥也可以。你知道她在我家是怎样一个裁缝吗?

卡佳 就是说,孩子生下来以后,马上就结婚?

安德烈 结。

佳 Ye-e-s!(抱他)这样的话,现在就得发声明了!

安德烈 明天咱就发。

卡佳 就是说,我给妈妈打电话说,要嫁人了?

安德烈 就是。

卡佳 拿电话来,我的没钱了。

[安德烈伸手递给卡佳电话。

卡佳 (拨号)喂!妈妈?是我!妈妈,我要嫁人啦!嫁给我的安德烈,嗯!他是最好的!他给我们买了房子!我真没发神经,我只是太幸福了!真的,买啦!

5

而让娜住宅正值晚会高潮。跟女主人一起坐在客厅的,是她的女同事维卡和奥尔迦。奥尔迦年已奔四,看得出来非常能干,维卡是场上最年轻的一位,她二十七岁。维卡陪着两个孤独的女人,感觉无聊,她比较喜欢活跃一点的玩法。

奥尔迦 嗯,让娜·格奥尔吉耶夫娜,事情就是这样。这只会让人头疼,我甚至不想去联系。这是被奴役的状态,我希望谁也别这样。在我们家,妈妈一辈子都为父亲痛苦,只是在他走后才平静地叹了口气。可她为他哭过三年,这叫抑郁。因为他喝酒,而酒是种坏能量。

让娜 山羊!

奥尔迦 真的。

维卡 再倒点小酒吗,让娜·格奥尔吉耶夫娜?

让娜 来吧。

[维卡给大家倒伏特加。

(举起高脚玻璃酒杯)祝酒词,女生们!

奥尔迦 请,让娜·格奥尔吉耶夫娜!

让娜 为我们的幸福生活干杯,还为他们都是公山羊、他们的女大学生们都是母山羊干杯。而我们是骄傲的,不需要农业畜生!

奥尔迦 漂亮的祝酒词!

[碰杯。喝酒。

坐着好吧,女生们?跟您在一起真舒心,让娜·格奥尔吉耶夫娜。

让娜 过会儿还有应召男生过来。

奥尔迦 (惊讶)男生?!

让娜 男生。

奥尔迦 让娜·格奥尔吉耶夫娜,啊,这有点……

让娜 别放屁。

维卡 让娜·格奥尔吉耶夫娜,您原谅我,但我不行,未婚夫在家等我。

奥尔迦 维卡!

让娜 安静!我请你来,是把你看成个完全自由的姑娘。让未婚夫见鬼去,只有手拿没被脏邮戳弄脏的护照的人,才能进我家门!(起身,醉眼看着奥尔迦和维卡)猜猜我现在要给你们看什么,女生们……(走出房间)

奥尔迦 维卡,你看见了吗,让娜·格奥尔吉耶夫娜正难受,你干吗跟她说未婚夫?

维卡 这是什么话?大家都知道,我和瓦洛佳就快结婚了。

奥尔迦 大家都知道,可干吗要提起来啊?

维卡 奥尔迦·安德烈耶夫娜,我认为,我有权让私生活不受小圈子道德标准的约束。

奥尔迦 你有,但整个部门就没了奖金。你没看见吗,人家很不好,人家在难受!别在她的伤口上撒盐,维卡。好像这盐以后不会飞进我们的眼睛!

维卡 她的这个安德烈就是只山羊。她在哪儿找到他的?

奥尔迦 山羊倒不是山羊,可年轻人在最被需要的时候,跳走了,像只小山羊!没法想得更好了。我有个侄子今年读完了经济专业。

维卡 然后呢?

奥尔迦 然后!我当了副手,就是说,我的职位空了出来……只是谁也别说。萨什卡对我来说就像儿子。我像爱亲人一样爱他。知道我们萨什卡有多聪明吗!爱因斯坦!明显不像姐姐,我的心肝。脸上的痣都跟我一模一样!

维卡 哦。有人读五年书,顽强地掌握知识。也有人轻而易举地买来毕业证书,只为了跟老大妈睡觉!

奥尔迦 跟老太婆!

