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修订版序

纽约琐记(修订版) 作者:陈丹青


修订版序

有几位相熟的读者批评说,近年我所出的三五本“书”,还算《纽约琐记》尚可读。我知道,同一作品,作者与读者的意见常有歧异的,我愿相信读者。这本书不越界、没脾气,聊聊纽约、谈谈艺术,自然显得雅,而久在域外,所谓“生活积累”比较厚,要论写作的闲静与专注,也确是这本书。人但凡新做一件事,多少总有点郑重而憨傻,十年前受命开写,是我头一回被告知将要印成书。小时候,大人使唤买瓶酱油带几根葱,不在话下,怏怏然,待给吩咐去粮店背个几十斤米,便即腰背挺起来……这书的头几篇照例是手写,反复抄,后来给刘索拉又是喝令又开导,买了电脑,是阿城坐我身边一步一步教会了,从此离不开键盘,弄得像是钢琴家,又不久戴上老花镜,永别了好视力,如今是连五号字也嫌小,改用四号了。

这本书算是我纽约生涯的结账,初事写作的开端,此后越写越多,总好比副业、杂务、应景事,不复当初的憨傻而郑重了。但我并不怎样看重它,近日校读,竟想不起何以絮叨这些自设的题目。那五十多项回顾展的回顾,还真费了心思,言及两位美国画友,也动了感情的——国中与纽约确是太两样,我已卷入过多于事无助而于己无益的空谈,近年弄出所谓《退步集》之类,活该得一“愤青”的诨号,其实是骂名,从居心风雅的读者看来,《纽约琐记》就仿佛可取了。唯我的脾气还是老脾气,意思仍旧那点小意思,不过早先下笔稍微客气,又对此间的情形三分无知罢了。

然而还有更雅的读者看出书里的不安分,诚恳劝道:你是艺术家呀,何必呢?

是在1982年元月6日,严寒,阴霾。我从北京远赴纽约。上海转机一小时,隔窗遥望前来送行的父母和孩子,热泪长流。机身缓缓转弯趋向跑道,螺旋桨启动的剧风刮得机坪草丛成片倒伏,庞大机翼掠过一群正在列队操练的士兵,军衣阵营在风中抖动翻飞,望之壮观而萧条……2000年2月9日,严寒,大晴。我从肯尼迪机场起程回国。飞机轰然升空后,我临窗下看,与纽约默默告别。我真的在这座城市居停这许多年么?但见纽约五岛逶迤展开,徐徐移动、缩小、模糊,渐与天际融汇一片,著名的世贸中心双子座高出群厦,在正午的阳光下灿然一闪,翌年,灰飞烟灭了。事后想来,那是我最后展望无损的曼哈顿。当从电视屏幕目击这世纪巨祸时,我正在法兰克福转机回京,随即奔走机场电话亭,所有纽约线路均告中断。翌日到京接通,周围洋溢着快意之谈,我无从哀怒,忽然发现心里远未能忘情于这座伟大的城市。

此后每年回纽约探亲,照例听海关关员顺口说句“欢迎回来”,电视打开,北京消息顿时成了异国的新闻,而城里借用哪家熟悉书店的小厕所,幽暗角落涂鸦满壁,也熟悉得简直从未离开。某日,地铁站口迎面遭遇书中写到的穷画家奥尔,他大叫:“啊,你走了,我在这里再没朋友!”我们彼此拥抱、打量,之后他就如当年那般将刚画成的油画搁在马路上给我看。另一位老友马克·坦希,家里客厅正对着世贸中心,良夜倾谈,他平静地描述那天怎样猛听得周围楼面窗玻璃砰然震落的巨响,同时目击擎天大厦节节倾倒。此后下城区店家逐渐恢复营业,影视老前辈罗伯特·德·尼罗之流便时常呼朋引类,到各家餐馆送生意。

大都会美术馆门首的旗幡,年年换,我不在时,错过多少好展览。“9·11”惨剧第二年,那里推出庞大而精美的伊斯兰古典文物展,我适巧在,最记得一座元代西域小王子的石棺,雕工委婉,有汉风。惠特尼双年展则四届不曾看,听说有位女艺术家的录像作品是请到演员,扮成17世纪西班牙宫廷人物,模拟委拉斯贵支描绘《宫娥》的原初场面,拍出来,使宫女与侏儒走动玩耍,窗外有鸟鸣……那是我无上迷恋的画,转成影像,另是一种不辨古今的好,可惜没亲见。

但如今我也不很看重这些。见到又怎样。我久已变得事事无所谓,弄得很犬儒——虽不知这心态是否便是算犬儒——真实的缘故,或许是北京与纽约种种无从分享的经验成功地将我分裂,其间连接,是每岁穿越太平洋的长途飞行,进出国门,似有所感,又其实平静得全无心肝,只顾拖着行李走——绘画与书写也是难以分享的经验,我的生活因这本书从此转向,出现新地带。二十多年前我蓬头垢面去纽约,自信为了艺术,是《纽约琐记》通知我,假如内心的经验欲以言说,可以试着写写。

但我也分不清这是得益于书写本身,还是受惠于纽约。

诸位未必能在这书中寻获纽约——我并不假设自己有资格谈论这座深邃的城市,包括其中无所不在的文化和艺术。初版分为两册,下册多是访谈、杂稿与中国话题,本次修订全部删除,同时大量增添图片,彩色印制,封面重新设计过。此刻尚未见书,我已先有点欢喜的意思了——我早已不再是那个在博物馆凑近名画合影留念的青年,回国数年,也和那位《纽约琐记》的作者日渐疏远;写作使我从只顾画画的痴态中醒来,醒在自己不同的书中,暗暗惊讶域外和家国怎样深刻地改变并重塑一个人。此刻呆坐北京画室,读自己描述曼哈顿小画室如何失去,眼前浮现那段往事,一如在纽约的画室兀自画着,同时想念中国。

多年后我会写一册《北京杂谈》,构建私人的双城记么?恐怕不会,道理也简单:倘若我不离开纽约,我想,大概不会有这本书。

2007年8月25日写在北京

我。左图:1982年,初到纽约。右图:1998年,正在写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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