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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如江海命如丝

彩笔昔曾干气象:绝句之旅 作者:李元洛 著


才如江海命如丝

天才诗人王昌龄是京兆长安人,其郡望有山东琅玡与河东太原二说,歌唱在距今已千有余年的盛唐。我的籍贯却是湖南长沙,生活于当代,只能引颈遥望他的背影。不能和他携手同行,杯酒言欢并言诗了,然而,一提到他的名字,除了敬慕与哀怜,我还感到分外亲近。

他的名字,像一团火,温暖了我青年时代在边塞饥寒交迫的岁月。犹记六十年代伊始,我大学毕业后从京城远放君不见之青海头,故乡与亲人在南方,风雪与寂寞在塞外。身在边塞心忆江南,于天寒地冻之中想念那潇湘水云,洞庭渔唱。难以忍受的饥饿与怀乡,填满了度日如年的每一个日子。这时,王昌龄的边塞诗不时从唐朝远来,敲叩我的门扉与心扉,邀我一道去巡边跃马,高歌豪唱。“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他的清新旖旎的《采莲曲》呢,也温馨了我这个南方人的梦境。我曾写有一篇题为《巧思与创新》的读诗札记,发表于六十年代之初的《四川文学》,编辑是一面不识直到“文革”结束后才有缘万人丛中一握手的陈朝红兄。那虽非我的处女之篇,却也是我年方弱冠的少作,我当时和王昌龄在诗中隔千载时空而促膝交谈的情景,文章刊出后的欢欣鼓舞之情,以及陡然而增的与逆境抗争的力量,数十年后蓦然回首,还恍如昨日。

早在少年时代,我就从《唐诗三百首》中初识王昌龄的大名了。“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闺怨》)那闺中少妇的幽怨,也曾造访过我懵懵懂懂不识愁滋味的少年之心。很早也读到过王昌龄、王之涣与高适“旗亭画壁”的故事。当年在长安的酒楼,一群梨园弟子和女伎聚会时演唱歌曲。唐代的绝句是可以入乐歌唱的,不像现在的某些新诗,不要说被之管弦引吭而歌了,就是读起来也诘屈聱牙,毫无节律与音韵之美,等而下之的更如一塌糊涂的泥潭,还自以为妙不可言玄不可测。当时三位诗人互赌胜负,看谁的作品演唱的频率最高,结果王昌龄被唱次数最多。伶人们知道作者在场,喜出望外,便请他们“俯就筵席”而“饮醉竟日”。这一诗酒风流的文坛佳话,最早由中唐的薛用弱记载于《集异记》,然后在文人的笔下众生的唇间不断再版。少年的我也不禁异想天开:如果我其时也躬逢其盛,不仅可以像现在年少的“追星族”(他们追的多是歌星、影星与球星),一饱瞻仰星斗级名诗人的眼福,也可一饱诗与音乐结成美好姻缘的耳福,而且还可请他们签名或题词留念,假若保存至今,那岂不是顶级珍贵文物而价值连城吗?

