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节 一脚踏进大上海

平襟亚传 作者:金晔


第二章 奋斗上海滩

第一节 一脚踏进大上海

“流浪”这个词语从含义上看就是居无定所,生活没有着落,只好去他乡寻找生路。这是一个沉重的词语,谁在人生路上碰到这个词,他的人生之路就会沉重无比。流浪,赤手空拳,穷困潦倒,人生地不熟,找不到谋生的职业——这些,都属于正在苏州流浪的平襟亚兄弟。

说起平氏兄弟流浪的情形,据襟亚小女儿平初霞讲述,她经常听父亲谈起在极度饥饿中捡到一个双角子,如获至宝,兄弟俩才吃了一顿饱饭。(1)襟亚在《人海潮》将这段人生中的困窘移花接木,写成洪幼凤(影射朱鸳雏)准备请沈衣云吃饭,谁知到报馆拿不到稿费,弄得两人无钱充饥,幸好捡到一个双毫才解决了问题。旧时穷文人的潦倒跃然纸上。

朱鸳雏

正当兄弟俩穷途末路之际,苏州一户姓沈的人家收留了平氏兄弟。沈家看平襟亚一表人才,是个有为青年,就收他为义子。不久,襟亚入赘沈家成为东床快婿,妻子名叫沈慧珠。根据《人海潮》第四十九回的描述,舅父屡次授意账房,叫沈衣云请叔父出面订婚,作为赘婿,也不需要姓他家的姓,目的是留沈衣云住在家里,可以有些照应。隔了十来天,衣云就请叔父沈祯祥,写了一封信给舅父,赞成早日订婚。书中后来的情节,是写沈衣云本来正在筹办婚事,但是没想到女方陈琼秋却突然悔婚了,原因是沈衣云昔日恋人陆湘林曾写信请求琼秋放弃婚姻,琼秋“为保全两人爱情起见,毅然决然,洁身引退”。中国作家一般都讳言自己的爱情生活,更不用说平襟亚这样受过旧教育的作家了。《人海潮》中的这段悔婚情节,与襟亚的婚姻不符,不过是小说家言罢了。我们从中知道的,仅仅是襟亚可能有过不成功的恋爱,当然情节都经过了艺术加工。

此时,恰逢嘉定县私立练西小学转为公办,更名为“嘉定县第一乡第四初等小学”,需要经过师范训练的教师,襟亚闻讯前往应聘任教,以谋取生路。在嘉定当教员期间,平襟亚认结识了江左名士杨了公、姚鹓雏、朱鸳雏,以及奚燕子、戚饭牛等人,他们都是南社社员,在上海文坛颇有影响。杨了公,名锡章,辛亥革命时在松江首揭义旗,为人玩世不恭,曾在报上自登讣告。他擅行草,诗文亦佳,尤擅长短句。朱鸳雏,名玺,别号银箫旧主,苏州人,由杨了公收养,栽培成名,寄籍松江,以诗词著称,与姚鹓雏并称“松江二雏”。姚鹓雏,原名锡钧,笔名龙公,为南社“四才子”之一,诗词誉满东南,当时正编《七襄》杂志,鲁迅《自嘲》诗借用过他的诗句“旧帽遮颜过闹市”。奚燕子,名囊,《有咏燕》诗二律,名句“三月新巢营绣户,十年旧梦记红楼”,传诵一时,诗坛称之为“奚燕子”。戚饭牛,名牧,为文喜作小品,以诙谐幽默著称,与奚燕子、吴眉孙等并称“国魂九才子”。

姚鹓雏

奚燕子

平襟亚在嘉定教书的日子并不长。《人海潮》中以“东方中学”隐射练西小学。小说中沈衣云日间上课,精心改课卷,晚上同好友闲逛,每月收入20元。根据《人海潮》中的描述,沈衣云在苏州木椟的陈氏舅父家遭盗劫,“劫后舅父移家海上,赁宅北城都路定一里。迁居既定,舅父走访沈衣云,衣云知舅父在上海有久居计划,就决定搬去同住。舅父另辟一室,唤仆役将沈衣云校中铺盖物件搬至舍下,命衣云教读自己的小儿”。实际上,小说中的“舅父”,在生活中即襟亚的岳父。

