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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车司机

微阅读1+1工程:夜火车 作者:常聪慧 著


出租车司机

当他的车与广场石像再次相遇时,他看到灌木围栏上的雪更加肥硕。

这已经是第三次经过,而车后座的乘客依旧默不作声,没有停的意思。他瞥了一眼反光镜,镜中的客人探身看着窗外雪飘大地,只是一脸落寞。

客人从三个小时前坐上他的车,就是这副表情,已经赚得差不多了,他有些于心不忍,觉得有必要提醒一声。

“老板,再往前一点儿,就是您下榻的宾馆了。”

“哦。”客人如梦惊醒,“咳,我都忘记了。是不是耽误师傅你下班了?”

他咧开嘴:“怎么会,俺最开心的就是车轮滚滚。”

“呵呵。”客人笑了,轻声地,在嗓子里嘀嘀咕咕,像是被他一番话逗乐,却又因为哪里的栓塞没打开,捂在胸腔。

“师傅是乐观人,家里有几口人?”

“老爹老娘,老婆孩子,还有一个弟弟,六人组合。”

“多好啊,下了班,一家人乐乐和和,三世同堂。”

他抿抿嘴,没提老婆病怏怏已经半年没下过床,没提弟弟弱智大小便不分,没提儿子学习不好三天两头学校要叫家长,他出车养家,七十岁爹娘管一家子生活。同堂?他蓦然觉得自己这一生是多么失败。

一阵乐曲,是童丽的《梁祝》,他爱听,常常在出车时播放。那一股子缓缓柔和的声音,像水流过,慢慢熨平他的心。

客人看都没看,关机。拍了拍前座:

“师傅,跟我走吧,按出车计费。”说完,不容置疑地推开右门下了车。

锃蓝的出租车停在宾馆门口,街上的灯光华丽地铺排,极尽张扬,他猛然想到,今天是平安夜。他说不出为什么,问也没问,锁上车便随客人而去。这不像他一向以来谨慎的风格,对那一以贯之的风格,他突然想报复一下。

客人没有去餐厅,而是去了宾馆的歌厅。他小小地失望了下,以为会享用一顿美食,尽管出车前他刚刚吃了六个老娘蒸的大包子。

客人开了间大包,领班过来,恭恭敬敬地问,要不要叫两位小姐。他心里突了下,无缘无故脸上挂不住,他偷瞥了眼客人。

“不用了。”客人说,“两打啤酒。”

“好的。”领班垂手而退。

“没事的,不是你想的那样,这里很干净,只是陪唱歌。”客人走近沙发,歪身坐下。

他讪笑,掸了掸衣服上的皱褶。左扭右扭,在另外一个沙发上坐下。

啤酒来了,墨绿的小瓶,不锈钢架托着。他从没见过。

“全部打开。”客人指示他拿起一瓶,隔空与他虚碰了下,仰面饮了起来。

一种清甜顺喉而下,他举起酒瓶凑着灯光打量,瓶身居然没有一个认得的中国字。他又灌下一口,片刻身子从里往外散发出暖气。

“老板,你唱个歌吧。”他问。

客人像没听见,兀自喝酒。

几口酒入肚,他放开了,拎着瓶,走向点歌机。

他有一副好嗓子,从小学到初中,然后到当兵,他一直是文艺骨干,独唱,领唱,他都干过。许多人都说他入错了行,如果再稍稍受点乐理训练,铁定比内行还内行,哪儿轮得上快女超男。曾有人建议他报名“星光大道”,他确实动过心,可想想一家老小实在离不开,又怕费劲,就放下了。不过每次看到毕福剑那张憨厚的脸,他都想找什么人哭一场。

他最拿手的是唱红歌。看客人的意思是要继续独自喝下去,反正歌房是掏了钱的,不唱白不唱。

刚开始他总也扭头看沙发上的客人,怕人家不高兴,后来竟入了戏,直唱得江河直下,风动云摇,唱得是淋漓尽致,肝胆顺畅,喊出了生活里这么些年埋在心里的不痛快。几十首过后,他不是在唱了,而是在喊,声嘶力竭地吼。终于连吼也吼不出了,站在歌房正中筋疲力尽地喘息。

啪啪啪。稀稀落落的掌声,啊,是沙发上的客人,他几乎忘了这个重要人物。

客人桌前摆了一堆酒瓶,此时正醉眼微醺冲他点头鼓掌。

“老弟,好声音。”客人说,“知道吗?我最拿手的是弹电贝司。”客人比划了个动作,“拿过全国大奖。信不信?信不信?”

“信,信,信。老板一看就是人中龙凤,和我们小老百姓不一样。”他连声应和。

“错。你这么说我不喜欢听。”客人摆了下手,“我祖父曾是个将军,他说,音乐不过是个玩意,无用之物,家里人只许当玩意玩,谁也不许当真。知道吗?不许当真。老爷子的话就是祖训。我玩了一年,拿了奖就不再玩。”

“您家老爷子有思想,音乐确实不能太当真,太当真,它就开始耍你,耍得你找不到北了,耽误事。”说话间,蓦然一个姑娘闯进他的心里,那窗子里脱俗的丽影曾那么清晰地印在他心上,他为她而热爱唱歌。只有当他唱歌的时候,她才会打开她的窗户。

那时候他还是半大孩子,那段美好又纯洁的情愫他从未向人坦白过,连家里人都不知道他小小心灵隐藏的秘密。后来对面楼上的姑娘不再露面,不知所终。他从此做什么都好像少了点激情。

“无用之极。”他摇摇头,努力摆脱突如其来的回忆。

外面传来一阵喧闹。

“什么声音?”客人问。

“平安夜,今天是平安夜,12点了,有人在祝贺。”

“呵。”客人不以为然。

喝完最后一瓶酒,他们走出歌厅。客人没有多说什么,抽出几张纸币,给他,然后面无表情转身而去。

他被夯了一拳,感觉自己像个妓女,陪人欢笑一场,曲终人散换得几块冰凉凉的银两便被打发掉。

没过多久,他便释怀了。

雪还在下,宾馆门外的雪地静静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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