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文章与前额并高

美得刚好 作者:余光中



逢人

这支笔,能写景也能叙事,

能咏物也能传人,扬之有豪气,抑之有秀气,

而即使在柔婉的时候也带一点刚劲。

文章与前额并高

自从十三年前迁居香港以来,和梁实秋先生就很少见面了。屈指可数的几次,都是在颁奖的场合,最近的一次,却是从梁先生温厚的掌中接受时报文学的推荐奖。这一幕颇有象征的意义,因为我这一生的努力,无论是在文坛或学府,要是当初没有这只手的提掖,只怕难有今天。

所谓“当初”,已经是三十六年以前了。那时我刚从厦门大学转学来台,在台大读外文系三年级,同班同学蔡绍班把我的一叠诗稿拿去给梁先生评阅。不久他竟转来梁先生的一封信,对我的习作鼓励有加,却指出师承囿于浪漫主义,不妨拓宽视野,多读一点现代诗,例如哈代、浩斯曼、叶慈等人的作品。梁先生的挚友徐志摩虽然是浪漫诗人,他自己的文学思想却深受哈佛老师白璧德之教,主张古典的清明理性。他在信中所说的“现代”自然还未及现代主义,却也指点了我用功的方向,否则我在雪莱的西风里还会漂泊得更久。

直到今日我还记得,梁先生的这封信是用钢笔写在八行纸上,字大而圆,遇到英文人名,则横而书之,满满地写足两张。文艺青年捧在手里,惊喜自不待言。过了几天,在绍班的安排之下,我随他去德惠街一号梁先生的寓所登门拜访。德惠街在城北,与中山北路三段横交,至则巷静人稀,梁寓雅洁清幽,正是当时常见的日式独栋平房。梁师母引我们在小客厅坐定后,心仪已久的梁实秋很快就出现了。

那时梁先生正是知命之年,前半生的大风大雨,在大陆上已见过了,避秦也好,乘桴浮海也好,早已进入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境界。他的谈吐,风趣中不失仁蔼,谐谑中自有分寸,十足中国文人的儒雅加上西方作家的机智,近于他散文的风格。他就坐在那里,悠闲而从容地和我们谈笑。我一面应对,一面仔细地打量主人。眼前这位文章巨公,用英文来说,体型“在胖的那一边”,予人厚重之感。由于发岸线(hairline)有早退之像,他的前额显得十分宽坦,整个面相不愧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加以长牙隆准,看来很是雍容。这一切,加上他白皙无斑的肤色,给我的印象颇为特殊。后来我在反省之余,才断定那是祥瑞之相,令人想起一头白象。

当时我才二十三岁,十足一个躁进的文艺青年,并不很懂观相,却颇热衷猎狮(Lion-hunting)。这位文苑之狮,学府之师,被我纠缠不过,答应为我的第一本诗集写序。序言写好,原来是一首三段的格律诗,属于新月风格。不知天高地厚的躁进青年,竟然把诗拿回去,对梁先生抱怨说:“您的诗,似乎没有特别针对我的集子而写。”

假设当日的写序人是今日的我,大概狮子一声怒吼,便把狂妄的青年逐出师门去了。但是梁先生眉头一抬,只淡淡地一笑,徐徐说道:“那就别用得了……书出之后,再给你写评吧。”

量大而重诺的梁先生,在《舟子的悲歌》出版后不久,果然为我写了一篇书评,文长一千多字,刊于1952年4月16日的《自由中国》。那本诗集分为两辑,上辑的主题不一,下辑则尽为情诗;书评认为上辑优于下辑,跟评者反浪漫的主张也许有关。梁先生尤其欣赏《老牛》与《暴风雨》等几首,他甚至这么说:“最出色的要算是《暴风雨》一首,用文字把暴风雨的那种排山倒海的气势都描写出来了,真可说是笔挟风雷。”在书评结论里有这样的句子:

作者是一位年轻人,他的艺术并不年青,短短的《后记》透露出一点点写作的经过。他有旧诗的根柢,然后得到英诗的启发。这是很值得我们思考的一条发展路线。我们写新诗,用的是中国文字,旧诗的技巧是一份必不可少的文学遗产,同时新诗是一个突然生出的东西,无依无靠,没有轨迹可循,外国诗正是一个最好的借镜。