[女人们谨慎地嘻嘻笑着。奥尔迦突然猛地把一只手指靠近唇边,对维卡做暗号好了,安静!让娜走进房间。她穿着一条带人工宝石的半透明连衣长裙,手里拿着一个塞得紧紧的大包。

让娜 我们来换装吧,女生们!我这有一堆!有羽毛,有各种这些……来,来,我们不坐着,我们动起来!奥尔迦,嘿?看,带着小裙子的抹胸!穿上!你会变成我们的小鸡雏!

奥尔迦 (嘻嘻笑)让娜·格奥尔吉耶夫娜,我都不习惯了!你干什么?

让娜 怎么,怕了,丫头们?还是说我们不在过节?!

奥尔迦 是过节、过节,让娜·格奥尔吉耶夫娜!我不放屁了,我已经坐火箭飞来!(拿起推荐的服装换上)

让娜 那你呢,维卡?你想当谁?小猫咪?护士?女中学生?老女人?(醉醺醺地哈哈笑)

维卡 我实在不行,让娜·格奥尔吉耶夫娜。这一切我都非常赞成,但我要怎么面对瓦洛佳呢?

让娜 瓦洛佳——我们把他埋到菜园里!换上!

维卡 您知道吗,我来自一个旧式家庭,我有个非常严厉的爸爸……

让娜 那我们就把爸爸卖给笨蛋!还有问题吗?

维卡 没了,让娜·格奥尔吉耶夫娜,我知道,这是游戏。可这是什么游戏呢?还有,那什么应召男生,您是在开玩笑吧?

让娜 这里没什么玩笑!换衣服吧!不然我就要生气了,就要不高兴了!

[维卡看着奥尔迦,寻找帮助。

奥尔迦 (已经换上抹胸和小鸡颜色的小短裙)维卡!让娜·格奥尔吉耶夫娜在开玩笑!真是的,有点幽默感吧,别让大家为难!

维卡 嗯!我也猜到了,您在逗笑,让娜·格奥尔吉耶夫娜!我马上就懂了,这就是些游戏嘛!(换上黑色和玫红色花边的睡衣)要知道我还是个新手,让娜·格奥尔吉耶夫娜,我才到您手下没多久。对,新手!因为在以前的那些公司,我没能像现在这样,有幸能跟那么优秀的人一起工作,像您,像奥尔迦!跟那么快乐的人一起!跟那么简单诚实的人一起……

让娜 (鄙视地)哟,哟,哟……母马唱起来了。

[奥尔迦大笑。维卡勉强跟她一起大笑。

委屈了?从眼睛看出来,委屈了。别委屈,你,维卡,是个能干的丫头。我才在想,想出了这个:奥尔迦去当了副手,她的位置空出来了。外人我谁也不想用。(倒满杯)所以祝贺你升职,维库里娅!

维卡 让娜·格奥尔吉耶夫娜,我甚至都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是那么大的新闻!这是那么好的机会,事业那么神速地发展,让娜·格奥尔吉耶夫娜……我……

让娜 我们喝!

[女人们碰杯,喝酒。奥尔迦皱眉,撇嘴。

那我现在给你们放音乐,女生们!开始摇摆吧!我最喜欢的歌!(走向音响,放碟)

[歌声响起 “少尉,年轻的男生,大家都想跟你跳一会儿舞,你若知晓,女人对强壮臂膀的想念……”,等等。

[让娜跳舞,把维卡和奥尔迦拖到房间中央。那两位不确定地蹦蹦跳跳,踏着左右脚。突然,维卡不自然地高高抬起一条腿,表演某种杂技般的体操。

奥尔迦 维卡,你在干吗?

维卡 这是我的瑜伽!

奥尔迦 为了瓦洛佳学会的?

维卡 哦,让瓦洛佳见鬼去吧!

[乐声雷动,女人们陶醉地跳舞。

[门铃声。

让娜 是小男生来了!我开门了,女生们?

[舞蹈中止。停顿。新铃声。

维卡 没问题!

