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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教应当致力于培养“诗性的人”

《诗词中国》(第1期) 作者:诗词中国丛刊编辑部 编


诗教应当致力于培养“诗性的人”

周啸天

2015年6月13日,第二届“诗词中国”传统诗词创作大赛终审评议会召开期间,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中心研究员,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得主周啸天,作为第二届“诗词中国”传统诗词创作大赛的特邀评审,接受了组委会的专访。

采访中,周教授畅谈自己对于传统诗词的创作、普及及推广的设想及看法,并且对“诗词中国”所应具有的“诗教”作用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对于备受关注的鲁迅文学奖,他并不讳言,表示“李白杜甫白居易都曾被吐槽”,谈及对待媒体的态度,周教授表示,对媒体来者不拒,“让媒体把这些信息扩散出去,读者感到的是我这个人真淡定、从容、潇洒”。

谈普及:读也,写在其中矣

记者:

周教授您好!首先非常感谢您能够参加“诗词中国”的终审评议会。这应该是您第一次接触“诗词中国”吧?作为特邀嘉宾,您对于这样一个群众性的诗词文化普及推广活动,有什么样的感受?脱离了文言文语境、打乱了平上去入之后,今天的老百姓,应该怎样才能写好诗呢?

周啸天:

诗词的写作,有一个衔接传统的问题,写作应该建立在阅读的基础上。这几天,我看了这次大赛入围终审的作品,总体感觉这次大赛在四个组别中,七言绝句的表现比较出色。究其原因,就是因为一般作者对这种体裁的经典文本,熟悉一些,琢磨得透些。而像律诗、古风、歌行、慢词,不一定读得那么熟,琢磨得不一定那么透,也就较难出彩。

最好的语言,杜甫称之“老”,老练、老成的“老”。就是说,它非常成熟,哪怕他说的就是白话,但是你就觉得无可挑剔,觉得这个话就要这样说最好。这个方面如果要做到的话,确实需要在“读”的方面下很大功夫。

诗词是语言的艺术,涉及到的不光是贴近口语的白话,还有文言。写诗的人需要对这两种语言系统都要熟悉。背诵名篇非常必要。特别是文言语感的把握,取决于你的背诵。诗词不是编快板,写顺口溜。经典作品、典范文本背诵得越多,你可资借鉴的语言的材料,特别是语言的感觉就会越好。

之前也有人问我,怎么样才能写好诗,我就对他说了几句话,这些话都是我自己的实践,也是我自己的造句。第一个就是:读也,写在其中矣。

你的写作水平全部在你的阅读当中,你阅读的时候同时就在提高你的写作水平。文言是非日常、非口头的语言,是一种书面语言。这种语言如果不读、不背、不熟,你就对它的表达方式,特别是微妙的语感把握不好。这就像学习外语,跟土生土长的外国人在一起交流的时候,别人的意思你也许能听懂七八成,但有一些微妙之处,包括土语方言、特殊的表达方法、约定俗成的东西,你会如坠烟雾,茫然自失。这就必须靠大量阅读、背诵、感悟来解决。感悟到了,不期然而然地就会了。所以我说:读也,写在其中矣。

谈提高:读到什么份上,写到什么份上

记者:

不知道您是否在一些活动或网络上,看到过当代人创作的优秀的传统诗词作品,不妨和大家分享一下。

周啸天:

读和写是相关联的,读到什么份上,写到什么份上。

在读的过程中,对经典文本、经典作品的好处妙处体会深刻,融化在血液中,就会体现在写作上,自己写时就越会把古人的那些好处拿下来,这叫下笔如有神。比如写古风,起码的要求,《古诗十九首》要背得非常熟,那是最经典的文本。还有三曹七子的五言诗,陶渊明的五言诗,然后是唐代李杜,如《春日醉起言志》,如《赠卫八处士》等,还有王孟的古风,等等。拿来作为此时此地自己写作时的参照。作为“诗词中国”来讲,我认为在普及和提高阅读的“质”和“量”的方面,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前些年网络诗词出了一个李子,也叫栗子,也叫梨子。他的词就让人感到很惊喜,因为他对那个语感把握得很准确,这种准确就来源于他的阅读。我曾问他读过一些什么东西?他说实际上读的也不是很多,就是唐宋名家词选、清代八家词选之类,但是他对这些文本读得很熟,悟得很透,心领神会,所以自己在写的时候,语言就拿捏得很好。比如他有一首写山村生活的《风入松》:

红椒串子石头墙,溪水响村旁。
有风吹过芭蕉树,风吹过、那道山梁……

完全合乎那个词牌的要求,而且写得非常有味道,是古人笔下所无的。他把歌词的那种韵味把握得非常好,因为词的本质就是歌词。歌词的要求第一是语语可歌,一唱出来,别人一下就记住了。你看他的那种重复,他的那种情境,他的那种语言,可以说恰到好处。

谈推广:好诗唯恐其不传也,不必为己

记者:

您说的这个其实就是促进“全民阅读”的过程了,不是自己闭门造车在那写。其实这也正与“诗词中国”的宗旨相契合,希望能够吸引更多的普通人来亲近诗词,发现生命中的诗意。“诗词中国”已经是第二届了,您对“诗词中国”有什么样的建议吗?