及至年岁已长后和王昌龄相近相亲,才知道他是盛唐诗坛有数的重量级人物,当时及后世对他的评价与褒扬,都是实至而名归。不像当代文坛,“绝唱”“经典”“大师”“划时代”“里程碑”之类显赫的名头,轻易颁与同时代的作者,如同市场上降价批发的积压商品。殷璠与王昌龄同时,是盛唐诗歌在理论上的代表,他编选盛唐诗选《河岳英灵集》,虽然一时看走或看花了眼,竟然没有选录杜甫的作品,这不能不说是身为选家的重大失误甚至“失职”,但他选入的,毕竟大体如他所说是盛唐诗的精英,是东晋以后几百年内振起颓势的“中兴高作”。入选作品最多的是王昌龄,共十六首,居诸家之首,而王维与李白名下,分别也只有十五首与十三首。初唐四杰的习惯排名是“王杨卢骆”,连李白都屈居王昌龄之后,如果他看到这个选本,白眼向天的他,会不会像心高气傲的杨炯一样,说什么“愧在卢前”而“耻居王后”呢?如果这个选本还属于同时代,那么,后于王昌龄一百余年的司空图评价前人,人物早已退场,尘埃早已落定,就应该没有任何文本以外的政治因素人事关系的牵扯与瓜葛了,他在《与王驾评诗书》中说:“陈、杜滥觞之余,沈、宋始兴之后,杰出于江宁,宏肆于李、杜,极矣。”这一评断,该是符合“公平、公正、公开”的现代评判三原则的吧?李白与杜甫如果是峻极于天的双峰,王昌龄虽然整体海拔略低,但也是他们之前的巍然峻岭。至于绝句这一诗歌样式,从草创至于成熟的发展过程中,王昌龄则做出了与李白同样重要的贡献,他现存诗一百八十余首,绝句就多达八十首,连诗圣杜甫也只得逊让三分。我总以为,如果简而言之,作家大体可以分为“一般、优秀、杰出、伟大”四级,古今中外的作家均可以由礼仪小姐引导就位,或自行对号入座,而王昌龄被司空图评为“杰出”,可谓先得我心。唐代之后以至晚清,对王昌龄更是名副其实的“好评如潮”,而非像现在的许多评论文章一样,作品本来平庸却捧上云霄。例如明、清两代,就常将王昌龄与李白相提并论,如“七言绝句,几与太白比肩,当时乐府采录,无出其右”(明·胡震亨《唐音癸签》),“唐……七言绝,如太白、龙标,皆千秋绝技”(明·胡应麟《诗薮》),“七言绝句,古今推李白、王昌龄。李俊爽,王含蓄,两人辞、调、意俱不同,各有至处”(清·叶燮《原诗》),至于“神品”“品居神妙”“连城之璧”“千秋绝调”之类的嘉语美辞,更是络绎不绝,绚丽如夜空庆贺的烟火。

还有一个头衔的论定,也是一个饶有兴味的问题。“琉璃堂”,原是王昌龄等人在南京时聚会吟咏之处,在王昌龄之后一百多年的晚唐,流行一本说诗杂著《琉璃堂墨客图》,此书今已失传,残本存于明抄本《吟窗杂录》之中。书中称王昌龄为“诗天子”。这一称号流传后世,南宋诗人刘克庄在《后村诗话新集》中就说:“唐人《琉璃堂图》以昌龄为天子,其尊之如此。”清代宋荦在《漫堂说诗》中,也赞美“太白、龙标,绝伦逸群,龙标更有‘诗天子’之号”。不过,元代的辛文房在《唐才子传》里,却有一字之改,他说“昌龄工诗,缜密而思清,时称‘诗家夫子王江宁’”。到底是“天子”还是“夫子”呢?在封建时代,“天子”是天之骄子,人间至尊,“夫子”只是对男子的敬称,也用作对老师的称呼。以王昌龄的天才绝代,在诗坛而非官场的地位与影响,以及有关称谓记载的先后,我认为当以“天子”为是。王昌龄在诗歌创作特别是其中的绝句领地上南面而王,君临天下,如同出自《诗经》的“万寿无疆”一语,竟被后世专用于帝王,难道只有封建帝王才可称为“天子”,难道“天子”一词只能由帝王一己得而私之吗?

王昌龄确实是天纵英才而才如江海,我们且观赏并倾听江海的澎湃。

盛唐的边塞诗派,虽然前后有王翰、王之涣、崔颢、常建、张谓、刘湾等实力派诗人加盟,有李白、杜甫这样的超一流高手前来客串,连药罐整日不离手的病夫李贺,也兴致勃勃地前来扬威耀武,锦上添花,写出“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雁门太守行》)那样的名诗杰句,但高适、岑参、王昌龄、李颀毕竟是边塞诗派的主将或者说掌门人。

