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卷 不是人间富贵花

倾我一生一世念:纳兰容若的情与词 作者:水之湄 著


不是人间富贵花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

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

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纳兰容若《采桑子·塞外咏雪花》

提到雪花,就会想起白居易的那首《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居易应该是喜欢雪的,因为在他的诗中,有一股浓浓的、温暖的友情氤氲在漫天飞舞的雪中。我喜欢雪,因为每看到纷飞的雪花,就会想起亲人温柔的笑靥。那种红泥小火炉般的暖意,会伴着你走过孤寂黑暗,让你的整个冬天不再寒冷。

白居易笔下的雪,是他被贬谪到江州时所作。南方的雪,有着南方的秀气,生活在黄海之滨的我,所见的雪花也应是南方秀气的那一种吧。塞外的雪,我从没见过,但从李白“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的诗句中可知,塞外的雪是何等的潇洒豪迈!

三百多年前,有一位多情的翩翩佳公子纳兰容若,他赞赏雪花“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初次读到纳兰的这首《塞外咏雪花》,就被他这一句独特的比喻吸引,千古只有纳兰一人,才会这样赞誉雪花。

这首词是纳兰在康熙十七年十月,护驾北巡塞上时所作。在塞外容若看见大雪纷纷,姿态肆扬。塞外雪花缠绵壮烈的肆意,在容若的内心于刹那间光芒交触,完成一次深入邂逅。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雪花居无定所,洋洋洒洒随风飘落。春天,百花争艳时,你见不到它的影子,只有在万物萧条的冬天,它才会在寒风中翩翩起舞。一般人不喜欢雪花的轻浮,而纳兰对雪花却情有独钟,他认为雪花别有根芽!

不是雪花生性轻浮,不是雪花与百花不合群,而是雪花性情高洁、纯净。它的根芽不在人间泥土,而是来自遥远的天上,它不是一朵生在凡尘,与牡丹、芍药为伍的富贵花。

这雪花多像性情纯真的纳兰呀!他一心向往山水林泉,渴望做一个风流倜傥的诗人词客,而他却偏偏出身于富贵之家;他一心想靠自己的才能建功立业,可康熙皇帝偏偏让他做自己的随身侍卫。他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出入宫廷金銮,常伴君王之侧,这种生活在常人眼中也许令人羡慕,可对纳兰而言,却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如果雪花没有生在寒冷孤绝的天外,而是生在人见人羡的牡丹、芍药的富贵世界里,这对它而言,又怎算得是幸福?

纳兰不属于这个绚烂富贵的金粉世界,他的精神世界和他的生活境遇背道而驰;他的人生理想和他的职业无法统一。这样的生活对于纳兰,是一场早已注定的悲剧,是凭己之力极难摆脱的悲剧,而生活又不得不在这个错位的悲剧中继续下去,这便是一种凄凉入骨的无奈。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谢娘是晋代才女谢道韫,她以柳絮喻雪花,因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而闻名于世,可谓是雪花的知己。可是谢娘早已香消玉殒,如今再也没有人能够怜惜雪花了,雪花孤寂地漂泊天涯。

这里的“谢娘”也暗指纳兰的结发妻子卢氏。纳兰心中感慨,自从卢氏去世后,再也没有人能懂得自己,和自己一起“赌书消得泼茶香”;也没有人能怜惜自己,在秋风起时“谁念西风独自凉”。

纳兰与这个喧嚣的红尘格格不入,如今失去了卢氏这个灵魂知己,他又像一个孤独的游魂漂泊在人间,找不到心灵的归属。锦衣玉食的生活,这对纳兰而言,不是自己理想的归属,反而是一种束缚,所以他有天涯漂泊无所依的感觉。可这样的痛苦无奈,他不能说,也不敢讲,只能自己一个人憋在心里,默默承受。

“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和雪花做伴的,有寒月,有悲笳,有西风,还有大漠的流沙。这一切苍凉的物象,组成了一幕悲壮的场景,密密地洒满了凄凉。自谢娘别后,雪花仍以不变的舞姿,飘洒在塞外,它可是在思念着千年前的知己谢娘?

容若在这荒凉的边塞,看到飞舞的雪花,不由思念起曾给自己的生命带来温暖和明媚的结发妻子卢氏。雪花在寒冷的塞外,找到自己生命的天堂,容若可曾在注定的那个金粉世家里,找到了自己灵魂的归属?

