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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词今译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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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亡词乃盛,比兴此焉托。往往欢娱工,不如忧患作。冬郎一生极憔悴,判与三闾共醒醉。美人香草可怜春,凤蜡红巾无限泪。芒鞋心事杜陵知,只今惟赏杜陵诗。古人且失风人旨,何怪俗眼轻填词。词源远过诗律近,拟古乐府特加润。不见句读参差《三百篇》,已自换头兼转韵。

这首题为《填词》的七古,一反传统的把词看成“诗余”的说法,声称“诗亡词乃盛”,“词源远过诗律近”,显然是为词张目。它出自三百年前的一位满族青年的手笔。作者就是被况周颐誉为“国初第一词人”①的纳兰性德。

纳兰性德原名成德,②字容若,满洲正黄旗人。纳兰是满洲氏姓,译音无定字,又作纳喇、纳腊、那兰、那拉,因为源出明代海西女真四部之一的叶赫部,所以也称叶赫那拉氏。从公元十七世纪初开始,建州女真的首领努尔哈赤渐次吞并女真各部,并于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称帝,建国号为金,史称后金。三年后(1619),出兵攻灭与明王朝关系较为密切的叶赫部。叶赫部的首领金台什在城破时拒绝投降,高呼“吾祖世居斯土,我生于斯,长于斯,则死于斯而已”,举火自焚。③这位不屈的硬汉子,就是纳兰性德的曾祖父。金台什虽死,但由于他的妹妹早先已嫁努尔哈赤,并且是皇太极(后来的清太宗)的生母,这一姻亲关系使其家属免遭斩尽杀绝之祸。金台什之子倪迓韩被编入由后金皇帝直接统率的正黄旗。后来后金改国号为清,公元一六四四年清世祖福临入关,定都北京,正黄旗佐领倪迓韩作为从龙将士,卓有劳绩,被赏给云骑尉世职。倪迓韩的次子就是纳兰性德之父明珠。明珠由侍卫起家,康熙初年即官至部院大臣,后又深得清圣祖玄烨的信任,授武英殿大学士,居相位多年,成为清廷统治中枢的核心人物,声势煊赫,权倾一时。

纳兰性德出生于顺治十一年(1655)十二月。乌衣公子,少年科第,十八岁顺天乡试中式,次年会试连捷,但因病未赴殿试;至康熙十五年(1676)二十二岁时补殿试,成二甲第七名进士。清圣祖因其籍隶正黄旗,又是自己所宠信的大臣之子,特授三等侍卫,④有意用作亲信。据记载,纳兰性德“出入扈从,服劳惟谨,上眷注异于他侍卫。久之,晋二等,寻晋一等。上之幸海子、沙河、西山、汤泉及畿辅、五台、口外、盛京、乌喇,及登东岳、幸阙里、省江南,未尝不从”,⑤先后赐予甚多。康熙二十一年(1682)秋冬,纳兰性德受清圣祖委派,曾与副都统郎谈等一起去黑龙江一带执行一项重要使命:侦察侵扰边境的罗刹(俄罗斯)的情势,并联络当地各少数民族,为反击罗刹的侵略行径作准备。他出色地完成了这一任务。上“知其有文武才,非久且迁擢矣”,⑥不幸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五月下旬突然得寒疾,七日不汗而死,年仅三十一岁。据说纳兰性德得病后,清圣祖曾屡屡派人探问诊治,并且亲自开了药方,⑦足见关怀之意。

纳兰性德文思敏捷,书法娟秀,又明音律,精于骑射,堪称多才多艺。他十九岁时就撰有一部内容相当丰富的笔记《渌水亭杂识》,梁启超称赞此书“记地胜,摭史实,多有佳趣。偶评政俗人物,见地亦超绝。诗文评益精到,盖有所自得也。卷末论佛老,可谓明通”,并感叹说:“翩翩一浊世公子,有此器识,且出自满洲,岂不异哉!使永其年,恐清儒皆须让此君出一头地也。”⑧对于经学,纳兰性德也有一定的造诣,曾在其师徐乾学帮助下,收集宋元学者说经诸书,合刻为《通志堂经解》,并一一为之作序。但纳兰性德之所以能垂名后世,三百年来一直为人所称道,则在于他是一位杰出的词人。