王昌龄年轻时经山西而宁夏,由宁夏而六盘山下的萧关,出关复入关,一游甘肃的“陇右”与河西的“塞垣”。他现存以边塞为题材的作品共二十一首,那些出色的边塞之诗,既是得江山之助,出于西北边塞实地游历的心灵体验,也是因为他手中握有一支如椽的彩笔。他的《从军行》七首,他的《出塞》二首,他的《塞上曲》与《塞下曲》,在今天这个日趋商品化功利化的“为钱”而“唯钱”的社会,究竟其值若何?怎样标价?究竟要多少黄金与白银才能购得呢?如他的《出塞》二首之一: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王昌龄即使只有这一首前人称为唐人七绝压卷之作的绝句,也足可以笑傲昔日威风八面的王侯和今日腰缠万贯的大款了。台湾名诗人洛夫说李白:“去黄河左岸洗笔/右岸磨剑/让笔锋与剑气/去刻一部辉煌的盛唐。”(《李白传奇》)余光中在《寻李白》中也写道:“从开元到天宝/从洛阳到咸阳/冠盖满途车骑的嚣闹/不及千年后你的一首/水晶绝句轻叩我额头/地一弹挑起的回音。”他们说的是李白和他的绝句,王昌龄不也是如此吗?和他同时代的帝王将相达官贵人公子王孙富商巨贾都到哪里去了?而他的杰出诗篇却长留于天地之间,传唱人口,泽被后世,像一支永不熄灭的火炬,在历代传承民族优秀文化的莘莘学子芸芸众生手中,辗转传递。

能在年轻时即高扬边塞诗派的旌旗而自成一军,在寸土寸金的古代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留下自己的诗名与英名,本已经谈何容易了,王昌龄还不肯就此罢手,他还十分关心妇女的命运,在宫愁与闺怨这一众多诗人前来跑马圈地的领域里,以不世之才,开创了属于自己的天地。历代的帝王,无论他们中有的人如何被今日某些作家写手编剧导演胡吹乱捧为“英明之主”和“千古一帝”,但至少在大张肉欲方面,都一无例外地是好色之徒与无耻之辈,他们的后宫,不知囚禁了多少美色,蹂躏了多少青春。唐王朝亦复如此而且处于“领先地位”。杜甫在《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一诗中就说“先帝侍女八千人”,白居易《长恨歌》中有道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他们大约还是为尊者讳吧,唐太宗时,李百药上疏《请放宫人封事》,其中有“无用宫人,动有数万”之语,《新唐书》则记载“开元、天宝宫中,宫嫔大率至四万”,而唐明皇李隆基除了三宫六院,其见于史书的皇后妃嫔就有二十余人之多,所以宋人洪迈在《容斋随笔》中,论定唐代是汉代以来妃妾宫女最多的时代。这,也应是唐代宫怨诗繁荣的一个原因吧?前述王昌龄的名作《闺怨》,就是以少胜多令人思之不尽之作,而他的《春宫曲》《西宫春怨》《长信秋词》五首,也是以对封建制度下妇女悲剧命运的深刻同情,以艺术表现上的精妙卓越,成为同类作品的佼佼者。如《长信秋词》之三:

奉帚平明秋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汉成帝时,赵飞燕姐妹得宠,班婕妤如秋扇之见弃而冷落于长信宫。《长信秋词》这一组诗,拟托班婕妤在冷宫中的独处生涯,表现了包括唐代在内的历代广大宫女的心灵历程与悲剧命运,客观上揭露了封建帝王的罪恶。晚唐诗人孟迟也有一首《长信宫》:“君恩已尽欲何归?犹有残香在舞衣。自恨身轻不如燕,春来还绕玉帘飞。”虽是同题目同题材之作,且不论仅就“君恩”与“自恨”二词,即可见识见与寄寓之低下,也不说对王昌龄之作有模仿之嫌,即在诗的韵味上也有直白浅近与含蓄深远的不同,真可谓小同而大异,后来而未能居上。檐间的燕雀,能追赶振羽长天的鸿鹄的飞翔吗?

