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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们的大大

流动的斯文:合肥张家记事 作者:王道 著


第三章 我们的大大

从扬州冬荣园到合肥龙门巷

1906年,张武龄十七岁。这一年的一天,他站在合肥繁华区四牌楼不远的龙门巷,那是张公馆所在地。他在等着迎接新娘,一位从扬州远嫁而来的大小姐。她叫陆英,二十一岁。除此之外,他对她几乎一无所知。他充满好奇和期待,还有一种隐隐的压力。

张华奎的妻子没有生育,小妾也只生了一个女儿,张武龄身为大房张树声的嫡传孙子,无论是母亲,还是祖母,以及其他的族亲,都把家族传宗接代的大任压到了他的头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无法逃避。

龙门巷大户云集,淮军将领唐家、李鸿章的族亲许家都居于此,李鸿章曾带着兄弟在此修建祠堂。在这里,拥有上千亩田地的都算不上大地主,只有像张家这样拥有超过万亩田地的,才称得上大地主。只是到了今天,龙门巷的具体位置已经找不到了,张家后人、住在合肥的画家张煦和说,龙门巷张公馆早就拆掉了,地址不详。地方人士调研得出三个结果,一是“舒城路”,一是老安徽日报社宿舍附近,一是在老新安晚报社附近。尽管地址存疑,但那场轰轰烈烈的婚礼,却清晰地留在了很多人的印象中。

冬荣园,位于扬州繁华的东关街,这里自唐朝就是富贵地,高大的门楼雕花精美,满盈盛世之气,青砖黛瓦之内,隐约看到园林、古木、叠石、院落、人影。邻人俗称“陆公馆”。 朱江的《扬州园林品赏录》载:“是园垒土为山,植以怪石,参差错落,如石山戴土,以隆阜为峰,顶结茅亭,遍种松梅,而以‘梅作主人’。……这山林作法,与它园迥异,虽完全出自心裁,但恰是仿自古法。当山石盛行之世,此可谓别具一格,为扬州园林垒山手法及其风格,留下一个实例。”冬荣园里,百年青松、黄杨滋润地生长在四合庭院里,迎接主人的观赏。主人陆静溪,来自合肥,自担任盐官后,迁居扬州,但他心里牵挂着家乡,甚至渴望有一天再迁回去。关于他的夫人,有史料称是李蕴章的女儿。李蕴章是李鸿章的四弟,虽然他年轻时眼睛失明,但仍然是李家最富有的一支,据说他背着手绕地基一圈,就能算出建房要多少工料和时间,太平天国时期的英王府就是被他买下的。

陆静溪儿女双全,尤其是两个女儿,聪颖美丽,落落大方,各有特点。陆静溪督促她们多读书,并带她们看戏,小女儿陆英尤其喜欢看戏,牢记着《西厢记》的歌词,后来她还教自己的孩子吟唱,并把这个习惯带到了上海、苏州。

陆英十几岁时,就被合肥张家看上了。张允和说:“祖父在为我爸爸选佳偶时,知道扬州陆家的二小姐贤良能干,小小年纪在家就协助母亲料理家事,托媒人定下来这个媳妇。” 〔1〕(但张元和回忆说,是祖母托人为父亲做的媒,说陆家二小姐从小就帮着母亲料理家务。)扬州盐商的富奢非一般人所能想象,庭院豪宅,园林别墅,淮扬菜肴,早茶浴场,香粉扑地,金银飞舞,钱似乎已经不是钱了,只是一种挥霍和显露的闲物,连皇帝都曾为之眷恋留驾。张允和幼年时,曾随母到扬州为外婆祝大寿,并合影留念,此时的陆家已经走下坡路,却仍有大家气韵。陆英二十岁时,张华奎已经去世多年,但陆母始终记着两家的婚约,翌年即是大婚之期,她早早就开始着手准备嫁妆,“东西多得吓死人”〔2〕

扬州冬荣园古朴灵秀,是陆英的美好回忆。图为冬荣园门口图案精美的门墩(摄影张卓君)