纳兰性德以词名家。前引《填词》诗,就体现了他对倚声之事的偏爱,他自言“少知操觚,即爱《花间》致语,以其言情入微,且音调铿锵,自然协律”(《与梁药亭书》)。在写给志同道合的好友顾贞观的一阕《虞美人》中甚至说道:

凭君料理《花间》课,莫负当初我。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

他们要继承并发扬《花间集》所代表的唐五代词的传统,连下地狱都不怕!临终与徐乾学诀别,他还特别提到自己性喜填词,“禁之难止”。⑨同时师友对他在这方面流露出来的才华十分钦佩,为之心折。如严绳孙认为纳兰性德所作之词兼有“周柳香柔,辛苏激亢”,⑩“宋诸家不能过也”。徐乾学也说其作“远轶秦柳”,“清新秀隽,自然超逸”。韩菼则赞其长短句“跌宕流连”,能“写其所难言”。当时传说纳兰性德的词作“传写遍于村校邮壁”,“家家争唱《饮水词》”,甚至远传朝鲜,朝鲜诗人为题“谁料晓风残月后,而今重见柳屯田”之句。

大家知道,词这种文学形式兴于唐而盛于宋,两宋名家叠出,各擅其长,群峰争秀,千姿百态,可以说是蔚为大观。元明两代,词坛寂寞,虽然也偶见可诵之作,毕竟无大手笔可挽颓势。随着乐谱的失传,填词这一门倚声之学失去红牙银拨的依托,也就更加冷落,似乎是一蹶不振了。然而柳暗花明又一村,到了明清易代之际,忽见转机,词学出现了中兴的趋势。当时骚人墨客在干戈纷扰之中一般都有身世浮沉之感,或怀亡国之痛,或有失节之恨,或作避世之想。无论是家国恨、儿女情,慷慨悲歌也罢、低回沉吟也罢,都适宜于用句式参差、韵式不一的词来表达。如陈子龙的风流婉丽,吴伟业的自怨自叹,王夫之的沉痛宛转,屈大均的哀怨难平,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格,能列于作者之林而无愧。康熙年间,统一的局面大势已定,清皇朝在玄烨这一有为之君的领导下进入了它的盛世。虽然顺治末年庄氏史案的阴影尚未完全消除,但直到康熙五十年戴名世因《南山集》得祸,其间有整整半个世纪,清廷没有大起文字狱。除了极少数汉族知识分子对这由满族建立的新朝仍持不合作态度外,绝大多数士大夫在相对安定的生活环境中,或汲汲于仕进,或潜心于著述,都想有所表见。这一情势也促进了文学创作的繁荣。古文、诗歌、戏曲等方面的作家一时蜂起,词坛更是宗风大振,一片兴旺景象。被称为稼轩后身的陈维崧以其意气横逸、豪迈奔放的作品睥睨一世,成为阳羡词派的盟主。而秀水朱彝尊之作则醇雅婉约,摇曳生姿,开浙西词派的先河。其他如王士禛的独得神韵,曹贞吉的潇洒清奇,毛奇龄的取资吴歌,顾贞观的用情至深,都能卓然成家。纳兰性德鹊起其间,像一颗璀璨的明星,在当时的词坛上放射着夺目的光辉。

纳兰性德的词作在康熙十七年(1678)他二十四岁时第一次编集刊行。初名《侧帽词》,用北周美男子独孤信“因猎日暮,驰马入城,其帽微侧。诘旦而吏人有戴帽者,咸慕信而侧帽焉”的典故,有风流自赏的意思。后顾贞观为之改名《饮水词》,则取义于纳兰性德曾引以自喻创作甘苦的禅家语“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他死后六年,康熙三十年(1691),徐乾学辑刻其遗作为《通志堂集》,其中包括词四卷。以后又有刻本多种,而以光绪年间许增所刊《纳兰词》收录最备,共三百四十二首。此外尚能从清人词选、词话、笔记中辑得少许,通计饮水词人传世的词作约在三百五十首左右。