6

让娜卧室。电视机开着,但声音是关上的。床上躺着一个高个子、深色头发的小伙子——“应召男生”。

让娜 (在房里走来走去)还有这个,你明白吗?这是九一年,苏联解体。我那时还是个笨蛋,二十九岁。没工作,没钱。那可是美极啦!连裤袜补了一百五十次!知道吗,我有过什么样的连裤袜、什么样的睫毛膏?人们把一半工资拿去买一双卡普伦长袜,可我连工资也没有!国家吹牛骗了我们!我住在一个什么流浪人口歇脚地,那地方连想想都可怕!那些公住房可能你见都没见过!一个屋里住着我和一个老太,还有她女儿。老太是躺着的,她需要照看。我为了折叠床,为了暖和,跟这老太坐在一起。她总是想死。“去死试试,”我跟她说,“我死给你看,你也会死,但把我扔外面去!就是现在!没找到工作以前,你甚至连死都不敢想。”她是好样的,勉强活到……是个挺好的老太太,愿她升天!她叫我闺女。多傻啊!有时我会回忆,甚至有什么会突然涌上心头。我那么住了半年。然后我想要指望我们国家,还不如马上去上吊!有手,有脚,肩膀上的脑袋好像也在!我打算做点小事情。我找到一个同学,他在忙什么生意,在做货运。我说出金额。当然,他看到我口袋里一个子儿也没有。“你会垮的,”他说,“让娜,我不会收利息,但你到死都会欠债。”“好,我亲爱的,”我低声说,“给我介绍一个小人儿,我需要从他那儿借三千美元!”他像对着一个不正常的人一样对着我说:“小笨蛋,你明白这都是些什么人吗?”“多少利息都行,”我回答。“不是这个问题,”他说,“你的事办不成,他们可不是我,他们是些口齿锋利的恶伯父。地上变多的,”他对我说,“只会是一座坟。或者你去当妓女还债吧!”“我去,”我大喊,“能去的地方都去,只要你给介绍!”两天以后他来找我。一起走。我穿了条长裙,为了不露出连裤袜。虽然也明白,笨蛋,没用,腿是撒手锏还能是什么呢!但这下要不就是腿,要不就是补过的连裤袜——选吧!到了。那人坐着。看着。想着。手指甲被小锉刀磨过。端着架子。可看上去,他活不久。我明白,扮女孩的话,会得到保护、房子、交情。但这个会分开腿,却不给钱。我发动自己的潜力,好像我是个职业女性。简直是个演员,我看着他的眼睛,哪儿也没穿帮。滔滔不绝地说出许多名字。说,我认识那人,那人。同学还在车上就给我作了有关城市近况的简短报告。他看啊,看啊,“哈”了一声。好,我想,硬充是要人,可一旦硬充,也就会给。对他来说三千美元只是破烂!“好,”他说。要了出奇高的利息。但我知道,如果事情办成,我两天就能还完!从安全柜里拿钱,手指蘸着口水点数。我们立即就上了车,去下乌留平斯克!我们后面跟着三辆货车!我从没去过这下乌留平斯克,但我知道,那有个生产面粉制品的工厂倒了。我们到了。我的妈呀!就像回到了小时候,脏得没边。我走进工厂,找到经理。他失掉了自制力。红着眼,醉醺醺的,在嚷嚷政治。