就这样,容若在矛盾中痛苦地忍耐着。他厌倦上层社会的虚伪,痛恨官场的尔虞我诈,可自己的父亲却在结党营私、卖官鬻爵。他反感父亲的所作所为,却又不得不尽为人子的孝义。他一心向往江湖,想做一名落落狂生,命运却安排他出入宫廷;他一心想凭自己的文韬武略,为国建功,却被皇帝安排做一名随时待命的侍卫。

他一边要陪康熙巡游打猎,一边还要随时与康熙吟诗赋对。他明白,御前侍卫的荣衔只是御座前的花瓶。皇帝只需要他做一个锦上添花、盛世才俊的标本,为天下男子做做样子,不需要成为一个实干家。他所有的才华派不上用场,壮志蜷曲难伸。因此他将自己的苦闷写信给朋友顾贞观说,不愿意做东方朔那样的弄臣,愿意做贺知章那样的狂客。

其实,康熙皇帝是钟爱这个小自己八个月的表弟纳兰的,所以他没有安排纳兰去翰林院,也没有安排纳兰去做地方官,而是安排他做自己的贴身侍卫。御前侍卫官阶高、俸禄丰厚,还能随时得到皇帝的赏赐,实在是旁人眼中的美差。事实上,康熙没少嘉奖纳兰,每次巡游都指名纳兰陪同。因此,纳兰的工作是繁忙的,他鞍马劳顿,拉弓射箭,还要著书立说,填词赋诗。

纳兰作为皇帝身边的红人,令众人羡慕不已,可这样的生活过得越是长久,纳兰越是觉得郁闷难当。他明白,自己在皇帝身边,看似站着,其实始终是跪着。难道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赏赐就是恩宠?在纳兰的眼里,有什么比自由更珍贵呢?卢氏活着的时候,她给予了纳兰情感上的慰藉,让纳兰的灵魂找到了归属感。她死后,纳兰的心又一次掉进冰谷,灵魂又开始了流浪,他只能在自己清澈的小令里,抒写着最纯真的情。

纳兰就是那别有根芽的纯净雪花,他出身富贵,却不是一朵人间富贵花。雪花清冷矜贵,而人却做不到,即使心上别有根芽,也必须把自己伪装成世人接受的富贵花。所以纳兰感慨:“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轻轻翻过这一页篇章,却是已翻过三百多年的历史。重读纳兰这些温润的词句,仿佛看见这样一幕场景:在茫茫的边塞大漠,纳兰仰望苍穹,迎风捧接片片雪花,雪花落满他的双肩,他那双迎着雪花的双眸,冰雪明亮。

一尺华丽,三寸忧伤,雪花在白居易眼中是浓浓的友情,在纳兰眼中却是“不是人间富贵花”!

今古河山无定据

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

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

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

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纳兰容若《蝶恋花·出塞》

都说我们容若的诗词只有儿女情长,然而这阕词,却尽显了他的男儿豪情。自从豪放与婉约被人们当成划分词风的标志后,除了苏轼、辛弃疾等人,能将豪放之情寄寓在婉约之形中的,也只有纳兰容若了。因此,王国维赞誉他是“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今古河山无定据”,第一句就显示出纳兰的见识不同寻常。他似一位高深的哲人,站在历史的至高点,冷眼指点江山。自古以来,权力纷争不已。江山易主,朝代更替无常,这是无法改变的历史发展必然规律。这句话既是纳兰的感叹,同时也隐含他的忧虑。也许有朝一日,大清政权也会在历史的滚滚车轮中,沦为旧朝过去。纳兰作为天子近臣,他有远大的报国壮志和拳拳的爱国之心,但是他显然不希望这样的抱负通过战争流血来实现。因此,纳兰的内心充满了迷茫和痛苦。

康熙早年登基时,满清政权并不稳固。内有顾命大臣鳌拜虎视眈眈、平西王吴三桂随时会谋反、台湾郑氏政权企图反清复明;外有四方夷狄骚扰边境,特别是北方草原葛尔丹部落大有侵犯中原之意。这些都构成了少年天子的心腹大患。但康熙大帝是历史上屈指可数的有作为的皇帝,他平三藩、擒鳌拜,为康乾盛世奠定了坚实的政治、经济基础。