顾贞观说:“容若词一种凄惋处,令人不能卒读。人言愁,我始欲愁。”陈维崧则认为“饮水词哀感顽艳,得南唐二主之遗”。的确,我们读纳兰性德的词,总觉得有一种深切而又执着的哀愁浸淫于字里行间。他的作品不能说全部,至少也是大部,都情调伤感,气氛悲凉。这样就产生了一个问题:纳兰性德身为贵介公子,生当康熙盛世,兼之少年科第,又有时誉人望,真可以说是富贵场中的幸运儿,为什么他还会有那么多的“哀”、“怨”、“愁”、“恨”,怀着惆怅迷惘、心灰意冷的末世之感?作者出身经历与作品内容风格的这种不协调,似乎违背常理。不少论者注意到了这一矛盾,并作出了自己的解释。有的认为纳兰性德忘不了“那拉上代与爱新觉罗族(清皇族)一段恨事”,所以“言行中似对清朝若有隐憾”,而内心自有隐痛。有的认为纳兰性德“天赋多情”,“徒以身居侍从,长隔闺帏,别离情思,增其伊郁。加以少年丧偶,万绪悲凉,酝酿愈久,而其心愈苦,其情愈真,故一旦发而为词,益见其哀感顽艳”。还有人说性德“三生慧业,不耐浮尘”,因而“寄思无端,抑郁不释”;“非慧男子,不能言愁,唯古诗人,乃云可怨”——谁教他那么聪明,那么富于诗人气质呢!甚至有人怀疑纳兰性德本是江南汉家儿郎,被南下的清兵掳到北方,而被明珠收养,正因为“别有根芽”,所以“所写的是一派凄婉哀愁的悲歌”。最近,更有研究者提出了新的看法:“在封建制度临近崩溃的前夜,统治阶级内部产生了不可遏止的苦闷情绪,必然会反映到创作上来”,纳兰性德正是用他哀婉凄厉的词章,在曹雪芹创作《红楼梦》之前,就“以歌代泣,用诗章凭吊垂死的时代了”!

前人和今人的上述论断,有些包含着合理的因素,能给人以启发,也有些不过是无实据的臆说或宿命论的呓语。纳兰性德词作凄婉伤感的基调反映了他心中的痛苦和矛盾,这当然不能简单地归结为性格的悲剧。下面我们拟以他的作品为依据,来分析他待人处世的态度及其复杂的内心世界,从而探讨他有何追求,因何失望,找出他长在愁闷凄苦中的原因。

纳兰性德有过治国平天下的雄心壮志,他自称“我亦忧时人,志欲吞鲸鲵”(《长安行赠叶讱庵庶子》)。“忧时”就是忧国忧民。当时清王朝经历了一次危机,分封在云南、广东、福建等地的原明降将吴三桂、尚之信、耿精忠等形成半独立的割据势力,清圣祖在明珠的支持襄赞下,毅然决定撤藩,吴三桂等就公开叛变,史称“三藩之乱”。纳兰性德所忧是国家被分裂,王朝被倾覆,人民在战乱中流离失所。他志吞鲸鲵,“慷慨欲请缨”(《拟古四十首》之三十七),曾与友人“展卷论王霸”,自嗟“平生纵有英雄血,无由一溅荆江水”(《送荪友》),还曾写下这样的诗句:

……悲吟击龙泉,涕下如绠糜。不悲弃家远,不惜封侯迟。所伤国未报,久戍嗟六师。激烈感微生,请赋从军诗。

——《杂诗七首》之五

我们听到的难道不是一个壮士的口吻?看到的难道不是一个志士的形象?纳兰性德是很想建立功业、有所作为的。他深望能一匡天下,图影麟阁,垂名后世,写道:“未得长无谓。竟须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麟阁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归矣。”(《金缕曲》)即使是作游仙诗,也要说“平生紫霞心,翻然向凌烟”(《拟古四十首》之五)!