我用一戈比向他买了三车通心粉。货装好以后,我们开车飞奔回城。找到一家公司。我预先查清了这公司的底,都是些能干的年轻人,不是没用的东西。我一到,就马上把钱放桌上。“你们有一晚的时间。”我喊道。而我预先想出了一个样品,我一个美术专业毕业的熟人出于友情为我画好了这个样品。上面有那种巨大的美国招牌,还有用大大的鲜红色英文字母写着的“通心粉!Made in USA!”而旁边用俄语为没文化的人写着“美国制造!”一万包!凌晨四点以前这些包装都准备好了。我整个人都神经紧张——货车呢?上帝保佑别有个什么!我们去车库找同学。货车在那里。有一群人,大家都想挣钱。我同学预先受到警告,需要人手,但实际情况并不了解!早上十点我们手工包装好通心粉!我跟大家一起!十一点开车飞奔到市中心。嗯,我想,好了,就是它了,让娜,你的时候开始了。管它呢!要么当老爷,要么完蛋——豁出去啦!先是慢慢腾腾地有人买。一两包,十包……快到一点的时候我们身边围满了人。满满的人!每人拿十包、十五包!我编故事说,我刚从美国回来,这些通心粉是他们的新牌子,我说,这种通心粉你们在别处可找不到,这是纯正的美国产品。大妈们围着我们,妈妈们带着孩子。一个人喊:“您再给我装十包,我从折子取点钱,马上来找您!”快到晚上七点的时候,我们正卖最后一百包,这时看见——一群帅哥朝这边走来!皮夹克!敲诈!“我们翻啦!”我喊。我从货车上跳下来。进汽车,踩油门!开向强盗,还他债。他气得眼珠乱转,利息就像鸽子嘴那么一点。他紧握我的手,下巴的脂肪在动。你活不久,我想。拖不了一年。嗯,我有过那样的感觉。也对了。据说,他被人干掉了,而且三个月都还没过。你明白我说什么吗?我跟同学清账、分道扬镳,就像史考莉和穆德战胜外星人以后分开一样。三天之后我有了汽车,住在租来的房子里。剩下的钱投了资。半年后有了房子、市中心的办公室、电视上的广告。你知道吗,后来很多各种各样的事情都发生过:跟工人们吵架爆粗口,跟弟兄们一杯杯喝酒,被反经济犯罪处害得差点上法院,九五年差点被枪打死,九七年被抢光、穷得破产,又全部从零开始,两千零五年贿错了人。我生活里发生过很多不同的事。而我到现在还在回想那个晚上,我们沿着黑暗的道路飙车进城。我的整个一生都在冒险,我的整个一生都在这些通心粉、这些白痴包装里面!心怦怦跳着,而脑子在想:事能成,事能成!我聪明、我强大、我勇敢,事能成!我体内的那力量、那信仰、那动物的嗅觉醒来了!我在那一刻成了女人,你相信吗,嗯?我感觉到那样的情欲,还有狂热,还有肾上腺素,后来哪个男人都没让我感觉过那种奇妙!男人会背叛、事会完,你只有一个自己。如果你强大,你就会活下来,会沿路飙二百,会幸福,因为你确切地知道:你的事能成。因为你走运,因为成功跟着你,力量附着你。因为你只有你自己。你懂这些吗?懂吗,嗯?

应召男生 (她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在看电视)呵,我懂不了!这《海绵宝宝》真好玩!你怎么不看连续剧,连续剧多好玩!这动画片那么好玩,简直……

[让娜关上电视声音,躺到床上小伙子的旁边。

想要什么?

让娜 滚开!

[小伙子起身,穿衣服,准备离开。

等一下!

[他站住,看着她。

我老吗?

应召男生 不老,还可以。大妈全这样。

让娜 快滚!

[小伙子离开。让娜打开声音。邻屋开始传来维卡的声音。

维卡 (在电话里大哭)等等,瓦洛坚卡!你去哪儿?去妈妈那儿?为什么啊?这是个工作应酬,只是个工作应酬!我跟她们一起没意思,她们是老大妈,我为什么要跟她们喝成那样?!瓦洛坚卡,这纯粹是工作关系!什么?什么男生,你说什么,疯了吗?这是工作应酬!对,整晚!对,我事先没跟你说。但我不能说,瓦洛坚卡!这条老龙把我的整个脑子都吃了,我不能打电话!瓦洛坚卡!对不起!我这就来!什么男生?你说什么,亲爱的?(停顿)应召男生?你说什么啊?!……谁打了电话?瓦洛佳,不是真的!谁打了电话?女人的声音?谁?谁?!瓦洛佳,别挂电话,我求……我这就来……(大哭)

[让娜冷笑。看电视。

  1. 安德留什为安德烈小称,下文即将出现的安德留申卡、安德留沙也是安德烈小称。此外,下文中,让娜奇卡即让娜小称,塔纽莎即塔尼娅小称,瓦留什卡、瓦利娅即瓦尔瓦拉小称,维库里、维库里娅即维卡小称,瓦洛坚卡即瓦洛佳小称,果西即果夏小称,米奇卡即米佳小称,卡季即卡佳小称。不再另作说明。
  1. 英文:等等!
  1. “大象酒”(Amarula),一种南非甜酒。
  1. 俄罗斯城市。
  1. 兰博基尼。意大利名牌汽车。
  1. 为加强友谊而喝的酒,从此以“你”相称。
  1. 类似“不成功便成仁”“成者王侯败者寇”之意。
  1. 《X档案》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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