纳兰和康熙同龄,作为康熙皇帝最钟爱的贴身侍卫,每逢康熙外巡,纳兰必跟随左右。因此,这一次,康熙又一次巡查北方边境,纳兰随行。他目睹了战前的精密部署,亲身感受了战前的紧张气氛,所以,他说“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

画角是古代的一种乐器,一般在黎明和黄昏之时吹奏,相当于出操和休息的信号,发音哀厉高亢,古代军中常用来警报昏晓、振奋士气。在画角高亢、凄厉的吹奏声中,许多战马被牵着来回走着,进入战备状态。这一句纳兰用白描的手法,勾勒出一幅塞外紧张、苍凉的战备图。

纳兰的心中既有报效国家的雄心壮志,又不愿意看到战争流血,牺牲无辜。可是,历代江山政权都是建立在无数人的性命的基础上的,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纳兰知道,战争一触即发,所面对的必定是众多无辜生命的牺牲。战争是残酷的,他内心极不愿看到流血场面,但形势逼迫他不得不面对。

草原大漠,北疆的丹枫树在呼啸的西风中哀鸣,曾经的满树绿叶在怒吼的风中逐渐衰老枯萎,现在只得落寞地随风狂舞,无奈地诉说着一树的凄凉。看着眼前荒凉萧瑟的情景,纳兰内心的矛盾和痛苦无处诉说,也无法诉说,他只能在内心深处叹息一声,“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

“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铁马金戈指的是战争。青冢是汉代王昭君的坟墓,在今天呼和浩特市的市郊。纳兰随同康熙北巡,路过昭君墓,心生感慨。当年王昭君因拒绝画师毛延寿的勒索,纵然有落雁之绝世容颜,也不得见君王之面。

后世戎昱说:“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岂能将玉貌,便拟净胡尘。地下千年骨,谁为辅佐臣。”为保国家安危,王昭君深明大义,甘愿出使匈奴和亲。如果不是眼前身后逼仄到无路可退,谁愿意带着未完成的爱情将自己放逐到万里之外?人们都说塞外苦寒,匈奴人彪悍。可是,与其在荒茫无尽的等待中终老一生,还不如远走他乡,轰轰烈烈为国为民做一番事业。

她不仅是绝色倾城,而且没有寻常女子的软弱拖沓。她绝顶聪明,勇敢有主见。这样一个清寒孤傲的少女,有着超越一般人的坚定果敢,上天亦赋予她机会和能力,她纵身扑入,因此成功,所以名垂青史。

因为不肯向画师毛延寿的卑劣屈服,她只能在深宫中一年又一年,做毫无希望的等待。在漫长的等待中,她的内心没有幽怨吗?应该有,除了怨毛延寿的卑鄙,也许还有对汉元帝的幽怨。只是她的倔强,令她硬生生地将这股幽怨憋在心底。

大殿之上,她朝他跪谢拜别,然而,自大殿一别,从此幽怨更多的应该是汉元帝。即使他怒杀毛延寿,也无法改变他与昭君有情无缘的事实。他为她从此六宫粉黛无颜色;而她却为他,用自己的毕生心血擎起汉家江山。

自古以来,一向对女人挑剔的文人,都愿意在思想上将王昭君视为同类,她的境遇映照了那些命运多舛的士子。她拒绝给毛延寿贿赂,一如清高之士所标榜的气节:“富贵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她以女儿身做出一番千秋赞叹的事业,以身许国,亦是读书人所称许的。

百般萧瑟,终于积聚力量绽放,昭君寄托了文人太多的理想。

只是这些为责任、理想所牵绊的男人们,是否真正地知道,昭君坟头的青草到底因何而盛,又因何而衰?不,他们不知道。王昭君用她的女儿之身,让另一个男人放弃称霸天下的念头,甘愿向大汉俯首称臣。她换来了两国六十余年的和平,尽管这样的和平是短暂的,但她功在千秋!