这种不仅才高八斗而且才如江海的绝世才子,按照科举之路,他先中进士又举博学宏词科,照说也应该不会命途多舛的了,何况又是生活在所谓“大唐盛世”。殊不知他踏上仕途的开始,也就是他迁谪沦落的起点。

王昌龄曾先后任秘书省校书郎与汜水县尉一类的卑官小吏,是所谓“从九品”,与李贺后来的“从九品奉礼郎”是同一级别,大约相当于今日有人誉之为“芝麻官”的科级或副处级干部。他任汜水县尉几年之后,开元二十七年(739)即被贬岭南,目的地是位于今日湖南南部之桂阳。次年因玄宗大赦天下,他才得以北归,约在天宝元年(742)至天宝八载(749)任“江宁丞”。祸不单行,福无双至,“昨从金陵邑,远谪沅溪滨”,天宝八载,他又从昔日的江宁今日的南京远贬为“龙标尉”。龙标,即今日湖南南部怀化市东南六十里之黔城镇,不久前改为洪江市。古籍中称龙标之地“溪山阻绝,非人迹所能履”,可见龙标当时是何等险恶蛮荒,远在当时的文明之外。

这是较第一次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恶贬。那些当权而又决人生死者,对他是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了。罪名呢?现在已不得而知。殷璠的《河岳英灵集》隐约其词:“晚节不矜细行,谤议沸腾,再历遐荒,使知音者叹息。”“不矜细行”,用今天的语言来说就是不拘小节,实际上乃是言行不符合封建名教所框定的道德规范。天才,往往是与现实格格不入的,像王昌龄这种诗国的天才,性格豪放不羁,酷爱自主与自由,要他循规蹈矩谨言慎行,对时局与当道不发表颇具个性别有锋芒的意见,恐怕无法做到。王昌龄所生活的时代,唐玄宗已逐渐腐化昏聩,奸相李林甫执政当权,杨国忠炙手可热,对外开边启衅,对上大献神仙之术,许多正直之士被放逐,有的甚至横遭杀害,而王昌龄在诗文中往往还要指斥时弊,直陈己见,脱略世务,白眼王侯,这,怎么会不“谤议沸腾”呢?李白和他是同一重量级的天才,又是比他年轻四岁当年在巴陵一见如故的好友,杜甫不也曾说李白“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吗?

英雄所见略同,英才所遇也略同。坎坷不遇流落江南的李白,不久就听到了王昌龄贬谪的消息,他物伤其类,写了一首情深意切的《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惺惺相惜,天才更相惜。李白与王昌龄一生大约只见过两次,但倾盖如故。第一次是王昌龄从岭南北返,路经岳阳,正好李白蛰居湖北安陆而南游湘楚,他们在巴陵郡真诚地互道“久仰”,而一杯美酒喜相逢。王昌龄曾作《巴陵送李十二》一诗给李白:“摇曳巴陵洲渚分,清江传语便风闻。山长不见秋城色,目暮蒹葭空水云。”那一年的洞庭波兮木叶下的秋天,铭记了两位大诗人之间的真情挚谊,别绪离愁。首次相见复相别,李白应该有诗回赠,但李白之诗散失颇多,在现存的《李太白全集》中已无法寻觅。后来王昌龄在任江宁丞时,曾一度去过京城长安,并和李白第二次握手。李白曾有《同王昌龄送族弟襄归桂阳二首》,而更为情深一往韵味悠长的,则是他近五十岁时寄给再贬龙标之王昌龄的这首诗了。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李白这一份雪中送炭的拳拳之情啊,也不知王昌龄收到没有,如果收到,他其时的感受又当如何呢?他是否立即心血如沸地写下唱和之篇?在古代诗人中,王昌龄的作品也是散失极多的一位,上述我的种种猜测揣想,在他仅存的一百八十多首诗作里,可惜已寻不到半点消息。

