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于是之:情泉(文化人散文随笔丛书) 作者:于是之 著


顾骧

于是之,一代名优,话剧表演艺术大家,这已为世人公认。散文呢?难道艺佳术自好么?他的散文具有自身的独立文学价值,并非是仰伏他的艺名。正如他的书法,劲健遒逸,风韵洒脱,自成一家;不像现在流行时尚,无论是当官的还是唱通俗歌曲的,一旦有点名气,都成了当然的“书法家”,哪怕那一笔字是“胡乱涂鸦”。

是之散文大多写于花甲前后,但是,考其源,是之的散文才华早在弱冠之年便已显露。这里首次发表的、四十多年前写下的《程疯子传》,便是他的散文处女作。程疯子是是之在话剧舞台上创造的不朽的艺术形象,是是之的成名之作。《程疯子传》是他为创造人物所撰写的角色分析。长久以来,人们都把它简单地视作演员的表演笔记,而忽视了它的文学价值。金剑沉埋,几度寒暑,几度春秋,如今展读,你会惊异地发现,无论在当时还是现在发表,它都是一篇志人叙事散文的上乘之作。文章通篇浸淫着中国传统文化的气韵。独特的人物性格,充满沧桑之感的人物命运,京味十足的语言,使你觉得,是之在用形体、语言在舞台上成功地塑造了程疯子的典型形象之前,为了培植“心象”,已经用文字将程疯子连带时代氛围展现出来了,我遐想,假如从那时起,是之一直握管操觚为文,走着另一条路,又将是什么样的人生呢?“假如”不存在,历史是是之演了一辈子的戏,红氍毹上,度过了大半生,用他的生命凝结成一座座刻在观众审美记忆中、写在戏剧史上的艺术雕像:程疯子、老马、王掌柜、丁文中、魏勒……他成为话剧中国学派的杰出代表人物之一,一代表演艺术大家,失之,得之,谁能说得清楚。

有人说,青年人宜诗,老年人宜散文,或说,散文是老年人文体。其言,未必所有人都赞成。散文不正“崛起”一个三十来岁年青人的“新生代”么?不过,有着对人生较深邃的体悟,恐怕确是散文创作的最基本要素。是之挟半个世纪的时代风云,集一生的学识涵养,筹思运笔,写下了这一批散文,或是追怀往事,或是人物纪述,或是谈戏说艺,或是闲话人生,都凝聚着对中国传统文化与中华民族的精神探究、追思与体味,对真善美人性的热情呼唤,透着作者亮节高风的品格。

“文如其人”是中国文化历来崇尚的传统,虽说“文章不足征人品”,在文学实践中,“人”、“文”悖离俯拾皆是,钱锺书先生在《管锥编》中征引过大量的例证;可是,散文是直抒胸臆的文体,是裸露灵魂的文体,若不是孤立地就断简零篇观察,而是从作家的散文创作整体考查,作家的真实情思、秉性、人品、审美,是难以遮掩娇饰的。是之的散文正是人、文一体。

是之的一生,可说是“认认真认演戏,清清白白做人”的一生。善良正直,艺德可风。过去几十年间,文坛波谲云诡,世道凌夷,是之在台上优孟衣冠,在台下磊落光明。他当过“官”,做了十来年“副院长”,但他从来不像“官”,登龙乏术,无袖可舞。他的散文一个显著特色是纯真诚挚,这正是他人格的艺术显现。人们从他散文中看到的是他不加讳饰的真面目和心灵的真诚剖露,从他的一组缅怀故人,将掖后进的文章中,你可以读到作者的真性情、真境界。纪念老舍先生的《假如先生还在》,回忆起“文革”中,《茶馆》遭批判,也点了他的名,“我惶恐,我要求自己要‘态度老实’,于是我批判了自己,也批判了《茶馆》。假如老舍先生还在,我会坦率地告诉他这些事的。他将会怎么对待我呢?大约是宽容。但我更希望受到的是他的责备,这于我能够心安。”坦率自省,发自内心。他的文章就是这样不矜持作态,不故作高深,不卖弄夸饰,只见“一片冰心在玉壶”。

质朴平淡是是之散文的艺术风格。藏晋叔在《元曲选》序言里,曾用“本色当行,不工而工”称赞关汉卿,是之引用评析老舍的剧本,认为这是艺术的最高境界。我以为移用这八个字状是之的散文的艺术风格,也颇得当。本色当行,文字不雕琢,平易自然;不工而工,看似信笔由之,漫不经意,实是作者功力极深的表现。周作人、汪曾祺等大家的散文均属于这一路数。“作诗无古今,惟造平淡难。”是之散文无浮躁凌厉、拔踔嚣张之气,不以外在的哲理思辨或奔涌的抒情见长。他的《信笔写出来的》,真是信马由缰,随意而谈,文章的小题目也别开生面:“开头”、“该写点演戏的事了”、“后头写到哪里去”、“怎么结束它呢,”仿佛是闲话家常,倾心剖腹,开诚相见,流水行云,不滞不涩,给人以自然、清新、亲切、平易、质朴的美感。平实的文风,源自于创作主体的质朴人格。是之自甘恬淡,安于平易,不流世俗,不恃盛名。静穆高洁的人生情致,外化为质朴的散文艺术风格。