周啸天:

我们应该要有这样一个传播的平台。中国历代好的诗篇,往往借助《诗话》一类的著作而得到广传,诗话著作就是一个传播的平台。好诗不但有读头,而且有讲头。诗词家在讲诗的时候,会信手拈来举些例子,这些例子,往往就会流传开来。

2005年的时候,王蒙先生在《文汇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读来甚觉畅快》,就是谈拙作的。王先生读到我写的《洗脚歌》、《人妖歌》之类,“大为雀跃”,于是写文章加以评谈,作讲座予以援引,实际上就起了一个传播作用。他的初衷,当然不是要影响评委,为我造势,因为他并不怎样认识我,他也不知道我要参评什么奖。但居高声自远。我相信评委看到这篇文章,不会无动于衷。起码对周某某的了解,不是说从评奖开始,而是从王先生文中提到的那些代表作品有所了解。当其审读周某某的更多作品时,当然会有一个更加全面的掂量。

像“诗词中国”这样的大赛征集作品,可以广开途径,不只征集作者自愿投稿的作品,也可以征集读者推荐的作品。请广大诗家、评论家、诗词爱好者推荐自己读到的优秀之作。组委会不仅奖励作者,也可以奖励获奖作品的推荐者。一个诗友间的聚会,把自己近期所看到的惊艳之作讲给大家听,要比把自己近期习作拿出来交流,对别人的启发大得多。经常进行这样的交流,自己的诗艺也会提高。

总之,传播非常重要,特别是对那些好的作品的传播。我造了这么两句话:“诗唯恐其不好也,不必出于己;好诗唯恐其不传也,不必为己。”人间要好诗,诗唯恐其不好,不一定非要出在自己手里。读到一首好诗,应该像自己写了一首好诗那样欢欣鼓舞。而且唯恐它不传,唯恐不能有更多的人知道,所以到处逢人说项斯。

作为诗词传播者,一个文化工作者,经常会跟人谈一些自己近期读到的好诗,这实际上就是传播。不是为了功利目的打广告,而是情不自禁地去传播。

四川广元有一个青年诗人叫何革。他曾寄来一首诗,我一看就想要发表。他写了一首什么诗呢:隔窗看建筑工人雪天劳作,大概是这个意思。诗的语言非常浅白:

一窗相隔两重天,我沐春风他冒寒。
往日偏怜白雪美,今朝何忍用心看。

他表现出来那种情怀,对民生疾苦的关心,还有自我反省的心态,写得很到位。诗的语言很朴素,当然,如果能够用一种更有文采的方式表达,写出生活的味道,那也很好。

北京有一个青年诗人写《西站送客》,有两句:

说好不为儿女态,我回头见你回头。

用的是白描,较唐诗翻过一层,有想不到的好,又完全符合旧体诗词的表达方式。我们读到这种作品,会自觉不自觉地在诗词学会这样的平台上去与人分享。

总之,在普及推广传统诗词的过程中,要注意鼓励大家发现好作品,推荐好作品,每个诗词平台都应当这样做,只有这样做才能把真正的好诗选出来,最终可能对当代诗词创作起到更大的促进作用。“诗词中国”可以向这个方向发展,就像诺贝尔奖那样,推荐去的。

谈创作:我擅长的是歌行

记者:

您刚才给我们“传播”的诗,普遍都是语言比较浅白、内容也和当代的生活紧密相关的。您的作品当中,也在很多方面,尤其是题材上,凸显出了和唐宋诗词完全不同的风貌。那么在您看来,在当代写传统诗词,应当如何分辨“陈”和“新”,又具体应当怎样做呢?