在那么古早的岁月,我的青涩诗艺,根柢之浅,启发之微,可想而知。梁先生溢美之词固然是出于鼓励,但他所提示的上承传统旁汲西洋,却是我日后遵循的综合路线。

朝拜缪斯的长征,起步不久,就能得到前辈如此的奖掖,使我的信心大为坚定。同时,在梁府的座上,不期而遇,也结识了不少像陈之藩、何欣这样同辈的朋友,声应气求,更鼓动了创作的豪情壮志。诗人夏菁也就这么邂逅于梁府,而成了莫逆。不久我们就惯于一同去访梁公,有时也约王敬羲同行,不知为何,记忆里好像夏天的晚上去得最频。梁先生怕热,想是体胖的关系;有时他索性只穿短袖的汗衫接见我们,一面笑谈,一面还要不时挥扇。我总觉得,梁先生虽然出身外文,气质却在儒道之间,进可为儒,退可为道。可以想见,好不容易把我们这些恭谨的晚辈打发走了之后,东窗也好,东床也罢,他是如何的坦腹自放。我说坦腹,因为他那时有点发福,腰围可观,纵然不到福尔斯塔夫的规模,也总有约翰逊或纪晓岚的分量,足证果然腹笥深广。据说,因此梁先生买腰带总嫌尺码不足,有一次,他索性走进中华路一家皮箱店,买下一只大号皮箱,抽出皮带,留下箱子,扬长而去。这倒有点世说新语的味道了,是否谣言,却未向梁先生当面求证。

梁先生好客兼好吃,去梁府串门子,总有点心招待,想必是师母的手艺吧。他不但好吃,而且懂吃,两者孰因孰果,不得而知。只知他下笔论起珍馐名菜来,头头是道,就连既不好吃也不懂吃的我,也不禁食指欲动,馋肠若蠕。在糖尿病发之前,梁先生的口福委实也饫足了。有时乘兴,他也会请我们浅酌一杯。我若推说不解饮酒,他就会作态佯怒,说什么“不烟不酒,所为何来?”引得我和夏菁发笑。有一次,他斟了白兰地飨客,夏菁勉强相陪。我那时真是不行,梁先生说“有了”,便向橱顶取来一瓶法国红葡萄酒,强调那是1842年产,朋友所赠。我总算喝了半蛊,飘飘然回到家里,写下《饮1842年葡萄酒》一首。梁先生读而乐之,拿去刊在《自由中国》上,一时引人瞩目。其实这首诗学济慈而不类,空余浪漫的遐想;换了我中年来写,自然会联想到鸦片战争。

梁先生在台北搬过好几次家。我印象最深的两处梁宅,一在云和街,一在安乐街。我初入师大(那时还是省立师范学院)教大一英文,一年将满,又偕夏菁去云和街看梁先生。谈笑及半,他忽然问我:“送你去美国读一趟书,你去吗?”那年我已三十,一半书呆,一半诗迷,几乎尚未阅世,更不论乘飞机出去。对此一问,我真是惊多喜少。回家和我妻讨论,她是惊少而喜多,马上说:“当然去!”这一来,里应外合势成。加上社会压力日增,父亲在晚餐桌上总是有意无意地报道:“某伯伯家的老三也留学了!”我知道偏安之日已经不久。果然三个月后,我便文化充军,去了秋色满地的爱奥华城。

从美国回来,我便专任师大讲师。不久,梁先生从英语系主任变成了我们的文学院长,但是我和夏菁去看他,仍然称他梁先生。这时他又迁至安东街,住进自己盖的新屋。稍后夏菁的新居在安东街落成,他便做了令我羡慕的梁府近邻,也从此,我去安东街,便成了福有双至,一举两得。安东街的梁宅,屋舍俨整,客厅尤其宽敞舒适,屋前有一片颇大的院子,花木修护得可称多姿,常见两老在花畦树径之间流连。比起德惠街与云和街的旧屋,这新居自然优越了许多,更不提广州的平山堂和北碚的雅舍了。可以感受得到,这新居的主人在“家外之家”,怀乡之余,该是何等的快慰。

