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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 友

人间笔记 作者:谈歌著


画友

30年代小城画画的不少。杨士英名气最大。

杨士英拿手好戏画梅。传说他画的梅风一吹能动。

杨家三代经营绸缎,是本城首富,开着四五处店铺,省城还有分店。传到杨士英这一代,他竟不热心绸缎,而醉心画画。父亲在世时,他还隔三差五硬着头皮到店铺里应应景。父亲死后,他竟去掉了三处店铺,变了钱,不知干了什么用场。剩下的店铺,他干脆靠给了管家,不闻不问,一心一意弄开了丹青。

有人说他是败家子。

那天,杨士英同几个画友在街心酒店喝罢酒,来到姚记装裱店,送几幅新作来装裱。

他与姚志芳老板扯了几句淡话,便告辞,姚志芳送他出来。

走到门口,有人扯杨士英的衣袖。

杨士英回头看,是一乡下青年,衣服破旧,人却精神。

“请问有何见教?”杨士英忙拱手。

那青年忙鞠躬:“久闻杨先生大名,特来求教。”

青年解下肩上的包袱,打开,取出几张画,双手递上。

杨士英慌忙接过,展开,是几张梅花图。

杨士英看了好一刻,又细细打量这青年,突然放声大笑,将画掷于地上:“你也敢画梅?恕我直言,这些画充其量是匠人手笔,难登大雅之堂。志芳兄,你意如何?”

姚志芳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那青年气紫了脸,愣了一刻,狠狠瞪了杨士英一眼,一跺脚,捡起那几张画,转身走了。

杨士英哈哈大笑:“你可做些水泥匠的粗活。丹青不是人人都可弄的。”

晚上,姚志芳寻进客栈,找到那青年。

那青年正气呼呼地喝闷酒。

姚志芳同他见过礼,互相报过姓名。青年姓郝名若飞,是城外80里处的大良村人,自幼醉心画画,极喜画梅,狠命用功了些年,今日进城向杨士英讨教,不想被他当街羞辱。

“姓杨的怎能这样傲慢无礼?”郝若飞恨恨地咬牙。

姚志芳笑道:“文人相轻,自古而然。”他把郝若飞带来的画一一认真看过,叹道:“这几年经我装裱的字画委实不少,以我的眼力,郝兄的画极有出息,只是稍欠火候。不妨再下几年苦功,那杨士英自然服气了。”

“家乡闭塞,见识短浅,很难长进,再者,我家境……”郝若飞叹口气。

姚志芳笑笑:“这个不难,由我出资帮你在城里开个画店。”

“不可不可。”郝若飞连忙摆手,“我怎能给你添乱。姚兄侠道热肠,我心领了。”

姚志芳正色道:“我认定你日后自有成功之时。决不是可怜你。”

郝若飞猛地跪倒:“谢姚兄。”

又过了几天,“若飞画店”在街里开张了。

始初,生意并不景气。那郝若飞发狠玩命,一年之后,画店生意兴隆了。人们开始议论,郝若飞的梅花可与杨士英的梅花匹敌了。

杨士英听到议论,只是笑笑。

那天半夜,姚志芳来敲郝若飞的店门。

郝若飞正在灯下作画,忙放下笔。

姚志芳关死店门,挺神秘,打开带来的包袱,展开两幅画。郝若飞眼睛一亮,失声叫道:“板桥真迹!”

姚志芳摆摆手:“轻声。郝兄果然识货。”

“姚兄从哪儿弄来这宝贝?”

“你若喜欢便送你,也算宝剑赠英雄了。”

“不可不可!”郝若飞大惊失色,“这东西价值连城,开不得玩笑。”

姚志芳道:“这两幅画是我家传物,我用不着,送你正好派上用场。”

郝若飞连连摆手不肯收。

姚志芳笑道:“就算我存放在你这里。”

郝若飞仍然不肯。

姚志芳正色道:“你若不收,我便烧掉就是。”说罢,将两幅画往灯前凑。

郝若飞吓得紧忙拦住,叹道:“存放在我这里就是了。”

这一年日本人在芦沟桥放枪放炮。不久,小城也听到了越来越近的枪炮声。姚志芳往香港跑了,竟没有向郝若飞告辞,只留张字条给他。郝若飞也匆匆关了画店,向西北逃难。不期迷了路,却碰到一个同乡梁宏业。梁宏业带他到了延安,他这才知道梁宏业是共产党员。梁宏业介绍他在鲁迅艺术学院教美术课。

又过了些年,日本人举着白旗走了。郝若飞便到北平开画店,一面做地下党。他的画开始震动了北平,一时许多画梅的高手,见到他的画,竟感叹今生不再画梅了。

又过了几年,“蒋委员长”跑到台湾去了,傅作义将军开城门欢迎解放军。那天,梁宏业着一身军装来到郝若飞的画店,郝若飞一阵脸红。这些年,他只顾画画,竟和党组织失去了联系,没做工作。他担心梁宏业批评。

梁宏业竟没提这件事,只说自己在A省当省委书记,想请郝若飞到A省美术学院当教授。

郝若飞当即答应,便随梁宏业到了A省。

郝若飞开始打听姚志芳的消息,但毫无音讯。后来听人说姚志芳去了台湾,他一害怕,便不敢再问。每日静心教课静心画画。

他的画在全国历次美展获奖,他的名气也越来越大。他被提升为A省美院副院长。

他结了婚,老婆比他小好多,给他生了一儿一女。老婆有一次整理家,将那两幅郑板桥的画翻了出来,他便将姚志芳的故事讲给她听。老婆嘴快,竟将这事卖弄出去,郝若飞气得将老婆臭骂一顿,两幅画自己收起,不再交老婆保管。

但此事已风传开去,画界同仁纷纷上门要一饱眼福。郝若飞一概拒绝。后来梁宏业也听说此事,且梁宏业也是个画迷,给郝若飞打了几次电话,郝若飞只是推托敷衍。那天,梁宏业动了气,派秘书骑车前来解画。郝若飞无奈,带上画到梁家。郝若飞在光可照人的茶几上吹了吹,摊开包袱,里三层外三层打开,取出那两幅画。梁宏业性急,伸手来拿,被郝若飞拦住:“洗手去。”梁宏业好笑:“这么庄严。”于是洗了手,郝若飞才展开画,也就是一分钟,他朝梁宏业道:“看完了吧。”便匆匆卷起包好,告辞。像逃。

秘书大怒:“此人也太小气。两幅画也值得如此?且不说您是他的领导,你们还是多年的老朋友呢!”