夜郎族与古夜郎国,始见于战国至汉代。夜郎国本是西南地区一个小国家的名称,地域包括贵州西部及北部,以及云南东北、四川西部及广西北部一部分地区。据《史记·西南夷列传》,滇王与夜郎侯各为一方之主,竟然对汉朝使节提出“汉与我孰大”的问题,“夜郎自大”的成语也由是而流传至今。晋、唐两代,又曾以夜郎作为郡名,晋代之夜郎郡设在云、贵两省境内,而唐天宝元年(742)则改湘西地区之珍州为夜郎郡,见之于《旧唐书·地理志》:“珍州……天宝元年改为夜郎郡。”此外,贞观年间夜郎也曾作县名,新旧《唐书》都曾多次记载夜郎县设于湖南西部的沅陵一带,其地也是夜郎各族杂居之地。如《旧唐书》:“贞观八年,分辰州龙标县置巫州。其年,设夜郎、郎溪、思征三县。……天授二年,改为沅州,分夜郎、渭溪县。”中唐的刘禹锡贬为朗州(今湖南省常德市)司马,他在《楚望赋》的小序中,也曾经说“吾既谪于武陵,其地故郢之裔,邑与夜郎错”,其意就是常德与名为“夜郎”的沅陵县相接。因为“龙标”在沅陵之南而略偏西,所以李白才说“随君直到夜郎西”。某权威电视台一位资深主持人在荧屏上讲到这首诗时,不明历史与地理和此诗之具体所指,竟然将此诗中的夜郎说成是地在贵州的夜郎,殊不知贵州的古夜郎,乃李白自己十年后的贬谪之地。身在唐代而学识渊博的李白,尽管因好酒贪杯而醉眼蒙眬,尽管因浪漫不羁而想入非非,但他却不会犯今日主持人这种地理上指鹿为马的错误。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僻处于南荒之地的龙标之所以写进中国文学史的图册,就是因为它迎候了王昌龄的大驾光临。

王昌龄其时远去龙标,没有汽车与火车,更没有飞机,只能劳其筋骨地跋山涉水,行行复行行。天宝八载(749)初秋,他从金陵出发,溯江而上,由岳阳过洞庭湖而于秋末到达武陵。俗云: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在过去的历次政治运动中,许多人对落难者不是落井下石,众口交攻,就是白眼相看,如避瘟疫。唐代也许是人心尚古而文网未张吧,王昌龄在武陵郡受到田太守、袁县丞和泸溪司马等人的热情款待,使他这个戴罪之人分外感动。次年春日,他从武陵出发前往龙标,袁县丞远送他至武陵溪口——今常德市城西河洑山下,目送他扬帆远去。我曾邀昔日的学生今日在常德工作的潘钧辉引路,特地前往追怀凭吊,碧水悠悠,注到心头的千年往事也悠悠。王昌龄在《留别武陵袁丞》诗中说:“从此武陵溪,孤舟二千里。”在此前所作的《答武陵田太守》一诗中,他也曾经写道:“仗剑行千里,微躯敢一言:曾为大梁客,不负信陵恩!”今日读来,我感到人间的正义与良知并没有完全泯灭,世上也并非尽是趋炎附势与助纣为虐之徒,田太守他们对于王昌龄的款待,宛如风雪途中送上的一盆炭火,温暖了他几乎冻僵的身心,而一代才人在坎坷沦落之时,仍以古代的豪侠之士自许,希望将来有以为报,这也远非那些见利忘义过河拆桥者可比。不过,联想到王昌龄以后更苦难的遭逢与悲惨结局,真不能不令人为之扼腕叹息!