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襟亚的心安定了下来。关于借住岳家小楼一角的经历,他在晚年是这样回忆的:

我是穿着一件竹布长衫到上海的,那是1915年,我实足年龄恰正20岁。目睹茫茫人海里纸醉金迷,当时所谓的十里洋场,是富商豪贾的乐园,哪里容许我穷书生插足呢?亏得在原籍刚结婚,岳家住在上海,我就借住小楼一角,暂作东床。(2)

上海是个波诡云谲的花花世界,是一口处处充满诱惑、处处洋溢罪恶的大染缸。上海,又是一座中西并存、五方杂处的时代洪炉,逼着置身上海的人,为了炼铁成钢,必须忍受煎熬,千锤百炼之后才能促成自身的变化。民国上海,注定要铸造一批崭新的人物。

对刚到大上海的平襟亚来说,都市的一切都是崭新的。他怀着满腔的希望,又怀着莫名的紧张。他喜欢在马路上逛,欣赏照相馆门口挂着的放大相片。各家照相馆利用市民崇拜民国伟人的心理,为吸引顾客上门,不约而同地选择伟人、阔人的相片做招牌,供人欣赏。黄兴、李烈钧、徐锡麟,都雄赳赳地穿着全副军装,有的腰间还挂着指挥刀,襟亚怀着兴奋的心情望着这些手创民国的伟人,不禁肃然起敬。(3)街上的行人匆匆而过,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也不会想到这个瘦弱的乡下青年将来就是名闻上海滩的小说家、出版商和大律师。

对于襟亚来说,在上海看看都市西洋景不能解决他实际的困难,当务之急是养活自己,起码要有个温饱。不久,妻子沈慧珠也从乡间来到上海。这时的襟亚别无奢望,只求能够立足,起码必须养活妻子,否则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呢?

要生存,看来还得靠教书,就像《人海潮》中的沈衣云教读孩子一样,刚到上海的襟亚确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后来他这样回忆:“曾记得二十年前,我为了失业来到上海,经人介绍充当某公馆一位家庭教师,教着三个小孩子读些《论语》、《孟子》的书本。”(4)每天上午9点钟到12点钟,襟亚在厢房里教读。厢房的楼上,便是孩子们父母的卧室。东家夫妇经常整夜在外游宴或者赌博,直到天亮才回家睡觉。也许孩子们的读书声惊醒了父母的清梦,东家吩咐改在客厅内教读,后来又吩咐襟亚改到下午去教读。教了不到三个月,东家嫌下午正在好梦正酣之中,老是给孩子们吵醒,非常恼怒,索性把襟亚的职务解除了。襟亚又失业了。

短暂的教读经历,并没有改变平襟亚的人生轨迹。襟亚是书生,他思前想后,要体面地赚钱,只有靠写作,于是他执着地向往进入文坛。从此,他每天批阅上海的大小报章,研究文坛状况。襟亚对期刊报章的关注,为他多年后写成《三十年前之期刊》、《上海小报史料》、《六十年前上海出版界怪现象》等回忆留下了厚实的文化积累。

20世纪20年代末福州路上的中华书局、商务印书馆、文明书局

从晚清以来,上海成为中国报业和出版业的中心,西方文明的熏陶加上特有的租界文化,使得上海的文化获得了空前的繁荣。福州路(旧称“四马路”)上书局林立,各种书刊争奇斗艳。当时的文坛是所谓“礼拜六”派最活跃的时候,最活跃的文坛领袖有两个巨头,一位是青浦人王钝根,一位是吴县人包天笑。王钝根的势力又大于包天笑,他拥有《申报·自由谈》、《礼拜六》周刊、《游戏杂志》三大地盘,并由此造就了周瘦鹃和陈蝶仙(天虚我生)等著名文人。“礼拜六”派最早的刊物是王钝根编的《自由杂志》,他随后再编《游戏杂志》获得成功。类似的刊物有天虚我生的《女子世界》,许啸天的《眉语》,李定夷的《小说新报》,徐枕亚的《小说丛报》等。包天笑主编的《小说大观》是其中翘楚,姚婉雏的《春声》月刊拥有许多南社诗人和文艺作家,可傲视群雄。