六十五岁那年,梁先生在师大提前退休,欢送的场面十分盛大。翌年,他的终身大事——《莎士比亚戏剧全集》之中译完成,朝野大设酒会庆祝盛举,并有一女中的学生列队颂歌;想莎翁生前也没有这般殊荣。师大英语系的晚辈同事也设席祝贺,并赠他一座银盾,上面刻着我拟的两句赞词:“文豪述诗豪,梁翁传莎翁。”沙翁退休之年是四十七岁,逝世之年也才五十二岁,其实还不能算翁。同时沙翁生前只出版了十八个剧本,梁翁却能把三十七本莎剧全部中译成书。对比之下,梁翁是有福多了。听了我这意见,梁翁不禁莞尔。

这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后来夏菁担任联合国农业专家,远去了牙买加。梁先生一度旅寄西雅图。我自己先则旅美两年,继而去了香港,十一年后才回台湾。高雄与台北之间虽然只是四小时的车程,毕竟不比厦门街到安东街那么方便了。青年时代夜访梁府的一幕一幕,皆已成为温馨的回忆,只能在深心重温,不能在眼前重演。其实不仅梁先生,就连晚他一辈的许多台北故人,也都已相见日稀。四小时的车尘就可以回到台北,却无法回到我的台北时代。台北,已变成我的回声谷。那许多巷弄,每转一个弯,都会看见自己的背影。不能,我不能住在背影巷与回声谷里。每次回去台北,都有一番近乡情怯,怕卷入回声谷里那千重魔幻的旋涡。

在香港结交的旧友之中,有一人焉,竟能逆流而入那回声的旋涡,就是梁锡华。他是徐志摩专家,研究兼及闻一多,又是抒情与杂感兼擅的散文家,就凭这几点,已经可以跻列梁门,何况他对梁先生更已敬仰有素。1980年7月,法国人在巴黎举办抗战文学研讨会,大陆的代表旧案重提,再诬梁实秋反对抗战文学。梁锡华即席澄清史实,一士谔谔,力辩其诬。夏志清一语双关,对锡华跷起大拇指,赞他“小梁挑大梁”!我如在场,这件事义不容辞,应该由我来做。锡华见义勇为,更难得事先覆按过资料,不但赢得梁先生的感激,也使我这受业弟子深深感动。

1978年以后,大陆的文艺一度有了开放之象。到我前年由港返台为止,甚至新月派的主角如胡适 、徐志摩等的作品都有新编选集问世,唯独梁实秋迄今尚未“平反”。梁实秋就是梁实秋,这三个字在文学思想上代表一种坚定的立场和价值,已有近六十年的历史。

梁实秋的文学思想强调古典的纪律,反对浪漫的放纵。他认为革命文学也好,普罗文学也好,都只是把文学当作工具,眼中并无文学;但是在另一方面,他也不赞成为艺术而艺术,因为那样势必把艺术抽离人生。简而言之,他认为文学既非宣传,亦非游戏。他始终标举安诺德所说的,作家应该“沉静地观察人生,并观察其全貌”。因此他认为文学描写的充分对象是人生,而不仅是阶级性。

黎明版《梁实秋自选集》的小传,说作者“生平无所好,惟好交友、好读书、好议论”。季季在访问梁先生的记录《古典头脑,浪漫心肠》之中,把他的文学活动分成翻译、散文、编字典、编教科书四种。这当然是梁先生的台湾时代给人的印象。其实梁先生在大陆时代的笔耕,以量而言,最多产的是批评和翻译,至于《雅舍小品》,已经是四十岁以后所作,而在台湾出版的了。《梁实秋自选集》分为文学理论与散文二辑,前辑占198页,后辑占162页,分量约为5比4,也可见梁先生对自己批评文章的强调。他在答季季问就说:“我好议论,但是自从抗战军兴,无意再作任何讥评。”足证批评是梁先生早岁的经营,难怪台湾的读者印象已淡。

一提起梁实秋的贡献,无人不知莎翁全集的浩大译绩,这方面的声名几乎掩盖了他别的译书。其实翻译家梁实秋的成就,除了莎翁全集,尚有《织工马南传》《咆哮山庄》《百兽图》《西塞罗文录》等十三种。就算他一本莎剧也未译过,翻译家之名他仍当之无愧。