纳兰性德又自称“予本多情人,寸心聊自持”(《拟古四十首》之十五)。他有一枚闲章,上篆“自伤多情”四字。他确实是一个多情种了,对人间美好的事物、美好的感情,怀有真切而深沉的爱。所谓“寸心聊自持”,实际上等于说心中难以自持。三百多首词作,就是他真情的流露,在三百多年后的今天,仍使人为之倾倒,为之感喟。

纳兰性德的多情首先表现在他对真挚爱情的追求和珍惜。他的原配是曾任两广总督的汉军旗人卢兴祖的女儿。据纳兰性德同年叶舒崇所撰《皇清纳腊室卢氏墓志铭》,知卢氏康熙十三年(1674)“年十八归容若”,性德这一年是二十岁。少年夫妇,极其恩爱。纳兰性德有一首《浣溪沙》就是描写新婚之初如醉如痴的心境:

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 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在他心目中爱妻是偶谪人世的天仙,吹花嚼蕊,无比纯洁。“相看好处却无言”,大有《诗·唐风·绸缪》所谓“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的况味。“忆得水晶帘畔立,泥人花底拾金钗”,“忆得染将红爪甲,夜深偷捣凤仙花”,“忆得纱橱和影睡,暂回身处妒分明”(《和元微之杂忆诗》),“记得夜深人未寝,枕边狼藉一堆花”(《别意》),婚后的生活,给他留下了多少美好的记忆!“玉局类弹棋,颠倒双栖影。花月不曾闲,莫放相思醒”(《生查子》),“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浣溪沙》),他们是如此地情投意合,如胶似漆。可是纳兰性德官为侍卫,职分所在,经常要宿卫宫禁或扈从出巡,这就难免“几番离合总无因,赢得一回僝僽一回亲”(《虞美人》)。分离时,他是梦牵魂萦:

客夜怎生过?梦相伴、绮窗吟和。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凄凉,肯来么? 来去苦匆匆,准拟待、晓钟敲破。乍偎人、一闪灯花堕,却对着,琉璃火。

——《寻芳草·萧寺纪梦》

归家重逢,心中的欢欣难以言状,觉得一切事物都是出奇地美好:

重见星娥碧海槎,忍笑却盘鸦。寻常多少,月明风细,今夜偏佳。 休笼彩笔闲书字,街鼓已三挝。烟丝欲袅,露光微泫,春在桃花。

——《眼儿媚》

他还说:“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分离是不合理的,他只愿长相厮守,即使为此要放弃富贵荣华,也在所不惜:“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画堂春》)卢氏婚后三年,“亡何玉号麒麟,生由天上;因之调分凰凤,响绝人间”,不幸于康熙十六年五月三十日死于难产,性德悲痛万分,“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他的悼亡词不少于二三十首,有的真是一字一泪: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共银釭。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青衫湿遍·悼亡》

事过三年,仍然伤心不已: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都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展看遗像,更有不可抑止的哀思:

泪咽更无声,止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前夜雨铃。

——《南乡子·为亡妇题照》

后来纳兰性德与续娶之妻官氏,夫妇间亦多挚爱。他行役塞外,颇多思家之作,思念的对象就是官氏。当短衣匹马行进在夕阳古道上的时候,他柔肠牵挂,拟想他日重聚首,“却愁拥髻向灯前,说不尽、离人话”(《一络索》)的情景。当“一灯新睡觉,思梦月初斜”的时候,更憧憬“春云春水带轻霞。画船人似月,细雨落杨花”(《临江仙》)的境界。他还设想妻子的梦魂会远度关山来同自己相聚:

塞草晚才青,日落箫笳动。慽慽凄凄入夜分,催度星前梦。 小语绿杨烟,怯踏银河冻。行尽关山到白狼,相见唯珍重。

——《卜算子·塞梦》

在封建社会中,世家贵胄多以声色自奉,金钗成列,视为当然。正如《红楼梦》中紫鹃所说的那样:“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娶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夜,也就撂在脖子后头了。”(第五十七回)而纳兰性德笃于伉俪,身无姬侍,集中也不见狭邪冶游之作,其用情之深,用情之专,应该说是难能可贵的。

