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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颠沛流离

绝代芳华牡丹香:那些中原才女们 作者:王一心


刘喜奎:穿行于蜂蝶之间

出淤泥而不染的女伶或许不乏其人,但很少有人像刘喜奎那样既有惊为天人的容貌,又有独立刚烈的个性,视金钱为粪土,视权贵为腐鼠。乱世中,她自始至终守护着清白——达官贵人,抑或大总统们,在她身边萦绕,她冷面拒之;她始终不渝地坚守着自尊——“不给任何大官拜客、不灌唱片、不照戏装照也不照便装照、不做商业广告”的承诺掷地有声。

童年:颠沛流离

重新踏上天津的土地,刘喜奎百感交集。她是从这里走出去的,那年,她才六七岁;十多年过去,她早已不是原来那个懵懂无知、在死缠着父亲的疾病面前束手无措的小姑娘了,走南闯北跑码头。如今,会唱梆子、能唱京剧的她已然尝到了“红”的滋味。衣锦还乡并没有让她自得,反而更添惆怅。

出生地、小时候和小伙伴们玩耍的地方,她走访得静悄悄,似乎怕惊扰了他人。是的,她不想见故人,更不愿意与仍然生活于此的叔叔们碰面。但她知道,她躲不过去。她驻唱的“夏天仙”戏院将写着“刘喜奎”三个大字的红纸高挂在门口,“名坤伶刘喜奎”是那个时候天津戏界的招牌。在“夏天仙”,她得以和鼎鼎大名的谭鑫培、杨小楼、尚和玉同台,这又为她的知名度添了砖加了瓦。时间一长,“招”来了她的二叔。

“唱戏”在那个年代地位是低下的,排在三教九流之末。“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曾说,只有确实没有了活路才不得不卖身学戏。戏界是“火坑”,但凡有一线生机,也不会把自己的儿女送进火坑。唱戏的被称作“戏子”“倡优”,与妓女无异,都是供官僚阔佬们开心玩乐的“玩意儿”。刘喜奎的二叔找上门来,不是来欣赏侄女日臻完美的艺术的,更不以侄女的艺术成就为傲,而是来斥其败坏家风的。也难怪,刘家原先是个官宦之家,刘喜奎的祖父刘有铭曾官至工部左侍郎。这样人家的女儿如今“沦落”至梨园,在刘家人看来,乃莫大耻辱。

幼时,还叫刘志洁(又改名刘桂缘)的刘喜奎最受二叔疼爱,她常坐在二叔的肩头吃着二叔买的糖球。但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在她和母亲最需要叔叔们(三叔,当然还有二叔)救助的时候,他们充耳不闻,避而远之。

刘家并非天津籍人,刘喜奎的祖籍是河北南皮县黑龙村。刘家三兄弟分家后,刘喜奎的父亲刘义文只身来到天津,进了一家兵工厂。刘喜奎1894年出生在天津。两个叔叔随后步刘义文后尘,在天津兵工厂当机械师。

此后八年,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再到快乐地奔跑,刘喜奎随父母颠沛流离,小小年纪便体味到了漂泊的艰辛:甲午战争,刘义文参加了海战,侥幸捡回了一条命,但战败者是不能苟活的,他不得不偕妻带女跑到旅顺,而且隐姓埋名。气愤抑郁成疾,他瞎了一只眼,又偕妻女迁居大连,但眼睛没治好,又生了连疮腿。父亲病渐重,日子愈加艰难,母亲托人到天津去找叔叔们来接他们回天津,但杳无音信。刘义文不愿死在外头,找来了一辆大车,执意走回天津。走到营口,当地正爆发鼠疫,他在一家小客栈里喝了不干净的水,病情急转直下,死了。母亲又派人到天津去找叔叔们,还是石沉大海。

孤儿寡母不得不滞留营口,艰难地讨生活,刘喜奎的心里满是对叔叔们的怨。要说入梨园是“沦落”,那么,叔叔们的见死不救就是“推手”,如今,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她唱戏是伤风败俗!刘家的刚烈性格是有遗传的,刘义文战败,气急攻心,以致瞎了一只眼;刘喜奎冷面反驳二叔,丝毫不念及亲情,直斥他“话说晚了”;二叔火冒三丈,扬言要把侄女“活埋”,未及下手,他自己先气倒了,随即气死了。