读者最多的当然是他的散文。《雅舍小品》初版于1949年,到1975年为止,二十六年间已经销了32版;到现在想必近50版了。我认为梁氏散文所以动人,大致是因为具备下列这几种特色:

首先是机智闪烁,谐趣迭生,时或滑稽突梯,却能适可而止,不堕俗趣。他的笔锋有如猫爪戏人而不伤人,即使讥讽,针对的也是众生的共相,而非私人,所以自有一种温柔的美感距离。其次是篇幅浓缩,不务铺张,而转折灵动,情思之起伏往往点到为止。此种笔法有点像画上的留白,让读者自己去补足空间。梁先生深信“简短乃机智之灵魂”,并且主张“文章要深,要远,就是不要长。”再次是文中常有引证,而中外逢源,古今无阻。这引经据典并不容易,不但要避免出处太过俗滥,显得腹笥寒酸,而且引文要来得自然,安得妥帖,与本文相得益彰,正是学者散文的所长。

最后的特色在文字。梁先生最恨西化的生硬和冗赘,他出身外文,却写得一手道地的中文。一般作家下笔,往往在白话、文言、西化之间徘徊歧路而莫知取舍,或因简而就陋,一白到底,一西不回;或弄巧而成拙,至于不文不白,不中不西。梁氏笔法一开始就逐走了西化,留下了文言。他认为文言并未死去,反之,要写好白话文,一定得读通文言文。他的散文里使用文言的成分颇高,但不是任其并列,而是加以调和。他自称文白夹杂,其实应该是文白融会。梁先生的散文在中岁的《雅舍小品》里已经形成了简洁而圆融的风格,这风格在台湾时代仍大致不变。证之近作,他的水准始终在那里,像他的前额一样高超。

另一段城南旧事

林海音的小说名著《城南旧事》写英子七岁到十三岁的故事,所谓城南,是指北京的南城。那故事温馨而亲切,令人生怀古的清愁,广受读者喜爱。但英子长大后回到台湾,另有一段“城南旧事”,林海音自己未写,只好由女儿夏祖丽来写了。这第二段旧事的城南,却在台北。

初识海音,不记得究竟何时了。只记得来往渐密是在60年代之初。我在“联副”经常发表诗文,应该始于1961,已经是她十年主编的末期了。我们的关系始于编者与作者,渐渐成为朋友,进而两家来往,熟到可以带孩子上她家去玩。

这一段因缘一半由地理促成。夏家住在重庆南路三段十四巷一号,余家住在厦门街一一三巷八号,都在城南,甚至同属古亭区。从我家步行去她家,越过江州街的小火车铁轨,沿街穿巷,不用十五分钟就到了。

当时除了单篇的诗文,我还在“联副”刊登了长篇的译文,包括毛姆颇长的短篇小说《书袋》和《生活》杂志上报道拜伦与雪莱在意大利交往的长文《缪斯在意大利》,所以常在晚间把续稿送去她家。

记得夏天的晚上,海音常会打电话邀我们全家去夏府喝绿豆汤。珊珊姐妹一听说要去夏妈妈家,都会欣然跟去,因为不但夏妈妈笑语可亲,夏家的几位大姐姐也喜欢这些小客人,有时还会带她们去街边“捞金鱼”。

海音长我十岁,这差距不上不下。她虽然出道很早,在文坛上比我先进,但是爽朗率真,显得年轻,令我下不了决心以长辈对待。但径称海音,仍觉失礼。另一方面,要我像当时人多话杂的那些女作家昵呼“海音姐”或“林大姐”,又觉得有点俗气。同样的,我也不喜欢叫什么“夏菁兄”或“望尧兄”。叫“海音女士”吧,又太做作了。最后我决定称她“夏太太”,因为我早已把何凡叫定了“夏先生”,似乎以此类推,倒也顺理成章。不过我一直深感这称呼太淡漠,不够交情。

夏家的女儿比余家的女儿平均要大十二三岁,所以祖美、祖丽、祖藏领着我们的四个小珊转来转去,倒真像一群大姐姐。她们玩得很高兴,不但因为大姐姐会带,也因为我家的四珊,不瞒你说,实在很乖。祖焯比我家的孩子大得太多,又是男生,当然远避了这一大群姐妹淘。