王昭君用她的一生,做了两国和平的使者,她的内心所期待的是两国长久的和平相处,百姓能安享太平。然而,自她死后,后世又为逐鹿中原而掀起战争。人们都以为,昭君为与汉元帝的有情无缘而幽怨,为无奈远嫁匈奴而幽怨,为自己毕生不能回归故土而幽怨。谁又能知道,昭君内心更深的幽怨是,她耗尽一生心力却不能唤醒后人对权力的执迷、对战争的狂热。

“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纳兰是王昭君的隔世知音,容若问她“一往情深深几许”。千年以来,能懂王昭君幽怨的只有纳兰一人。在残阳、秋雨、寂静的深山中,我们听得见容若内心深处的那一声深长的太息!此句,纳兰成功地将豪情、柔情,还有些许凄凉和失落糅合在一起,使人回味无穷。这也是多情公子容若悲天悯人情怀的体现。

不同于历代词家,容若此词思想意境远远超越了他们,并且更熨贴昭君本心。贵族出身的容若,并非是一个吟风弄月的富贵闲人,他更有一股男儿的报国热情和悲天悯人的慈悲胸怀,也许这就是无数人为纳兰倾倒的原因吧。

只是,纳兰能懂昭君,谁又能真正懂纳兰?

千古纳兰心事几人知!

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

身向榆关那畔行,

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

聒碎乡心梦不成,

故园无此声。

——纳兰容若《长相思》

自古以来,最善言相思的当数李白,他在《长相思》中写道:“长相思,在长安……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他的《秋风词》中还写道:“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情知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相思,但相思的滋味却是相同。后世善言相思,能摧人心肝的要数纳兰容若。每当想起他的这首《长相思》,眼前就会浮现这样的场景: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塞外夜晚,马头琴伴着风雪声在呜咽,众多营房的灯火在闪耀,如同天河洒落草原的繁星;营帐内,年轻的容若紧蹙眉头,在伏案凝神思乡。

康熙二十年,三藩之乱平定,翌年三月,康熙皇帝出山海关至盛京告祭祖陵,纳兰容若扈从。纳兰由京城(北京)赴关外盛京(沈阳),出关时冰雪未消,对于生于关内、长于京城的容若而言,关外的一切都是那么荒凉、那么寂寞,于是不由得思念起北京什刹海后海的家,就填下这首《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写出了旅途的艰难曲折,漫长遥远。可想而知,容若和康熙的大队人马,要冒着风雪翻山越岭,跋山涉水,翻越山海关才能到达沈阳。一路上人马困顿,餐风露宿,走了一程又一程,身体离家越来越遥远,而人的心,却随着距离的拉远,越发思念家中的亲人。

“身向榆关那畔行”告诉我们行军的方向。榆关指的是山海关。皇帝的銮驾和一群人马,行色匆匆,浩浩荡荡地向山海关行进,直奔沈阳。纳兰在这里强调的是“身”向榆关,暗示出“心”向京师,它使我们想到词人留恋家园,频频回首,步履蹒跚的情况。“那畔”一词颇含疏远的感情色彩,表现了词人这次奉命出行“榆关”是无可奈何的。

纳兰出身显赫,二十几岁风华正茂,又是皇帝身边宠信的近臣,按理说有这样令人艳羡的出身和职位,应该春风得意、踌躇满志才是。可恰好是这样的身份和处境,加上自身心思慎微的性格,导致纳兰不能够享受男儿征战似的生活。皇帝给他的嘉奖越多,他的内心就越排斥、越不快乐,心灵的负担也就越沉重。因此,在这样的境地里,纳兰就显得格外孤独寂寞,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思念故土和家人。

“夜深千帐灯”用白描的手法,描绘了夜晚宿营于旷野的壮丽情景:苍莽的天幕下,漆黑的旷野上,一座座营房灯火闪烁,就像满天的繁星在闪耀,映照着夜不能眠的人。“千帐灯”是虚写,写出了巡行随从的众多,表现了皇家仪仗阵容的豪华与气派。为什么夜深了,而仍然营火闪烁呢?这就为下片的“乡心”作铺垫。

“风一更,雪一更”突出了塞外席地狂风、铺天暴雪,杂错交替扑打着帐篷的情况。李白曾形容塞外雪花“大如席”,可想而知塞外的风雪是多么的猛烈。词中的“一更”二字重复出现,更是让人感受到暴风雪彻夜未停的苦寒。塞外如此荒凉,这怎能不使人发出哀怨之言:“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越是夜深人静,越是想家,更何况还是这塞外“风一更,雪一更”的天气?风雪交加之夜,在家中可以和亲人红泥小火炉,还可以和亲人赌书泼茶、饮酒赋诗作乐。在家里,再冷的天气,可以有亲人的温情用来驱寒,可远在塞外宿营,夜深人静,风雪弥漫,一个人寂寞地独守营帐,心情怎能不和这帐外风雪一样寂寥惆怅?关山路远,衷肠难诉,辗转反侧,夜不成眠。