周啸天:

当代诗词写作大潮中普遍存在一个问题,就是陈陈相因的、模拟模仿的作品太多,能够出新的作品比较少。有人说,老干体并不可怕,怕的是老朽体。他说的老朽体,就是指陈陈相因之作。

鲁迅先生说过一句话,“我认为一切的好诗到唐都已做完”。后面还有一句话,“此后倘非能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大圣’,大可不必动手”。这是什么意思?如果你全是模仿,那你就不用写了,因为唐诗宋词还读不过来,阅读唐人宋人就够了,读你何用。

我们平时碰到的作品,就是模仿太多。包括题材都是旧的。题材是旧的也不打紧,只要你写出新意。例如落花,你必须写出人人心中所有,前人笔下所无的东西,才有意义。如果你写的跟林黛玉从内容到手法上都没有区别,那读《葬花吟》,甚至读《代悲白头吟》就够了。钟振振教授提到一首时人写的落花诗:“一开一落即生涯,流水泥尘原是家。教我如何忍说与,风中最后那枝花。”令人耳目一新,就像李贺《南园》:“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东风不用媒。”像这样写落花,其谁曰不然。

最近王蒙先生在青岛海洋大学,在讲座中又一次提到我的诗,说到我的取材,有别人想不到的。事实上,只要是真正打动我的东西,我都忍不住写,有很多来自时事。过于传统的题材,很难引起我的兴趣。有些人只看到一个表面,把我的作品定位为“新闻诗”。实际上,这种说法很皮相,没有看到本质,我写诗不是报道某个新闻,而是那个新闻事件打动了我。

比如《洗脚歌》,一开始你不知道洗脚房、足底按摩是怎么回事,因为别人请洗脚才知道是这么回事,忽然想起《史记》里面汉高祖因洗脚与前来请谒的郦生对骂,于是浮想联翩,联想到更多东西,这个时候灵感来了,一发而不可收,嚼出了许多生活的味道,于是非动笔不可了。

诗写什么?一个东西触动了你,使你产生一个心结,你必须解开这个心结,使自己得到释放,释放之后,你的心情才能复归于平静。因为你已经把那个东西对象化了,使它变成一个审美对象,与你并不发生功利的关系。

有一种体裁是我较为擅长的,那就是歌行,七古。民国教授陈延杰说过,七言歌行是唐人的拿手好戏,但是当代诗词作者多敬谢不敏,或者写不上趟。有家诗刊征稿,说最好写到五十句到八十句,这显然说黄话了。因为唐人经典作品明摆着,李白《行路难》《将进酒》《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江上吟》、岑参《走马川行》《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李颀《古从军行》等,二十行左右打住了。我之所以获奖,主要靠这个体裁的作品,王蒙先生称为绝唱的四篇:《洗脚歌》《人妖歌》《将进茶》《邓稼先歌》,全是这个体裁的作品。它们的完成度比较高。对歌行该怎么写这件事,我琢磨得比较透。开篇必须先声夺人,沈德潜谓之大江无风,涛浪自涌。接下来须从一个兴奋点到另一个兴奋点,中间便是跌宕,不能平铺直叙,全靠内在韵律,也就是结构了。结尾要出其不意,戛然而止,沈德潜谓之白云从空,随风便灭。从全篇看,不但要应有尽有,而且要应无尽无。最佳篇幅,不是五十句、八十句,不是那样的。最佳篇幅是十二句、十八句、二十几句,到三十打住了,《长恨歌》那样的传奇诗是另一码事。

比如张国荣跳楼这件事,我写了一首诗,叫《悼哥哥》。张国荣之死使人受到很大的刺激,你想不到这样一个人会死。虽然我不是歌迷,但被触动很深,何况又是一个愚人节,这就更让人感到困惑。何况又是海湾战争,又是股市低迷,又是非典肆虐,使你觉得一切不景气的东西,全都凑到一块了,于是浮想联翩。而浮想联翩,就是形象思维的状态。情不自禁,写成一首《悼哥哥》。

这个诗一开头就是“人间废物多不死,天生俊彦天丧之”。有人说这不厚道,完全是外行之言。梁简文帝说为人且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厚道不是那个讲法。而后浮想联翩:“媛媛抱子不忍别”,李媛媛,就是演《围城》里苏文纨的那个演员,四十多岁才生了小孩,就得癌症不治身亡。“马华辍操缘数奇”,还有《天天五分钟》跳健美操的马华,也英年早逝。自然而然地,许多事全都串起来了。然后是:“噩耗又传愚人节,海湾惊尘犹溅血。港岛沙士方流行,股市迷魂招不得。”然后是感慨:“星运几经浪淘沙,焉能轻辞旺角月”,张国荣你是打拼上来的,经过了大风大浪的,有什么承受不了的,怎么能够说走就走呢。就是这样的浮想联翩,一个兴奋点连着另一个兴奋点,没有一句放水的东西,就这样跌宕起伏。结尾的“哥哥不复为情困,万里云霄一蝶衣”,用张国荣演过的一个角色“程蝶衣”说事,说他成了飞上天的一只蝴蝶了,这是给读者一个安慰,同时也双关了庄周梦蝶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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