不过在夏家做客,亲切与热闹之中仍感到一点,什么呢,不是陌生,而是奇异。何凡与海音是不折不扣的北京人,他们不但说京片子,更办《国语日报》,而且在“国语推行委员会”工作。他们家高朋满座,多的是卷舌善道的北京人。在这些人面前,我们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口钝的南方人,Zh、Ch不卷,Sh、S不分,一口含混的普通话简直张口便错。用语当然也不道地,海音就常笑我把“什么玩意儿”说成了“什么玩意”。有一次我不服气,说你们北方人“花儿鸟儿鱼儿虫儿”,我们南方人听来只觉得“肉麻儿”。众人大笑。

那时候台北的文人大半住在城南。单说我们厦门街这条小巷子吧,曾经住过或是经常走过的作家,至少就包括潘垒、黄用、王文兴与“蓝星”的众多诗人。巷腰曾经有《新生报》的宿舍,所以彭歌也常见出没。巷底通到同安街,所以《文学》杂志的刘守宜、吴鲁芹、夏济安也履印交叠。所以海音也不时会走过这条巷子,甚至就停步在我家门口,来按电铃。

就像旧小说常说的,“光阴荏苒”,这另一段“城南旧事”随着古老的木屐踢踏,终于消逝在那一带的巷尾弄底了。夏家和余家同一年搬了家。从1974年起,我们带了四个女儿就定居在香港。十一年后我们再回台湾,却来了高雄,常住在岛南,不再是城南了。厦门街早已无家可归。

夏府也已从城南迁去城北,日式古屋换了新式的公寓大厦,而且高栖在六楼的拼花地板,不再是单层的榻榻米草席。每次从香港回台,几乎都会去夏府做客。众多文友久别重聚,气氛总是热烈的,无论是餐前纵谈或者是席上大嚼,那感觉真是宾至如归,不拘形骸到喧宾夺主。女主人天生丽质的音色,流利而且透彻,水珠滚荷叶一般畅快圆满,却为一屋的笑语定调,成为众客共享的耳福。夏先生在书房里忙完,往往最后出场,比起女主人来也“低调”多了。

海音为人,宽厚、果决、豪爽。不论是做主编、出版人或是朋友,她都有海纳百川的度量,我不敢说她没有敌人,但相信她的朋友之多,友情之笃,是罕见的。她处事十分果决,而且决定得很快,我几乎没见过她当场犹豫,或事后懊悔。至于豪爽,则来自宽厚与果决:宽厚,才能豪,果决,才能爽。跟海音来往,不用迂回;跟她交谈,也无须客套。

这样豪爽的人当然好客。海音是最理想的女主人,因为她喜欢与人共享,所以客人容易与她同乐。她好吃,所以精于厨艺,喜欢下厨,更喜欢陪着大家吃。她好热闹,所以爱请满满一屋子的朋友聚谈,那场合往往是因为有远客过境,话题新鲜,谈兴自浓。她好摄影,主要还是珍惜良会,要留刹那于永恒。她的摄影不但称职,而且负责。许多朋友风云际会,当场拍了无数照片,事后船过无纹,或是终于一叠寄来,却曝光过度,形同游魂,或阴影深重,疑是卫夫人的墨猪,总之不值得保存,却也不忍心就丢掉。海音的照片不但拍得好,而且冲得快,不久就收到了,令朋友惊喜加上感佩。

所以去夏府做客,除了笑谈与美肴,还有许多近照可以传观,并且引发话题。她家的客厅里有不少小摆设,在小鸟与青蛙之外,更多的是象群。她收集的瓷象、木象、铜象姿态各殊,洋洋大观。朋友知道她有象癖,也送了她一些,总加起来恐怕不下百头。这些象简直就是她的“象征”,隐喻着女主人博大的心胸、祥瑞的容貌。海音素称美女,晚年又以“资深美女”自嘲自宽。依我看来,美女形形色色,有的美得妖娆,令人不安;海音却是美得有福相的一种。