梁宏业大笑:“此公不够朋友够英雄。”

事后,老婆埋怨他太死板,不给梁宏业面子。郝若飞厉色道:“这是姚先生存放的,他日姚先生回来,当完璧归赵,不能丝毫损坏。”

又过了些年,“文革”开始。红卫兵们揪出了梁宏业。又揪出了郝若飞,并逼他交出郑板桥的黑画。郝若飞不交,红卫兵把他家翻了个底朝天,仍寻不见,便让郝若飞晒太阳,一连晒了三天,他昏死过去几次。抵不住,便让老婆从墙壁里取出那郑板桥的两幅画,交给红卫兵烧了。

之后,郝若飞被下放到环卫队改造,具体工作是掏粪。郝若飞万没想到,在环卫队见到了杨士英。杨士英是郝若飞这个粪组的小组长。

郝若飞在此地见到故人,感慨不已。几十年前那点儿不快统统散尽。他问杨士英这些年的经历,杨士英讲,日本人那年占领小城后,他流浪江湖,以写字卖画混日。解放那年,在省城落脚,在朋友的引荐下,进了陶瓷厂,在美工室搞装潢设计,一直到现在。红卫兵说他解放前有特务嫌疑,便把他送到环卫队改造。

“这些年,你不知道我在美院?”郝若飞问。

“知道。”

“怎不找我?”郝若飞很遗憾。

“我只是吃饭度日,无事求你。”杨士英淡淡一笑。“你还记得当年那点儿不愉快?”郝若飞笑了。

“谈不上谈不上。”杨士英也笑了。

这人仍然很傲慢。郝若飞心想。

又过了几年,郝若飞被政策落实回美院,仍做副院长。临行,要调杨士英到美院当老师。

杨士英笑笑:“不必。我技艺不行,不敢误人子弟。”

郝若飞不便相强,留下地址,要杨士英有事到家里去。

于是,杨士英仍回陶瓷厂,搞装潢设计。

郝若飞回到美院,更加发奋作画。一年后,画成两幅“寒梅图”,在京参加展览,轰动一时。许多外国人要高价收买,一个日本商人,出价到10万美元。

郝若飞竟不卖,收起两幅画回A省。

回到A省,他心血来潮想约杨士英来聊聊。于是,派秘书骑车去接杨士英。

秘书很快回来,说杨士英已于几月前故去。

郝若飞黯然。这人傲慢到连死也不给人报丧,可谓傲得可以了。

又过了些天,忽有海外华侨约见。

郝若飞见面惊了脸:姚志芳。

一别几十年,两人都已满头白发,互相喊一声名字,抱头痛哭。

姚志芳这些年从香港到台湾又到美国,做买卖,发了财。现在手里有公司。

郝若飞告诉姚志芳,杨士英已经死了。

姚志芳叹口气,说他已得知,侨办帮他查询过。

姚志芳在A省游览了几日,便要返回了。临走那天,郝若飞取出那两幅郑板桥的画。

“它们还在?”姚志芳大惊。

郝若飞笑道:“几乎毁掉。那年红卫兵紧追,我只好拿两张临摹的顶替,被他们烧了。现在完璧归赵,我也了却一桩心事。”

姚志芳摆手不收。

郝若飞急道:“我断不可再留。”

姚志芳长叹:“我也是受人之托,本不该说破。想我已是行将就木之年,不好留一个谜语给后人。”

他顿了顿:“这画是杨士英先生叫我送你的。那年你开画店的资金都是杨先生一手办的,我充其量不过是穿针引线而已。”

郝若飞听呆了:“他……他为何要那样做?”

“杨先生说,你年少气盛心浮但有灵气,不使激将法,你不会出死力,便难成大器。唉,像他这样细心、精心、热心的人,如今怕是不多见了。”

姚志芳仰天长叹。

郝若飞放声大哭:“我竟做了一世糊涂中人。”

第二天,郝若飞驱车奔杨士英家。

杨夫人迎出。郝若飞通报了姓名。

杨夫人抱歉道:“没听士英说过。请屋里坐。”

屋子十分简陋。郝若飞心中又是一阵悲凉。

二人闲聊片刻,郝若飞问可有杨士英遗作?

杨夫人淡淡道:“士英生前已将所有的画烧了。他说自己才情很浅,不敢留下愚弄后人。”

郝若飞怔了半晌,便到杨士英遗像前,取出那两幅“寒梅图”,缓缓烧掉。烧尽时,已泪如泉涌。

他站起身,将带来的那两幅郑板桥的画交给杨夫人。

杨夫人不收:“士英生前说,他不欠别人什么,别人也不欠他。”

郝若飞无言。便告辞。

过了几天,省美术界传开:一个叫杨士英的民间画家,嘱托郝若飞,将郑板桥的两幅画赠献给省美术学院图书馆了。

“那个叫杨士英的跟郝若飞什么关系?”有人问。

“画友。”有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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