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襟亚开始向报章杂志投稿,作品有小说、笔记、诗文等类。投稿有刊登的,也有不少石沉大海,他的作品先后刊登在《时事新报》、《沪江月》、《新世界日报》、《劝业场日报》、《先施乐园日报》等报刊上。目前发现的有《沪江月》1918年6月第3期上的武侠短篇《赤脚阿三》、8月第5期《春望有感》;《新世界日报》1918年4月连载武侠短篇《烈女殉节记》、6月底到8月初连载武侠小说《剑底销魂录》;《先施乐园日报》1918年发表的有武侠短篇《空谷青萍》(9月9日)、《独眼龙传》(9月24日),言情短篇《秋塘丽景》(9月30日),短篇逸闻《鸭》(11月11日),1919年发表的有武侠短篇《柔情侠骨》(4月3日);《滑稽画报》1919年第一期发表《大瘤》、《臭鸭蛋两个》。

《技击汇刊》书影

当时报刊付稿酬还是新鲜事物,许多文章登出来也大多不给稿酬,有的则用书券替代。襟亚勉强能够支持生活。但是由于经常投稿发表,结识的朋友倒是越来越多。1918年,泰东图书局出版了一册笔记小说集《技击汇刊》,书中收入奚燕子的《绿沉沉馆笔记》、闻野鹤的《推仔第二楼笔记》、吴绮缘的《忆红楼笔记》和平襟亚的《襟霞阁笔记》。前三位作者都是已成名作家,襟亚是初出茅庐的新人,这是他的作品第一次以书的形式出版。书中还附有襟亚的小照,那时的襟亚虽然近视,却还没有戴上眼镜。《襟霞阁笔记》共有26则短小的故事,从《铁钵丐》、《短匕女》、《绿绡女侠》、《虬须客》、《双侠》等篇名,很容易看出描写的都是江湖豪杰。

《技击汇刊》出版后并没有风行一时,不久就湮没于茫茫书海中。对于平襟亚来说,他根本不把这本书出版后反响平平放在心上,因为,此刻他已经对海上文坛各种出版潮流有了一定的了解。他要做的是掌握读者心理,写出他们想看的书来。

第二节 组建襟霞阁图书馆

生活的转折点往往需要靠自身的努力才会出现。1918年,平襟亚结束了单枪匹马写作投稿的阶段,在他岳丈的小楼里,与朱鸳雏、同乡吴虞公组织了一个“三人卖文小组”,对外以“襟霞阁图书馆”的名义作为发行所,地址是上海新闸路太平坊2094号。从此,襟亚靠出版、创作谋生的梦想进入了实施阶段。

朱鸳雏和吴虞公成为平襟亚在那一阶段的协作者。朱鸳雏因主张宗宋诗,和南社负责人柳亚子发生争执,被驱逐出南社后生活艰难。吴虞公,本名吴公雄,出笔很快,能日写万言,曾在常熟担任报纸编辑,刚从常熟乡间来到上海,《人海潮》中以“古禹公”影射他:“五短身材,紫糖色圆面盘,二十来岁,服装虽朴素不华,丰姿却朗爽照人。衣云和他交谈之下,知他虞山人,到上海来卖文,已三个多月。”三人谋生都不易,一拍即合,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

“三人卖文小组”踌躇满志,希望为自己开辟一个成功的创作出版天地。他们承接了稿件,就在“写作工场”里繁忙写作,迅速出货。他们的卖文,是专门向小本经营的出版商人包揽写作各种稿子。这些小本出版商资本不大,往往就在家里挂着书店牌子,托人写了稿子印刷出版,委托各书店经销,人称“弄堂书店”。所有稿子都收在皮包内,每天奔走于作者和印刷所之间,所以时人又称之为“皮包编辑所”。这种出版商人数量不少,出版的大多是投机书,要求写稿快速,稿酬低廉,对于内容和文字质量倒是不大计较。

朱鸳雏曾写到三个人一边喝酒一边写作的情形:

近得友虞山吴虞公能酒,列盏于楮墨之间,觉醉,吸烟以苏之,饮后复书。有时余书而吴君与平君襟亚置酒为伴。有时三人同书同饮。我三人者,均能作媚世之文,取微资自贡。苟有人入此三人之室,但见攒头及案,纸上起春蚕食叶之声,而烟气酒香,缭绕牗轩,少疲则笑谑无所不作,此状殊堪发笑也。(5)