这位美女主编,不,资深美女加资深主编,先是把我的稿子刊在“联副”,继而将之发表于《纯文学》月刊,最后又成为我好几本书的出版人。我的文集《望乡的牧神》《焚鹤人》《听听那冷雨》《青青边愁》,诗集《在冷战的年代》,论集《分水岭上》都在她主持的“纯文学出版社”出书,而且由她亲自设计封面,由作者末校。我们合作得十分愉快:我把编好的书稿交给她后一切都不用操心,三四个星期之后新书就到手了。欣然翻玩之际,发现封面雅致大方,内文排印悦目,错字几乎绝迹,捧在手里真是俊美可爱。那个年代书市兴旺,这六本书销路不恶,版税也付得非常爽快,正是出版人一贯的作风。

“纯文学出版社”经营了廿七年,不幸在1995年结束。在出版社同仁与众多作者的一片哀愁之中,海音指挥若定,表现出“时穷节乃见”的大仁大勇。她不屑计较琐碎的得失,毅然决然,把几百本好书的版权都还给了原作者,又不辞辛劳,一箱一箱,把存书统统分赠给他们。这样的豪爽果断,有情有义,有始有终,堪称出版业的典范。当前的出版界,还找得到这样珍贵的品种吗?

海音在“纯文学出版社”的编务及业务上投注了多年的心血,对台湾文坛甚至早期的新文学贡献很大。祖丽参与社务,不但为母亲分劳,而且笔耕勤快,有好几本访问记列入“纯文学丛书”。出版社曲终人散,虽然功在文坛,对垂垂老去的出版人仍然是伤感的事。可是海音的晚年颇不寂寞,不但文坛推重,友情丰收,而且家庭幸福,亲情洋溢。虽然客厅里挂的书法题着何凡的名句“在苍茫的暮色里加紧脚步赶路”,毕竟有何凡这么忠贞的老伴相互“牵手”,走完全程。而在她文学成就的顶峰,《城南旧事》在大陆拍成电影,赢得多次影展大奖,又译成三种外文,制成绘图版本。

在海音七十大寿的盛会上,我献给她一首三行短诗,分别以寿星的名字收句。子敏领着几位作家,用各自的乡音朗诵,颇为叫座。我致辞说:“林海音岂止是常青树,她简直是常青林。她植树成林,我们就在那林阴深处……常说成功的男人背后必有一位伟大的女性。现在是女强人的时代,照理成功的女人背后也必有一位伟大的男性。可是何凡和林海音,到底谁在谁的背后呢?还是闽南语说得好:夫妻是‘牵手’。这一对伉俪并肩携手,都站在前面。”

暮色苍茫得真快,在八十岁的寿宴上,我们夫妻的座位安排在寿星首席。那时的海音无复十年前的谈笑自若了。宾至的盛况不逊当年,但是热闹的核心缺了主角清脆动听的女高音,不免就失去了焦聚。美女再资深也终会老去,时光的无礼令人怅愁。我应邀致辞,推崇寿星才德相侔,久负文坛的清望,说一度传闻她可能出任“文化部长”:“如果早二十年,她确是‘文化部长’的最佳人选。可是,一个人做了林海音,还稀罕做‘文化部长’吗?”这话突如其来,激起满堂的掌声。

四年后时光的无礼变成绝情。我发现自己和齐邦媛、痖弦坐在台上,面对四百位海音的朋友追述她生前的种种切切。深沉的肃静低压着整个大厅。海音的半身像巨幅海报高悬在我们背后,熟悉的笑容以亲切的眸光、开朗的齿光煦照着我们,但没有人能够用笑容回应了。刚才放映的纪录片,从稚龄的英子到耋年的林先生,栩栩的形貌还留在眼睫,而放眼台下,沉思的何凡虽然是坐在众多家人的中间,却形单影只,不,似乎只剩下了一半,令人很不习惯。我长久未流的泪水忽然满眶,觉悟自己的“城南旧事”,也是祖丽姐妹和珊珊姐妹的“城南旧事”,终于一去不回。半个世纪的温馨往事,都在那幅永恒的笑貌上停格了。