纳兰性德的多情还表现在他向往真诚的友情,重交谊。他所看重的,“皆一时俊异,于世所称落落难合者”,当时的一些著名文士,如顾贞观、姜宸英、严绳孙、吴兆骞等,只要志趣相投,他都倾心相交,为之谋生计,解危难,不仅不摆贵公子的架子,而每每相援相煦,即使言语冒犯,也“曲为容纳”,“阴为调护”。姜宸英曾在祭纳兰性德文中深情地回忆:“余来京师,刺字漫灭,举头触讳,动足遭跌。见辄怡然,忘其颠蹶,数兄知我,其端非一。我常箕踞,对客欠伸,兄不余傲,知我任真。我时谩骂,无问高爵,兄不余狂,知余疾恶。激昂论事,眼瞪舌挢,兄为抵掌,助之叫号……在贵不骄,处富能贫,宜其胸中,无所厌欣。”这段文字生动地记述了纳兰性德同他不拘形迹的交情。姜宸英久负才名,然而科场失意,白头不遇。纳兰性德为之愤愤不平:“一事伤心君落魄,两鬓飘萧未遇。有解忆、长安儿女。裘敝入门空太息,信古来才命真相负。身世恨,共谁语?”(《金缕曲·姜西溟言别赋此赠之》)他受顾贞观之托尽心竭力营救因受科场案牵连而久戍塞外的吴江名士吴兆骞一事,更被传为佳话。纳兰性德与吴本不相识,却对其不幸遭遇深表同情:

洒尽无端泪。莫因他、琼楼寂寞,误来人世。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天生明慧?就更着、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断梗,只那将声影供群吠。天欲问,且休矣。 情深我自☆憔悴。转丁宁、香怜易爇,玉怜轻碎。羡煞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歌与哭、任猜何意。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金缕曲·简梁汾,时方为吴汉槎作归计》

有人怀疑明珠、性德父子延揽交结汉人名士,是接受清圣祖的指示,有牢笼软化的政治目的;历史上也不乏权贵子弟结客养士以博爱才任侠之名的例子。但从纳兰性德所为、所言以及时人的评价、后人的怀想来看,他的交友很难说别有政治目的,更谈不上是沽名钓誉之举。他厌恶奔走于名利场中的“软热人”,对这种人往往是“屏不肯一觌面”,甚至“见而走匿”,他与“达官贵人相接如平常,而结分义,输情愫,率单寒羁孤、侘傺困郁、守志不肯悦俗之士”。他的友人或潦倒失意,怀才不遇,满腹牢骚;或虽受职新朝,却与清廷貌合神离,内心有“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的痛苦。纳兰性德同他们一起歌,一起哭,“情深我自憔悴”,这种感情出自一个满族贵公子,更显得珍贵。

纳兰性德还自称“吾本落拓人,无为自拘束”(《拟古四十首》之三十九)。所谓落拓,是指放荡不羁,不愿受世俗礼法的束缚,而企求一种比较自由的生活。在一首拟古诗中,他明确提到“予生实懒慢,傲物性使然。涉世违世用,矫俗忤俗欢”(《效江醴陵杂拟古体诗二十首·嵇叔夜言志》)。他对自身的荣华富贵,看得非常淡薄,“生长华阀,淡于荣利”。“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金缕曲·赠梁汾》),在他看来,自己出身于高贵的门第,不过是偶然之事;仕途进退,更不必认真对待,“曰予餐霞人,簪绂忽如寄”(《拟古四十首》之一),“忽佩双金鱼,予心何梦梦”(《拟古四十首》之十八),功名利禄,如梦如幻。“仆亦本狂士,富贵鸿毛轻”(《野鹤吟赠友》),“倜傥寄天地,樊笼非所欲”(《拟古四十首》之三十九)。他渴望能摆脱名缰利锁的羁绊,跳出尘世礼俗的樊笼。他羡慕自由自在地回翔云衢的野鹤和闲飞闲宿不受拘束的海鸥,感叹“倚柳题笺,当花侧帽,赏心应比驱驰好”,“小楼明月镇长闲,人生何事缁尘老”(《踏莎行·寄见阳》)。他还说:“人各有情,不能相强。使得为清时之贺监,放浪江湖;何必学汉室之东方,浮沉金马乎……恒抱影于林泉,遂忘情于轩冕,是吾愿也。”(《与顾梁汾书》)纳兰性德是一个非常真率的人,说这些话不是故作清高。他最憎恶那些“虚言托泉石,蒲轮恨不早”(《杂诗七首》之一)的假隐逸,痛斥他们“磬折投朱门,高谈尽畎亩,言行清浊间,术工乃逾丑”(《拟古四十首》之二十五)。他身在富贵场中,目睹其间风波凶险,人情丑恶,纵不能挥手自兹去,得遂还其天真的本愿,也要洁身自好,做到出污泥而不染。严绳孙说他“虽处贵盛,闲庭萧寂。外之无扫门望尘之谒,内之无裙屐丝管、呼卢秉烛之游”,其父虽权倾中外,他平生却不干预政事,“闭门扫轨,萧然若寒素……拥书数千卷,弹琴咏诗,自娱悦而已”。落拓之人似乎又真成了避世之人。