三人很贫困,为了卖文呕心沥血,但不以为苦,很是乐观自在。襟亚一生有抽烟的嗜好,也颇能饮酒,大概就是那时开始养成的习惯。

某一天,那位善写报纸补白的郑逸梅前来拜访朱鸳雏,不巧鸳雏外出,只见到了襟亚,两人一见如故,从此交往不断,成为终生好友。郑逸梅擅长撰写文史掌故类文章,被誉为“补白大王”。《人海潮》中曾写到两人初次见面的情形:“衣云当和逸梅扳谈一阵,觉得此人风流潇洒,胸无城府,两人一见如故。”襟亚晚年设家宴,每次都邀请郑逸梅列席,引为在上海认识的最早一人。

那些“弄堂书店”、“皮包编辑所”的书商为了吸引读者,所出的书的名字往往令人匪夷所思,三个人有时实在不想写那种书,但看在钞票面上又不得不写。某次有人要订一部《续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当时吴虞公只有19岁,他一边赶着写书一边自嘲,说这本书发端之日,他还在娘肚子里,把母腹中所见的怪现状一起写出来,才符合这个书名。另有书商要求朱鸳雏写一本《情诗三百首》,作为青年人谈恋爱的材料。朱鸳雏编得津津有味,居然从初恋写到结婚,分各个阶段写满了三百首绝句和律诗。

因为文章不计写作质量,粗制滥造自是难免。有个振华书馆的出版商人,拿来一本别家出版的小说《江湖十八侠客》,要求三人替他写一部《江湖三十六侠客》,以36篇侠客的故事去抢他人“十八侠客”的生意。要求字数在4万左右,5天内交稿,每千字付3角,内容倒是不计工拙。襟亚一算,每天要写一万字左右,难度很大就不敢承接。朱鸳雏却灵机一动,对书商提出过3个整天就可以交出稿本,但是稿酬应该酌加。书商当然是希望书越早印出来越好,这样能更加赚钱,立即表示同意,愿意以千字5角记酬,并当场预付了定金。

《续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书影

襟亚、虞公两人见状都急在心里,鸳雏却胸有成竹的样子。原来,鸳雏心里早有计划。此时他兼着上海湖州旅沪公学高级班的国文课程,他有个朋友姚君在上海国学专修馆任教授。第二天,鸳雏和姚君商议好后,分别去两校上作文课,让学生无中生有地捏作出几十篇智勇双全、打抱不平的侠客故事来。收上来的作文经鸳雏选出36篇,略加修改,将故事主人公改为甘凤池、瞿善人之类。作者除了襟亚和虞公两个是真名外,什么舒豪、书生、江声、长春、莲春、公俊等,全是子虚乌有的名字。稿子也不再另外抄写,再附加了一篇序文,汇订成册,这本书就算完成了。第四天早上竟然如期交卷,好在顾主不问内容如何,当下付清了稿酬,正是双方各得其所。鸳雏的才智,令襟亚和虞公为之倾倒。(6)

《江湖三十六侠客》发行后,竟然销路不错。书商赶紧又叫姜侠魂编了一册《三十六女侠客》,由当时以写《新华春梦记》出名的杨尘因加以批注。这次书中的作者不是冒牌货了,有姚民哀、刘豁公等名作家,平襟亚以“襟亚阁主”为笔名的文言小说《秦绮玉》也列在其中。

《三十六女侠客》书影

《江湖三十六侠客》出版后的某一天晚上,松江老名士杨了公在上海的寓所宴客,在座的有银髯飘飘的李平书先生和平襟亚等人。李平书是辛亥革命上海光复的功臣之一,民国后担任沪军都府民政总长兼江南制造局局长。那天李平书从衣袋里摸出一册《江湖三十六侠客》,对襟亚说:“你从清朝野史中搜寻到如许材料,真是煞费苦心,足以彰潜德幽光的呵!”潜德幽光是指有道德而不向外人炫耀,就像隐藏起来的光辉。听了李平书说的反话,襟亚觉得汗流浃背,惭愧无地,当时一句话也答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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