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生慢下来

前几天去曹雪芹纪念馆，标示牌上说，门前的槐树是曹雪芹生前就有的，有邻人留下的诗为证：“门前古槐歪脖树，小桥溪水野芹麻。”

那两株槐树的确很歪。一株已有四百多岁，在曹雪芹生前已是古树。下面的树洞大得可以过人，只剩树皮在支撑着。难怪说“树活一张皮”，剥了皮会死，老得只剩下皮了却还能活着。

另一株是斜躺着长出去，不得不砌一截矮垣将它托住。我猜它曾经倒过，或者原本是斜长在一个土坡上。如今土坡不见了踪影，曹雪芹居住的黄叶村也成了北京植物园的一部分，它却能被保存到现在，若不是托生在曹雪芹家门口，必定不能多得这么多年的寿命。

站在这样古树前，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吸附之力。若久站一会儿，甚至会幻想自己也变成一棵树该多好。

小时候看树，胡思乱想会心生怜悯之情，庆幸自己不是一棵树，否则只能永远站在一个地方，哪都不能去。如今看来，不能去也有不能去的好处。北京的胡同里，古槐下坐着的老头，世界各地的游客从他面前过，他只管闭着眼睛打扇子，懒得睁眼一看。他日常的活动范围也就是槐荫下的三两进院落，和那株槐树有什么区别？再成功的人，再有显赫的过去，看到这样悠闲地在树下晒太阳睡觉的老人，只会觉得自己一辈子做的不过如此，没什么意义。

明代的唐伯虎是快乐指数最高的文人，他的生活就如他诗里说的那样——“春风脂粉醉千场”。春天不过就是百余日，能醉上一千场，那就是从来没有醒过。他最有名的一首《桃花庵诗》里这样说：

……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你得驱驰我得闲

……

他所喜欢的人生无非是一个“闲”字，所谓闲中日月长，就是说做个闲人便可将生命延长，何必非要去求长寿呢，太匆忙了，百年也就是一瞬。

真的应该让人生慢下来，休息日找条小巷道走一走，看看那些廉价美味的吃食，还有那些用得着又难买得到的零碎物件，就能明白何谓“你得驱驰我得闲”了。

唐伯虎快乐的秘诀到底是什么？其实很简单：他早年涉嫌参与科场舞弊案，被终身禁了赛，他才得以像树一样扎根风月场，舒展花酒间，不生那些无用的痴心妄念。那些官运亨通的，一辈子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与己斗，辛苦了一辈子，最后稍有不慎又是抄家又是流放。明朝那些最有权势的首辅们，张居正、夏言，结局大多如此。还不如早点退下来，坐在家里和姨太太看看唐伯虎画的《春宫图》。

有人兴许会说，树木不会思想，又有什么乐趣。怎知不会思想就没有乐趣呢？我有过这样一次体验——

夏天去湖南新宁的夫夷江漂流，本来是晴天，一片薄云忽然把太阳遮住了，幽明的天光下，两岸的青山移过一座又一座。站在竹筏尖上，想看清什么，眼睛又有些睁不开，只觉得有两条绿色的丝绸从眼前拂过去。想找几句话来描写眼前的景色，脑子竟集中不起来，虚飘飘的，想不起身在何处了。因为暂时丧失了思想的能力，只觉得空空的，心胸无限地伸展出去，脚下感觉不到竹筏了，整个人从里往外涣散，似乎散成了雾状，无所不在又无所不至了……

江风吹来，片刻的凉意过后，才又感到自己站在船上。这大概就是树的乐趣，因为不能思想，反倒能和天地通感，偶尔领会便知是至乐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