作为一个忧时人,纳兰性德有心积极入世,想轰轰烈烈地做一番事业,但终于未能如愿以偿。他曾留心于经世济国之学,“于往古治乱,政事沿革兴坏,民情苦乐,吏治清浊,人才风俗盛衰消长之际,能指数其所以然”,“留心当世之务,不屑屑以文字名世”,“不但不以贵公子自居,并不肯以才人自安”。然而清圣祖并没有重用他,把他放在身边充当侍卫,恐怕也暗含诇察明珠的意图。侍卫生涯出则侍从,入则宿卫。性德说自己“日睹龙颜之近,时亲天语之温。臣子光荣,于斯至矣。虽霜花点鬓,时冒朝寒,星影入怀,长栖暮草,然但觉其欢欣,亦竟忘其劳勚也”(《与顾梁汾书》)。他真是感到那么光荣,又觉得那么欢欣吗?不!他有难言之痛。徐乾学指出,他“自以蒙恩侍从,无所展效”,不能施展抱负,这对一个有志之士来说,是何等的悲哀!纳兰性德勤慎供职,“无事则平旦而入,日晡未退,以为常”,但他“惴惴有临履之忧,视凡近臣者有甚焉”。当时明珠正处在党争的漩涡中,难保能长邀帝眷。而纳兰性德耳闻目睹,对官场的黑暗,仕途的凶险深有体会。出于忧惧,为了免祸,他懂得“深藏乃良贾”(《拟古四十首》之二十九)的道理。但既经常怀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心理,“荣华及三春,常恐秋节至”(《拟古四十首》之一),如此战战兢兢,哪里还能有什么欢欣!他曾自比来自西极的大宛天马,“天闲十万匹,对此皆凡材”,然而天马却被视同凡马,不禁“却瞻横门道,心与浮云灰”,感叹“但受伏枥恩,何以异驽骀“(《拟古四十首》之二十六)。对这种处境,他又何尝引以为荣?在给好友的信中,他自言“胸中块垒,非酒可浇”(《与严绳孙简》),与好友相处,坐无旁人时,也往往流露出对自己的境遇“意若有所甚不释者”。严绳孙说他“警敏如彼而贵近若此,此其夙夜寅畏,视凡人臣之情必有百倍而不敢即安者,人不得而知也”。这种人不得而知的矛盾痛苦的心情,反映到创作中,自然就成为愁苦之音。

作为一个多情人,性德对一切事物都怀有良好的愿望。然而在他看来,世上美好的事物、美好的感情都太脆弱,太容易遭受摧残磨折了。“香怜易爇,玉怜轻碎”(《金缕曲·简梁汾》),正是他这种心情的写照。盼花长好,可是“片红飞减,甚东风不语、只催飘泊”(《念奴娇·废园有感》)。盼月长圆,可是明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蝶恋花》)。盼天生明慧的才士能得到幸福,可是偏偏“须知名士倾城,一般易到伤心处”,“怪人间厚福,天公尽付,痴男騃女”(《水龙吟·题文姬图》)。盼“一生一代一双人”能永远陶醉在爱情的温馨中,可是人间的“圣主”却使他长受生离之苦的煎熬,冥冥之中的死神更给了他死别的创痛。本来可以比较美满的夫妇生活先是带着难以弥补的缺憾,而后又造成抱恨终身的结局,词集中那么多的伤别与悼亡之作,便是血泪结缀而成。

关于纳兰性德爱情的不幸,除了卢氏的早卒以及“身居侍从,长隔闺帏”外,还应提一下他早年与一个少女青梅竹马、两情相洽而最终被迫分携之事。晚清谙于掌故的宗室盛昱曾举故老相传之语,说纳兰性德曾恋其表妹,已有婚约而彼女被选入宫,遂成永隔。此事并无确证。但纳兰性德婚前曾有过一个恋人,这是可以肯定的。他的词中,就透露了这方面的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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