位于合肥市肥西县的张老圩子如今是一家中学,院内极其宽阔,有两道壕沟,据说将规划成为淮军主题的景区

当嫁妆到达后,贵公子张武龄也吓了一跳,因为东西太多了。尽管他急着见新娘,但还是被眼前的嫁妆惊住了。龙门巷外十里长亭摆满了嫁妆,引来众人观看,全城轰动,光紫檀家具就有好几套。陆家人显然是提前看过了张家“门楼”,知道房子的间数,从大堂到二堂都置办了全套家具,金银首饰不计其数,尤其是翡翠,特别多。张允和说,母亲尤其喜欢翡翠。陆家考虑周详,连扫帚、簸箕都是成套的,还在每把扫帚上都挂了银链条。可以想象,这些贵重庞杂的物品从扬州一路运来有多艰险。清末之时,义事、革命四起,匪乱也成祸患,尤其是在江淮一带,抢大户、抢商店、劫公家的事件不断,张家建造的圩子都戒备森严,出入两道壕沟,并有持枪圩勇保卫。

张武龄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妻子陆英,但他必须等待一个仪式结束。按照习俗,这一天男方要让新娘子感受到未来日子的不易,戒骄戒躁,心平气和,因此特地将大门紧闭,轿子停在门外,让女方主动“打点”门房(这一点与今天的婚礼不同,不是男方迎亲到女方家,大发红包),大堂、二堂、新房,一个个沉甸甸的红包散发出去,直到伴娘、喜娘最后两关,她们的红包格外沉。在经历了重重传统环节后,身材窈窕的陆英移步坐到了帷帐婚床上,锦缎铺被上撒有红枣、花生和桂圆,寓意早生贵子。媒婆用竹节轻轻挑起红盖头,一旁的小曲响起:“小小秤杆红溜溜,我替新人挑盖头,盖头落床,子孙满堂,盖头落地,买田置地……”

张武龄一身新衣,辫子拖在脑后,他听不清女人们在唱什么,他的耳朵依旧重听,他的眼神充满羞涩,终于转向了自己的妻子。“盖头掀开,新娘子羞怯怯抬眼一看,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不得了!新娘子太漂亮了,一双凤眼,眼梢有一点往上挑,光芒四射,太美了。”〔3〕女大十八变,陆英比当年许配给张家时更漂亮许多,张武龄一见倾心,他们还有共同的爱好——戏曲。他们在众人的祝福中默念着“白头偕老”。但人群中的一个老太太(张允和姨祖母)却心头一紧:太露了,留不住,会不长寿的。

事后的应验,令人心惊。张允和回忆说:“母亲二十一岁嫁到张家,三十六岁就去世了。母亲一年生一个,十六年怀了十四胎,留下了我们姊妹弟九个。”〔4〕虽然芳龄不继,却应验了“子孙满堂”的口彩。

婚后的生活,主要集中在了生育上。张武龄和陆英在合肥居住时,生下了四个孩子,张元和(大毛)、张允和(二毛)、张兆和(三毛),还有一个夭折的男婴。

张兆和出生时,陆英禁不住哭了。谁都知道她的压力有多大,但这种事没有人能替她分担压力,她只能独自承受。一个更大的打击是,第四个孩子的夭折——“三妹(张兆和)下面生的一个弟弟,脐带出血夭折了”〔5〕。她把希望寄托在了第五胎上,结果来的还是女孩,就是张充和。一个疼爱陆英的老人(识修,张冀牖叔叔的妻子,李鸿章的亲侄女,充和称叔祖母)收养了充和,把她带回了合肥老家大宅,临走时她要求给孩子算算命,陆英拒绝了。

在孩子们眼中,大大(母亲)是另一个形象:温和、利索、忠厚、多才。张树声留下的庞大家族,几乎全压在了这个长房孙媳妇身上。男人们相继去世,但他们的妻妾都还健在,三位孀居的婆婆和叔婆加起来一个五个寡妇,再加上张武龄的兄弟姐妹,还有新生的孩子,以及管事的、教书的、门房、保姆、花匠、厨子、杂务等等,每天吃饭的人就有四十个。陆英总能将繁杂的事务处理得妥妥帖帖,孩子们之间不会打架骂人,佣人之间没有纠纷。她让孩子们从小学会善待别人,称呼别人保姆为“干干”,称呼自己保姆为“姆妈”,让他们不分主仆,就连早餐都要分给保姆们一半,无论是大饼油条,还是稀饭。这样的习惯,张家孩子一直持续到了苏州九如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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