含蓄是是之散文的又一艺术特色。是之演戏注重含蓄。他说:“艺术要让人产生联想,引发欣赏者的再创造,这就非讲含蓄不可。”他的表演,在精练、有限的形式中,概括了丰富的内涵,观众耐看,有回味,有魅力。有节制的感情,在有限中表现无限,则更有撼人心魄的力量。《茶馆》第三幕,王掌柜决心把他的儿媳、孙女送去解放区的一段戏,既是生离,又是死别,演到这里,是之常常不由自主地落泪。究竟怎么演?是之不是哭腔悲调地演,不直接去演那个“悲,”而是演那个对“悲”的控制,甚至强颜欢笑。这就将“悲”演得更强烈,更浓重。他扮演《洋麻将》中的魏勒——一个养老院里的孤独老人,立意要演出“喜剧中悲剧来”。第一幕第二场魏勒向芳西雅诉说自己经历的一次死的幻觉,周围的人对他漠不关心,他深感痛苦。是之在准备这段戏时非常动情,每读台词都是潸然泪下。但是在表演时却把悲伤强压在心底,尽量显得平淡,使苏西雅,也使观众,觉得他是随意谈论一件别人啼笑皆非的遭遇。在表层伪饰下,观众窥见了人物的孤独、绝望,内心在泣血。调动了观众的连翩联想,极有艺术感染力。是之把含蓄认作美学的基本特征之一,他还说过:“含蓄是艺术的本性,没有含蓄便没有了艺术。”艺文同理,戏文互参。在文学上刘勰讲“深文隐蔚,余味曲包”(《文心雕龙·隐秀》),“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宗经》),司空图品诗“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诗品·含蓄》),严羽论诗“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沧浪诗话·诗辨》),皆将含蓄视作诗文追求的至境。是之的散文大多行文简洁,逸笔白描,而读后总令人回味悠长,有如中国传统国画,笔简色淡,而致力于内在韵味的美学追求。他的《'92.7.16》是一篇短文,这数字对于是这是一个历史性的难忘日子,是他告别舞台的时辰。演了一辈子的戏,到临了凝结在心底的强烈感受,却是一句话“感谢观众的宽容”。“卸装完,疲倦极了,剧院用车送我回去。在首都剧场门口,没有想到还有观众等着我。千不该,万不该,再疲倦也应下车和他们告别,但我没有这样做,一任汽车走去。每想起这件事来,我总谴责自己。可惜我再没有机会向他们道歉,批评自己的这次失礼了。”真诚的悔。在《祭母亲》,在纪念老舍先生,在追忆解放前的艰难日子与“文革”的荒唐岁月的文章里,分明感到他的笔触有节制,隐而不显,而贯注其中的情感潜流则更深沉,令人品味不尽。

是之的散文还有一种“幽默味”。郁达夫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中,曾提到“散文上的幽默味”是现代散文艺术特征之一。是之散文就具有庄谐杂出、潇洒诙谐的特点,有时庄中寓谐,在不经意之间涉笔成趣,增添文章的生动、亲切、风趣。幽默是一种气质,是人生态度。没有才识,没有豁达从容的气度,是幽默不起来的。

是之演戏是大家,写散文也擅胜场,我想有这三点原因:一,他有较深的文化素养,而非是一个只会演戏的艺匠。他反复说过:“好演员没有不好读书的”,“我最害怕演员的无知,更害怕无知当有趣者”,“演员必须是一个刻苦读书,并从中得到读书乐的人。”他说:“我尊重有书生气的‘学者化’的同生们,在他们面前我自惭形秽。”这后一句是自谦。是之自幼家贫失学,虽说曾在辅仁大学“蹭学”,并在册北京大学;但他主要是刻苦自学成材。在他困苦的少年时代,他已阅读了大量中外文学书籍,如巴金、老舍、曹禺、拉辛、莫里哀、波德莱尔等的作品。他钻研历史,阅读《中国文化史》《文献通考》之类,甚至迷上了音韵学,硬啃《说文解字》及包尔·巴赛的《比较语音学》,他的法文功底也很不错。在他准备参加电影《鲁迅传》拍摄时,对《鲁迅全集》通读了多遍。二,话剧也是语言艺术,与文学相遇。话剧语言还有比之文字书面语言更为丰富一生动的要求。是之作为演员的二度创造,有幸与老舍、曹禺这些语言大师一起,对剧本语言,进行推敲、锤炼、加工,长期训练,造成了厚实的语言能力功底。三,人品是散文的魂。是之毕业献身于戏剧,如春蚕抽丝,飞蛾拍火,一往情深。为人坦荡清淳,境界平凡高远,已如上述。他的人品神韵,在散文中潆洄流贯,怎能不使它的作品馨芳袭人呢?

是之拥有广大的戏剧观众,他同样也会拥有广大的散文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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