面对二叔的遗体,刘喜奎的心情很复杂,她自然没有要气死二叔的本意,但二叔毕竟因她而死,她不能不内疚。反过来,她还是不能原谅二叔当年的薄情。如若不是他们的置之不理,她或许不至于去唱戏,尽管她也爱上了唱戏,还很迷恋璀璨的舞台,但不唱戏的话,她就不会生活得如此小心翼翼,时刻提防着权贵们的纠缠和骚扰,不会被视为“戏子”“玩意儿”而遭鄙视和戏弄,或许就会像普通人家的女儿一样,过平凡而正常的日子。命运已经把她引向了唱戏这条路,她只得走下去。

送别了二叔,大病了一场的刘喜奎在结束天津的演出前,还想完成一个心愿,那就是寻找初学戏时的师父赵福兰。他是她京剧旦角艺术的引路人。

刘喜奎最初接触戏曲是在大连。当时,她家住在一个叫南临洼的贫民区。因为只有穷人家的孩子才会去学戏,因此童伶班、戏园子往往集中在贫民区。在大连如此,后来在营口,也是这样。刘家隔壁有两个童伶班,“小兰英班”和“任宝山班”,十多个孩子天天练声练功,稚嫩的童声和美妙的胡琴吸引着刘喜奎,她天天去看,也就天天在学,还跟着他们进戏园听戏。一次,童伶班的先生破例让她反串了一次《石秀探庄》。这是她舞台生涯的第一次。戏里的生活让她暂时忘记了现实中父亲苦痛的病和母亲悲切的叹息。

赵福兰是刘喜奎在营口学戏时的科班“李海班”的先生。京剧、昆曲、梆子、生旦净丑,他样样拿得出手。对于刘喜奎,总教练耿先生欲着力将她打造成“女老生”,但赵福兰却不认同,他就她的身段和嗓子,执意把她引向旦行,但又不局限于旦,也教她老生戏、梆子戏等。基础打得牢,日后,她学梆子、学京剧,都能很快上手。尽管赵福兰对学生很严格,也像那时的师傅一样动辄体罚,但她总难忘他的教导,听说他闲住天津晚景凄凉,心里很不好受,拎着礼物上门拜访,却与他失之交臂。

如果说,大连时在童伶班学戏只是好奇使然业余玩票的话,那么,营口时加入“李海班”算是刘喜奎正式走进梨园成了正式的戏曲演员。不论兴趣如何,唱戏成了她和母亲赖以生存的饭碗,她必须认真对待。随“李海班”,她一路走一路唱一路学:哈尔滨、伯力、海参崴、上海。在哈尔滨,她拜毛毛旦、十三旦为师。当时,华北一带著名的“梆子艺人”有“三旦四灵芝”之说,“三旦”是毛毛旦、十三旦、溜溜旦。跟着著名的山西梆子演员毛毛旦,她学了二十多出梆子青衣戏;十三旦为她灌输“革新”思想,她从此放弃了踩高跷。在海参崴,她向著名京剧演员三麻子的女儿、梆子正工花旦小月仙学过戏。由三麻子介绍,她唱到了上海,接着是青岛、济南和天津。

唱得多,技艺长;技艺长,名气大,刘喜奎越唱越红。据当时的报刊记载,她“每一登台,彩声雷动,天津戏园,卑词厚币聘之,唯恐落后,亦足见其声价矣”。何止天津戏园,北京戏园也纷纷来人相邀。作为京剧艺术的中心,刘喜奎早就向往之。就这样,她来到了机会遍地却又鱼龙混杂的北京。

与梅兰芳的一段恋情

提及梅兰芳的感情生活,大多数人都知道他生命中曾经有过三个女人,即王明华、福芝芳、孟小冬,很少有人提到另外一个女人——刘喜奎。这是什么原因?是他俩的恋爱太秘密,还是因为他俩相爱的时间极为短暂?或者两者皆有吧。

曹禺在1980年的时候,著文这样说:“如今戏剧界很少有人提到刘喜奎了。”然而在一二十年代,她可是红透半边天的名坤伶,是唯一能跟谭鑫培、杨小楼唱对台戏的女演员。她与梅兰芳同岁,在梅兰芳大量排演时装新戏时,她在天津也参与演出了不少新戏,有《宦海潮》《黑籍冤魂》《新茶花》等。

就目前现存资料,梅兰芳和刘喜奎初次同台演出,大约是在1915年。当时,袁世凯的外交总长陆徵办堂会,几乎邀集了北京的所有名角儿,其中有谭鑫培、杨小楼、梅兰芳以及刘喜奎。四人的戏码分别是《洪羊洞》《水帘洞》《贵妃醉酒》《花田错》。此时的谭鑫培年事已高,而梅兰芳已经崭露头角。因此,演出后,谭老板感叹道:“我男不如梅兰芳,女不如刘喜奎。”

