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慈祥与温暖

王蒙自传第1部:半生多事 作者:王蒙 著


5.慈祥与温暖

我的四个长辈:父、母、姨和姥姥都极爱我,我从小生活在宠爱之中。五岁时一次父亲带我去看牙齿,等候上公共汽车的时候,他说要去取一点钱。然后他去了一个地方,过了一会儿他出来了。我记得他本来戴着一顶西式礼帽,但现在没有了。我问他的帽子哪里去了,他不回答。然后我记得他带我去了牙科医院还磨洗了牙齿。后来我指着那个父亲取钱的地方对母亲说,这是父亲取钱的地方。母亲连忙喝止。后来我识了字才知道那里写着的招牌是“永存当”三字。

父亲和我与姐姐玩搏斗,我们规定谁要输了就举起小拇指,我与姐姐拼命攻击,往往都是父亲认输。

只要买到好吃的或带我们到了餐馆,父亲就说,他像是一只老母鸡,最高兴的就是叫了小鸡来吃它找到的虫子。

我们从小就有一个印象,父亲不好,母亲好。这方面母亲给我们天天灌输。我们对父亲的态度经常不那么好。父亲和我们在一起经常要教育我们,怎样说话,怎样道谢,怎样行礼,怎样端正坐姿、立姿与行走姿势,必须纠正“八字脚”,还有怎么样待人接物。为此我们觉得自尊受到侵犯,而且产生反感,素日不给我们做饭,不给我们做衣,不管我们的功课,不与我们生活在一起的这个人,一见面就教育,多么讨厌!

母亲则多半是为孩子们服务。一次我吃面条,我说太咸了,不吃,母亲就放醋,醋又放多了,更不好吃了,我哭了起来,母亲的表情像犯了大错误一样,一再向我道歉。这个事我长大后后悔莫及。

我有时感到饥饿,母亲就用白面做成糊糊加上红糖给我吃,我也被理解成被说成爱吃糨糊。还有一种最简单的食品,把馒头或玉米面窝头切成小块,放一点葱花、酱油、香油,拌着吃。

我已经记不清我是说过什么话了,母亲认为我说得太狂妄太“不孝”了,便忽然与二姨联合滔滔不绝地向我进行起教育来,天色已晚,我都快睡着了,还在教育着,我感到极其疲劳。我从小就知道,疲劳教训,只能制造灾难。

姥姥带我去白塔寺庙会,买药给我点(杀)痦子,用一点类似稀释的硫酸之类的东西,抹到痦子上,如火烧般疼痛。几天后,这粒痦子消失了,脸上多了一个小坑,别处又长出了几粒痦子。

我们基本上住在西城,西四—平安里一带。白塔寺、护国寺,给我的童年带来许多欢乐,大声吆喝着(像侯宝林相声里说的那样)卖布头儿的,卖红绒花(春节时戴)的,卖空竹的、卖糖葫芦、大茶壶沏油茶(油炒面)和茶汤的……花样很多。还有练武功卖大力丸的,最可笑的是我记得有一次卖野药者举蒋介石与宋美龄的例子来推销大力丸,大意是蒋那样忙碌,需要温存,故而需要大力丸。天桥有名的唱戏人“大妖怪”也在白塔寺唱过戏。那座藏式白塔也很好看。我的姥姥董于氏常常带我去这些庙会玩……你依恋童年,你依恋生命,于是你回忆这一切,使所有的寒酸都变得温煦,所有的匮乏都变成纯朴,所有的恶劣都变成别具一格;何况光阴的逝去确实带走了一些美好的一去不复返的东西。

对过去白塔寺、护国寺庙会的兴奋也给我带来了灾难。一次看过庙会上的“练把式”(功夫表演),回到家我便在床上耍吧起来,一阵头重脚轻,倒栽葱跌了下来,脸摔到了一个瓦盆上,受了不止一处伤。还有一次直接栽到地上,砰的一声,几乎晕了过去。

我第一次书法作业写“红模子”,现成的纸上印着红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学写字也学数数,历代的孩子们这样写下来,亲切而又古远,你觉得中国儿童上学也是源远流长,铭心刻骨。那时候没有这么多现成的墨汁,有墨汁也是奇臭难闻,那个时代的防腐剂甚不发达。小学生先要研墨,对于生手来说,研墨已经搞得到处是黑迹了,再用毛笔将红字涂黑,偏偏笔头是想东偏西,自己拐弯出岔,完全不听使唤,我急哭了。姥姥便佘太君亲征,捉刀代笔,没想到她老人家的描红模子的水平比我强不了多少,弄得我们俩一脸黑一手黑,纸上也是黑迹斑斑。最后由于二人用力太过,毛笔头也掉下来了,便去买松香粘笔头。我更加焦躁起来,怎么样收的场,已经不记得了。