2002年8月11日

亦秀亦豪的健笔 ── 我看张晓风的散文

三十年来台湾的散文作家,依年龄和风格大致可以分为四代。第一代的年龄在八十岁上下,可以梁实秋为代表。第二代在六十岁左右,以女作家居多,目前笔力最健者,当推琦君,但在须眉之中,也数得出思果、陈之藩、吴鲁芹、周弃子等人,不让那一代的散文全然变成“男性的失土”。第三代的年龄颇不整齐,大约从四十岁到六十岁,社会背景也很复杂:王鼎钧、张拓芜、林文月、亮轩、萧白、子敏等人都是代表;另有诗人而兼擅散文的杨牧与管管,小说家而兼擅此道的司马中原(张爱玲亦然,但应该归于第二代)。第四代的年龄当在二三十岁,作者众多,潜力极大,一时尚难遽分高下,但似乎应该包括温任平、林清玄、罗青、颜昆阳、袁琼琼、渡也、高大鹏、孙玮芒、李捷金、陈幸蕙等人的名字。

大致说来,第二代的风格近于第一代,多半继承五四散文的流风余绪,语言上讲究文白交融,笔法上讲究入情入理,题材上则富于回忆的温馨。第三代是一个突变,也是一个突破。年龄固然是一大原因,但真正的原因是第三代的作家大多接受了现代文艺的洗礼,运用语言的方式,已有大幅的蜕变。他们不但讲究文白交融,也有兴趣酌量作西化的试验,不但讲究人情世故,也有兴趣探险想象的世界。在题材上,他们不但回忆大陆,也有兴趣反映台湾的生活,探讨当前的现实。他们当然欣赏古典诗词,但也乐于运用现代诗的艺术,来开拓新散文的感性世界。同样,现代的小说,电影,音乐,绘画,摄影,等等艺术,也莫不促成他们观察事物的新感性。

“要是你四月来,苹果花开,哼……”

这人说话老是使我想起现代诗。

张晓风的散文《常常,我想起那座山》中的两句话,正好用来印证我前述的论点。在第三代的散文家中,张晓风年纪较轻,但成就却不容低估。前引的两句和现代诗的关系还比较落于言诠,再看她另一篇作品《你还没有爱过》中的一句:

而终有一天,一纸降书,一排降将,一长列解下的军刀,我们赢了!

这一句写的是日军投降,但是那跳接的意象,那武断而迅疾的句法,却是现代诗的作风。换了第二代的散文家,大半不会这么写的。

张晓风的一支健笔纵横于近二十年来的文坛,先是以散文成名,继而转向小说,不久又在戏剧界激起壮阔的波澜,近年她的笔锋又收回散文的领域,而更见变化多姿。她在散文创作上的发展,正显示一位年轻作家如何摆脱了早期新文学的束缚,如何炼锻了自己的风格,而卓然成为第三代的名家。早在十三年前,我已在《我们需要几本书》一文中指出:“至少有三个因素使早期的晓风不能进入现代:中文系的教育,女作家的传统,五四新文学的余风。我不是说,凡出身中文系,身为女作家,且承受五四余泽的人,一定进不了现代的潮流。我只是说,上述的三个背景,在普通的情形下,任具一项,都足以阻碍现代化的倾向。晓风三者兼备,竟能像跳栏选手一样,一一越过,且奔向坦坦的现代大道,实在是难能可贵的。”

十三年后回顾晓风在散文上的成就,比起当日来,自又丰收得多。再度综览她这方面的作品,欣赏之余,可以归纳出如下的几个特色:第一,晓风成名于60年代的中期,那时正是的是曾与晓风协力促进剧运的青年同伴,像姚立含,黄以功;更有像温梅桂那样奋斗自立的泰雅尔人山胞。后面的三个人物写得比较详尽,但也不是正式的传记。前面的四个名人则见首而不见尾,夭矫云问,出没无常,只是一些生动的印象集锦。而无论是速写或详叙,这些人物在晓风的笔下,都显得亲切而自然,往往只要几下勾勒,颊上三毫已见。晓风的笔触,无论是写景,状物,对话或叙事,都是快攻的经济手法,务求在数招之内见功,很少细针密线的工笔。所以她的段落较短,分段较多,事件和情调的发展爽利无碍,和我一般散文的长段大阵,颇不相同。晓风的文笔还有一项能耐,便是雅俗、文白、巧拙之间的分寸,能依主题的需要而调整,例如写耆宿洪陆东时的老练,便有别于《蜗牛女孩》的坦率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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