的确,这个时候的刘喜奎,已经唱红了北京城。据说有她演出的包厢,大的一百元,小的五十元。有的戏院老板跟她签演出合同,不容讨价还价,直接开出每天包银两百的高价。但越是红,她受到的骚扰也越多。身处复杂的环境中,她坚守着自尊,保持着纯洁。她公开自己的处世原则:不给任何大官拜客;不灌唱片;不照戏装照,也不照便装照;不做商业广告。她特立独行、自尊自强的个性,受到梨园界人士的尊重,更受到梨园前辈老艺人的喜爱。田际云和票友出身的孙菊仙就是其中之一。

在京剧老生行,有“前三鼎甲”“后三鼎甲”之称,孙菊仙(1841—1931)就是后三鼎甲之一。他是天津人,名濂,又名学年,号宝臣,人称“老乡亲”,因身材颀长,又被称“孙大个儿”。他出生于1841年,比梅兰芳、刘喜奎年长半个世纪。四十五岁时,他被选入宫廷升平署,时常进宫唱戏,长达十六年。在宫中,他不但戏唱得好,也很会说笑话,所以非常受慈禧宠爱,常被赏赐。

民间传说,光绪皇帝也很欣赏孙菊仙,因为孙菊仙也能反串老旦,所以赞他为“老生、老旦第一人”。每逢孙菊仙入宫唱戏,光绪皇帝总是亲自入座乐池,替孙打板伴奏。这样的“待遇”,恐怕只有孙菊仙享有。庚子年,他的家在八国联军的战火中被焚毁,两个妻子随后相继去世。国破家败,孙菊仙心灰意冷,携子孙南下上海,与人合办“天仙茶园”“春仙茶园”等。这个时候,他基本脱离了舞台。民国以后,他偶尔重返北京,参加一些义务戏的演出。

田际云和孙菊仙很为刘喜奎的处境担心,不约而同地认为应该尽快让她嫁人,以便摆脱不怀好意的人的纠缠,但他们又不愿意看着年纪轻轻又有大好艺术前途的她过早地离开舞台。想来想去,他们想让她嫁给梨园中人。田际云想到的人,是昆曲演员韩世昌;孙菊仙想到的人,就是梅兰芳。相对来说,刘喜奎更倾向梅兰芳。事实上,他俩的确有过短暂的恋爱经历。

关于两人恋爱的时间,据刘喜奎自己回忆,是在她二十岁的时候,也就是在1915年左右。她说:“我到二十多岁的时候,名气也大了,问题也就复杂了,首先就遇到梅兰芳,而且他对我热爱,我对他也有好感。”这时,梅兰芳在经过两次赴沪演出,又创排了几部时装新戏后,名声大震。一个名男旦,一个名坤伶,在外人眼里,是相当般配的。那么,他们为什么又分手了呢?

显然,这个时候的梅兰芳是有家室的。他们的分手,有没有这个原因呢?刘喜奎在事后的回忆录中说到他俩的分手时,并没有提及这个原因。事实上,尽管这是刘喜奎的第一次恋爱,恋爱对象又是名旦梅兰芳,最终却是她自己提出了分手。之所以如此,她这样回忆说:“我经过再三的、痛苦的考虑,决定牺牲自己的幸福,成全别人。”

当时,她对梅兰芳说:“在我的一生中,从来没有爱过一个男人,可是我爱上了你,我想我同你在一起生活,一定是很幸福的。在艺术上,我预料你将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演员,如果社会允许,我也将成为这样的演员。所以,我预感到我身后边会有许多恶魔将伸出手来抓我。如果你娶了我,他们必定会迁怒于你,甚至于毁掉你的前程。我以为,拿个人的幸福和艺术相比,生活总是占第二位的。这就是我为什么决心牺牲自己幸福的原因。我是从石头缝里迸出来的一朵花,我经历过艰险,我还准备迎接更大的风暴,所以我只能把你永远珍藏在我的心里。”

梅兰芳问:“我不娶你,他们就不加害于你了吗?”

刘喜奎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梅兰芳沉默了片刻后,说:“我决定尊重您的意志。”

于是,两人就分了手。对于刘喜奎来说,这成了她一生中最遗憾的事。许多年以后,她回忆起这段经历,这样说:“我拒绝了梅先生对我的追求,并不是我不爱梅兰芳先生,相反,正是因为我十分热爱梅兰芳先生的艺术,我知道他将来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演员,所以我忍着极大的痛苦拒绝了和他的婚姻。我当时虽然年轻,可是我很理智,我分析了当时的社会,我感到如果他和我结合,可能会毁掉他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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