本想能做一个梦回家乡的美梦,偏偏帐外风雪呼啸刺人耳膜,聒噪得让人心烦意乱,最后连做个美梦的愿望都实现不了,怎能不惆怅满怀?“故园无此声”,当真容若的家乡北京就不刮风下雪吗?不,应该是有风雪的,只不过人在家乡可以和亲人在一起,家的温暖可以抵御一切风雪寒冷,再恶劣的天气也不会觉得难熬,所以也就不会注意到窗外的风雪声,因此纳兰说“故园无此声”。

“聒碎乡心梦不成”与前面的“夜深千帐灯”相呼应,直接回答了深夜不寐的原因。“聒”字用得很传神,写出了风狂雪骤的气势,表现了词人对狂风暴雪极为厌恶的情感,“聒碎乡心梦不成”的慧心妙语可谓是水到渠成。

纳兰容若的老师徐乾学说他的词“清新隽秀,自然超逸”,况周颐说他的词“纯任性灵,纤尘不染”(《蕙风词话》),这都指出了纳兰词的一个鲜明的特征:真——情真景真,意境天成。这首小令充分体现了这一特点,它以壮观的塞外景象来渲染柔婉的乡思意绪,情意隽永;以白描手法绘景,造语朴素,自然真切。王国维称赞纳兰是“北宋以来,一人而已”,一点也不为过。

也许此时此夜的纳兰,也和当年的李白一样,正“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只不过,李白思念长安是为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和抱负,而纳兰思念北京,是对故土的深深留恋和对亲人的依依眷念。

甚是羡慕容若的亲人,能与容若为亲、为友实乃三生有幸。在那样的年代,男子三妻四妾,频繁出入章台路的情景屡见不鲜,更不要说出差在外,能如此思念家人。我们的容若,虽出身于富贵之家,但他却有一颗出尘不染的心,真情真性,重情重义。作为容若的亲人,能得他如此厚重的情义,夫复何求?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世间如此情义男子当是容若,也唯有容若。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容若,我知你。

容若,我懂你。

长相思,摧心肝!

古今幽恨几时平

身向云山那畔行。

北风吹断马嘶声。

深秋远塞若为情。

一抹晚烟荒戍垒,

半竿斜日旧关城。

古今幽恨几时平。

——纳兰容若《浣溪沙》

读塞外诗,莫过于唐诗的苍莽豪迈,酣畅淋漓。如王维笔下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王昌龄的“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李贺的“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后世作品之中,除了范仲淹的《渔家傲·秋思》能与之相媲美,再者就要数纳兰容若的塞外词了。这首《浣溪沙》就是纳兰奉旨出使梭伦时,一路所见情景描写。

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八月,纳兰受命与副都统郎谈等出使索伦打虎山,十二月还京。索伦在哪?有人说在我国东北,也有人说在我国西北,我个人偏向于西北方位。

康熙派纳兰出使梭伦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他征服北方的葛尔丹做准备。当时,康熙忙着擒鳌拜、平三藩,北方大漠的准葛尔部经常乘虚骚扰边境。康熙为了稳住葛尔丹,不得不用和亲的办法,获取边境暂时的清宁。

康熙平定了三藩叛乱后,开始着手处理北边边疆问题。纳兰此次出使索伦目的是有所宣抚,要对索伦少数民族部落传达康熙的旨意。西北要对抗准葛尔部,康熙先是和平宣抚,不成功再考虑用武力。这次纳兰去是宣抚他们,探探虚实,并且随机应变,做了文武两手准备。

“身向云山那畔行”,起句点明此行之目的地,很容易让人想起纳兰的《长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纳兰一行人,一路不辞辛苦,马不停蹄地奔赴关外,行色如此匆匆,是有要事在身。从小生长在繁华京城的纳兰,一路所见又是怎样的景色呢?

