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搬进新房子

王映霞自传 作者:王映霞 著


搬进新房子

祖父叫金沛珊,既未做官,也不会经商,在他一生中,家道日衰。辛亥革命以后,他把杭州余官巷的大宅院卖掉,同时在离市区近郊的湖墅信义巷西头,买进了一所较小的住宅。这宅院的东首有一座观音桥,西面有一条浒弄,后来的宁杭公路,就从这浒弄里打通出去。跨出大门两三步,有一条小河,这条小河西通余杭,东往松木场,听说还是运河的支流。当时因为湖墅的生活程度较低,所以我们的祖父也就在那里定居了下来。

一九一四年的重阳节后,虽寒蝉抱树,木叶尚未尽落,但偶尔一两阵风来,也着实有些凉意。就在这个时候,妈妈带着我,爸爸抱了三岁的弟弟,分乘了两顶小轿,小轿后面跟着两担行李,从外祖父家里搬回到这一所祖父新买的宅子里来。进了信义巷,我还没有等轿夫把轿子停妥,就打轿帘,四下观看。这是一条静静的小街,面前是大墙门,门内就是我们的家。

祖父安排我们这一房住到三间花厅里,就在大厅的右首。三间花厅是坐西向东的,东南北三面是极高的风火墙,所以即使在晴天,也只有在中午前后,才看得见阳光,而这仅有的阳光,也都还是从院子里那两棵大梧桐树的枝干缝隙中射进来的。院子里是泥地,院子的形状,正形成了一个横的长方形,正好铺在三间正屋的前面。除了正中有两棵梧桐之外,一面有一棵玉兰,另一面还有一棵夹竹桃。对面粉白的照墙上,还种上了两棵木香和蔷薇。这两棵树的树根,正好插入到东面靠墙的花坛上。花坛前面有两条石凳,分列放在两旁,中间安放了一张小圆石桌。因为不容易晒着太阳的缘故,在每一棵树的树根旁边,都长满了青苔。记得我第一次跑到院子里去玩的时候,便滑了一大跤。

祖母姓陆,杭州人,祖上也是经商的,这样可以和金家门当户对。祖母在娘家受的是三从四德的旧式教育,所以嫁到金家后,对丈夫百依百顺,真称得上是位典型的贤妻良母。祖父结婚时才十八岁,祖母十六岁。她三十六岁时就当了婆婆。

祖母体质素弱,又加上她那一双缠得纤细的小脚,累得她平时就不愿意随便出来走动,总爱独自找个静寂地方,坐在屋子后面,竹园旁的一间小厢房里,终日捧了一串念佛珠念佛。我们初搬来时,妈带我进去看过她老人家一次。祖父则终日笑脸常开,手中还拿着一根二尺多长的旱烟筒,东看看西摸摸地在料理家务。他走起路来,总喜欢慢条斯理地踱着方步。无论看见了哪一房的哪一个小辈,也总是笑嘻嘻的。笑起来,他嘴旁的那两撇八字胡子,也就随着他的笑容分了开来。

自从我们搬回来住以后,祖父几乎每天都要踱进花厅里来看我们一次。来了之后,除了经常和妈谈些家常以外,就是爱抱弟弟,逗弟弟玩。对于我,有时只顺口说一句:“少跑少跳,女孩子要文静些,不然会给别人说闲话,说你不懂规矩的。”我听了,并不知道什么叫“闲话”,又什么叫“规矩”,但总感觉到没有在外祖父身边那样开心,好像无形中有什么东西在束缚着我。祖父踱回去时,经常将弟弟抱着带走,却总不带我一同去。他们出园门后,妈就会到外房的小洋铁皮箱里,去取出一包豆酥糖或者几块香糕来,拉我过去,塞在我的小手心里。于是我重又蹦啊跳啊的,独自个去玩了。

爸爸早出晚归地在城里工作,我不常见他的面。大弟三岁了,长得很结实。当我们俩在屋子里玩腻了的时候,就缠在妈妈身边。逢到这样的情况,妈便低声地向我说:“陪弟弟上大门口去玩一会,好等爸爸回来。”

新房子和老房子比,是相对小了些,其实也蛮大的,大伯父、二伯父和五叔叔都住在一起。

大伯父前后共娶过三个太太,有二子六女,对他们管教很严。大伯父第四个女孩叫金宝笙,我在杭州女子师范学校求学时,学校附近有个蚕桑学校,想到和我同辈的堂姐都锁在家中,心中总是愤愤不平。一天,我偷偷地把金宝笙叫出来,带她到蚕桑学校去报名,她顺利地进校读书了。后来大伯父的第一个太太已去世,大伯父到江西捐个县官当当,又娶了个江西太太,天高皇帝远,鞭长莫及,他也无法管。祖父不反对,祖母绝对不会说我们的。至于我父亲,最多是讲我人小主意大,居然瞒着大人带女孩出去读书,然后一笑了之。就这样,金宝笙在蚕桑学校读了二年书。中途因她的大姐去上海结婚,要带她同去,才停学的。临行前,她拉着我的手,似乎有点歉意,我反而安慰她。后来由她大姐做主,在上海成了家,一直和我很好。

二伯父整天游手好闲,不出去做事,待在家里搓麻将。有个女儿叫金静婉,后来嫁给杭州一家姓沈的,听说还是著名文学家沈端先(夏衍)先生的本家。

五叔叔叫金嘉溎,在我们家附近的卖鱼桥一带当律师,挺有名气的,他有女儿,现在已从浙江大学退休。

在弟弟面前,我是绝对的权威,什么都听我的,吃东西我先挑,到哪儿玩,我来定。我家大门外有一条石板路,再过去便是别家的菜地。通过菜地,就到了河滩。河滩上经常堆放着许多别家未运走的木排。河面上不时有来来往往的小木船,满载着鱼虾河蚌之类,到杭州城里去出售。有一次我带弟弟到河里去摸螃蟹,一不小心,弟弟的脚滑到河里去了,鞋、袜、裤全弄湿了。弟弟吓得哇哇哭,我一阵风似的奔到家里,先告状,这样大人就不会骂我,而弟弟遭到最疼爱他的奶妈一顿骂,父母是不会讲我们姐弟俩的。

有时亦会有一二只渔船停靠在河边。我们看着坐在船头上晒太阳的大人和儿童,船头上光滑的甲板,以及甲板边上安放着的锅灶菜橱之类,若再从船舱向里望,还可以看见小桌小椅和棉被等。我往往会站着呆看多时,心想,要是我们家也有那么一只小船,爸爸将小船撑到各处的大城市里去,夜晚也就睡在船里,多好。

一年后,大伯父去江西做官,二伯父搬进杭州城里去住。不久,我们这一房也就搬进了城,另立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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