离家不远的北沟沿(现名赵登禹路)路西有一家小文具店,姥姥称为“高台阶”。要上很高的台阶,铺面进深极小,堆满纸张,一进屋就是浓烈的文具味道与白纸的耀目的反光。我的受教育离不开这座高台阶商店。

姥姥没有上过学,识字有限,但是能背诵千家诗:“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依柳过前川……”,更喜欢背:“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知向谁。尺幅鲛绡劳惠赠,叫人哪得不伤悲……”这是林黛玉的诗,“知向谁”云云,现在一般作“却为谁”,“哪得不伤悲”,现在则多为“焉得不伤悲”了,不知是姥姥背诵有误还是另有所本。

二姨念的唐诗则是:“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想到二姨从十九岁守寡的特殊经历,此诗令人欲哭无泪。

姥姥和二姨吟诗有一种特有的调子:

多——拉多拉——梭~~拉,

米米瑞~~米梭梭米瑞~~多多,

瑞瑞~~多~~瑞米~~梭——瑞~,

多瑞米梭~~瑞多拉~~多梭——

旋律虽然平板,但仍然有一种烦闷和哀伤的感觉。

二姨似乎在他们三个人当中最有“才华”,她的毛笔字写得不错,最喜读书,有一点小钱就去租书摊去租书,张恨水、耿小的、刘云若的言情小说与郑证因、宫白羽、还珠楼主的武侠小说都看。二姨说话常带流行小说语言,如冤家宜解不宜结,如冤家路窄、血海深仇……但是我不明白,为何二姨长期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读成“拔力相助”。

二姨常常辅导我的作文,有一次作文题是《风》,描写了一段飞沙走石的大风以后,结语处二姨增添了这样一句话:“啊,风啊,把这世界上的一切黑暗吹散吧!”我完全不明白写风为什么要牵扯到世界与黑暗,也不知道到底世界与黑暗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的作文的结语处被老师画了许多红圈,显然二姨代笔的警句,大受赞赏。

二姨也受过“五四”以来的新文学的影响,提起冰心、庐隐、巴金、鲁迅,她都极表尊敬。在辅导我的作文时二姨也很喜欢用一些新文学的词,如“潺潺的流水”“皎洁的明月”“满天的繁星”“肃杀的秋风”“倾盆的大雨”等。但她们对我的教育,则主要是传统文化,她们多次引用的格言是:满招损,谦受益。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家有良田千顷,不如薄艺随身。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读书深处意气平。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父亲的教诲则显然属于新学、西学范畴:关于健康、关于礼貌、关于社交、关于公共场合的行事规则等。

二姨吸烟,喝酒。吸的是几分钱一包的“珍珠鱼”,喝的是散白酒。她爱说的是:“我无夫无儿无女无房无地无钱,我只有这一口烟和酒啦。”

二姨常常自言自语,眉飞色舞。尤其是她早晨洗脸梳妆的时候,她像一个仪式一样地自言自语乃至痛骂啐唾沫好半天,令人惊心动魄。二姨经常梳卷头,用刨花水定型。她直到五十九岁在新疆辞世,她的头发仍然是黑色的。二姨喜欢擦粉,被我母亲戏称为“大白脸”,她擦成大白脸的时候样子吓人,像鬼,擦白以后再洗净,我不懂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化妆术。

我常常为自己生活在这样一个家里而感到幸福,就像有时感到不幸一样。最大的幸福是我们家的孩子不挨打,最多是挨骂和听受训诫。我们住在受壁胡同18号的时候,里院正房住着一家白姓人家,他们有姐弟许多孩子,大姐叫白洁慧,一个弟弟叫白洁莹,一个堂弟叫白洁玺。他们家的对于儿童的体罚我也为之丧魂失魄。尤其是姐姐洁慧的挨打,还没有开打已经听到杀猪一样的叫声,据说是要跪下来打屁股,用木板直到藤条抽打。那种呼天抢地的声音,也许差似日本宪兵队的刑讯室。有时候体罚在入夜后进行,我已经入睡,一声惨叫令我发抖。有时候第二天我看到了挨打者的鼻青脸肿与羞耻恐慌的神情。说是挨打是由于逃学或者考试不及格。这更使我知道学习的重要性与严肃性了。里院的打孩子竟然也对我们产生了杀鸡吓猴的作用。此后,我也想,谁说“五四”新文化运动在我们家收效甚微呢?起码做到了我们这一代人不在家里挨打。

而且,我们家的人,我要说是国人,都特别讲感情,讲抒情。争吵的时候不共戴天,什么难听的话、杀人的话都讲得出来,而又时常感觉到亲情,感觉到谁也离不了谁;甚至感动起来说许多惭愧和动情的话、傻话,并且能及时归因于此前的冲突是受了挑拨,找出一个顶缸的祸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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