“北风吹断马嘶声”,一个“断”字如神来之笔,什么样的风能把声音吹断?每到冬天,西伯利亚寒流来的时候,北方人都有这样的体会,常常被西北风刮着跑,人与人面对面说话都听不见。由这个“断”字,可见风的猛烈强劲。可以想象,在凛冽呼啸的北风中,战马嘶鸣,人马困顿,四周一片萧瑟荒凉。在这样遥远的边塞,人行走在其中,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可想而知。难怪纳兰发出这样的感慨:“深秋远塞若为情。”

“一抹晚烟荒戍垒,半竿斜日旧关城。”塞外苦寒,最荒凉莫过于黄昏时分。太阳就要下山了,它似乎被风沙吹得昏昏欲睡,无精打采地挂在天边。城门就要关闭了,守城的士兵们点起了示警的狼烟,一切进入警备状态。“荒戍垒”“旧关城”点明了边关士兵们生活环境艰苦,却又随时警觉不忘自己的使命。

纳兰只是奉命出使塞外而已,眼前的情景让他倍感荒凉,而那些被贬谪长期流放在这里的人,或者常年戍守边关的士卒们,又会是怎样的感想呢?范仲淹在《渔家傲》中写道:“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范仲淹是江南人,五十多岁时还戍守边关,当他每天面对层峦叠嶂的崇山峻岭,遥想故乡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常年戍守边关,怎能不思念家乡,但范仲淹却说“燕然未勒归无计”,如果不打退敌人的侵犯,不立功,他是宁可“将军白发征夫泪”,也绝不班师回朝。

范仲淹是“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可是,当年他曾经守卫过的边关,却几易其主。万里长城万里长,不见当年秦始皇。谁又能想到,当年秦国,多少代君王历尽艰辛创立的所向披靡的强大帝国,会在顷刻间土崩瓦解?对此,纳兰在词《一络索》中评价:“看来费尽祖龙心,毕竟为、谁家筑。”

今古河山无定据,山河易改,朝代更替,历史的车轮,从未因为哪个人而停止过前进。尽管历史是这样循环书写着朝代兴亡,但从没能磨灭过男人们逐鹿中原、碧血黄沙的冲天干云之志向。为此,纳兰眼见塞外情景,发出“古今幽恨几时平”的感叹。

这首词抒发了纳兰奉旨出塞,一路所见的凄惘之情。全篇除结句外,皆出之以景语,描绘了深秋远寒、荒烟落照的凄凉之景。而景中又无处不含悠悠苍凉的今昔之感,可谓景情交融。最后“古今幽恨几时平”则点明主旨。

纳兰这次出使归来后,康熙对准葛尔部态度发生了巨大变化,之前是姑息,现在是变得强硬起来,康熙二十四年,处死了准葛尔部在北京的使臣。反过来,康熙对待索伦的态度却是宽容的,甚至允许他们到黄河附近游牧。这就说明纳兰宣抚的使命成功完成了,这些部落诚心准备归顺清朝廷,孤立了准葛尔部。

两年后,索伦派使团来清朝朝贡。安抚好准葛尔部周围的少数民族后,康熙大胆地对葛尔丹进行反击,御驾亲征。康熙大胜葛尔丹,从此西北无忧。从纳兰出色完成任务可以看出,纳兰有着非同寻常的政治军事才能。康熙慧眼识人,没有派他人,而是派了纳兰去,可以看出康熙对纳兰的信任非同一般。

倘若,纳兰能活得久一些;倘若,康熙能将纳兰放到他喜欢的岗位上去,给他自由发展的空间,也许纳兰在政治上,也能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业绩。从“古今幽恨几时平”中可以看出,纳兰的见解非同寻常,只可惜,御前侍卫的身份束缚了他。这样的身份,只能让他侍奉康熙鞍前马后,与他吟诗对赋,所以,在这个岗位上,康熙越是奖赏他,他的精神越是苦闷。

也许是因为父亲明珠的权势太大,康熙要掣肘纳兰家族势力;也许康熙只是真的很欣赏纳兰,想把他放在身边,所以没有安排纳兰另外的实职岗位,而是安排他做御前侍卫。虽然纳兰出身高门,却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业,爱情、婚姻又很失意,所以纳兰词流露出的多是愁闷忧郁的情绪。

因此,纳兰这首塞外词和唐朝塞外诗相比,没有“万里长征人未还”的悲壮,而是多了一分出塞远行的清苦和古今幽恨。和范仲淹的《渔家傲》相比,没有戍边士卒万里怀乡的慨叹,而是多了一分对浩渺宇宙、纷繁人生,以及无常世事的独特感悟。虽可能囿于一己,然而其情不胜真诚,其感不胜真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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