除了边塞诗与宫怨闺怨诗写得异彩怒发,王昌龄的送别诗也是一枝出墙的红杏。“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他任江宁丞时写于江苏镇江的《芙蓉楼送辛渐》,是人所熟知的了,至今洪江市水与沅水汇流处的山冈上,仍矗立有一座“芙蓉楼”,当地人一厢情愿,说王昌龄就是于此送别辛渐。王昌龄有知,感于地方父老的一片盛情,也许会含笑默认吧?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初,我曾和香港友人黄维樑教授一登斯楼,对山城而怀古,临水而长歌,我们的呼唤随风远去,青山依旧,绿水长流,却始终听不到王昌龄的回应。不过,他的另外两首出色的送别诗,确实至今仍悠扬在此处的蛮烟瘴雨之中,传扬在许多读者的唇间心上:

流水通波接武冈,送君不觉有离伤。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送柴侍御》

醉别江楼橘柚香,江风引雨入舟凉。

忆君遥在潇湘月,愁听清猿梦里长!

——《送魏二》

诗人送朋友去武冈(今湖南武冈市)而“不觉有离伤”,写得十分旷达,使我想起他作于龙标的另一首诗:“沅溪夏晚足凉风,春酒相携就竹丛。莫道弦歌愁远谪,青山明月不曾空。”(《龙标野宴》)他不是没有“愁”,而是有太多太沉重的忧愁,“愁听清猿梦里长”就透露了他的深愁苦恨;他不是没有“离伤”,而是有太多太深长的离愁别意,“离尊不用起愁颜”(《别皇甫五》),“莫将孤月对猿愁”(《卢溪别人》),写来就是别恨满纸。他只是常常借自然风光来排遣愁情,又屡屡故作旷达之辞而已。一位天才秀发的诗人,只是因为独立特行,有自己不同流俗的个性,便屈居下僚,而且一贬再贬,三十年仕途,二十年迁谪,盛年时在南荒之地虚掷黄金般的岁月,而贪鄙谄媚蝇营狗苟之徒,却居庙堂之高,掌权衡之重。这,怎么能不令人千载之下仍为之愤懑不平而仰天长叹呢?

安禄山的叛军占领了长安,唐肃宗李亨于天宝十五载即位于甘肃灵武,照例大赦天下,王昌龄因此得以离开困居了七八年的龙标。“往返惟琴书一肩,令苍头拾败叶自爨”,这就是湖南地方志的记载。他辗转道途,在路经亳州(今安徽省亳县)时,竟被拥兵自重愎戾残暴的军阀阎丘晓所杀。其龄不昌,未到六十之寿。奇才天忌,奇才也遭人忌,诗人横祸,文坛奇冤,文笔斗不过刀斧,诗家天子敌不过世上阎罗,阎丘晓扼杀了诗人的生命,也毁灭了更多的绝非凡品的诗篇。不过,有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后来河南节度使张镐命阎丘晓驰援被围困的张巡,阎丘晓竟迟迟不进,张镐以贻误军机的罪名将其正法。阎丘晓临刑前求告说:“有亲,乞贷余命。”张镐的回答是:“王昌龄之亲欲与谁养?”(《新唐书·文苑传》)算是告慰了王昌龄的在天之灵。

在所谓大唐盛世甚至在有唐一代的诗人中,王昌龄的结局是最为悲惨的了。归根结底,他的悲剧固然是所遇非人,而且所遇是身披人皮的豺狼,但更是由于封建极权制度所致。“丹顿裴伦是我师,才如江海命如丝”,(丹顿裴伦即但丁与拜伦——引者注)这是陈独秀与苏曼殊唱和的《本事诗》十首之四中的警句,柳亚子编《苏曼殊全集》时误为苏曼殊之作,而德国大诗人歌德也曾说过:“天才的命运注定是悲剧。”天才往往是背时无运的,现实总是要残酷地压制异类,扼杀天才,缺少的是对才人俊彦应有的宽容、珍惜、尊重与敬意。那种一般的才俊之士乃至天纵奇才的悲剧与悲歌,不是被许多人演了又演唱了又唱吗?我们站在新世纪的地平线上眺望未来,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抚今追昔,为了今日与明天,不是也应该怆然回首黯然回眸那历史的残阳如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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